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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田里的守爱者       
麦田里的守爱者
作者:海秋雨子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4-2-13

 

    只要一紧握拳头,你就会发现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哪里。
                    ——罗莹

  
  第一章

  朝阳冉冉升起,这场惊天动地的大火才被浇灭。
  碳砾堆里的水汽尚在嗤嗤地响着,仿佛地底下发出的怯弱的哀嚎,又似天上滚滚的叹息或轻声的啜泣。天空中几朵形如鸳鸯的白云翩然飘于半空的山腰,漫山的麦子金光闪闪。废堆的周围挤满了人,有老人,有孩子,也有中年男女。个个悲痛欲绝的样子,让人联想起莫泊桑笔下的瞎子,被雪掩,被贪婪的乌鸦啄得尸体千疮万孔。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噙着浊泪,嘴里不停念叨,罪孽啊,罪孽啊。
  他们的语气苍白如骨,假如他们的生命可以挽回眼下所谓的惨象,都会在所不惜,甚至有这样才叫英雄的荒唐念头。那些见状就笑的小孩,被他们的亲人扒掉裤子,露出屁股,拍打几下,直哭为止。

  在每个人的心中有种根深蒂固的思想,只有流泪,沉默,谦卑才是对魂灵的敬崇,否则,将遭天打雷霹。
  八仙一定被烧了,龙头也没了,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颤得厉害。
  八仙是什么,妈妈,一个稚嫩的童音问。
  八仙就是神仙,他会保佑你考上大学,保佑你不生病。
  一些自以为是元老的人,激动地重复着同一句话: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们也不知是哪辈子的劲,抡起锄头比谁都强悍。他们选了烧得最彻底的那堆屋顶,量了一下放神仙的大概位置。边抡锄头边哼歌,哼的是那种入葬歌式的调子。他们就像挖墓穴般地挖着,脸上、手上、身上都是墨灰,俨然阎王或僵尸鬼怪之类的东西。

  无牙应该是李家庄最年长的,满嘴只有黑糊糊的牙肝,就是用刀子也别奢望从他脸上刮点肉屑。他的背上长着个罗锅,应该是拜八仙之类的东西过于频繁的缘故。他边挖边嘟嚷,没有八仙爷就没了屋运,好大香樟树刻的啊,恐怕再也没那样树了。他的两个鼻孔鼓得像两个肚脐眼,却有狗耳的灵敏,他闻到了樟树的香味,用干瘪的语调嘟哝:哎哟耶,八仙爷吖,委屈您老啦,我来陪个不是。
  说着说着,老泪纵横起来,浑身颤过不休,两根瘦腿拐了几下,不禁弯下,跪着磕了几个响头。
  无牙现在是越挖越起劲,好像喝奶的劲都使了出来,锄头举过头顶,然后一落,双手往上一提。这回他感觉挖到了什么,手中有种异样的感觉,又是双手一提。他看见一个烧焦了的东西,人头模样。八仙的头极像人头,有嘴巴有眼睛。八仙八仙,他的嘴里嘟个不停,下意识地丢掉锄头,躬身捧起,贴在眼前,布满青筋的手摸来摸去,痛心的,仿佛捧着的是自己骨肉的头颅。突然,他闻到一股呛人的烧焦味,他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俨然剥掉皮的焉茄子,他的右手好像摸到一块骨状的硬物,他恐慌地将头颅翻过来,双手一松,他被吓得昏了过去。

  无牙醒来时,嘴里不停冒着,人头啊,人头啊。第三天,无牙绝望地恐慌地翻了白眼,离开了人世,全村子的男女老少无一不这么认为,是神灵在发怒。他们也都顺从了这应受的惩罚,他们没事时就烧香求佛,以求宽恕。
  人们清理灰烬时,的确清理出一具焦尸,已没法辩认。这具焦尸是锄头给拖出来的,锄头正好剖中腹部。人们挖了个坑,将这具没头的尸体扔进,盖上土,就完事了。有人甚至提议,应将这不明身份的尸体扔进河里,让河水给冲走,这样方能免灾。可是一些好心人还是将其埋了,理由是,此人敬香时不慎发火,是李家庄的,极有可能。

  第二章

  这次我们一定要坚持到底。罗莹喃喃道。
  放心,李顺阳望了望漆黑的夜空,说。他明显地感觉到了罗莹起伏的胸脯,瑟瑟抖动在自己怀中的身体。
  李顺阳这个名字是算命先生给起的,算命先生对顺阳妈说,你头上顺条条,脚下三把刀阿。于是顺阳妈办了一顿相当丰盛的午餐,请瞎子替她儿子起名字,瞎子算了半天说,你儿子的性子太强,将来媳妇的性子更强,孙子也一样,你得注意啊,你若不从小多加管束,你顶多活上五十。
  先生,有什么破灾的吗,顺阳妈吓得面色苍白,问。
  有倒是有。讨百家米,磨粉做巴,分给百家吃,在他一岁那天,做套蓝色衣裳……
  别忘了,还有两把刀是来自他媳妇,你得替选一个,性子要柔要弱,与你要合,不能跟你同窝——也就是说不能是你娘家的,另外,我给他起个名子,叫顺羊,也就是乖顺的羔羊……

  顺阳出世没过多久就取了“顺羊”这个名字。上学后,老师登记的是“顺阳”,身份证,户口簿上自然也就成了“顺阳”,而且他本人也挺喜欢这个名字。
  两道亮光朝顺阳和罗莹射来,这是来自三轮车的两只眼睛里的光,三轮车在公路上颠颠簸簸地驶来。顺阳和罗莹的影子映在铝合金的门上,门内的米色帘子拉上了,门框的最上面用红漆写着五个大字“新世纪网吧”。
  此刻,网吧门紧锁着,没生意,说实在的,在农村会上网的都能数清。他们的旁边立着箱子,很旧,灰色。顺阳扯了扯肩上的包带,应该是肩膀有点儿酸了。
  三轮车停稳后,下来两个青年,一男一女,染着黄色,戴着墨镜,拉着箱。他们下车没走两步便停了下来,立正手中的箱子,很快就拥抱在一块,接着便是接吻,身子扭动得有些过分,但很有节奏感,配合得很是默契。经过一阵大幅度的动作后,好象到了欲火焚身的地步,又急不可耐地拉起箱子,朝黑暗处走去,很快隐藏在雾气逼人的夜色之中。

  这个车站说白了就是个十字路口,南边通向遥远的地方,其他三条也是普普通通的。不过西边的优越些,它是个街道,有商店,偶尔路灯也亮。路口中间立着四五辆三轮,司机都躲进旁边的电话亭聊天去了,说的尽是些下流的话,似乎唯独这样才能驱走浑身的睡意,这几辆车可是专门用来接回家过年的打工者。
  罗莹感到很冷,好像被扔进了冰库,双脚不停地跳跳,脸、腮、耳廓都被风刮得发紫,手不停地搓,不时在脸上揉揉,呵呵暖气。
  风依旧呼啸,东边天空的黑色掉得很低,仿佛一块即将砸碎地球的石云。
  顺阳见罗莹的动作,一股热流从体内喷涌而出,一把揽过她。顺阳拉开外套的拉链,将她严严地包在怀里。还冷吗,他问。
  两人很快进入状态,眼睛微闭,肌肉松驰,联想张开,这是一种美的享受,一种人生的境界,立身等原,沐浴和风照日,聆听鸟鸣,溪潺,感受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罗莹身体缩成一团,不冷,她说。放开我吧,老爸过会就来,应该快到了,他是开拖拉机来的,罗莹说着。
  顺阳松开手,有些无奈,扶正罗莹,对视片刻,四片嘴唇贴到了一块,俨然一个完完整整的圆。
  来啦,来啦,罗莹双眼猛睁,推开顺阳。你快走,快走,急忙道。她的眼睛都急的出了泪水,慌慌张张地扯了扯衣袖,用手背抹了一下脸。
  顺阳遗憾地看了罗莹一眼,一溜烟向那个黑暗的角落摸去。气喘吁吁地蹲下身去,他自觉狼狈不堪,是台前小丑或幕后狗熊,是一只被截去尾巴的狰狞野兽,头上没有任何炫目的东西。我还是人吗,更不是男人,是懦夫,地地道道的懦夫,连自己的爱情都无能保护,却只能像一个小偷一样躲躲闪闪,他悲伤地小声骂着,惟恐惊动了谁。

  一辆手扶拖拉机停在了电话亭旁,半新不旧,一名五十来岁的男人熄掉油门,走下车来。
  呃,是你老兄,都半夜了还来做啥事。一个四方头模样的人从电话亭探出头来,伸出手打着招呼。
  来接孩子,孩子打工回家,你们看见一个女的没有。
  看看那边的是不是,方头说。
  罗莹走了过去,叫了声爸,坐上了车,她看了电话亭里一眼,几个人在围着玩牌。她感到很冷,将衣领竖了起来,扣严。她的眼珠不停在转着,除了能看见几个动着的人外就全是黑色,天空是黑色,大地是黑色,寒风也是黑色。她没法找着顺阳,她有种恐慌,害怕顺阳就这么被黑色所吞噬,就这么消失,她真的害怕这就是他们的永别。
  冷吧,坐矮些。罗莹爸爸前来转开动力,走到罗莹身旁,说。

  顺阳走了出来,心还在怦怦在跳着,在颤抖的光线下,他额前的汗滴折射出七色的光芒。罗莹——他的爱人坐在车上,身体抖过不停,头朝后望着,头发也向后飘起,他清楚她看到了自己,看到了彼此的微笑。渐渐地,一切在他的视野缩小,模糊,他拔腿追去,他感觉罗莹的眼睛在放大,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他感觉飘了起来,她也在飘,在呼唤着彼此的名字,声音响彻大地,他们近在咫尺,手都伸得直直的,想去拉住对方。最后他看见两只鸳鸯翩然在麦地的上面,麦穗金光闪闪,再后来他觉得跌入深渊,罗莹在上面唤喊,下面是湍急的江流。
  顺阳倒在地上,头昏得要命,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假象,包括绊倒他的石块,被摔破的右手。他慢慢地慢慢地立了起来,有种又要瘫下的感觉,他咬了咬牙,伤心地叹了口气,念道:老天爷救救我吧,可怜可怜我吧,我真的快要死去了,我的精神快要崩裂了。
  一定要坚持到底,一定要坚持到底,坚持到底,这是发自他体内的声音,铿锵有力。
  要是他妈妈知道他刚才的幻觉,一定会说是中了邪,或是惊动了哪方神仙,她都会说得有头有尾,有血有肉,活像真的。接着,他也便相信是中了邪,脑中充满对那些超物质的恐惧,自然就会呼天喊地,很快又反醒过来,满脑子都换入罗莹。

  你怕家人就像老鼠见了猫,到底怕什么啊你。罗莹经常这样说,那双能看清一切的眼睛,也随之熠熠光闪。顺阳也总是难为情地厚起脸皮,摆出讨好的笑,或干脆装作不懂事的大孩子,问急了也这么回答:妈妈总只有一个,不对她好些又能怎样呢。
  你孝顺得可以做牛做马了,知道吗你,你打听打听去,哪有做母亲的这么管束儿子。
  顺阳一想起罗莹那喷光的眼睛,他就想起了一盏灯,自己是海上的扁舟,时常迷失在茫茫水天之间。他用左手撑起身来,拍拍身上,抖擞抖擞精神,俨然一副刚劲十足的无畏男人,有着叛逆的样子,可以为他喜爱的追求的赴汤蹈火。他幻想是位勇士,手持金戈,脚踏铁马,拼杀疆场,每每这时他总是激昂豪迈。

  这个底气十足的男人去到电话亭前,眼睛有种不屈的光亮,他看了亭子里面一眼:里面摆着香烟,饮料,还坐着三四个满嘴油兮、看着黄色的男人——中年人。
  买把手电筒。他声音洪亮道,并用鄙夷的目光溜达着这个乌烟瘴气的,只有几平米的亭子的主人。
  是老罗的女媳,你?主人在饮料中间找到支手电筒,转过身去,还没等买主来得及开口,又说,卖你五块吧,一般可要卖十块的。
  买主轻蔑的目光开始在店主脸上、身上溜达,掏出五块硬币放在店主手中。
  通过荧屏的边光可以看出买主脸上的阴沉和杀气,店主缓缓伸出右手,捏紧钱,缩回。这个有些害怕的人看了看外面的屠桌,惟恐有砍人的肉斧。

  顺阳打着电筒,走在回家的路上,脚步沉沉的,被扫了威风似的。两年了,已有两年没走过这条回家的路,要不是那场逼命的婚姻,我的步子应该轻快多了,他自言。哎!总算了结了,虽然有些不尽人道,他说出声来。很快又想起了那个电话亭,脑中盘旋着这么个疑团——那些人与她爸是什么关系呢,一起混的狗肉朋友?他虽对罗莹爸有些了解,只是表面化的东西,里面呢,他不清楚。他原来听人说罗钱来滑绝了顶,谁的钱都敢要,如要得到,谁又想得罪一个混得没棱没角的人呢。这些也是两年前传到他耳里的,就这么一直藏在里面。
  冥冥之中,他听到了一阵一阵的铃声,铜铃抖动的悦耳的声音。他忽地一惊,双脚顿住。手电筒先是往天上照去,风将光束摇摆得晃个不停,光被空气所分散,又被黑色所吞没。他耳廊竖得直直的,硬硬的,在寒气中冒着白色的热气。他感觉自己被铃声给罩住了,快透不过气来,额头沁出冷汗。突然,眼睛恍然大悟地一亮,不禁退却几步,他想到了什么,感到恐惧。手电筒掉到了脚下,幸好是下雨不久,不然它将一命呜呼。

  他愣了大概五分钟,才躬身拾起电筒。电筒在他手中不停地向四周照去,在他眼下横着的是一座又一座的坟墓,那些老的已长满枯草,灰白色,也有黑色,那是破火烧的。有几座新添的还露着黄土,立着碑。一定死人啦,要不怎么上面还摆着花圈,花虽然烂了,但那些竹制的骨架还在那躺着。没走几步,拦在他脚下的是几根烂木头和一个坑。要不是踢了根木头一定前脚已下了坑。他打住了步子,电筒往下一照,定睛一看,一群白蚁正在木头上爬动着,像吃人的白骨。他拔腿往回跑了好一阵子,胸口怦怦直跳,心似乎快要从喉咙管呕出。双腿一软,往地上一瘫,俨然魂丢了似的,脸色苍白,双目无神,但还是盯着某一方位。他想起来了,那木头就是棺材板,那坑是锄头掏的,为了将里面只剩白骨的死人移到风水更佳的地方去,他越想越害怕,越强迫不去想,可大脑想得就越多。一具散骨的尸体是怎样吓人,一根根地拣起,又摆进一个棺材——漆着黑漆的小木盒里,并放些石灰和蓝纸糊的衣服。
  他恐惧到了极点,浑身抖不停,寒气并不能使他的身体和脸庞凉些,背脊里好像被劈出无数道溪流。铃声响得越来越近,好像在他身后,他握紧电筒,头猛转过去。只见几个人朝这边走来。有几个人背着电瓶照亮,有两个人肩上抬着什么。他连忙躲开,躲进一个洼地,小心翼翼地蹲下,他害怕这群人抬的就是那个他想象中的小棺材,与棺材碰头是不吉的。他窥视着越来越远的那道群人,他并没看清任何人的脸,但他确信其中有一个就是奉神,抬着的是八仙。

  奉神是无牙的后代,说准些是外孙,无牙原本是有个儿子的,儿子还有媳妇,就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无牙的儿子不听众人的劝阻,贸然放火烧掉了一个菩萨,菩萨叫龙王。龙王被焚不久,无牙的儿子也跟着去了西天,人人都说是菩萨显的灵,还说死者一定是下了地狱,做牛做马去了。几天后,无牙的儿媳也改了嫁,后来无牙只好将女儿的儿子抱回家养着,也好传种接代,并给外孙起名奉神。他要用后生的忠诚来填补儿子犯下的罪孽,以求奉神长大成人,并生儿育女。
  至于那八仙,就是无牙接过来的神种,有了八仙,一切妖魔鬼怪都休想在他们李家庄肆无忌惮,胡作非为。无牙四处走访,以寻香樟树,就是神体。他花了不少钱买来了香樟树,又得请人雕刻,要雕刻得像真一样。不过,也正是这些举动,使他无牙一举成名,方圆十八里无谁不知,无谁不晓。八仙这桩事办得应该算得上顺利,人家见他为神办差,就谁都得让路,这样神灵就会保佑他们,哪怕不是升官发财,就是家运享通也算得上心满意足。
  与八仙亲密的无牙,总是受人推崇,尊敬,他也总是慈眉善目。谁只要有病,八仙必去。那些赤脚医生的脸上虽看不出什么怒色,但心里却巴不得将八仙和无牙一起焚烧,但心又虚,也怕真的有神灵之类的怪物。
  人一旦有了名望,办事总是顺顺畅畅的。奉神才刚成年,就有不少人予他介绍对象。长相虽算不陋,但讲起话来总是阴阳怪气,可却万般挑剔。想不到还真的如了他的愿。后来又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无牙看着这个传种接代的宝贝,乐得嘴扯到一边,黑糊糊的牙肝都要滴出口外。
  这一切都应归功于八仙,不但无牙这么认为,其他人也存心无疑。人们烧香拜佛更有劲头。不久,奉神就接过了神圣的使命。

  顺阳待那帮人走远了些才敢抬头。手紧抓着庄稼,大声喘气起来,就在放手的片刻,他感到手痛得要命,他想起来了,应该是什么划着摔了的伤口。手上血迹斑斑,呈些紫黑色,还有小股的浓艳的液体往外胀出。
  在电筒下的嫩绿的麦苗显出紫色或蓝色。
  口腔酸溜溜的,是在分泌唾液。他想起了馒头,白白嫩嫩的,细细腻腻的,嚼在嘴里总有一丝丝清淡淡的香味,或甜味钻进心窝。他最喜欢吃馒头了,家蒸的,可最近几乎不尝过,有时是馒头没有,有时是心情没有。
  金黄的麦穗在太阳下生辉,他看得清清楚楚。
  拨了棵麦苗咬在嘴里,起身就走。一路上都在寻找麦子,可是种的都是油菜。他隐隐走在记忆里,与眼下相差太大。大片大片的麦苗拱到土外,在寒风中生长,在雪地里呼吸,安宁而静谧,有种另类或判逆的骄傲。春天,它的颜色总比其他的艳,拨节的声音最悦,收获时,它总是最沉甸,最光耀,因为它长在寒冷的冬季。
  顺阳尚未进李家庄的路口时,已闻到了烧钞纸和香的气味。刚一拐过弯,便见一堆冒着火星的烟灰,三支烟还在烧着。再走几步,由于脑中还在思考着那堆火星,差点点将头碰到墙上,抬头才发现路被幢新盖的楼房截断了,楼房是仿照小洋房的式样。然后,只好嘈嘈懂懂地深一脚浅一脚地顺着白路而行,他变得有些紧张,似乎走错了村子,愣了会,在记忆中寻觅着与眼下能映照的东西,他自觉成了迷途的羔羊,不知归往何方。
  又顺着白路而去。左一拐右一拐,最后终于发现了记忆中的东西,他眼前的桑树就是最熟悉不过的,桑树大概都几十岁了。他打小时就卧在树上,摘桑果,摸鸟窝。左手边的矮房子就是他爷爷家的,房子相当破旧,还是用土巴砖做的,门也矮。其实共有三间,因风暴刮倒了一间,当时还打死了头猪。他爷爷倒不怎么心痛房子,因为是他爸,他叔丢着不要的弃物。可猪是他爷眼看着长大的,无论起风下雨都得为它弄吃的。

  现在他很清楚,再拐三个弯,穿过一条巷弄就到家了。在他的电光照到拐弯时,一只狗吠了起来,带着凶残的眼光奔到他眼前。他的脚步给打住了,随手拾起一块石头,朝狗眼晃晃,意思是叫它小心点,否则将会吃亏。狗也停住了,但吠得更烈更狂。很快许多狗都吠着奔来,声音由远及近。他现在是愣着,动都不敢动下。很快,五匹狗将他包围着,个个虎视眈眈,有随时进攻的可能。那匹右边的胖胖白花狗前脚有移动,后脚有猛踏的趋势。用电筒照照左边,那匹黑的犬牙齿毕露,眼睛还在增大,在缓缓地潜行。
  不知如何是好的他,只知左顾右盼,张前望后,一声狂嚎划破夜空,天空低沉得像是滴血。他倏地回身只见一匹犬跃身而起,张爪扑来,一个石块从他手中飞出,将犬牙击个正中,它倒在地上,撕心裂肺的猛吼着。其它四匹再也不敢贸然行动了,都退却了几步,但仍狰狞着,眼睛都冒出了血来。
  他也更恐慌了,打小他就与犬斗过,凭他的模糊的印象,敌人很快将会发起猛攻。他想再捞块石头或棒子之类的武器,他照了照四周,除了怒犬什么武器也没有,他的一只手往背上的包摸去。犬又进入了备战状态,它们一步一步往前挪着,脚劲十足,有随时出招的可能。他摸着了一袋东西,香喷喷的,是牛肉饼,他的敌人闻到香味,同时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就连那只受伤的也不某示弱,牛肉饼被抛到了几米之外的地上。他这才被解困,因为他的敌人都争食去了,其中那匹胖胖白花狗获胜了,它衔起肉饼便扬长而去。他慌慌张张跌跌撞撞地逃跑几步,那些敌人又猛追上来,这回它们瞄准的是那包背,它们的嘴贪婪地张得很大,定是闻到其他什么美食的香味。

  这位可怜的归来者,被村犬逼得无可奈何,厌烦,暴躁起来。一下子脱下包带,拿在胸前。犬的目光也跟着瞄准,一刻也不肯放松。他的敌人没有吼,而是静蹲着,尚在蓄锐之中。他为了摆脱这些得寸进尺的东西,他将包的拉链拉开,里面带有肉味香的东西全被撒到了地上,大都被扔到了几十米之外。

  第三章

  归来者刚到家门口时,摆钟响了两下,他感到眼前的四间房子熟悉而陌生。冥冥之中有种寄人篱下的凄凉,他顺着窗户挨个看去。厨房里的东西少多了,显得异常的空洞,好像好久没有使过。他很清晰地看见锅台里边黑烟灰已经脱落,还挂着纵横交错的蜘蛛网,尚有蜘蛛在爬动,异常的肥壮。走到第二个窗口时,迟疑了会儿,头埋着低低的,活像个小偷,然后缓缓抬起,直到眼睛露出为止,左手扒在窗沿上,右手握着电筒,一张床上睡着两个人,没什么摆设。电筒照到了他母亲的头,白发新添了不少,哭着脸,俨然一刻未曾开心过。出乎他意料的是,他自己的房里一切原样,中间摆着席梦思床,被子整齐地叠在脚头,床前桌上的彩电VCD用布遮着,就连那双皮鞋也是两年前摆的,当时心情太糟而忘在家的,更出乎意料的是房内没有落尘,似乎每天都有人打扫。

  见到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家,一种前所未有过的悲凉迎头袭来,他感到呼吸都很艰难。现在他对那个恨之入骨的母亲罗杏子产生了同情,觉得她也挺可怜的。他共姐妹四个。他是唯一的男孩——老三,还有两姐一妹。大姐已婚,孩子也有七八岁。二姐由于不满父母一手操办的婚姻而离家出走,在上海结婚,不肯原谅杏子,好几年都没回家看看。
    好在还有个逆来顺受的小妹,她定婚时自己还蒙在鼓里,男方的一切她一无所知,幸运的是见面时男孩也能勉强看过去,不反感,家境很好。为了不让父母受气,小妹只好委屈求全。但心里却怨着父母,尤其是母亲,所以一年也来不了几次,路虽不远,外出打工就更不用说。

  他越想越觉得父母的可怜,他们孤零零的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与雪地的尸体一样,冷冰冰的。照理说,像他们五十几的人,应该儿孙满堂,像他们本应该过得快快乐乐的。可是,过不了几天就要春节,他们都丝毫没有准备。
  这位痛心的儿子,看见父母房的灯开了,灯光溢到窗外,照在地上,很少的几片落叶正在孤零零地飘飘落落,就像找不到儿子的父母。风尚在使劲地刮着。他的头发给吹得乱蓬蓬的,风像刀子一样刮着他的面颊,耳廓。呈现了紫色,但他感觉不到丝毫的冷,他像木头一般地坐在路槛上,两臂抱在膝上,头耷拉着。
  他听音了房内的拉尿声,随之是倒水喝水声,再后来讲话的声音,他弯着身子躲到了那扇亮着的窗前,头埋得很低,惟恐被人发现,耳朵竖得直直的。
  女人一声哀怨而无奈的长叹后,说,丛星啊,我梦见顺儿回来了,一点没变,还是老样,两年没看见过,真想看看呐。接着又是一样的长叹,只是声音更咽。
  就当没养那狗日的畜性,为了一个女人变得连爹娘老子都不要,还想他干啥,没心没肺的东西,老子去找他,他却躲着不见,你说还会回来吗,狗日的,要真的回来,老子不绝他的命也得打断一条狗腿,让他再也跑不得,就算生了个残废,男人一口气往下说来。
  可他毕竟是咱的骨肉啊,该死的应该是那烂B,烂得不能再烂的骚B。钱来外面混的人,连女儿都管不住,放着让烂B来脏我儿子。

  他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气得几乎要嚎出来,要昏厥过去。他真想来次地震或战争什么的,那样可以死得光明磊落,还有大批大批的陪葬,不会感到孤独。他又弯身坐到了原处,脸上掠过幽魂般的阴影,痛苦万分,头不停在门框上撞着嘣嘣作响。痛,带给他一种忘记烦恼,发自内心的快感,比作爱更热烈的嚼骨灰的快感,唯有这种快感方能止住千疮万孔的心的滴血。渐渐,面部肌肉松开了,看上去平静如镜。他在回忆,他在时间的道路上逆流——

  电话刚一接通,顺阳便说,爸,我要与罗莹订婚,家里是……
  她倒底给你吃了什么药,要死不活地纠缠着,呃,不要我们,不要这个家?!
  家里倒底怎样,顺阳气愤得没好语气问。
  不行!
  语气放好些就碍事了,一旁的罗莹闪动着眼睛,耳朵也几乎贴上了话筒。
  真的不行?顺阳语气刚性道。
  不行!丛星绝然道。
  为什么,她哪里让你们看得不顺眼吗,她又不是与你们……
  不行就不行!过几天我过去,看看你变成了啥样!
  来不来是你的事,顺阳丢句话便挂上了。
  没想到过几天,又接了个电话,喂,我是顺阳,找哪位。
  我是你小舅父,你爸来了,就在我这,他要找你去。
  告诉他,我不想见,来也是白来,他会找不着我,说完便气冲冲地挂上手机。
  罗莹,我俩去外面吃饭吧,顺阳请求着她。
  你爸来了,你就得去见吖,你真的能一直这么躲着过一生,说不定我们对他好好招待,他会……他的牛性子我知道,他是来抓我回去的,如果见面吵了起来,太丢脸,顺阳说。
  顺阳,你父亲找你来了,顺阳和罗莹一进厂,同事便告诉。
  顺阳和罗莹一起愣了会。我们刚才遇上了,顺阳红着脸道。
  同事拿着信封,走来说,这是你父亲留的。
  接过信,拆开,抽出张纸,上面清楚写着几个大字--畜生,永远别回去。见罢,便扔进了垃圾筒,神情沮丧。

  他本打算今年也不回来,可罗莹总说不能这么拖一生,要他回来,给她交代。她还说如果不回来,她也会遭骂挨,因为***娘家就是罗庄。顺阳有个好搬三学四的外婆,还有个光棍母舅也是一样的东西,好在还有个当官的二舅父和作裁缝的小舅父,至少他们两个是通情达理的。
  光棍舅父银松一脸游手好闲的模样,还有一种不可一世的腔调,将他祖宗十八代的好处都翻到人家的面前。人家不是看他还能刻刻碑鬼都不愿睬他,也曾到一个寡妇家过了段时间,可没多久就被赶了出来,因为他总是在外面说那个女人不三不四的脏话,与女人睡了觉过了夜就四处吹牛,生怕别人不晓得他有个女人。说不定连女人的那个碰都不碰过,鬼才知道。
  二舅父当过兵,在部队里啃了不少书 ,在家也就读了四年级。转业后到了公安局工作,回家总是腰挂手枪,身着警服,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头顶的国徽。
  小舅父老婆喝药水死后,可怜的是三个孩子--两女一男。多亏他外婆,没过多久他便与外村的寡妇合家了,女有也有两个孩子。他思想开放些,管***三七二十一,先与女人爽爽再说,结婚证想都没想过,干柴烈火哪有烧得不旺。

  现在,顺阳的脑中轰轰响着“畜生,永远别回去,永远别回去”,而且声音像魔鬼的诅咒,头似乎都快要被这可怕的声音给劈开。他想起身逃走,逃到无人能寻的大森林,当然要带上罗莹。他们可以赤身裸身地生活在大树上,做他们想做的任何事情,以果为食,以兽为友,生儿育女,当然要带本接生用的书。接下来他想了些什么自己也不清楚,只感觉到浑身发抖,感觉到大地在旋转,时而飘移。
  东方的门缓缓打开时,风也收敛了不少,落叶仍在飘飘荡荡,时浮时沉。几只鸡从墙洞钻了出来,嘠嘠地叫过不停。那只有着漂亮羽毛的公鸡边走边啼着,然后向那只白色的母亲追去,母鸡跑到草垛下面,脚扒了几下草垛便伏倒了,这会儿公鸡跑过去骑在母鸡的身上,贪婪地发泄着。

  房间里还是黑糊糊的,光亮尚没足够的能量驱走黑夜,顺阳爸妈的房里又亮了起来。罗杏子靠着坐了起来,她的心灵或其他某一器官在捕捉着某种东西,也许是某种超物质的东西,她变得像跪在菩萨面前一样神秘兮兮。顺儿,顺儿你怎么了,妈妈听到了你呼吸的声音,你可要平平安安回来啊,她好像鬼魅般自言自语道,加上那散披着的黑白夹杂的头发便更像鬼魅。
  床上睡得迷迷糊糊的男人翻了一下身子,眼睛欲开尚闭,说着梦话似的:你就别再白做梦了,我去找都躲着不见,还会回来吗,天还没亮,睡吧。说毕,又一动都不动。
  你倒好,儿子是我一个人的?一点都不心痛,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没了。女人似乎是吼着说的,眼睛由红变湿。深沉而无奈地长叹一声,女人双眼微闭,思忖了会儿,推了推身旁的丈夫说,嗳嗳,你今天去买些香和纸,带些菜回来,问问菩萨,看看顺儿么时出这霉运。她见男人没反应,便猛推一阵子,直到男人不耐烦地睁开眼睛,再将那话重说了一遍。
  男人带着明显鄙视的神情,很不快活地说,菩萨,菩萨,脑中只有菩萨!
  女人立马打断男人的话,说,菩萨,菩萨怎么了,是吃了你的肉还是喝了你的血!
  男人被女人恶毒的诅咒征服了,他泄气了,卧在床上活像个没用的窝囊废,或一条懦弱虫。好,好我都听你的,总可以了吧,男人陪不是似的说着。

  女人没再理睬男人,油黄的面颊已结满了蜘蛛网似的交错的泪痕,呈灰白色。她固执地掀开被子,穿上毛衣毛裤,边扣边往外走去,气得连尿都忘了再拉。她尚没走出房门,她怔住了,她听见一声声苍白的呻吟,一连听了四五声,越来越清晰,还能分辩出那种痛苦的声音中夹杂的几个字眼,那是罗莹的名字。她确信儿子一定是回来了,千真万确是在门外,她扣衣扣的手开始抖过不停,每一粒扣子总要重复三四次。她急了,就剩着没扣的两粒不顾,慌忙跑了出去,儿子的声音钻进了她的身体,她的身体胀得快要炸开。
  她拔去门闩,每只手都抓住一只门把,往后一拉,只见一个人的身子跟着门一些进来,还有光亮,光亮才发散成金色。女人丢开门把,跨进一步,躬下身子,用双手接住了这个正要瘫下的人,女人的两行热泪汩汩而出。
  罗莹,罗莹不要分开!不--要分开,不要!不要,永远不要!这个说着梦话的人伸出双手,手在空中划划,想拉住什么。他清醒了过来,听见女人叫了声顺儿,他甩开了女人的双手,立起身来,径直往屋里走去,站到他的房门口,门锁着,是暗锁,他从裤腰上解下一串钥匙,选了一根塞了进去。锁齿相当的滑,只用了点力钥匙就塞了进去,打开门。就在他准备顺手关上房门时,外面的力过大,还是没能如意。他脱下背包,本来女人是准备帮着的,可是他摆开了女人的手。包扔在桌上,包内空空的,至多两件衣服,他鞋都没脱便躺在了床上,还不等女人说完整一句话时,他已拉过被子蒙住了头。

  罗杏子看了看疲惫不堪的儿子,心被绳给揪住了。又看了看瘪瘪的包,一种说不出的伤感喷涌而上,她的头无奈地摇过不停。最后只好走出房门,关严,不过没一会,她出现了一种绝然不同的神态--满脸的欣然。她连走带跑去到自己的房里,门关严,对床上的人说,顺儿回来了,就是,我的梦哪有不灵的,快点起来,去买点菜,我打电话叫他姐他妹快点过来。
  男人听女人说停了,便坐起身来,说,畜生也还记得有个家!也还晓得哪出来的?女人又走前几步,立到丈夫的跟前,轻声说,顺儿这回可瘦了不少,应该是与那妖精分了。
  听谁说的?男人也欣然起劲,差点从床上乐蹦到地上,不过头顶还是被床顶给了一拳,男人边揉头顶边用焦急的眼神盯着女人。
  反正说不清,看样子应像是分了。女人想起了刚才儿子梦中的一席话,思忖着,说。
  应该管个屁用,你用刀子架在自个颈上都挡不了,还会分?男人有些失望和厌烦地说。
  女人的脸又板了起来,似乎又有阴云掠过,应该是看在刚刚躺下的儿子的份上,不然又会像母狮般吼着,她强咽了一口到嘴的唾沫,二话不说便去了堂屋,拿起了话筒。
  男人又倒了下去,他一想起那次去找畜生就心烦,就怒不可遏。还有他做事摔了胳膊,骨头都错位了,狗日的畜生更是没人性,回家就不说,买东西搭四家也是应该的,就连电话都盼不到一个。狗日的畜生怎么会不晓得呢,忙的没一点意义,说不定哪天狗日的连爹娘老子都不认,谁又真的去杀了他。男人怎么想着。

  女人打完电话,又回到房里,来看看丈夫倒底想干什么,一进房门。那窝囊废仍趴着不起,女人也不知是头上的气还是脚下气,脸不禁胀得又红又紫。她冲到床边,二话不说,将被子一掀一卷,做罢便走。
  光着屁股的男人蜷缩着,手伸到床头柜上,将衣服一件一件拉过来,每一件衣服都是那样的冰冷。然后双手又在床上的衣堆里乱抓乱挠,总是找不着裤兜,只好套上其他的衣服。
  人没人样鬼没鬼样光着屁股的李丛星,穿上衣服还像个人。他走到厨房,问正在洗锅碗的妻子要买些什么。买菜也要问我,那要你做什么,女人这样回答。男人低着头走了出去。

  第四章

  半小时后,一个骑着木兰的女人停住了,下车。她的乳房鼓胀鼓胀的,总是随着身体一起上下颤动起伏,看上去乳汁都在往外冒。她的小腹四面八方高高隆起,里面一定塞了个初具模型的生命,应该算不上是灵的结晶,顶多算个肉体的。因为她就是逆来顺受的小妹,她走过屋去,目光在寻找什么,最后她叫了一声妈。
  罗杏子拍拍围裙上的灰草,走到堂屋。冷得很吧,娃呀,女人说。
  妈,哥呢,你不是说他回来了吗,他人呢?去了她家?少妇一联串问着,满脸的诧异。
  少妇的妈妈将手举到嘴边作了个嘘的动作,向顺阳的房门看了下,再向少妇使了个眼神,便回到了厨房。她又收拾起那些蜘蛛布的罗网,看上去没多少劲,脸上表现的是相当复杂的表情,好像站在多云的天空下面,云层移走便是阳光,云层投下的阴影与太阳洒下的光辉交替在他脸上出现。
  挺着肚子的人也跟着进了厨房,急忙追问,哥倒底怎么了,现在在哪?
  床上。他心情糟到了极点,满脑装的尽是那烂货,连做梦都是咬着她的名字不放,说不定是给那烂货给抛弃了,开始我就晓得不是什么好货色,硬缠着顺儿不放,女人边忙手下边骂着。
  被抛弃了,哥?少妇一惊,感觉头顶响了个霹厉,接着似乎在自言自语,怎么可能,他们当初那么相爱,他在哪,我去问问,怎么可能呢。
  昨夜一晚没睡,就坐在门槛上,现在在房里,应该睡着了,别去叫醒他让他睡会。看见那要死不活的样子,妈心里真是痛啊,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都是自作自受的。女人眼眶又红了,说。

  少妇没看她妈一眼便悄悄地出去了,来到她哥的房门跟前。她轻轻地推了一下门,门开出一条缝,朝里望了望,又张起耳朵听了听,没丝毫动静。门渐渐推开,她一小步,一小步地去到床前,目光在床上停留了好一会儿:鞋尚在脚上,头被被子压着,手抱着被子,活像死尸。然后目光在房内照来照去,希望我找一些与这个宛如死尸有关的任何东西。她联想起了路上的肉食和包装袋,紧接着她感到恐惧,她害怕唯一的哥哥变成了疯子,因为她可以判断出那些值钱的食物,是被人丢掉的。
  她又一小步一小步朝门走去,就在她将要出门时,她听到一些昏昏糊糊的话语,由于头被被子压的缘故,话语丝毫不能分辩。她的头不自觉地转了过去,又关严房门,靠在门背上。她看见了她唯一的哥哥,身体因痛楚、疲惫和寒冷而颤过不停,手在空中划划,仿佛想要拉住什么。看到这一幕,她的眼噙上了泪,是可怜的、同情的又是愤怒的泪。一种对这位年轻人的崇拜由心底翻上,他真的太坚强,为了那份爱,为了不屈于现实,他累倒了,但她相信他不会彻底地永远倒下,他在休息,在蓄锐。
  她多么想与他一样,追求世界上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自己的幸福,自己的过程。可她没那勇气,更没那胆量,她只能默默地默默地为他祝福,因为她怕激怒自己的对手,她怕压力,来自四面八方的。

  李丛星被妻子叫着去买菜给狗日的吃,他就非常地不高兴,要不是吃不消那女人的厉害,逼他命他也不会去。他骨子里对那个女人都有积怒,就一直那么堆着,让着女人,怕告诉任何人,只是有时默默地偷偷地骂她几声。骂完之后便是满脸的诚惶诚恐,生怕被女人听到后不给他吃喝上床,当他拎着一大袋子菜回来时,村里的人都问,是儿子回来了吧。
  刘丛星清楚自己跑去看儿子,儿子都是躲着不见的丑事,别人都是听说过的,所以他是沉着脸这么回答:不要爹娘老子狗日的回来了。
  村里人看着丛星满脸的怒火,便不再嗤声。
  拎着菜垮着脸的男人,看见门口摆着两部摩托,便知晓是女儿婿他们来了,鬼模怪样理所当然要将收敛些。他还没进门便看见那个圆脸的大女婿端坐在电视面前,还有那八岁多的外孙。
  外公,稚气未脱的男孩叫着。
  外父还买菜去了,顺阳还没起来。因脸看了刘丛星一看,通报似的说,说罢看他电视去。
  丛星朝厨房门走去,嘴里问了句:就你俩来了。
  妈妈说没空。孩子又说,眼睛盯着菜袋不放。
  丛星听到小女寒雨与杏子在谈些什么,直到他进厨房,寒雨仍没发觉父亲。
  寒雨来了,早上冻吧,丛星放下菜说。
  爸,你买菜回来了。哥哥的事情你们就别再管吧,他会疯掉的,寒雨用请求的目光盯着父亲,结结巴巴道,其实,其实哥也怪可怜的,两边的担子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谁都会受不了的。
  跟你妈说去,畜生的事我不管,就算没养,就算养了个废物。寒雨的父亲丢下话,便出去了。
  罗杏子一听儿子,眼睛又布上了血丝,拧了一把鼻涕。

  丛星也坐到了桌旁,圆脸女婿让了支烟,给岳父点了火,自已也点了支,一本正经地说:顺阳的事——也该解决了,年纪也不小了,都满了二十五,还这样拖着,哪晓得哪里是尽头。
  丛星女儿的话可以不听,便女婿的话不得不考虑。最后也只得说出实情,他的事我很少插手,你也晓得,你外母的性子,也是被逼得没有法子啊,上次去找他,那真是去跟他吵嘴打架,说虽是那样说了,但在那种场合能吗,好了,他连见这个做爸的都不肯,想想养了这样的畜生也真是找气受。
  圆脸的嘴又准备开了,可被岳父给打了茬。
  乖外孙,我来看看有没有好吃的,丛星说。
  丛星来到畜生的房里,一来是拿些吃的给外孙,他自信畜生这点该能做到,回家买些吃的给亲戚家小孩子,二来看看他口中的畜生倒底变成了个啥样。他用轻视的目光在房内扫了一圈,什么也没找到,接着盯住桌子的包足足两分钟。在好奇心的趋动下,或者说是在失望的恐惧的威吓下,他过去打开包,一格一格都是空的。最后在中间一格拉出了两条内裤和内褂,他真是火上加油,转过头去,用恶毒的眼神瞅着自己亲生的畜生,他口中的畜生似乎知道有人进来了,那些迷迷糊糊的语语没了。
  畜生,畜生,真是畜牲啊。这个一无所获的懦弱虫用低沉的语气发咒,他的脸因过度失望,堆上了即将暴发雷电交加的乌云。
  怦的一声,房门关上了,又弹开了一道窄缝。
  这个被他父亲骂作畜生的人,再也受不了了,他的忍耐已达到极限,他多么希望有场战争什么的,如果这样,他心甘情愿在地狱呆上两辈子,无论做牛做马。
  这哪是人家,不是地狱就是火葬场。这个快要崩溃的人骂道,声音是那么亮,骂后便掀去头上的被子,坐起身来,头低着,背显得有些佝偻,头发蓬乱,脸色灰白,喘着粗气。他清楚地听到了那个骂他畜生的父亲的声音:你说,这样的畜生,上哪还能找到第二个?就不谈给他爹娘老子买些东西,可接亲戚的都该买不?
  外父,外面也有外面的难处……
  他姐夫的话尚未说完,又被那个骂他的人接了过去:他挣的钱呢?就连买些东西都没有?哪能一分不剩地给了别人,她倒底给他吃了什么药,竟然被迷成这个鬼样子,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这个快要崩溃的年轻人,终于忍无可忍了,他右手的拳头握得嘣嘣作响,青筋胀得鼓鼓的,怦的一声,拳头捶到了墙头,整个房子吓得发抖。
  畜生,你给我滚出来。那个骂儿子畜生的人在堂屋吼着,接着是一阵捶桌子的裂响,桌上的茶杯弹了起来又落了下来,水瓶都给震倒了,发出一声地震的爆炸声。整个房子蒙上了水蒸气,雾蒙蒙的,就像喷上了骨灰。
  小男孩给吓得魂飞魄散,懵头懵脑往厨房跑去,却与他小姨撞个正着。寒雨抹了下小男孩的头,让他继续往里跑去。
  女人在厨房呜的一声哭起来,手中的碗掉到地上,摔成了四块。她边往外走边拉起围裙来抹眼泪,实事被她的感觉夸张了不少,她在堂屋里边哭边喊,好像死了儿子似的。
  顺阳冲出了房门,怒不可遏地吼着:这么哭哭啼啼是死了人,还是要绝后?!
  那个捶桌子的人也在喘着老气,脸色铁青,黑白兼有的头气竖得笔直的。他用手指着他口中的不要爹娘的青年人,指了半天,抖过不停却冒不出半个字眼,嘴巴也是那样张着,好象嘴要用撑得过分才能换得过气来。最后还是憋出了“你这个畜牲!畜牲!给我滚!”声音真可谓惊天动地,如狼之怒吼,如浪之咆哮。说罢,挠起桌上的茶杯朝他砸去。
  顺阳脑袋一偏,茶杯与墙撞个粉身碎骨,玻璃屑四处飞溅。砸茶杯的人目光锐利,有看血淋淋的刀子之恐怖可畏,他准备再挠一个,非将畜生砸死不可。圆脸女婿急忙夺下了茶杯,搁回桌上。

  不知何时,门口已挤满了看戏的人,免费的,真实的,有谁肯放过!
  罗杏子啼哭得愈加凄凉,与哭丧一个调子。
  怀孕的寒雨也吓得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只好呆着眼睛静察。
  倒底是死了人,还是绝了后?顺阳一声猛叫,屋顶都快给掀翻过去,天空都吓得打了几个寒粟。
  屋里屋外一片鸦雀无声,都让猛叫给怔住了。哭声依旧悲切,嘴依旧张着,接着,一片喧然,预示着游戏复而开始。
  李丛星冲了过去,拽住顺阳的衣服和头发,拼命往外拖着。
  屋外的人慷慨让出了道路,都聚精会神地欣赏着,巴不得呼吸都能省去。
  女人跟着哭到了外面。
  寒雨给吓呆了,她仿佛自己在作梦,几颗冰冷的眼滴往外淌着。
  女婿也冲出去了,抱住丛星的身子,以阻止继续拖着。丛星命都不要地想摆脱那双有力的胳膊,却没能如愿,只好口中喝着:给我滚开,统统给我滚开!
  顺阳感觉那双揪他的手已经没多少气力了,他双掌击到丛星的胸口。丛星,圆脸,顺阳同时退了几步,顺阳的身子晃了几下,终于还是立稳了,将头发用手指理了一下,顺了顺衣掌,立着不动,脸冒血的红。丛星的面孔一阵聚敛,之后出现的是可怕的抽搐,最后眼皮止不住地往上翻去,白眼珠出来了,忽地瘫在圆脸的怀里。

    杏子哭着的嗓音变尖变硬起来,音量也提高了好几倍。她跪在人群中间,又是拜手又是磕头,俨然真有什么神灵鬼怪似的。
  丛星被女婿抱上了床,不少人也跟着挤进了房。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坐在丛星的床前,在丛星的人中上掐上几下。圆脸将那个快要与阎王会面的人又重新抱在怀里,大幅度的抖动起来,一上一下,又一下一上,重复了好几次。
  顺阳出现在观众面前时,左手拿着个棕色瓦瓶,上面标着甲胺膦,右手转着盖子,两眼望着遥远的天国。
  每个人都闻到了一股强烈的刺激性的臭味,每个人都清楚这是一种农药的气味,每一双眼睛都在四处寻找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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