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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设娘         
建设娘
作者:钟潇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4-8-5

 

    真正的路是在一根绳子上,它不是绷紧悬在高处,而是贴近地面的,它与其说是供人行走的,不如说是用来绊人的。

               摘自卡夫卡《笔记和散页断片》

    建设娘坐在自家土垃房子门口晒太阳。她穿着黑粗布的小棉袄。她的小棉袄上补丁摞补丁,这些补丁有黑的,蓝的,红的,白的,绿的等各种不同颜色不同质量的补丁。甚至还有几块麻绳编成的麻袋片。这么一个棉袄原本看上去应该是很抢眼的,只是常年累月的烟熏火燎土积尘累使这些当时很鲜灵的补丁变成黑的了。所以说建设娘还是穿着黑粗布的小棉袄在晒太阳。

   
这件小棉袄还是建设娘刚和建设达成亲时做的。那时,建设家穷得叮当响,连个过冬的小袄子也没有。建设娘就自己纺了很多夜的棉花,织成了粗布,给了染匠两斗麦子,染匠就给染成了两匹黑布。建设娘拿回了黑布,自己裁裁剪剪,填了五六斤棉花进去,就做成了两个布小袄子。她一个,建设达一个。村里的人都夸建设娘能干。
   
其实,建设达先前也不穷,他会个木匠手艺,日常里给人做点活,也能弄个几斗麦子或杂粮。他头房的女人得了腰子上的病,先是腰疼,后来一张脸就肿得跟猪脲巴似的,眼也看不清了。建设达给她抓药花完了先前在床下埋着的几个纸票子,还欠了一屁股两肋拐的帐。那女人的病还是没有好,硬是肿死了。建设达这才又娶了建设娘。

  建设娘眯着眼睛望了望挂在头顶的没有什么劲力的太阳,身上没有一丁点子的暖气。心里说:娘的屄,吃,吃不饱,晒个太阳得劲一歇子总管吧?她还没想完,建设就在屋里的木床上哇哇地哭了起来。建设娘嘴里嘟嘟囔囔地骂:小龟孙,和你那老草驴养的爹一个样,非要缠死我了才安泰。骂归骂,她还是起身进了屋。

  来到东厢房,建设正咧着没扎牙的的小嘴使劲地哭着。建设娘抱起了建设,坐在建设达自己做的大木床上,咧开了怀,把两个布口袋一样下垂的黑黄奶子露了出来,喂建设吃奶。建设噙住了奶头子就不哭了。建设娘抱着建设又来到门口,坐在小木凳子上晒太阳。建设咂了一会奶头子,咂不出奶来,又咧开嘴哭了。建设娘知道自己没奶,也不去管他,自顾自地晒太阳。

  建设娘在没有力气的太阳底下坐了一会,身上有了点暖意,就觉着肚子里头空得慌,虚虚地发饿。不由得想起和建设达时常颠狂的那张大木床来。她这会儿倒没想到和建设达在木床上滚作一团颠狂的得劲事,她现在饿得走路腿都发飘,可没心思去想这造孽的事。她觉着生了孩子养不活,就是造孽。她正想着正对着木床的屋顶上吊着的碎麻袋片子裹成的小包包。那小包包里还有两捧红芋干子。这可是真正的大红芋在清白的井水里洗干净后晒干,切成一截截姆指大的碎丁子,放在太阳底下晒得焦干焦干做成的。想着放进嘴里就甜丝丝的红芋干子,建设娘的嘴里不由开始发酸,肚子也空得更狠了。她不能吃那两捧红芋干子,她吃了也没有奶,建设才七八个月,又摊上这收成不好的年头,没有这两捧红芋干子他活不了几天。她只能在喂建设的时候,把含着红芋干子的唾沫子咽到肚里解解馋,稠稠的红芋干子都进了建设的肚里。她身子里虽然没有奶,但从土地里挖出的红芋倒比她的奶还能养人。

  建设娘不敢再想红芋干子了,她怕自己忍不住去吃。她东看看西看看,要找点事想想,省得又去想红芋干子。她面前是灰硬的泥土地,上面坑坑洼洼地布满了小坑,都是下雨时踩在上面的脚印子。她左边是泥坯和茅草搭成的灶屋,灶屋的泥巴门框叫从屋里冒出来烟熏得瞎黑。这两年队里开了大食堂,不叫自己做饭了。门框也不象先前那样黑了。灶屋旁的老榆树光秃秃的,露出了里面白森森的树身子。老榆树的树皮都让建设娘揭了给小孩子吃了。解放和超产两个小龟孙子争着吃树皮还叫她一人打了几耳巴子。那个时候,大闺女没争着吃榆树皮,建设娘也没给她吃。大闺女是建设达先前的女人生的,是上房人撇下来的孩子。她虽不是建设娘亲生的闺女,建设娘也一样疼,她要是真饿,建设娘也一样给她吃。建设娘知道她有的吃哩,建设娘好几次都看到她屙的屎里有黄豆瓣子。建设娘知道大闺女是在建设三叔家吃。建设三叔是生产队长,他虽对外也和社员们一样叫唤着饿,建设娘也知道他家里有吃的,他当个队长还能没得吃?从建设往上数,三代生的都是带把儿的大劳力,只有大闺女一个是闺女,她又是个没了亲娘的孩子,所以大闺女在建设这一门的亲戚中人人都疼。

  老榆树的边上是用泥坯子糊成的猪圈,自打喇叭筒子里咋呼着说割啥的尾巴,又啥子大前进的,生产队里就不叫她喂猪了。几年的风吹日晒,猪圈也快塌完了。事先不知道的人猛一看还不知道那是猪圈。可建设娘知道那是她的猪圈。建设娘最喜欢喂猪了。她一端着猪食盆来到猪圈,那两头胖憨的猪就哼哼唧唧地迎上来。建设娘知道这猪是她的,不是人家的,喂大了喂肥了是她的功劳,她在乡亲们脸前有光,她能多卖几个钱。不象现在说啥都是大家的,都是生产队里的。她就不明白先前家家都喂猪,都喂得透肥,现在生产队里千把口子人就喂那几头猪,还把猪喂得跟羊似的。

  一想到猪,建设娘不由就想起了猪肉的香味来,又馋了。她开始气自己了:你咋跟狗样?想啥都能想到吃上?她烦起来,抱着建设站了起来,从墙上的锲子上取下草绳,用一只手打草鞋。她有这习惯,只要一烦,找些活干干,就不烦了。她闲了没事和村里别的妇女拉呱,她们也都说有活干是比闲着强。末了她们就笑着说咱们都是做牛做马的命。

  建设娘编了一会草鞋,看看日头,估摸着快到上工时间了,就拉着嗓子喊:大闺女,大闺女。大闺女从隔壁三叔家应了一声,跑了过来。大闺女今年十六了,就是吃不饱,看上去象个小孩子。建设娘把建设交给了大闺女,说我上工去了,你搁家看好建设。大闺女嗯了一声,接过建设,抱在怀里,慢慢地晃着。

  建设娘来到打麦场上,上工的社员都在晒太阳,他们也都和建设娘穿得差不多,身上破破烂烂的补丁摞补丁。他们有的坐在碌碡上,有的蹲在麦秸垛后面,三个五个的在一块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建设娘和建设达的一个大嫂子唠了一会嗑,建设当队长的三叔就开始挨着排地喊上工社员的名字了。喊完名字,建设三叔和当会计的塞子就领着社员们上南地里干活去了。

  到了西地,生产队的火夫毛杏要给每个上工的社员发一个茅根馍。茅根馍是野地里的茅根草根挤去了汁子做的。挤去了的汁子,掺点红芋面,兑上水就做成了社员们中午喝的茅根汤。茅根汤是按人口发,不论是大人小孩,每人一碗。茅根馍是只有上工的社员才能吃到。上工就是有这个好处,一是能多吃一个茅根馍,二是能挣到工分。工分从建设娘的眼里看是更多的能吃的东西。

  社员们坐在泥地上,围成一个大圈子,把建设三叔毛杏塞子围在中间。其实他们也知道他们围的只是两粪箕子茅根馍和上工记分的簿子。茅根馍虽然只是草,但总比饿着强。茅根馍虽然是装在粪箕子里的,但粪箕子不是光用来装屙出来的屎的,粪箕子装的馍一样能吃。记分的薄子虽不能吃,但那上面自己的名字后面要是能天天画上个勾,三四十天下来也能多吃几斤粮食。

  建设三叔拿过记分本子,开始吆唤上工社员的名字。他吆唤到谁,谁就从泥地里站起来,双手拍拍腚上的灰土,走上几步,来到毛杏跟前,用刚拍过腚上灰的手接过毛杏从粪箕子里拿出来的茅根馍,慢慢地走回社员中间去。这时候,他们都一样慢慢地走。茅根馍里没有一星星子面,一点都不粘,走快了就颠散了。一散手里的馍就不是馍了,只是一堆子乱草根了。
   
其实建设三叔不用自己吆唤社员们的名字,那是会计塞子的活。不过,建设三叔觉着自己当个生产队长,不大声地吆唤社员的名字就不象个队长样子。所以到吆唤名字的时候,他就不让塞子吆唤,自己来吆唤。

  两粪箕子馍空了一粪箕子,就吆唤到了建设娘的名字。只要建设娘上工的时候,哪天都是还剩一粪箕子馍的时候才吆唤到她的名字。建设娘知道自己的就排在那个位置上,这是她改动不了的事。她也就在她的位置上安心地去接她的馍,干她的活。建设娘站起来,伸手拍拍腚上的灰,用才拍过腚上的灰手去接住一个茅根馍,也慢慢地走回社员中。
   
粪箕子里的馍终于发完了,社员们的名字也终于吆唤了一遍,建设三叔从褂子兜里掏出个小红本子,念了几句毛主席语录,又说了几句形势一片大好的话,就叫社员们扒茅根去了。

  社员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散在了平平的田野里,开始扒茅根。建设娘和几个妇女来到一块麦地里,她看到了一棵茅根,蹲下身子,拿个小木头棍在泥里一插一撅,一团白白的茅根就给扒了出来。地上也给挖出了一个小坑。建设娘望望四周没人看她,麻利地从怀里掏出块白布,把发给她的茅根馍包在里头,放在了坑里。她把扒出来的泥土填回了坑里,狠劲用手按了按,使这个埋馍的地方和旁边的泥地看上去没啥两样。末了,建设娘又在上面放了块干硬的坷垃头子和一小截子枯树枝子。她怕自个找不到这个馍了。

  建设娘埋好馍,把挖出的茅根放在粪箕子里,这才挎着粪箕子好好地去扒茅根,她是个麻流人,干啥活都又快又好,一顿饭的功夫,她的粪箕子里头就有了一大把茅根。太阳有了点劲道,晒在身上暖暖和和的,建设娘干活干得身上出了汗,她想着埋在地里的那个馍,心里挺美气。更加起劲地干活。二婶子本来在她不远的地方扒茅根,这会来到她身边,和她一块扒茅根。二婶子说你这小婊子干活就知道出死力,你看人家谁象你这样干活?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人家咋干咱咋干,不做那出头的鸟。她说这俺知道,就是一干活就想出力干。二婶子说咱干这么多的活,给个馍就算了?反正都是大家的。建设娘抬头看了看四面干活的人都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扒茅根,没一个出力的,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干活。两个人边唠着嗑边干活。

  塞子在社员身后溜达着,这看看那望望,很下劲地干着他的干部工作。他来到建设娘跟前说,你的馍吃完了?建设娘说吃完了。塞子说我咋没见你吃?他扭过头去,大声吆唤着:来福娘。一个高高大大的女人走了过来。塞子说你来翻翻建设娘,看她把馍放哪儿了。来福娘肚子里偷着乐,她和建设娘结过仇。塞子叫她来翻建设娘的身,她正高兴。来福娘虽然身板很厚实,但她怯建设娘的势,建设娘上次和她打架的时候曾把她的头发撕掉了十多撮子,又在她脸上抓了不少血疤痕子。从那以后来福娘对建设娘就怕上了,在怕的同时也恨上了她。当时建设的哥解放和来福的哥小五为了解放尿在了小五身上打了起来。来福娘象个老母狗护窝子一样护短,她跺了解放几脚,把解放一条腿跺得多少天走路都一拐一拐的。来福娘心痛自己的崽子,建设娘也心痛自己的崽子,两个女人就撕成一团,建设娘虽生得瘦小,但有一把力气,她擒住了来福娘的头发,把来福娘按在了土窝里又抓又打,两个女人就这样结下了仇。建设娘也在她和来福娘的撕架中在村里人眼中的老实人变成了泼辣的女人。

  来福娘在建设娘身上里外摸了一遍,没摸到啥,她又重摸了一遍,还是没摸到啥。建设娘拿眼看着塞子说,俺四叔,俺没放馍吧。塞子比建设达高了一辈,在门中排行老四,建设娘就跟着建设达叫他四叔。塞子没搭理她,沿着建设娘扒茅根的地方走了几步,用脚踢踢这,用眼看看那。他看到建设娘做记号的坷垃头子和枯树枝,腚一撅,弯下腰去扒了几下子,扒出了建设娘埋的茅根馍。
   
塞子不等站起身子,就骂:建设娘,你娘的个屄,馍你不是吃了嘛?嗯?这是啥?
   
建设娘脖子一梗,不去看他,说,那是俺的馍,俺想吃就吃。
   
塞子说,你哩馍?这是生产队的馍。队里给你馍是叫你多掏力气干活哩,你个龟孙子恁能干,不吃馍咋行?不吃馍咋有力气干活?

  这边一吵,四面扒茅根的社员都放下手中的活,围了过来。来福娘一见来了人,就精神了。她大声咋呼着:就是,队来规定是谁干活谁吃馍,你不吃馍,就是违抗了队来哩规定。建设娘和来福娘都是农村女人,农村女人都不识字,来福娘也是。她本想说个文气的词“违反”,只是话到嘴边想不起来了,只好把戏台上圣旨中的“违抗”搬了出来。这样一来,倒好象建设娘真的犯了违抗圣旨的大错。
   
建设娘不去看来福娘,也不说话。
   
周围的社员有的知道出了啥事,在小声议论着,有的不知道啥事,正忙着打听着。有的知道了正帮着建设娘说话,有的知道了正怪着建设娘偷放馍是不对。本来在这样一个太阳和往日一样没啥劲力,活干得也没啥意思,日子过的和白水差不多淡的时候,大家都觉着腻味死了,出了这样一件事,倒是勾起了大家的热情。

  建设当队长的三叔站在社员中思谋着,按说建设娘违反了队里的规定,是该受到惩罚。要不就扣她家部分粮食,要不就让她多干些体力活。只是建设娘是他亲大嫂子,虽然他不喜欢这个黑黄的倔强女人。但猪肘子煮八百滚子还是向里拐,腚眼子再臭也不能割掉不要了,他要看在他大哥的份上给她留个情哩。他思谋了一会,说大嫂子,你放馍干啥哩?
   
建设娘说干啥?小孩子饿,带回家给小孩子吃。
   
她一说,四周的社员都乱哄哄地闹了起来:
   
俺也想把馍带回家给小孩子吃。
   
队里不让带馍回家不对哩。
   
就是,俺自个的馍,想咋吃咋吃,想给谁吃就给谁吃。

  塞子是个实诚人,他就因为老实才当上了会计。他见社员都这样说,就望望建设三叔说,要不,咱把规定改一家伙?让社员带馍回家吃?
   
建设三叔有了脚路眼子走,也高兴。他说,建设娘偷放馍是违反了队来哩规定,不过哩,她是带回家给小孩子吃,就不扣她哩工分了。这阵子茅根多,谁干活就给谁家小孩子一个馍,社员上工吃的馍照旧发。
   
社员们一听以后自个上工吃个馍,家里的小孩子还能吃个馍,都高兴起来,觉着日子又过得跟糖水一样甜了。他们咋咋呼呼地相互说了一阵子,关系好的还对骂了几句,开了几个粗野的玩笑来表示心里的滋润劲。末了又劲头十足地去扒茅根。那天的茅根扒的特别多。来福娘打那以后也不恨建设娘了。

  天麻麻黑,建设娘回到自个家。解放和生产正躺在堂屋的麻绳编的挽床子上,四只眼睛盯着屋顶子看。这是建设娘吩咐的。建设娘上次去打麦场上和人闲拉呱。队里看过几本子医书的小香当时就站在打麦的石滚子上,他挺胸叉腰的正和社员们说咋样才能不饿,咋样节省粮食。他识不少的字,能给人开上几副汤药,也瞧好了几个病,村里人都信他。他说人要是跑这跑那,动弹的多了,吃到肚里的粮食就糟蹋的快。要是没事就睡觉,就节省粮食。建设娘牢牢记住他这句话,回来就叫解放和生产没事就在床上睡。解放十一岁,生产九岁,都是贪玩的年纪,哪能闲得住?他们就是饿得再狠,也是四下里跑着玩。建设娘把从门前老榆树够下来的树枝子打断了两三根,两个小孩子才算能没事就睡地节省粮食。后来,能吃的东西更少了,苏大楼子村每家都有小孩子饿死,唯独建设姊们四个都活着,也许就和这没事就睡的法子有关。

  建设娘把带回家的茅根馍用刀切成三块,叫大闺女解放生产三个来吃。三个小孩子接过茅根馍,眼里亮着光,开始吃。解放把鸡蛋大小的馍一口就塞进了嘴里,两下吃完了。他嘴角泛着茅根和唾沫子混成的白沫,他看着建设娘说,娘,俺还想吃。建设娘伸手在他头上扇了一耳巴子:娘的屄,有点吃的就该谢谢老天爷了,你还想吃多少?解放不吱声了。

  建设娘从大闺女手里接过建设,叫大闺女端个瓷盆去生产队里的食堂里去打饭。等大闺女端着稀的能照出人影子的茅根汤回来,建设娘盛了碗,四个人正好一人一碗,一点也不多。他们稀里呼噜地喝完汤,觉着肚子里头有了东西,心里都踏实不少。建设娘又把头伸进了瓷盆里,用舌头舔干净了沾在上面的汤汁子。打发三个小孩子上床睡下,她自已也抱着建设到东屋里睡了。

  建设娘睡到半夜醒了。她披上棉袄,摸索着从床上站了起来,取下了挂在屋顶上的小麻袋包,重又坐进了被窝里。她抓了几个红芋干子在嘴里慢慢地嚼碎了,觉着嚼得够碎了,就摇醒了建设。她嘴对着嘴把嚼碎的红芋干子喂给建设吃。红芋干子乳乳白白的,跟她黑黄奶子里出来的奶水差不多。建设吃得香,他眼也不睁,张嘴咂舌地往下咽。
   
建设娘喂了建设半把红芋干子,就不喂了。她把麻袋系上,又挂在屋顶上,这才搂着建设睡了。要是有吃的,建设娘每天夜里都这样喂建设。她不敢白天喂,她怕队里来人没收了她的这点粮食。她还怕解放和生产两个小龟孙知道有吃的,趁她不在家的时候偷吃。她不怕大闺女偷吃。建设娘知道大闺女是个好闺女。

  建设娘第二天上工时就把发给她的茅根馍吃了。她觉着小孩子有的吃,她就该吃,她也饿,她要是饿死了几个小孩子也活不长。中午,建设娘收工回了家,刚进家门。生产就说,娘,俺想吃馍。建设娘说,队里发的馍你没吃?叫解放自己吃完了?解放说,娘,没人发馍给俺。建设娘气了,知道队里没发馍给家里。

  建设娘是个大脚板子女人,她没裹过脚,不象村里的很多女人都是小脚,走在路上一歪一歪得慢慢腾腾。建设娘甩着她没裹过脚的大脚板子,啪哒啪哒地走到塞子家,她知道塞子心善,所以就先到塞子家。塞子问她啥事。建设娘也不叫他四叔了。直筒筒地说,不是说上工的社员家里的小孩子给发个馍吗?俺家咋没发?塞子说,都没发哩,队里几个干部要捉议好了才能发。建设娘说,那啥时才能捉议好?塞子说,俺只是个会计,这事不归俺管。你找队长他们问问去。建设娘又甩着大脚板子来到了当队长的建设三叔家。建设三叔说下午刚和几个干部捉议过,还没有决定。建设娘睁着一双眼问:那啥时才能给小孩子发馍?建设三叔说,大嫂子,你急也不管使,总得等队里捉议好了才能发。建设娘急了:你昨天不是说要发馍吗?建设三叔说,这队里的事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就算的。这样吧,我下午再和书记捉议捉议,最好明天能发馍给小孩子。建设娘没办法,只好悻悻地走了。她走在路上还想,明天还要去缠他们几个队里干部,一直缠到发了馍为止。

  第二天,建设娘没想到建设三叔真的当着上工社员的面说了,谁上工就给谁家小孩子发一个茅根馍。社员们都高兴地咧着嘴笑,这天的茅根也就扒的特别多。建设娘晌午回到家,听解放和生产说了队里来人给发了馍,馍让他两个分吃了,又说给大闺女吃她不吃。建设娘心里安泰了,又抱着建设在太阳底下晒太阳。闲看灰蓝的天和黑黄的土。

  过了没多久,这天解放叫唤着饿。建设娘看着他脸上瘦得只能看到眼了,心里疼得慌,都想把自己的肉割给他吃。最后,她出了村,打算找点吃的。其实她也知道根本就找不到什么吃的,现在人都饿得跟狼一样,路上有点能吃的也早给人吃完了。水里的水葫芦叶子和藕,地里扒红芋时剩下的没扒出的小红芋轱辘子和玉米杆子什么也找不到。但她还是出了村,就是找不到吃的也比在家里看着小孩子脸上的饿眼强的多。

  风刮得很有劲,天阴沉着,象是要下一场雨。路边的枯树和她一样的摇晃着身子。黑黄的路上只她一个人走着。她裹紧了破袄,不时拿眼四下望着。一会子,她眼里就出了水。她有“风泪眼”的毛病,一见大风,眼里就出水。她不时的用袄袖子去擦擦眼里淌出来的水。风呼呼的越响,她眼中的水也越多。她咬着牙走了一会儿,就觉着眼前金星子乱蹦,她替换的挪动着双脚,挨到路旁的一棵树下,背靠着树慢慢的坐在地上,把头搁在腿上,歇了一歇子,觉着身上有了点劲,就手撑着地,使劲站起来。她还没站稳,身子一歪,又倒了下去。她知道自个在一天一天的活计中累坏了,得要歇上好一歇子才有劲走路。她就又和先前一样,把头放在腿上,背靠着树养劲力。她歇着歇着就睡着了。

  迷糊中她觉着有人在推她,她睁开了眼,抬起头。那人胡子拉碴,身板硬朗,是个小老头子。他一看建设娘的脸,张嘴就骂,你娘的个屄,你搁这干啥?我以为是个死人哩。建设娘认的他。他是建设娘的表姨夫,和建设娘一个生产队。她表姨夫不等她说话,又骂开了。你个屄养的咋饿成这样?人家都会上队里去偷点东西吃,你个逼养的咋不去偷?建设娘听他这样骂,心里也不恼,还热热的,知道他毕竟是自个亲戚,关心自个。她说,建设达在公社里做木工活,俺不想连累了他。表姨夫又骂,娘的屄,不偷还等着饿死?他低下头,想了一歇子才说,今个夜里咱队里西南地的几亩豌豆摊我看夜,你提个粪箕子去摘一粪箕子,回来给小孩子吃。建设娘说,就你自个看?表姨夫说,就我一个看,你去偷点来。

  建设娘和表姨夫回了村,各自去了自个家。建设娘喝了茅根汤,哄着建设睡下,等天黑透了,她提着粪箕子出了家门。她一路走一路看,怕碰上个人。终于走出了村子,她急急忙忙的向西南地里走。那天是初一,天上没有月亮,几颗星子放着淡光。建设娘摸索着走了好几歇子,才来到表姨夫看夜的豌豆地里。她表姨夫正站在地头上等着她,见她来了,脸上就笑开了一朵花。他问就来你自个吧?建设娘点点头。表姨夫的一支手就搭在了她肩膀上。建设娘从肩膀上拿下了他手,说表姨夫,你这是干啥哩?表姨夫干笑着说,我一个人在这怪急的。你来了正好和你拉拉呱。他说着手又放到了建设娘的肩膀上。

  建设娘没有吭声,她看着胳膊弯子上的粪箕子空空的象一个大嘴,里面还没有一颗豆子,就没有吭声。表姨夫的手在她身上胡乱摸了几把,就把她推倒在豌豆地里。建设娘躺在黑黄的土地上,眼中映着的天空中几颗淡淡的星子,身下几块坚硬的土坷垃硌得她生痛,她不明白黑黄的土地昨也能硌得人生疼。
   
表姨夫颠狂够了,软瘫瘫地坐在地上,一会才说,快摘豌豆吧,白叫队里来查夜的人看着了。建设娘起了身,两个人不一时就摘了一粪箕子的豌豆。建设娘看着满满一粪箕子的豌豆,不明白这么多的豌豆怎么就是自己的了。
   
表姨夫把她送到地头上,又在她身上摸了一把,这才自个回去看豌豆去了。
   
建设娘回到家,大闺女她们已经睡下了。她找了个布袋子把豌豆装了起来,又在外面裹了几层破布,这才挂在屋顶上。她放好了豌豆,上床睡下了,她知道自个睡不着,但还是睡在了床上。

  早晨,太阳刚能看得见。建设娘就被咚咚的敲门声惊醒了。会计塞子隔着门喊,建设娘,建设娘。建设娘问俺四叔,你干啥?这么大清早的。塞子吆唤的声音更大了,咱队西南地里的豌豆叫人盗了。生产队里要全村的人都去开会。建设娘心里一凉,装作啥事也不知道。问,谁盗的哩?塞子说我哪知道,快起了开会去。建设娘心里松快了,答应了一声。塞子又到别家去叫人开会。

  太阳象个半生不熟的鸡蛋黄子,湿乎乎地粘在天上。周围雾灰灰的,就跟一潭死黑了的水没啥两样。建设娘坐在三四百个社员中开会,会场乱哄哄的象个放牛的场子。等社员们说够了,会才开始。先是建设的三叔说生产队来的豌豆叫人偷了,再后来就是表姨夫做了个检讨。再后来又是建设三叔说话了。他说:苏富贵没看好队来哩粮食,叫人偷了。生产队来哩几个干部捉议后做了这样的决定。扣苏富贵十天的工分,看豌豆的活还叫他干着,下回要是还在他看的班上丢了东西,这活呢就不叫他干了。他说到这里,用唾沫子粘湿了一小块纸,卷了个纸烟,吸了两口,有了精神头,就骂上了:你娘哩个逼,你也不要能,你偷了队里的豌豆,撑死你个狗日的。你偷了队里的粮食就算完了?我叫你能偷成吃不成。从今个起,咱村里就按上级规定的那样,只准队里的食堂起火,其他的谁家也不准烧灶生火。啊?人家生产队哪个不是早就按上级的规定做?只有咱队来没做,还不是为咱自个乡亲好?你还偷?社员们要眼珠子亮点,都盯紧着点,谁要是发现了盗咱队里粮食的偷贼,队里奖他二十斤粮食。偷豌豆的你也听好了,你奶奶哩个逼,队来要是逮住了你,先叫你上吊山熬去,再断你们家半个月的粮,娘哩个逼,我叫你偷?

  上吊山就是把人吊在树上打,要打断了六根树枝子才罢手。建设三叔这样说也只是吓吓人,他知道这偷子是逮不住。再说了,就是逮住了,乡里乡亲的,谁好意思得罪谁?都饿的眼里放着狼似的光,偷点东西吃也不算啥,都是为了活个命嘛。但他是个生产队长,队里出了事,他不能不讲讲排场话,吓唬吓唬人,要不他的队长活也不好干。他心里的小九九算盘是这样打的,坐在社员中的建设娘可不知道,她心里象有只老猫在抓着挠着,难受的不能说,上吊山都没啥,要真断了她家半个月的粮,叫小孩子昨活?好容易熬到会散了,她走在散去的社员中,怏怏地回了家。

  下午干活的时候,建设娘象是生了一场病,有一搭没一搭地糊弄着,还把七七芽也当作茅根扒了半粪箕子,让收茅根的塞子骂了好一顿。晚上吃罢了饭,建设娘又照常搂着建设上床睡下了。她在大木床上翻了一个身,又翻了一个身,直到鸡叫头一遍还没有睡着。最后,建设娘穿上了她的棉袄,从屋顶上取下了裹着豌豆的布包。她从门后头摸了一把锄,开了门。她刚一开门,镰刀般的月亮从树枝中投下冷冷的光,掷在建设娘身上。建设娘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呆呆地站了一会。好一歇子才缓过劲来。她走到自家猪圈里,用锄头扒了个海碗大的坑,这个坑很深,月亮照不进去,黑沉沉的。她拿过布包,解了开。看着布包里鲜亮的豌豆荚子看了好一会子,嘴角抽了几下子。她等嘴角子不抽了,这才把豌豆倒进了坑里。豆荚子碰着湿润的泥土,发出了沙沙声,滚进了坑里。

  建设娘推起了坑边的泥土,准备往坑里填的时候,又往那个象嘴一样张着的坑里看了看,两颗泪珠子就落进了坑里。最后,建设娘还是推起了泥土埋住了在生她养她的地上吞了她的豌豆和眼泪的深坑。再后来,豌豆在泥土中慢慢的烂成了泥,而建设娘埋豌豆的事就埋在了建设娘的心里,慢慢的成了建设娘的身体的一部分。

  许多天过去了,建设娘和往常一样上工,吃东西,喂孩子,睡觉。中间,她在公社里做木工的男人回了趟家。他在裤腰里给建设藏了点吃的,这又够建设吃上一阵子的。男人看四个小孩子虽然瘦,但精神头都不错,心里也得劲,夜里就在大木床上和她颠狂了一阵子。第二天,男人又到公社里做工去了。

  这天,天都黑了,建设奶奶拄着个弯的跟牛腿样的枣树棍子,胳膊上挎着个粪箕子,扭着两只小脚歪歪揣揣地来了。她没进门就尖着嗓子喊,建设娘!建设娘!建设娘出了房门问啥事。建设奶奶说队里叫社员夜里去北地里摘豌豆,一家一粪箕子,自个吃。建设娘睁着眼问哪有恁好的事?建设奶奶说俺不知道队里就是说哩。你啥时去?建设娘说你先去,俺把建设哄睡了才去。建设奶奶扭着小脚走了。建设娘跨过门坎子,进了自家的门。她家门坎子很高,建设娘初进建设达家的门的时候,就曾经在这里绊过一跤,把脸上磕了一块疤出来。她那时还年轻,和别家的年轻闺女一样爱美,脸上有了个疤拉子,当然恼气,她晚上躲在被窝里哭了一气子,后来建设达哄了她半天,说她脸上有了这个疤更俊了,搂着她着实颠狂了一番,她才高兴了,慢慢地把这事忘了。

  建设娘在屋里哄着建设,听着建设奶奶和二婶子说着话,往村西头去了。想着有吃的了,心里也美上了一阵子,只等着去摘豆子。建设平日里也不咋闹气,今天却一个劲的哇哇哭。建设娘哄了他一顿饭的功夫,他还直着嗓子憋红了脸哭。建设娘掂记着地里的豆子,就恼了,顺手在他腚上扇了两耳巴子,把他丢给了睡在西屋里的大闺女,自个挎上粪箕子,往西地去了。
   
月亮不咋亮,在云后放着淡白的光。建设娘慌慌地走着,快到西地的时绊了个跟斗。脸朝下结实地摔在地上,粪箕子甩出去丈把远。建设娘在地上趴了一会,嘴里嘟嘟囔囔地骂着娘的逼。等她缓过劲来,动了动手脚,觉着没事,就拿手揉摔疼了的胳脯肘子,她摸到她的破棉袄在胳膊肘子上又破了恁大一块。建设娘也不咋在乎,她心想不过是多补上一个补丁,她有针和线,一会就能补好。

  建设娘摸索着站起来,用她的大脚板子在地上趟趟,想看看是啥绊了她,可地上平平整整,啥也没有。她也不知是啥绊了她,她挂念着地里的豆子,也不找了。拾起了粪箕子,直往西地去了。她觉着豆子比啥都重要。

  建设娘离西地不远,借着不咋亮的月亮,就见豌豆地那头恁多人影子晃来晃去,都弯着腰在摘豌豆。建设娘知道那都是队里的社员,她原想过去和他们一块摘豌豆,就是刚才那一跤摔的两腿都疼,走不动路。她就从地中间走过去,在豌豆地这头摘豌豆。建设娘摘了半粪箕子豌豆,腰有些酸了,她就直起身子歇歇。她无意中看见豌豆地那头空荡荡的,刚才那些摘豌豆的社员连一个也没有了,空空的地里只有惨白的月亮和她。她见这些社员走得这样快,一会就一个也不剩,觉着古怪,心里就有些发毛,她慌里慌张地摘满了一粪箕子豌豆,往村里走。

  建设娘没走几步,就见远远的有亮光,还能听到人说话的声音。她不知来的是谁,想着胳膊肘子上的一粪箕子豌豆,就有点怕。她猫着腰钻到了豌豆地里,趴下身子,看着来人。那光亮晃悠着近了,原来是个马灯。拎马灯的人是建设三叔,和他一起来的是队里的书记和公社里的几个干部。建设三叔边走边说,俺是个共产党员,又是个生产队长,哪能做对不起国家的事哩?这地里的粮食是公社哩,是国家哩,俺咋会让队里的社员摘哩。书记也说你们做领导的可要明察,俺们队长历来都是个好干部,咋会让社员偷自个生产队的豌豆哩。

  一个人嗯了一声,说伟大领袖毛主席说时刻要防止坏人捣乱,还说要狠抓生产,咱们应该积极响应他的号召。有人反映你们苏前楼子生产队让社员偷自己生产队的粮食,你们都是党的好干部,历来对国家对人民都是一颗红心,这公社里是知道的。不过,群众反映了问题,我们做为国家的干部就一定要查清这个问题,这样才能对得起党和国家。现在咱们国家还处在创业阶段,还很困难,应该珍惜每颗粮食。

  这个干部说话文里文气的,好多话建设娘都听不懂,但她估摸到这几个干部就是来查队长叫队员偷自个队里的粮食的事,心里怕得更狠了,把脸贴在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出。几个人从她面前走了过去,没瞧见她,慢慢地去远了。建设娘等瞧不见他们的马灯亮光了,这才钻出了豌豆地,使劲往村里跑去。
   
建设娘一口气跑回了村里,心里怦怦跳,也不知是给几个干部吓的还是累的。她把一粪箕子豌豆放在了床底下,到灶屋里舀了一瓢凉水喝了,还不过瘾,又舀了一瓢喝了,这才压住了蹦蹦乱跳的心。她坐在柴火灶前坐了一会,歇了一歇子,想着小孩子有吃的了,心里高兴起来,脸上挂着的笑就带动了先前在自家门坎上绊倒时摔的疤瘌。那疤瘌在她脸上跳着,泛着光。
   
建设娘坐了一歇子,压不住心里的美气,就到屋外走走。

  月亮还是那样,白不拉叽的,放着青森的光,象个死人骷髅子。建设娘就在这样的月亮下走了几步,心里头不由的发虚,总觉着身后有人跟着她,往她项子里吹着凉气。她怕了,就想回家。这时候有人吆唤她,她一看是二婶子和建设达的一个本家大嫂子远远地走过来。就问她俩啥事。又问她俩咋还不睡。大嫂子说睡啥,咱队里的社员谁能睡着?眼看到嘴里的豌豆又吃不上了。二婶子骂着说也不知哪个狗靠的朝公社里报了信,叫咱都吃不上豌豆。建设娘说你们没摘一粪箕子豌豆。大嫂子说队里没一个社员摘豌豆,俺们到了西地,就叫队长撵了回来,说是公社里来人查这事哩。队长还说谁要漏了摘豌豆的事就断谁全家的粮。二婶子又骂狗日的,真不是熊,自个不吃豌豆,也不让俺们吃。不知是哪个老驴养的干哩坏事。

  建设娘呆了呆,问:咱队里没一个人去西地里摘豌豆?
   
大嫂子说没有人去。
   
建设娘说,二婶子,你不是跟建设奶奶一起去摘的豌豆吗?
   
二婶子叫了一声,骂起来,你个屄女人,你说的啥呀?
   
建设娘说,建设奶奶没跟你一起去摘豌豆?
   
二婶子骂,滚你奶奶个屄吧,你是想咒我死哩。建设奶奶今天晌午就咽了一口气,现在人都硬了。你让我到那边去和她一起去摘豌豆吧。
   
建设心里一虚,说,她死了?咋没人跟俺说?
   
二婶子说咱队里那一阶子不饿死几个人,有啥可说的?再说了,建设奶奶也快七十的人了,死了有啥可稀罕,还要说东说西的?重晚也不兴披麻戴孝,说了也没个意思。
   
大嫂子说咱队里饿死的不算多,前面的朱店子生产队前个一天就死了五个。

  建设娘也没听清她两个女人说些啥,她慢慢地走回家,慢慢地坐在了床沿上,心里想着建设奶奶拄着个弯的跟牛腿样的枣树棍子,歪歪揣揣地来到她面前,散乱的白头发在风中乱飘着,张着一张嘴和她说话。想着豌豆地那头许多弯着腰摘豌豆的晃动人影子,在一小歇子功夫就看不见了,又想着建设没来由的哭喊和自个在去摘豌豆路上摔的一跌,知道遇上了什么,不由的腔子里冰冰凉,汗从八万四千个毛孔中被凉意逼了出来,粘粘地爬在她身上,象无数的小虫子在动着。她不知自己刚才见到建设奶奶是不是真的,但她总觉着那是真的。

  虚白的月光从窗子里射了进来,慢慢地从床这边移到床那边,从建设娘身上冷冷地辗了过去,象个轧麦的石滚子,把她压成了一张上坟用的火纸,建设娘就在扁窄中走着。天快亮了,建设娘觉着心窝子里怵得慌,身上也冷得瘆人,她觉着自己要动弹动弹了,要不就要成了乱尸岗子中的一根烂木头了。她从床上站起来,骨头架子发出喀嚓喀嚓的响,散了一样。建设娘走到门边,开了门,门吱呀一声,听的人牙发酸。建设娘来到灶屋里,从水缸里舀了一盆凉水,甩掉了身上的破袄,用水抹身上的粘汗。水是从深井里打出来的,冷得渣死人,建设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硬挺着抹完身子,赤着上身,拎着小袄子出了灶屋。

  风忽忽地吹着,象一把把刀,建设娘有了冰冷井水的刺激,也没咋觉着冷。她来到东屋,从簸箕里拿出了针线,补小袄子上昨晚上摔烂的地方。建设娘补完最后一针,才发见这个补丁正摞在她和建设达第一次打架时撕烂的补丁上。
   
建设娘穿上袄,等时间差不多了,就上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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