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 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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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要早。刚进入11月份,雪就厚厚地把红卫星生产队里里外外铺了个严严实实。天很冷。整个村庄在懒洋洋的晨光中,显得臃肿且无生气。此时队里的活计不是很多,社员们不再像以往那样披星戴月的早出晚归。土薄地瘦,收获的粮食早已颗粒归仓了,队里没有那时也不准有什么副业,大家伙本分地守着同样的贫穷,早早进入猫冬季节,赖在被窝里节省着热量,也能省下一顿饭食。
现在,从那被雪压得似乎喘不过气的排排低矮草房中走出的男人,是生产队队长,名叫闫胜天,身穿油黑锃亮有几处露出白花花棉絮的棉衣裤,腰间扎根麻绳,抄着手,勾着腰,顶着刺骨的寒风往村西头这边走。闫队长身材很瘦小,走在雪地上有种踉踉跄跄的感觉,紫铜色的面庞恨不能皱皱得越小越好,那夹满泥土的皱纹里书写着生活的艰辛和岁月的沧桑。 闫胜天,多么响亮的名字啊!当初他老子为他起这个名字时,肯定是豪情万丈,希望儿子能光宗耀祖,飞黄腾达。只可惜啊,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五十多岁的闫胜天并没有因他那无比威风的名字而交什么好运,相反的,他活得并不好。开始时家景还算过得去,就也念过几天私塾。后来有一天,他父亲也不知从什么地方拾到几颗子弹,小心地揣在怀中。不幸的是被日本鬼子搜去后,人便成了狼狗的演练品。从此家破了,闫胜天的学业也中断了。中断就中断吧,农村不读书的孩子多了去了,算不了什么。在那个天灾人祸不断的年代,人能活下来就很不错。闫胜天活下来了,而且活得很健康。 全国解放那年,三十多岁的闫胜天还没有娶上媳妇,他老娘就很急,就做主将自己姐姐家的哑巴闺女聘了过来,亲上加亲。那哑女叫菊,年岁也不小了还没出阁,人长得很结实手脚也很勤快,模样不很出色但也说得过去。婚后闫胜天很知足呢。老婆嘛,善做家务能下田忙活会生孩子就行呗,不会说话并没有什么不好,少了那些农家婆娘东家长西家短的唠叨和琐碎。婚后菊很争气,两年生了两个胖小子,取名叫大奎和二奎。儿子一天天地长大,烦恼也一天天的多了起来。两个孩子身体长得很壮实,模样也十分招人疼,就是智力上都有些问题,脑袋不太灵光,按当地农村上的话说就是都有些缺心眼! 缺心眼就是傻的意思。大奎的傻在行为上表现为对事物的执着,认死理。比如他刚上学那会儿,那年他十岁,学了几个月后也能从一数到百了,但写到纸上时却都是“1”,写1时是“1”,写2时就写两个“1”,以此类推,整页纸全是歪歪扭扭的“1”,说他也不听,令人哭笑不得。二奎的傻多半表现在对世界一切事物的迷惑上,喜欢钻牛角尖。十五岁那年,他听别人讲故事时说“吊死鬼”的舌头会伸出半尺来长,便毫不犹豫地回家把自己吊在了梁上,手里还拿着面镜子,一边折腾一边对着自己紧闭的嘴巴照。亏了家里回来了人,拣了条小命。 眼瞧着两个儿子一天天的大了,操心啊!没有人来给他俩提亲。长得五大三粗的大奎二奎对媳妇不媳妇的倒也无所谓,整日吃饱了就睡,干起活来那都是把好手,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家里的两间草房已经很多年了,破旧得不成样子。闫胜天就和哑巴老婆菊狠下心来勒紧腰带又垒起一间新居,亮亮堂堂的为大奎准备好了新房。俗话说有了梧桐树,才能招来金凤凰,新居落成不久,还真有人上门来为大奎提亲了,喜得菊整日合不拢嘴。女方家是邻村的,条件不是很好,姑娘的自身条件也很一般,但配只喜欢嘿嘿傻乐的大奎还是绰绰有余的。亲事就这么算是定了下来。
那天大奎要去女方家相亲,本来菊应该陪着去的,但菊不会说话,一个哑巴母亲领着一个傻儿子就有些不太好看。闫胜天的倔脾气来了,说早晚得在一起过日子,自己的儿子就这德行,也不必瞒着什么,让他自己去好了。就给大奎拿上两只篮子,一只装上两只大鹅,另一只里放入自家蒸的白面馒头,算是大奎拿去孝敬老人的见面礼。大奎洗了头,洗了脸,穿上外齐里不齐的一身新衣服,乐颠颠的提着两篮子礼物上了路。那时正值盛夏,憋在篮子里的那两只鹅感觉很不舒服,呱呱地一劲儿叫唤个没完。这让大奎心里有些烦躁。后来路过一条河,河面上有许多鸭呀鹅的在欢快地嬉水。大奎就很天真地想,篮子里的鹅肯定是热得难受了,何不让它们下河凉快一下后再赶路呢?于是他就把绑在鹅脚上鹅翅膀处的细绳解开,放那两只鹅到了河里。那两只鹅可是美坏了,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玩起来就没个够,丝毫没有和大奎继续赶路的意思。眼看着日头已经爬到了正顶了,大奎开始有些着急,喔喔喔地冲着河里抻长了脖子叫。后来又把另一个篮子里的馒头扔到河里喂鹅,扔下一个在不一会儿的功夫里就被一群鸭鹅嘬嘬没了,到最后扔光了,那鹅还是都不肯上岸,歪着脑袋没好样地看他。大奎生气了,哪有这样欺负人的呢!连衣服都没脱他就跳到了河里,嘴里喊着你给我回来驴日的你给我回来,边骂边用他那很难看的狗刨式游水去抓鹅,鹅在水里嘎嘎地嘲笑着他。不用说到最后大奎除了呛了几口河水以外什么也没有得到,懊丧地落汤鸡般爬上岸,两个篮子也不知被谁拿走了。那一刻,大奎在内心里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仇恨。
大奎那天没有去相亲。没去相亲后来这门亲事也成了。成了亲的大奎和媳妇搬入新屋去住,他也没觉出日子有什么不同,吃了就睡,不懂得和新娘子行夫妻之事。菊很急,想了各种办法,就差没有手把手地教儿子了,最后终于使大奎尝到了甜头。这下可好,体壮如牛的大奎从此没完没了地缠着媳妇要,有时大白天的也要把正在地里忙活庄稼的老婆拽回家……一年后,大奎媳妇很顺利地生了个健康可爱的男孩,一家人好不欢喜。
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令闫胜天迷惑不解。到现在他也想不明白,老天让菊这么好的一个女人不会说话就已经够残忍的了,为什么还要让她承受那样的痛苦呢?令人发指的惨剧发生在大奎儿子两岁的那个夏天。菊到大奎家帮着带孩子并做些家务,煮了锅玉米馇子粥,孩子背在身后。在她弯腰揭开锅盖准备用勺子搅一下时,那孩子在背上猛地一蹬,就掉进了滚开的锅里,哭都没有一声就被烫死了。菊傻住了,被眼前突发的事情惊呆了。这时大奎打外面进门,看到炕上刚从锅里捞出来的面目全非的宝贝儿子,顿时怒火冲天。好,你把我儿子给烫死了,你竟把我儿子给烫死了……他指着菊的鼻子嚷着。菊手足无措,泪流满面。大奎一把薅住他老娘的头发,拖到屋里摁在一张桌子上,用绳子三下两下地就把菊捆了个结实,他两眼冒火,愤怒将他的脸烧得通红,他从厨房拿来只漏斗,一下子插到他老娘菊的嘴里。菊目光呆滞,丝毫没有挣扎,任由大奎摆布。大奎简直疯了,拎来壶开水,咬牙切齿地顺着漏斗倒了下去……
大奎的恶行令人震惊,整个山村都被激怒了。人们把大奎家围了个水泄不通!那一刻菊的形象在大家的心目中高大起来,从来不说话也不会说话的菊,就这样被自己亲生的儿子残害致死令所有的人目眦尽裂。人们把心狠手辣寡廉鲜耻等所有世上恶毒的辞藻随着唾沫飞向大奎。大奎崩溃了,人整个的疯狂了,口吐白沫,如只困兽般在地上蹦着跳着,嚷着她烫死了我儿子,我的儿子呀!……管他疯不疯的,不多久公安的就来了,铐走了大奎,没几天就将他押赴刑场,一枪结果了性命。闫胜天还为此交了一角六分的子弹钱。
老婆没了,儿子没了,孙子也没了。闫胜天恨不能一夜愁白了头。骤然而来的家庭变故令他好长时间也不能仔细地品味全其中的苦涩!二奎倒好,对发生的事情显得很漠然,没几天就住进了大奎的家,和大奎的媳妇混在了一堆儿,鬼知道他们是谁先勾引的谁。闫胜天只顾一天到晚皱着眉头唉声叹气,就由了他们。 他左右不了什么,也不再想左右什么了。
对什么事情都表现出很不在意的闫胜天还是当上了红卫星生产队队长,因为全村像他这样能把全村社员的姓名写全并能计算工分的人并不多。现在他顶着早晨刺骨的晨风走在雪地上。他要到村西头去,那里有生产队的牲口棚,里面养有四头老牤牛和两匹瘦马。在牲口棚的头边,原先是饲养员住的地方,现在腾给了刚来插队落户的几个上海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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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红卫星生产队村西头牲口棚左侧把头的房子里,住着六位从上海来的知青,三男三女。他们都还年轻,谢峰最大,22岁,最小的石川还不满19岁。包立新21岁,三位女知青分别是方媛、艾丽娜和戚雪,也都是20左右的年龄。 年轻应该是美好的,就像是从晨雾中喷薄而出的太阳,清新靓丽。年轻的心里,都装有一弯清澈的小溪,热情奔放,潺潺而流。但这些美好早已远离了这六位年轻人,苦难如室外令人畏惧的寒冷,紧紧裹着这几颗幼嫩的心灵。他们都是来自上海,73年毕业于同一所中学。
在他们几人当中,谢峰和方媛的关系比较特殊。两人的父亲年轻时就在林彪领导的东北联军里并肩作战,关系甚好。1947年,第二次攻打东北重镇四平的战役开始,方媛的父亲方伯年受了重伤。那次的仗打得异常惨烈,敌我间你包围着我,更外边我又包围了你,层层的胶着在一起,尸横遍野,昏天暗地。谢峰的父亲腿部也负了伤。他把方伯年驮在背上,趁着夜色一点点的爬了回来,很有些传奇的色彩。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在战场上肠子都流了出来昏迷了好久的方伯年竟奇迹般的活过来了,又活过来的他从此官运亨通,53年从朝鲜战场上回来时他已经是一位师长了。谢峰的父亲谢老蔫却还是个班长,一名不苟言谈的老班长。对于从死亡线上救下方伯年的事,谢老蔫绝口不提,也不愿意再像以前那样喜欢俩人往一堆儿扎,这中间有方伯年当上了大首长的缘故,也有其他的原因。
东北全境解放时,方伯年那会儿是团长,他所率领的那个团并没有随大军南下,作为留守部队在当地驻扎了下来。事情不是很多,饱暖思淫欲嘛,方伯年就和当地的一个女人结为夫妻。谢老蔫跟着也很高兴,没事时就喜欢往方伯年新成的家里跑,嫂子长嫂子短的热热乎乎地叫着方伯年的老婆。他在寻找那种感觉,那种家庭的感觉。方伯年也不把谢老蔫当外人,有什么好吃的还会让通信员去把他这位有着救命之恩的兄弟请到家来,一起喝上两杯。时间久了,方伯年的老婆就很喜欢这位话语不多憨厚勤快的小伙子,就把自己的一位表妹介绍给谢老蔫认识。那时候当兵的还不允许和驻地的老百姓结婚,好在全国就要解放了,好在方伯年是团长,谢老蔫就很幸福地做了倒插门女婿,过起了幸福生活。当然每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在营房度过的。
抗美援朝开始后,处于半休整状态的方伯年所带的那个团被一纸命令拉了上去。谢老蔫的老婆那时候已经怀上了谢峰,挺着个大肚子哭哭啼啼的为谢老蔫准备着行装。谢老蔫就有些后悔,早知道这仗还没有打完并且还要打到国外去,自己说什么也不会急着讨老婆啊,就这样一拍屁股奔向前途未卜的战场算什么呢? 军令如山,容不得那些婆婆妈妈的事情。谢老蔫就去了朝鲜,就开始打仗。到53年7月,交战各方都打累了,又都坐下来分地盘,不打了。好在谢老蔫还活着。他很快办理了复员,兜里揣着两枚军功章回家了。能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是他在战争的间隙时梦寐以求的事情。方伯年已经是师长了,但谢老蔫很是瞧他不起,因为方伯年从朝鲜回国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原来的老婆离了婚,然后又风风火火地与一位部队文工团的比他小好多的漂亮女子结为夫妻,没多久便生下了方媛。“糟糠之妻不可弃,这小子昧了良心了。”谢老蔫在背地里时不时的骂着方伯年,“早知道他是陈世美,还不如让他当初光荣了的好!”
谢老蔫复员后回到了农村。原本就是农民嘛,他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可遗憾的,每天伺弄完庄稼享受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天伦之乐,使他很是知足。方伯年后来也复员了,在上海那座大都市做起了官,住上了洋房。还算他有些良心吧,没有忘记曾经救过他命的兄弟般的谢老蔫,时不时的会寄来些钱物,谢老蔫也不说什么,东西收下,钱一律送到方伯年前妻处,也不给方伯年回一个字。 谢峰在父母的疼爱下一天天茁壮成长,性格很像他的父亲,内向,不喜欢多说话。
时间转眼就进入到六十年代。天灾人祸一起向羽翼还不丰满的共和国袭来,刚刚过去的大跃进运动已经把还不富足的家底折腾得所剩无几,持续近三年的自然灾害又席卷了整个华夏大地。河里不再有鱼,树上不再有皮,能吃的都吃光了,人们饿得东倒西歪,两眼发蓝。后来谢峰的妈妈饿死了,再后来谢老蔫也铁青着脸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按理说谁被饿死也不会轮到谢老蔫啊,因为他是生产队的粮库保管员!粮库里虽然很空了但几麻袋黄豆几麻袋的玉米还是有的,那是种子,随便抓一把或者拾几粒粮食入口就会救下了自己的性命,但谢老蔫却没有。很多年以后,当地的老人们提起这事对谢老蔫还是忍不住的啧啧称赞,直竖大拇指。再后来,有位作家以谢老蔫为原型,写出了一篇很出名的小说,名为《粮食》。 父母都没了,谢峰东家吃一口西家混一顿地打发着日子。好在乡亲们都很敬佩谢老蔫的为人,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先可着谢峰吃。
后来有好事之人把这情况写信告知给了远在上海的方伯年。方伯年看着信,流下了眼泪,流过泪之后他就作出个决定:接他那有着救命之恩的兄弟家的孩子到上海,到自己的身边来。 就这样,在农村土生土长的谢峰来到了上海,来到了在他眼中和天堂无异的大都市,住进了方伯年也就是方媛的家。那是一幢两层结构的带有花园的小洋楼,楼下是客厅餐厅卫生间书房什么的,楼上是卧室。方媛还记得谢峰刚进她家时的情景。那是个冬日,是正要吃晚饭的时辰,父亲打外面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脑袋大得出奇蓬头垢面浑身脏兮兮的男孩,进屋后也不晓得换鞋,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父亲方伯年回过身,冲着那个男孩和蔼地说:“小峰啊,快进来,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边说边拿来双拖鞋放到了男孩子的面前,说孩子,先把鞋换一下。那男孩很听话地就开始换鞋。本来他脚上穿的那双很大的样子怪怪的棉鞋就让方媛很好奇了,待他脱下鞋后就更有意思了,使得方媛没有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那男孩没穿袜子,脚上却有厚厚的缠了好多层用来防寒的裹脚布。……
接下来的难堪事还有好多,让谢峰感觉自己很丢人。比如吃饭,刚开始的几天他一人的饭量比方伯年一家三口的总和还要大;每天要刷牙,方媛教了他许多次也没有学好,害得他常常是弄得满嘴的血;还有动不动的就要洗澡,每天睡在软软的床上也没有家里的土炕舒服。好在方伯年一家老小对他都还不错,没有嫌弃他,给他理发买新衣裳打扮一新,渐渐的使他有了归属感。他和以往一样沉默不喜言语,方伯年就很急,以为这孩子对新家还一时溶入不了。有一天他把方媛单独喊到书房,和她讲当初谢峰的爸爸作战如何的英勇,和她讲谢老蔫是怎么样的把自己从死尸堆里拖了回来,和她说一个守着一大堆粮食的人自己却被饿死那该是何等的气节等等,直说得方媛泪水涟涟,心灵深处受到震撼,对谢峰也不免刮目相看。第二天她便找了个只有她和谢峰在一起的机会,对深低着头一劲儿摆弄手指的谢峰说: “我们家好不好?” 谢峰点了点头。 “那你说我好不好?” 谢峰红着脸还是点了点头。 “那……我好不好看?” 谢峰把头埋得更深了,像木头样没了反应。方媛却穷追不舍。 “说嘛,你倒是说呀?我漂亮不?” 谢峰使劲点了一下头。 “那我给你当妹妹你要不要?” 谢峰的脸更红了,过了一会儿才又点了一下头。 “嘻嘻,你答应了?那你现在就叫。” 谢峰惶恐地抬起涨红的脸,说:“叫... ...叫什么?” “叫我妹妹呀!嘻嘻,快叫呀,现在就得叫。” “妹……妹妹。” “哎---。那我就喊你哥哥吧,傻哥哥,木头哥哥,你喜欢哪个?嘻嘻……” …… 像公主一样生活得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方媛,人漂亮,和她那位搞文艺的母亲一样漂亮。生活的富足和父母的娇惯使她产生很强的优越感,这种感觉容易使人不合群,加之父母整天都忙着自己的事情,很少顾及她,让她常常感受到自己的孤单。现在好了,她有了伴儿了。谢峰不多言多语正合她的脾气,听她一个人说就足够了,她需要有个人陪她玩耍,听她倾诉。每天一口一个哥哥地唤着,缠着谢峰陪她玩这玩那。谢峰对于她的那些个诸如跳皮筋呀给洋娃娃看病呀等游戏,可以说不屑一顾,很看不上眼,但他骨子里的淳朴和厚实又让他不忍心拒绝她,憨憨地陪着笑脸。他也打心眼里喜欢眼前这位动辄就哭天抹泪的只比自己小两岁的妹妹。
谢峰是男孩子,男孩子有男孩子喜欢玩的东西。有天在楼后的花园里,他找来只大箩筐,用根小木棒支上,在筐下面洒上小米,筐顶部压上重物,在木棒底部拴根麻绳,然后躲在远远的一棵树后面,拽着绳的另一端,像个侦察兵。一边的方媛紧张得也是大气不敢出。没多大一会儿,就有几只不怕死的麻雀蹦蹦跳跳的进入了筐底下,这边的谢峰咬着牙猛地一拉绳,那几只可怜的麻雀就被扣在了猛然塌下的筐里面。谢峰欢呼着冲了过去,方媛跟在后面,一样的兴高采烈。来到近前,谢峰和以往在农村家里一样把从筐底下抓出的麻雀一只只的摔到地上,一点也没留意身后方媛的变化。等他把该做的都做完,挂着满脸胜利的笑容回过身想向方媛炫耀一下时,他被她的表情惊住了:方媛气得小脸煞白,张着小嘴喘着粗气,眼里含泪。她用小手指着谢峰的鼻子颤声地说: “你……你怎么把它们都给摔死了?……你怎么这么狠呀你?” 谢峰不知所措。他很不理解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不摔死,不摔死它们就该飞跑了。” 方媛哭得昏天暗地,不再理睬谢峰,也不让谢峰将捕获的几只麻雀烧了吃,而是在花园里挖了个小坑,很郑重其事的把它们埋葬了,之后还在上面洒上了花瓣。后来谢峰不得不扎了个鸟笼,在里面放入两只新捕获的活蹦乱跳的鸟儿呈到方媛面前,才使她消了气,破啼为笑。 过了年方媛就入学了。谢峰虽然在老家时也上过学,但有一天没一天的学得不是很正规,就和方媛一起走进了育红小学,从一年级开始学起。从那时候开始,知青点的另几位男女就和他们结识了,从小学到初中高中他们都在一个班级。谢峰贪玩,学习上不怎么用心,比不得聪明的方媛。每次考试方媛都会牢牢地把住第一的位置,谢峰也会稳稳地抢占倒数第一的交椅不放。什么事情习惯后就好了,就像方媛有哪次没考好得了个第二第三什么的她就会很伤心。同样的,老师和大人们也习惯了谢峰每次考试的名次,要是他哪次往前挪动了几名,反倒成了稀奇事。 方媛从不歧视她这位学习成绩不好的异姓哥哥,更多时候她还是很敬重谢峰的。比如有一阵子班里的有个叫包立新的男生总喜欢欺负方媛,说欺负也不太准确,他就是喜欢有事没事的薅下方媛那两条漂亮的小辫子。谢峰曾嗡声嗡气的警告过他,可他不听。一天放学后谢峰就将包立新堵在了回家的路上,扯过他的衣领一用力就将看上去很胖很有些重量的包立新举过了头顶,把那位淘气的家伙和围观的孩子们都吓了一跳。
一年又一年,谢峰在方家幸福快乐地成长。从育红小学毕业后又进入育英中学。 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起,外面的世界渐渐地变得乱哄哄起来,而且越来越乱。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像方伯年那样扛过枪负过伤跨过江的人肯定会受到冲击,境遇一天不如一天。方媛和谢峰的命运也随着方伯年政治上的起伏而变得飘摇不定。学校里早已基本上不怎么上课了,这对于学习不怎么上心成绩也不好的谢峰来说无疑是件好事情,不会在为考试伤脑筋,也不需要为名次而自卑。但他搞不懂为什么像方伯伯那样一位差点儿将生命扔到战场上的人怎么就会在一夜之间变成坏分子呢?而那位梳着大分头流里流气名叫王洪文年轻人,竟敢于光天化日之下,在车上架挺机枪横冲直撞于上海街头,竟成了英雄,竟成了一呼百应可以呼风唤雨的领袖。这世界是怎么了?
他相信方伯年是好人,是和自己父亲一样值得尊敬的好人。他默默地冷眼面对周围所发生的一切,更加尽心地呵护着终日惶恐不安的方媛。 方媛变成大姑娘了,长成一位婷婷玉立的美人。运动初期她也和当时所有的年轻人一样,胸怀美好的愿望和火一样的激情,忘我地投身于运动之中。穿上绿军装,扎上宽腰带,戴上红袖标,整日刷标语、写大批判稿、贴大字报,俨然一个勇敢的红卫兵革命小将,整个胸膛都被激情鼓涨着,亢奋不已。后来在一次万人批斗大会上,她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她看到方伯年弯着腰,脖子上挂着个大牌子站在主席台上,接受着造反派字字血声声泪的控诉。天啊!她有些晕头转向了,木然地抓紧身边哥哥谢峰同样是有些冰冷而且略微颤抖的手。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觉得自己是在梦境当中。当那山崩海啸般的“打倒反革命分子方伯年!”的口号传入她的耳鼓时,她的梦被彻底击碎了,她一下子晕了过去。
从红卫兵小将变成了黑五类狗崽子,对方媛和谢峰来说无疑于一夜间从天堂跌入地狱,令他俩惶惶不安。接下来的日子是沉重和难捱的,铺天盖地的大字报遮挡住了所有的阳光。昔日可爱的校园也变得让人望而却步。没完没了的批斗会,即使不是被批斗也要作为坏分子上台陪斗,一声声的“与反革命老子划清界限”的吼声震耳欲聋。谢峰从那时开始表现出他的坚强,每次站在台上都昂首用漠然空洞的双眼望着台下,用他的坚强支持着心理上已经摇摇欲坠的方媛,用他的强悍护卫着方媛免受侵害。 方伯年被打倒没多久,他的那位年轻漂亮风韵犹存的唱黄梅戏的老婆,对他来了个反戈一击,彻底划清界限,离婚而投入到一个造反派小头目的怀抱。方伯年被下放到无锡的一个农村劳动改造。家里诺大的房子就剩下谢峰和方媛两个人。晚间,风从破碎的窗户嗖嗖地吹进屋来,大字报在风中哗啦哗啦地摇曳,这让方媛很害怕,就让谢峰在她的床边支上张行军床陪她。方媛躲在被子里,扑闪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看着谢峰。 方媛说:“哥,你后悔来我们家吗?” 谢峰说:“尽说傻话,我干嘛后悔?” “哥,你姓谢,不姓方,不用跟着方家受苦的。” “我爸妈都饿死了,这里就是我的家。” “哥,我好害怕啊!” “不用怕,有我在你什么都不要怕,别怕,天不会塌的。” “哥,你给我唱支歌吧。” “你什么时候听哥唱过歌啊?好吧,我给你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后面该什么词了?” “嘻嘻,你真是木头。哥,还是我给你唱歌听吧。唱黄梅戏。” …… 没多久,房子也被造反派收回去了,他们只拿了简单的行李走出那座熟悉的小洋楼。后来住进去的,是方媛的母亲。她给方媛和谢峰找了个住处,留下点钱就急急地离开了。那个造反派的小头目脾气不太好,她很惧怕他。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谢峰和方媛算是过早地有了体会。谢峰走到哪里都把方媛带在身边,惟恐她受到什么伤害。两人相依为命。每月他们都去一次无锡的农村看望方伯年。他的身体越来越差,说不了几句话就会猛咳半晌。最后一次去见他,是1973年的秋天,方伯年躺在冰冷的过道里,身下只有一块门板,腹部由于积水而鼓得很大,昔日那个威风八面的人物如今变成了干瘪枯瘦的老人。他一手拉着方媛一手拉着谢峰,老泪纵横。方伯年最后的一句话是对着谢峰说的: “小峰,好孩子,答应我,你一定要替我照顾好媛媛啊!”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