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我的纸上叙述了一切。她那阴郁的脸上明显留下了岁月的脚步。一个不归的人把回忆留给她，让思念置她于死地。
　　她说他就这样走了，义无返故。十七年了，如今我已不在想了，你是我最好的伙伴，在这个村子里，只有你对我很好叫我忘记他。
　　我看着她浑浊的眼睛里流着泪，又黑又瘦的脸上看不到当年的影子。她年青时清纯如草。六十年代的她在一个不经意的夜晚爱上了上山下乡的知青蓝。

　　那时那个男人背着一个草绿色的书包来到我们村。我在村口的一个大石头上坐着，嗑着瓜子，口沫子乱飞。他走过来对我说，喂，小孩，队长家在哪里？我对他的到来感到好奇，同时为他叫我小孩而感到恼火，要知道村上的人都没有谁这样叫过，我都十六岁了还叫我小孩，有病，我懒得理他，把头扭到一边去。
　　出于好奇的驱动，最后还是对着他那高竣的鼻子指了指队长家的方向。他悻悻而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心里想着这男人一定会在我们村做些惊天动地的事情。你看他的眼睛是何等的狡黠。我闻到了来自他身上与众不同的味道。

　　谁曾想到。就是这男人在我们村子逗留到十二天的时候，就和她好得如胶似漆，形若一人。我的小庆姐，我喜欢的小庆姐不知被他灌了什么药，天天就和他如影相随了。双双陷入了泥潭。
　　他的离去不是偶然。城里来的公子哥最终都要回到城里一如倦鸟归巢。他们是不会喜欢上这山沟沟的。这男人在十二天以后的十七天就走了。听说他是城里什么建筑公司某领导的儿子，来这儿是为了镀金，走走过场。知识青年下乡嘛，留下来的都是白痴。
　　小庆姐是如何舍不得他的，我不得而知。这男人对她说他回去之后不久会来接她，他得回去向他的父母说清，打通那个至命的环节。他说，小庆，我喜欢你,我不会丢下你的。他说得多么诚恳。他说虽然你没有多少文化，但是你的美丽和善良无以伦比，让我惊愕，我想我爸他会同意的。他嗫嚅着，嗓子里发出哽咽的声音。我们的小庆只有傻傻地眼泪汪汪地凝视着他，抽啼。
　　那种离别的痛苦是后来小庆谈及此事时从她脸上窥见端倪的。

　　他走的时候，把我叫了去。他知道我和小庆从小一起长大，俩小无猜。我来到他的跟前。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给我。他眼睛略带忧郁的神色。他是那种能叫女人看一眼就喜欢的男人。
　　我问这是什么啊？是钱吗？是钱我不要。
　　他笑了笑说，给你的，你打开来看看是什么。
　　我打开来看是一本书。
　　他说这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给你的，我来到这儿只有这本书是我最喜欢的，给你吧，我知道你喜欢书。
　　他又说，你和小庆是最好的朋友，我想请你帮我照顾她，行吗？
　　我内心闷得好慌，这几天以来他一直缠着小庆姐。每当我看到他俩的时候，就有一阵慌乱，驱赶不走心中的阵阵酸楚。但是我无法拒绝。他的眼睛里让我看到了下跪的意味。多年以后我行走于城市的那些街道，站在路边乞讨的人让我常常想起他。
　　我接过书，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是一本我喜欢的书。

    十七年了，她是怎样渡过每一个艰难的白天和黑夜？他一直没有回来，她生下他的孩子。
　　如果一个人什么都没有留下的时候，他自个还留下做什么？小庆姐来到当初他们别离的地方。原来路边的一棵小树已茁壮长大，在阳光的照耀下摇晃着叶子的眼睛。我和她站在那棵大树下面，叶子在风的吹动下，发出沙沙的声音。
　　我扶着她，我们都步入老年鬓发若银在所剩不多的岁月流金中踽踽而行。她望着远方，手里捏着那个紫红的同心结，是蓝当年留给她的。她谨慎地拿出的时候，每一次都像在掏出她的心，她的心也是那种紫红的颜色。
　　她喃喃地说，弟弟你能给我再次讲讲保尔吗？
　　保尔就是那本书的人物，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么想一个人又是如何想念的呢？

　　这十七年来，小庆姐是如何从一个情蔻初开的少女，经历岁月和情感的蹂躏走到现在的白发苍苍？我每次为她朗读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时候，她的表情很平静，眼睛里流溢出奇幻的光彩。她总是喃喃地说，保尔……保尔……我是你的冬妮娅，你爱的冬妮娅，我在等你，保尔.柯查金……
　　她在幻想，她在想蓝吗？她在我的朗读声中相去甚远。她想的那个男人一去不复返。小庆姐，你靠什么活下来的？是蓝吗，是保尔吗？我的小庆姐，其实至死不渝地爱你的人，不在遥远，而与你近在咫尺。可是你却爱着那个虚无的人，爱让你心力憔悴。你不能忘却。你对我说不能忘记他，你现在所受的是前世欠他的，这是命。是的，这是命。我默默地藏着你，每天为你黯然神伤，这也是命。
　　其实蓝在小庆姐的心里也不能清晰起来，是模糊的浑沌。随着岁月的消蚀，蓝的影子只有用幻想才能抵达。

　　她想他吗？
　　她把同心结摩挲了一阵。我看到她多年的不曾猝哭，今天眼睛里有了泪水。
　　她说弟弟，这个同心结是他给我的，现在我不想要它了。
　　我说你都保存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拿着吧。
　　她的泪水混淆了她的视线，她说不要啊，它像一个恶梦缠了我多年，我原以为它是我的最爱，现在才知道它只是一个厄梦。
　　什么同心结？那不是拴我的绳子吗？它拴住了我还打了一个死结。
　　弟弟你能帮我吗？
　　她说我把同心结送给你，你把那本书给我？
　　书？你不认识字，有何用呢？
　　有用的，弟弟，这么多年来，我好像就是这本书里的一个人物。她说。
　　于是我把那本破烂不堪的书递给了她，她的泪滴了下来淌在书页上。她把它藏在了怀里。

　　同心结给我，它也要来拴住我吗？没有同心结可是我心还是套上了无形的枷。我爱小庆姐，至死都在爱她。小庆姐，不要用一个结牢牢地拴住我好吗？我想飞，让我的心象鸟一样自由地飞吧。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同心结？我终于解开了它。一个结是人蓄意编织成的。它原本是一条长长的绳子。打开和编织都是人为的。结可以解开，心灵的症结同样可以医治。我说小庆，你看这是一条绳索，我现在帮你打开了它，你不必忧心忡忡了。我们从新开始吧，小庆？
　　此时天时已晚，天边的那朵白云惭惭地变了色彩，从橙色变成红色，多么的好看。
　　她嗯了一声，她说我们以后在一起吧，你今晚就来我家。
　　她回过头来说你能再给我读一下保尔吗？
　　我在夕阳的余辉下对着她那棵树那朵红色的云读起了保尔：
　　青春胜利了。伤寒没有能夺走保尔的生命。保尔已经是第四次跨过死亡的门槛，又回到了人间。卧床一个月之后，苍白瘦削的保尔终于站起来，迈着颤巍巍的双腿，扶着墙壁，在房间里试着走动。母亲搀着他走到窗口，他向路上望了很久。
    积雪融化了，小水洼闪闪发光。外面已经是乍暖还寒的早春天气了。
　　我继续用一种缓缓的声音读着：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回首往事，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卑鄙庸俗而羞愧……。
　　在读声中，我一直看到她的脸上泛着天边的红云。她听着听着微笑了起来。

　　　　　　　　　　　　　　　　　后 记

　　三年之后的某一天，小庆的儿子冬冬来到了他爹生前的城市黑城。他把蓝的骨灰运了回去。当蓝来到这个家里时候，我们看到盒子上刻有铭文，介绍了蓝生前的点滴。上面记叙了他死时之日期－－－一九六七年五月二十七日（我们推断了一下，蓝的死期恰是他离开我们村庄的第十三天）；他的死因是：父亲是资本主义的尾巴，儿子必定是一棵为害人民的毒草。　　　　　　　
　　二00一年三月，国内各大影剧院纷纷上演《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剧，保尔的剧照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流传。当冷冷的街道上再也没有人多看保尔一眼的时候，一个老人在自己家中把一个死者的遗像换成了保尔的七寸剧照。
　　保尔因此一直用一种冷竣的目光凝视着这个孤独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