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国人开始过起洋节来,情人节因独占一个“情”字,尤为国人所独钟。每到情人节这一天,饭店暴满,花价飞涨,歌厅舞场音乐声震耳欲聋,大街小巷飞扬着欢声笑语。似乎国人一下子都成了情种,我们中华大地也突然情感泛滥,变成了一片情海。
我早已过知天命之年,别说情人,连老婆都好不容易才找到。当年下乡回来,三十好几,托亲求友,才搜索到一个也是下乡回城不久的大龄姑娘,两人见了一面,觉得长相还都可以忍受,各方面条件也还说得过去,符合商品交换的原则,于是就诞生了一个新的家庭。我心里清楚,情人节是如今时髦族的专利,和我们这代人毫无关系,因此,每到情人节这一天下班就早早回家,草草吃过晚饭,陪着老伴浏览电视里杂七杂八的东西。
偏偏今年我也浪漫了一回,也热热闹闹地过了一次情人节。
离情人节还有三天,单位的老王突然找到我,说:
“过情人节了,咱们也潇洒一回吧?”
我不由得笑道:“我倒是想过情人节,可只有老婆,没有情人。”
老王比我小两岁,平常喜欢喝个酒玩个牌,可以算我一个知心朋友。我说,要喝酒,就直说,用不着搞什么猫腻。没想到老王却十分认真:
“你什么也别说,一切听我安排。”
我以为老王是在开玩笑,可情人节那天离下班还有两个多小时,就接到老王的电话:
“五点半,老君王酒店,303房间。准时!”
情人不情人我倒没放在心上,有酒喝我还是十分高兴。“老君王”在本市算一家很上档次的酒店,让老王破费一次也是件开心的事。于是下班后我准时来到酒店,找到303房间。那是个虽算不得豪华但很雅致的单间,窗上落地的粉色窗帘,色调十分柔和,桌子上摆着一盆鲜花,更有点现代意味。老王已在那里,指手画脚张罗着和服务员点菜。此外还有五个人早已到位:一位男士,竟是我对面办公室的的老姜。三位女士,老秦、老陆和小雅。都是我们单位的,虽不属同一个科室,但彼此都很熟悉,也很要好。其中老秦最大,和我相仿,小雅最小,也已过了不惑之年。她们虽都已步入徐娘的行列,但都是单位同年龄段里出类拔萃的,当年也都曾经漂亮过。
三男三女,成双成对,还真是过情人节的组成。
菜陆续上来了,还真算丰盛,有海鲜,有肉食,有清炖,有熘炒,有凉盘,有热菜。满满一桌子。
六个人随意坐了下来,大家抵制不住美酒佳肴的引诱,急不可耐地催老王赶快造句开宴。老王装腔作势地淸了淸嗓子,端起了酒杯,大家也跟着端起了酒杯。可老王突然把酒杯重新放回桌上,若有所思地傻傻站在那里,大有当年李白“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架势。过了一会,才说出了大家都在想却都不好意思说的心里话:
“六个人,谁是谁的情人呀?”
是呀,过情人节得有情人,不是有男有女就是情人节。在单位里,我们关系都很不错,但谁和谁特殊好?看不出。谁爱谁?说不淸。有人主张自由恋爱,但都爱一个人怎么办?两个人爱上一个人怎么办?一个人爱上两个人怎么办?虽不至于引起情杀,情斗却势不可免。有人提出父母包办,没有父母,就父死从兄,我年纪最长,自然由我作主。三位女士倒还三从四德,两位男士却两口同声地反对,怕我把最年轻最漂亮的留给自己。还是平时喜欢闷声不语的老姜最幽默,也最聪明,提出以抓阄的方式定终身,完全听天由命。
我们打发小服务员去拿纸笔,马上开始运作。写着三位女士芳名的三个阄很快准备好了,放在一个盘子里,由老秦端着。三位男士都闭上眼睛,同时把手伸到盘子里,小心翼翼地从中捏出一个纸团。我感到自己的手指有点颤抖,似乎真是决定终身大事的关键时刻。 结果是:老姜摸到了老秦,虽稍嫌年龄大一点,但老秦当年最漂亮,如今在单位里地位最高,人气最旺,自然没什么可说。老王抓到了老陆,年貌相当,性情相投,也没什么可抱怨。两人独独对我不服气,因为我年纪最大,却得到了最小的小雅。
老王说:“你这叫老牛吃嫩草。” 我说:“这是上天可怜见我这老牛,牙口不好,嚼不动老草,才给一把嫩草吃。”
老姜添油加醋:“老妇少妻,过不长的。” 但小雅却表示:“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两位男士不以为然:“你早晚会红杏出墙的。” 三对临时情人组成了,于是重新调整了座位,自然是一对挨着一对。男女搭配,千杯不醉。 老王再次端起了酒杯,正想把三天前就编好的词朗读一遍,却被老姜抢了先: “老天看我最敦厚,最有才干,今天让我作了大姐夫,成了家长,应由我主持。” 大家都同意,因为我们是母系家族,大姐又最有威望,虽然大姐夫稀松平常。 “今天,在这西人情人之节被移植到我中华大地的开放年月,在天下有情人已成眷属,或即将成眷属,我们不论有情无情但都有了眷属的时刻,我们这些过去有情无节、现在有节无情的几位领导、几位同志、几位朋友……” 老姜的拽文刚开个头,就又被大家七嘴八舌地打断:这里没有同志,有的只是姐姐、姐夫,妹妹、妹夫。
于是酒桌上姐姐、妹妹,姐夫、妹夫地称呼起来。一会是姐夫给小妹敬酒,一会是妹夫给姐姐敬酒,一会又是这对给那对敬酒。不知我们是已婚的夫妇,还是未婚的恋人,抑或婚外恋的情侣,反正都有了情人,都有权过情人节。
酒喝了好久,三位女士才突然想到还没收到情人节的礼物就稀里糊涂地作了情人,太不合算,纷纷提出辞职。于是姐夫、妹夫们慌了手脚,急忙派老王到对面鲜花店买了三只红玫瑰,三位男士一人干了一杯道歉酒,分别把玫瑰十分庄重地献给了自己的情人,这才平息了内宫之乱。三位情人看到鲜花卡上写的“无悔的爱”“你是我的唯一”“爱你没商量”等时髦词语,十分兴奋,都十分珍惜地把鲜花各自保存起来。
老王偷偷问身边的情人老陆:“你敢把鲜花拿回家去吗?”
老陆说:“我还真没想过。不过这一生头一次收到情人节礼物,总不能把它扔掉吧。” 说女人是水性杨花一点不错,而酒后的女人更是难以自持,往往真情外泄。她们酒酣耳热之后,就不再满足于听天由命得到的男人,开始偷偷向别人家的男子送秋波,来飞吻。而侵略成性的男士们也趁机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宁可荒了自己家的苗也去抢别人家的草。最不能容忍的是两位姐夫这时完全不顾家庭伦理,纷纷向小小姨子大献殷勤。而小雅也不顾两位姐姐的一再警告,和两位姐夫交杯换盏,一时打得火热。
我心里越来越酸,正好这时老王送来半杯醋,我索性真的一口喝掉,警告小雅道:
“你得遵守诺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小雅一本正经地说:“这能怪我吗?他们都比你年轻、漂亮,而且比你有钱、有权。我一个小小女子,也是有血有肉的,怎么能抵制住诱惑呢?”
一向沉稳娴静的大姐老秦也同情小雅:“小雅能忍受作你的挂名情人就够优秀了。”
我无话可说了。事实可能就是如此,婚外情的发生大概都有其原因。正如小雅所说,嫁了鸡,有了比鸡更大更好的鸭、鹅,或者竟是大雁、天鹅;嫁了狗,有了比狗更好的马,牛,或者竟是老虎、狮子,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感的女人能抵制住诱惑吗?男人何尝不是如此,虽说是“糟糠之妻不下堂”,可身边有了白面、大米,谁能保住还谨守糟糠,不去偷吃美食?如果小雅真的愿意做我的情人,我也有可能对我家中贤惠的妻子不再忠贞。这就是人性的弱点,是人还没有进化完全的表现。
这天全城的酒店已完全爆满。像老君王这样上档次的酒店更是座无虚席。我们是提前三天定的间,才可以安心在优雅的小厅里喝酒。外面大厅是人声鼎沸,烟气缭绕,劝酒声,说笑声洋溢在整个酒店。人们吃的仿佛不是菜肴,而是爱心爱果,喝的也仿佛不是酒水,而是情汁情液。 服务员,看样最多只有十七、八岁,天蓝色的工作服,天蓝色的短裙,短裙下是浅黄色的厚统袜,一副天真可爱的模样,辐射出一种青春的美。菜上齐后,她一直恭恭敬敬地站在小厅门口,脸上是一种开心的甜美的笑。 我突然想到,她是不是在笑我们,笑一些可以当爷爷的男人,和一些已当奶奶或快当奶奶的女人还在玩年轻人的游戏。情人节应该是她们的,可不应该为她们所独有。六个人除我自己外,其他几个人的婚恋是由父母包办,还是自由恋爱,抑或别人介绍,我不得而知。但家庭都是和睦的,生活都是平静的,都已习惯了那个时代的平平淡淡,本本份份。今天,当我们步入中年即将走向老年的时候,品尝一下现代人的生活,找回一点青年时代的感觉,有错吗?
我不由得问小服务员:“小妹妹,你看我们好笑吗?” 小服务员回答得很干脆:“不!你们太有意思了!” 我又问:“有像我们这么大年纪还过情人节的吗?”
小服务员回答:“有,大厅里就有一对老夫妻。不过像你们这种过法的没见过。”
小服务员告诉我们,去年她已来到这家酒店。情人节那天晚间,她也是管这个间。巧的是也是三男三女六个人,不过都是年轻的,他们不怎么喝酒,也不怎么说话,就是亲来亲去抱来抱去的,没完没了。她都不好意思看了,索性不管他们,悄悄躲到了门外。 小服务员接着说:“哪像你们这些有身份、有知识的人,又文明,说话又有趣。”
不用小服务员说,我们自己也觉得很有趣,很尽兴。 我们酒喝得很多,白的完了,又来啤的。白的是一杯一杯地干,啤的是一杯一杯地灌。空酒瓶摆了一地,菜倒剩了一桌。饭菜似乎成了多余的。 酒后又到了舞厅,尽情地唱,尽情地跳。我们都很快乐,我们都很年轻。
第二天早晨,我一上班就见到了小雅,小雅打扮得很漂亮,昨晚黑色长裤代之以一袭格呢长裙,上身是大红羊毛衫,脸色很鲜艳,似乎还没退尽酒后的红润,显得很年轻。我笑道: “小情人,怎么样?” 小雅也笑着说:“谁是你的情人?已经过期了。” 我说:“可惜一口嫩草还没来得及吃。” 小雅道:“别忘了那句话:有权不用,到期作废。” 这天我有事到老秦办公室,看到那三只红玫瑰交叉插在一个瓶子里,供养在老秦的写字台中央,三个写着情话的鲜花卡已不知去向。
这年情人节正值春节后不久,新一年的工作才刚刚开始。我们六个人,又开始了早八晚五的平淡而又忙碌的生活。我们每天见面,又都成了处长、科长、主任、同志,自动取消了姐姐、妹妹、姐夫、妹夫等头衔,情人节的事谁也不再提起。我和老姜、老王偶尔一起喝喝酒,和几位女士基本没有相聚的机会。也许明年的情人节老秦、老陆或者是小雅还会成为我的临时情人,也许今年情人节上演的一幕永远成为了过去。 无论如何,我体验过,我愉快过,我回到年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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