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蓝刚进厂工作的时候,只有一百多元工资,和车间女工挤在一个宿舍里。她对面的那位,是个胖女孩,有个男朋友,却显得瘦小;五官倒长得好,她为此似乎很自豪。两个人时刻粘在一起,他唱歌给她听,做饭给她吃,帮她洗衣服,不遗余力地当她的男保姆。这是莫蓝亲眼目睹到的恋爱的最早范本。 不象她在学校的时候,常听到的某男生和某女生有亲密关系,但总是道听途说。偶尔也见过那么几次,在无人的教学楼阳台上,在墨黑的校外马路上,顶多也只是看到一副模糊的剪影,还躲躲闪闪的,从不那么理直气壮。 他们俩那么旁若无人,莫蓝有点生气,有点不好意思,也有点羡慕。她觉得一踏上社会,社会就给她上了两堂课,一堂是人事科科长给她上的人事等级课,一堂就是爱情课。男女之间的爱情可以这样如胶似漆、直截了当、我行我素的吗?莫蓝心里也喜欢这样的爱情吗?
那时候的天空总是那么明净,无论外界的世界是什么样的。确切地说,莫蓝不想很快融入她眼下的这个环境。她希望自己有种离世的态度,她对一切都平和对待,好象什么都了然于胸,但实际上她与他们隔膜着,保持着相当距离。她给人的感觉单纯快乐,和什么人都处得好。女宿舍里她有两个关系近一点的舍友:文芳和小秋。她更喜欢小秋的沉静和忧郁。莫蓝从不知道小秋的真实年龄,文芳说她很大了,可是她自己说只有二十一岁。小秋常常在黄昏时候站在阳台上,侧着脸看着被楼房切开的空漠的远处,她一边脸上是明朗的,另一边藏满心事。 莫蓝喜欢去逗小秋,她问她家里都有什么人,可有男朋友了?小秋就笑,笑完就说:莫蓝是个好女孩,有那么多快乐。莫蓝疑惑道:你和我差不多大,怎么会有不快乐?
小秋是在一个下午突然离开的,也许文芳早就知道。莫蓝就很惊讶了,她看到窗外小秋拖着皮箱跟在一个老气横秋的男人后面走向院外的吉普车,她隐约感到小秋永远地要离开这里了,不由地失声喊起来:小秋……小秋停住,对莫蓝笑了笑,说:走了啊。就走了,她好象一点也不伤感。莫蓝的心里凉了凉,她想不通小秋是这样和她告别的,她们毕竟好过的。 那天晚上文芳把小秋的事告诉了她。文芳说,小秋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她结过婚,有一个孩子,婚后夫妻感情不好,她总是挨打,她男人又不肯离婚,她就通过远房亲戚介绍到这个城市来打工。但现在她的行踪终于被他知道了,他来接她回去了,发誓说以后好好过日子。 莫蓝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为什么小秋总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那里面交织着感激、羡慕和妒忌,又为什么她总是发呆,原来她时刻都在想着她的不满三岁的孩子。她是该回去看看了,不管将来怎么样。 可是小秋走了,从莫蓝的视眼里永远消失了,这让她心里有点不能接受。尽管小秋把一切都瞒着她,但毕竟她一直欣赏她,需要她的快乐,这使莫蓝平时用一种漠然伪装自己的时候,同时有个渠道可以发泄她充盈的内心世界。她其实多么在乎被别人在乎的感觉。
文芳和小秋不同。小秋已经心碎,她在慵懒和隐忍中透出精致的绝望,让人觉得楚楚可怜;文芳还什么都没有开始,但她却用身体和表情在和周遭对抗,她严肃、精明,喜欢冷嘲热讽。文芳长得很平庸,骨架大,眉眼太开,脸盘的线条也不柔和。文芳和莫蓝一样,在这个城市既没有亲戚,也没有另外可信赖的朋友。她比莫蓝早来一年,知道许多厂里的内幕,比如生产科的科长和哪个女人有染,比如销售科有多少油水,比如车间里谁和谁在谈恋爱,点点滴滴都说给她听。但是她自己有了男朋友,却是好久以后才告诉莫蓝。 还是莫蓝先发现的。一向深居简出的文芳居然好几次下了班就不见踪影,问她的时候,她躲闪着说,逛街去了。莫蓝当然不信。她觉得文芳的肤色象是白净了些,她觉得她走路的姿势好象有了些弹性,她觉得原来又冷又硬的她现在变得柔软了,她的身体里好象鼓胀着一波一波的热情。可是文芳不说,莫蓝也不能再问下去。这样她们就开始疏远了些。
后来莫蓝就见到了文芳的男朋友。那天下班后文芳买了许多菜,到楼上男职工宿舍借了酒精炉子。莫蓝回去后被文芳喊过去吃饭。那个男孩子中等个,很害羞的样子,经常低着头,抬头的时候却露出很和气的笑。莫蓝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她一直替他着急,希望他能够随便一些,也想听他多说一些话。那晚上最活跃的倒好象是她,因为她觉得气氛应该融洽些,所以很卖力地打着圆场。 说实话莫蓝很为文芳高兴。文芳好象也很感激莫蓝,以后她就又什么都跟她说了。不过文芳有时说那男孩老是提起她,莫蓝不知道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莫蓝心里有了警惕,不敢乱说话了。有几次文芳喊她一起去她男朋友家,她总借口推脱。 文芳的恋爱并不顺利,她说那个男孩并不喜欢她,但是也没有回绝她的意思。不过男孩的母亲对她特别好,有段时间他们之间几乎没戏了,可是那个讨媳妇心切的老人天天穿一个城给文芳送来新鲜蔬菜。文芳说,我是看在老太太份上,我如果辜负了她,怎么说得过去,不然,我也用不着这样拖着,何愁嫁不出去。可是,文芳有两天一个人呆在车间办公室,直到深夜。白天她躲着任何人,脸色显得苍白枯燥。莫蓝很想去安慰她,可是也因为她的冷淡而不敢接近。现在莫蓝知道爱情远比她学校里了解到的复杂的多,也远比她从书本上看到的折磨人的多。
这样过了一些日子,文芳的样子突然又活泛起来了。她开始常常外出,有时竟不回来。老太太也不再送菜来了,文芳自己回来的时候有时会拎上一个白色的塑料袋,有时则提着一个不锈钢茶杯,不用说那里面盛满了她未来婆婆所有的期待。 文芳重又被一种叫做幸福的东西笼罩了,她现在进入了人生的另一个阶段。她的眼里心里话题里始终围绕着那一家人,大到他出差了多少日子,小到他们晚上一起吃饭的时候又说了些什么笑话。她喜欢说的时候有许多人在听,而不再是只有一个莫蓝。她还是常喊莫蓝去玩,但是不是说他家,而是“我们家”。 莫蓝觉得她应该为文芳感到高兴,但是她其实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也许她了解得太多了,开始以为不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听文芳说,他现在非常喜欢她,这是真的吗?
这一年的元旦文芳结婚了。没有了说知己话的人,莫蓝的心里有一点落寞;就好象办公楼下空荡荡的园子,很多情绪突兀着,和暗夜里幽咽的风相互呼应。晚上她在办公室坐到很晚,百无聊懒地看小说。对她来说,有大片大片的空闲时光,多得让她不知道如何对付。 她偶然会去看一场电影,总是一个人。骑车到市里要半个多小时,她一路上信马由缰,心被一种微微的欢喜鼓荡着,有一种走在梦里的感觉。那个紧靠公园的影院一直放些经典的老片,她进去的时候,总是很突然地感到眼前一黑,脚下象是一片虚无,抬头却看到已经铺展开的精彩画面:异国风情的、激情四溢的、浪漫紧张的、喘息的、柔情的、争吵的、哭泣的、流血的。她的心被揪了起来,小心翼翼经过缠绵搂抱的情侣,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来,然后便一下子陷进了情感起伏跌宕的情节里去了。她说不清自己怎么这么投入,看看周围,别人都似乎是来谈情说爱的,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看电影。她象是喜欢这一刻的没有自己,灵魂出窍了,在黑暗的空间里张扬起来,她听到那些说话的、呼吸的声音,好象都来自于她的心底。她尤其喜欢电影里表现的虚弱的人性,迷茫、挣扎、呐喊的,让她也不堪重荷似的,喘不过气来,直到走出影院,看到柔和的灯光,才象是重生了一般。
似乎没有人能理解莫蓝这种特别的感受。莫蓝有几个男同事,下了班不是喝酒就是打牌,有时兴致来了就去跳舞唱卡拉OK,常来邀莫蓝一起参加。莫蓝提议过去看电影,却没有一个人响应。那一阵流行跳交谊舞。可是莫蓝却适应不了那种场合。她特别不喜欢被一只温热的出汗的手掌握着,而且连对方的喘气声都那么清晰。在舞曲巨大的冲击下她总感到眩晕,并且欠缺礼貌。她显得笨拙、僵硬、不配合,似乎有意地给对方以信息,告知她不喜欢与之共舞。久而久之,就不再有人来勉强她了。 莫蓝渐渐地给了周围的人一种印象:她内向、不爱说话、喜欢独来独往,和开始的莫蓝有些不一样了。或者,莫蓝融入了他们中间,却又与他们有着隔膜。人们不再把她当成一个稚气未脱的学生之后,自然地从另一个角度关心起她来,开始为她操心起婚嫁之事。 莫蓝,有男朋友了么?有一天莫蓝的科长悄悄问她。 没有,呵呵。莫蓝的脸微微地红了。 给你介绍一个小伙子怎么样? 谢谢科长,不急的。莫蓝笑着说,但是她心里却似乎有些反感。 大学生,人品很好的。科长没有看出莫蓝的变化,说得很起劲。 好吧。莫蓝答应得很勉强,她虽然不愿意,却又怕拂了科长的好意。
到了周末,莫蓝就和科长介绍的小伙子见了面。也仅仅是一面之缘而已。莫蓝感觉他实在是太陌生了。也或许莫蓝是存心没给他机会,所以没法看到他更多优秀的一面。总之太平淡了。莫蓝和他一起坐在冷气很足的一家餐厅里共进了一顿快餐式的晚餐,就匆忙地结束了他们的谈话。 科长自然是生气的。她说,人家对你印象很好的呀,干嘛不再谈谈呢?谈恋爱么,多谈了自然就有感情的。 没办法的。莫蓝说,没有感觉。 科长沉下脸来,说,你也不要好高鹜远了,这山望着那山高,吃亏的日子在后面呢。 莫蓝不知道科长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气得眼泪都出来了。她说,谢谢科长提醒,我知道自己的路会怎样走。
这件事慢慢传开了。没有人再为莫蓝说媒,科长也常常在人多的场合,让莫蓝下不了台。过了几个月,莫蓝莫名其妙地调到了车间,在办公室当了一名内勤。 车间党支部书记倒是个开通和气的女人,她对莫蓝说,你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将来会幸福的;工作上你也不要有任何顾虑。 莫蓝很感激她。虽然车间办公室设施简陋,桌椅上沾着油污,可是除了车间主任较为严肃之外,其他上上下下的同事都对莫蓝很爱护。莫蓝喜欢工作之余坐在他们中间,闻着呛人的劣质烟味,听他们半荤办素,调侃嬉闹。
转眼又到了一年的九月。照例主管局会安排几个大中专毕业生到厂里工作。这天车间里来了个大学生,居然是法学专业毕业,也不知怎么会分到这样的单位里来,不是错得离谱么?而且厂里的形势越来越不好。书记私下里告诉莫蓝:年纪轻,有的是机会,关键还是看他个人的能力。莫蓝想想也是的,她为此存了心,希望将来有时间能够了解他多一点,并且劝他作好跳槽的打算。 这个小伙子叫林兵,他平时比较沉默寡言,他跟的师傅却是车间里爱闹腾的人,说话声如洪钟,心直口快,喜欢针砭时弊,常常对厂领导表示不满;因他出活快,报废率极低,而且若干年前曾经是厂长的师傅,所以厂领导们对他既欣赏又惧怕。也许受他的感染,林兵渐渐话多起来,法律系的高才生,本来看问题比别人要深刻些,说话也严谨,师傅又喜高谈阔论,他偶有漏洞的时候,徒弟恰倒好处帮他圆场,所以每逢休息时他们俩就成了中心人物。师傅也因此对徒弟特别钟爱,不让他干活,顶多让他端个茶递个工具什么的,他常说:你师傅我是不会看走眼的,你用不着学这活,要不了多久你就会离开这里。他让林兵多看报,有什么新闻告诉他,好让他在大家面前增加新的谈资。 林兵就常来办公室借报纸。他也不客套,顶多打个招呼,也说不出什么原因,车间领导对他却都比较友善。莫蓝暗暗瞧他,觉得他算不上随和,只是感觉他象一只待飞的凤凰,无形中有种震慑力似的,也许就是因此讨了大家的喜欢。
果然没过几个月,林兵就提前调到厂办去了。他买了许多水果来谢车间的工人师傅,给他师傅则买了一箱啤酒,然后他请莫蓝去吃了一碗拉面。 那碗拉面的味道在莫蓝的记忆里回味无穷。她第一次受到这样的邀请,和一个年龄相仿的男人并肩一起骑着车到市里去,而且他于她是不陌生的。他们虽然很少说话,却没有尴尬的感觉。有时为了躲避车辆,他的手背会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使她不由地感到一丝慌乱。 本市第一家清香源拉面馆就在清真寺旁边。果然如林兵所说,这里非常火爆,狭窄的过道里排着买票和等面的两条长队,另外几乎每张方桌的旁边都有人站着等候,那低着头吃面的人不免要加快速度,便大口吞咽着,吃得很有气势。
半个钟头以后莫蓝和林兵才坐下来。莫蓝望着眼前那么大的一只碗,心里颇为踌躇,怕吃不完让他笑话,但她又不好意思拨一点给他,好象他们还没有那么熟。她学着他的样子给碗里倒了一点辣油和香醋,据他说不辣是吃不出原味的。莫蓝把面搅了几下,吃了一小口,猛地一呛,嗓子眼里就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她偏了头使劲咳着,眼泪都逼了出来。林兵吓坏了,忙给她递纸巾,连说不好意思,不知道你不能吃辣。这时莫蓝已经好受一点了,她红着脸也说不好意思,没想到这么辣,她想起先前她以为自己能吃一点,现在看来是夸了海口了,想必她原来吃过的辣酱根本就不能算是辣味。林兵笑着说,这美味你估计是尝不到了,我给你重要一碗不辣的吧。 林兵吃面的样子一点不象他平时表现出来的那样斯文,他简直就象面对着一道生猛海鲜那样,吃得津津有味,吃得大汗淋漓,吃得豪气冲天。他的碗里始终飘着一层深红,深红中偶然闪现出一点翠绿,深红的边缘浮着金黄的油,看上去的确是非常诱人的。莫蓝突然觉得她是那么喜欢看他吃面,这样一碗香味浓郁的拉面,把他北方人的彪悍之气给吃出来了。
走出拉面馆的林兵比平时好象活泼了一些。他提议去对面公园里走走,莫蓝欣然同意。 他们走进公园。林兵走在前面,很快走进了一个假山石堆出的洞门,莫蓝看着里面那么黑,不敢进去,就傻傻地在洞外等着。一会林兵在洞里啊地一叫,莫蓝吓得一激灵,忙站起来回头去看,却见林兵已经站到另一个洞口了。莫蓝没想到林兵也会这么调皮,她脱口说:要死了,我以为你出什么事了。林兵笑着不接话,莫蓝便也笑了起来。这样两人之间似乎又更随便了些。他们又往里走,到了一片林子里。这里光线幽暗,月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洒下斑斑点点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清爽的桂花香。在林兵的提议下,他们就在一张石桌前坐了下来。 一时无话。莫蓝就凝神去听隔河传来的一个亭子间里一帮票友们的清唱声,有人在其中吆喝着,有人在朗朗笑着;一时又有鼓点密雨似的响起来。莫蓝想到了话题,说起了本地的地方戏曲,她甚至回应着那边的调子,轻轻哼了几句。林兵也开始说话了,他说起他是怎么会进这个厂里来的,这些天他已骑车逛遍了这个小城市的每个角落,他说起了来到这里的许多感受。这些感受他一定还从未跟别人说起过,因为本来他是个缄默的人。莫蓝默默听着,她心里突然涌起阵阵柔情。几片叶子慢悠悠落了下来,树梢间有轻微的风声,她觉得这依稀象个幽美的梦了。
那以后莫蓝和林兵接触的时间比原来还多了。林兵常下来发一些文件,莫蓝也常要把车间的情况写成文字汇报到厂办。不过工作场合他们也就是微笑一下,打个招呼。下了班以后,莫蓝有时会去林兵那里打电话,然后坐下来和他聊会。因为林兵下班后总在办公室看报,其他一些同事也常过来找他,于是他们就开始侃大山,但是渐渐林兵又成了主角,他知道的似乎总比别人多一些。有时聊得兴起,就错过了开饭时间。有人提议出去吃,林兵说:这里的菜那么甜,实在吃不了。莫蓝就说,我去做。她借了宿舍里胖女孩的煤油炉,给他们炒了两个简单的菜,没想到大家都说好吃。莫蓝说:那这样,你们把饭钱交给我算了,以后我来管你们的饭。 莫蓝就这样喜欢上了做饭。她心里清楚做饭是为了给一个人吃的,她总想给他改善一下伙食。如果没有他在场,其他人再怎么夸她的手艺她也只是懒懒地敷衍。她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一下子就变了,以前她最闻不得油烟,她总是保持着自己那份清高,宁愿落得营养不良,也从未想过给自己做点可口的饭菜。也许她并不能做到例外,只不过没有到时间罢了。而现在她居然经常光顾菜市场,居然兴冲冲买回来一只小电炉,居然开始准备全套的锅碗作料,而这一切还让她乐在其中。这么说她和小秋文芳她们有什么区别呢? 不过莫蓝的手艺再高也不能和拉面相提并论,林兵几乎每个礼拜要去吃一次。一碗盛着老汤点缀着香菜和葱末又香又辣又爽滑又筋道的清真牛肉拉面下去,他才觉得五脏六腑被安抚过了一遍似的舒坦。林兵对来自西北的拉面这样固执的钟爱,使他始终对眼下这个城市抱着某种偏见。 我想离开这里。有一次林兵对莫蓝说。 是吗?莫蓝心里暗暗一惊,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里不适合我。林兵好象没有看出莫蓝的忧郁。 你准备去哪里? 可能去北京,那是我所向往的。 在林兵的影响下,莫蓝也喜欢上了拉面,而且还能够稍稍吃一点辣。但是这一种喜欢只是因为林兵的存在。莫蓝不敢去想如果有一天林兵离开以后,她心里会是怎样一种失落与怀念? 自从有过那次交谈之后,林兵没有再提起类似的话题。下班以后,他们总会心照不宣地在一起。他们除了和另外几个人一起打升级之外,就出去闲逛。也不知道林兵是怎么知道的,他会告诉莫蓝市里哪条街上又开了一家拉面店。也许是爱屋及乌,莫蓝很高兴这样的小吃店象雨后春笋般在这个城市兴盛起来。不过他们不约而同地只去公园对面那家店,他们亲眼目睹了那家店从一个小小的门面扩展成了装潢精致的两层楼屋,还取了个气派的名字:清香源酒家。
吃完了面,莫蓝说,去看电影吧。林兵说好。莫蓝心里有些激动,她觉得有这样一个男人陪她看电影是一种莫大的享受,虽然他们算不上情侣。他们一起去看西片。走进电影院之前,莫蓝买上一小袋零食,这样她会感到随便一些。他们在座位上保持着一定距离,但却始终是默契的。当林兵的声音突然在幽黑的空间里响起时,莫蓝又激动起来,眼睛里涌出了泪花,她不由问自己,这也许就是她一直以来的期待对吗? 可是林兵终究会走的。莫蓝能看出林兵的心事。林兵的工作真叫屈才,他除了整理文件接接电话做做开会记录之外,其他时间就只有看看报纸打发漫长的时间,这如何让他受得了?林兵表面上不动声色,从没有表示不满,但他心里当然是不甘心的。再说,那些厂领导整天也就是吃吃喝喝,就算他们重用他,林兵也还不愿意和他们同流合污。莫蓝为林兵着想,她真希望他早一点离开,可是一种依恋的感情渐渐笼住了她的心,她为自己着想,又不希望看到林兵提着行李走出厂门的那一天。她生怕以后一别就是天涯。 让莫蓝盼着又怕着的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那天上午,林兵就给莫蓝打电话,约她晚上出去吃面。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林兵的声音里明显带着兴奋。莫蓝心里却咯噔一下,她答应着放下了电话。一时间觉得虚弱不堪,伏倒在桌上。难道林兵对她一点也不留恋吗?他有没有想过这样的消息对她来说其实很残酷?也许对他来说,他们之间的交往只是出于友情?可是,自己不是一直都希望他能离开的吗?这是个早已定局的结果,只是她糊里糊涂地倾注了感情。她没有想到,原来覆水难收是这样一种难以承受的痛。 见林兵之前莫蓝化了一点妆。她默默对自己说:他是她爱过的人,但愿他走以后能把她记住得久一些。林兵见到莫蓝的时候微微有些诧异,他笑着说:你很漂亮。莫蓝不由苦笑,她记忆里林兵从没有这样直接恭维过她。 我要去深圳了,林兵说,虽然没有北京好,但那里的政策宽容,我可以多方面发展。 恭喜你!莫蓝由衷地说。 他们到了清香源。林兵说,我们来点啤酒怎么样?好好庆祝一下。 好的。 林兵让莫蓝点菜。他说,从来也没有好好请你吃过饭,今天让我补偿一下。 莫蓝说,我的嘴很难伺候的,硬的吃不了,辣的吃不了,甜的吃不了,将来等你挣了钱,回来好好请我一顿吧。 那是一定的,林兵说。说真的,我在这个城市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你。 莫蓝说,我有那么好?那就别走了。 林兵笑了。林兵说,来,干杯。 干杯。
热腾腾的拉面端上了桌。莫蓝低下头,对着碗面上充满油香的热气深深呼吸了一下,开始吃面。她吃得很慢,也不知道面的滋味。这会儿似乎只是她的身体在这里,另一个她站在远处,也许是一个幽暗的空间里,看着吃面的她。她把她当作一个特写的电影镜头,她欣赏她慢条斯理的样子,也为她心痛起来,她为她设想着将来,然而将来是模糊的。
还是林兵提议的,说,我们去公园坐坐好吗?莫蓝说好的。这是个初夏的晚上,空气有些潮湿,他们的步履显得有些沉重。莫蓝清晰记得上一次自己来时的喜悦,那时甜蜜的桂花香。她的泪涌了上来。 林兵有些不知所措,他烦恼地踱了几步,突然转过身来,等她走上前,一把把她揽在怀里。他的声音也似乎有些哽咽,他说:我不走了,好么? 莫蓝笑了,她也说不清怎么会为这一句话笑起来。笑完了,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她的心猛跳了起来。她感觉到了他无言中的深情和伤感,她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闭上了眼睛,轻轻地说:吻我。 在林兵俯下身来的那一刻,莫蓝突然看到一个高大的背影孤独而又决然地走向远方,渐渐消失在苍茫的天地之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