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不远千里要求从成都调到潍坊刑警大队任职。说来也没有什么很特别的原因，无非潍坊市是我的故乡，我对它有一种特别浓郁的情感，且养育了我二十余年的母亲至今尚独留在那里，是以更增加了我调回故乡的热望罢了。

    回到潍坊的那天是晚上，我没有到刑警队去报到。可巧第二天便下起了大雨，潍坊本是个少雨的城市，难得一场如此酣雨，我也难得如许空闲，便跟母亲在家中闲聊了一些时候。不过谈些电话里，信纸上早已熟稔了的话题。待母亲唠叨累了，我便决定出去走一走。

    家中的一切都似乎没有变，一如七年前的老样子。我迈步走出房门的时候，顺手向门后只一捞，便扯出了那把已经传了三代却依旧强健的油纸伞来。看得出油伞一如既往，只不过颜色稍微淡了些，然而入手处却觉得轻了许多。毕竟我又长了七年，当也该如此吧！我轻轻地笑了，顺手撑开了竹伞，桔红的伞光笼着我，使我的脸色也黯淡了许多。

    北国的雨终究与南国不同，要下就下个酣畅淋漓，不似成都，连绵数天，日日淅淅沥沥，总使人恹恹，提不起精神来。
    清凉的雨滴无序地落在周围的沥青路面上，打在我头上的纸伞上，沙沙地轻响着，如一首轻奏着的酣歌，惬意极了。
    不觉中，我已踱到了市中心。然而我随即觉察到有许多人正用一种疑惑的眼光打量着我。我不由一愣，随即醒悟：现在都什么年代了，钢质的雨伞都已不很时兴，更何况我打的这只或许只有在某些电视剧或影片中方能见到，也无怪乎他们要讶怪的了。
    然而，蓦然中，我忽然似觉得少了点什么似的。缺了点什么呢？我的心也忽然沉郁起来。蛋糕吗？不对，为给母亲庆祝五十大寿，三天前我已定做好了。忘记向哪位要好的同事道别了吗？也不是，临上飞机时，那张名单我还仔细的查过两次。那到底是什么呢？我的思绪突然茫乱起来，竟似已不记得任何事情，脑海中只余下灰茫茫一片。然而我的感觉竟是恁般地强烈，竟是如是地深沉，而且愈是这样地走下去，这种感觉便愈是强烈。我的人竟已似完全没了重量，如同走在一片夜的海的柔波上。
    忽然，灰茫的背景中有白光一闪，接着白点浸润开来，越铺越大，直将我的整个脑海充盈，中间似乎还有两只仙鹤在翩翩起舞……
    啊！记起来了，终于记起来了，那是一把伞，一把白色的油伞，纸竹伞。

    岁月如梭，时随境迁，谁也无法预见。七岁流年中，我到了成都市，考入警校，得了警衔，如今又回到了故土，回到了母亲身边。然而，七年前和我一起在雨中漫步的那把白伞呢？伞下那张似嗔非嗔似喜非喜的俏靥呢？它是否依旧如同从前；她是否也像我一样，岁岁年年，在奋力地驾驭着那艘命运的航船？
    我已无从知道，但我们同编的那首《纸伞谣》却又清晰地响起在耳边。

    一只伞，一份情，玉莲冰清玫瑰红，只因心相映。
    风里走，雨中行，脚脚步步总关情。
    月光寒，人初定，窗外秋虫正呢咙，有谁数得清？
    风正猛，雨又冷，你可曾为我心痛？
    好花百日红，不肯过东风；
    伤情对孤影，蜡炬空流红。
    人生无多路，年少快追梦……

    谣词悠悠，我眼前又将现出那个胸前带着蝴蝶结的女孩子来。细雨中，她的声音依旧是那样的清晰、悦耳，如一只带磁性的银铃。
    “你说，天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星星？”
    “哦，我听说先前世上有许多美丽的石头，但人们都不肯承认它的价值。上帝一发怒把它们都抛上天空，挂住的，便成了星星，极少数落下来的就成了这世间的宝石。”
    “哼！纯粹是胡诌，你见过真的宝石吗？”
    “见过！”
    “那它是什么样子呢？”
    “跟你差不多！”
    “去……作死的，你讨打……嘻嘻……”
     “哈哈……”
    “喂！阿岳，你说，天为什么要下雨呢？”她举着伞在雨中走着，突然停了下来，转头问我。
    “我想――那应该是一个悲伤美丽的女孩子在哭吧！”我无力的回答着，脚下明显地慢了下来，眼中充满了迷惘。
    “那你说，她能不哭吗？”她停了下来，斜盯着我，似要将我的整个人看穿。秋风将她的长发撩起，粘在额上，遮住了她的眼睛，我看不分明。
    我长长吁出一口气“我不知道，但四年后她一定不会再哭泣，是吗？”我转过头盯着她。
    “我想是的。”她轻轻转过身子，用纸伞遮住我的视线。但我看得出纸伞在轻轻地颤抖着，如一只细雨中白蝶的翅。
    我转过身，向车站走去，身后却传来了缓和的笛声，是《梁祝》，可翻来覆去却总是《相爱》与《抗婚》，却没有《化蝶》一节。它在我听来是那样的如泣如诉，有泪从我眼角滑下，我始终没有回头。渐渐地，我走远了，但那只白蝶却依旧远远地孤寂地立在那里，使人心碎。

    可是，三年中，我的信你为什么一封都没有回？几十次的长途电话，为什么总找不到你清脆的声音，为什么？你到底在不在家里？你又为什么不给我一点消息？哦，香雪，每当在这飘雨的日子里，你是也如我一样在追忆那往昔美丽的日子，你是否也如同我一样撑着那把白纸伞，漫步在雨中，酣吟着那首不成诗的诗？你是否又记起了宝石？你是否又记起了送别的秋日？七年中，你是否又遇到了难处理的事？哦，香雪，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我好想念你，真的好想念你，我找不出你拒绝我的道理，我不相信你会那般轻易地放弃！哦，香雪，七年后，你的容颜是否还一如往昔；七年后你又是否与往日一般欢喜无虑？

    清泪，缓缓自眼角滑下，滴落在雨水里。我的眼中，脑中一片迷离，现实的雨丝与心中的雨滴汇在一起，点点滴滴将我打得透湿。我忽然觉得好冷！好冷！
    雨下了半日，渐渐变得细了，朦朦的，如一束束长丝随风扭动着。我忽然想到香雪家去看看。然而以往与香雪在快乐中一块行过的路，此时要我独自行来，却忽然变得遥远起来，就连脚步也失去了往日的轻快。如同九年前与香雪贪玩一起丢了书包，无法回家的感觉一样。
            
    我不由茫然了，怎得尽是想从前？但思绪却总不肯由我。我无奈地长叹一口气。以往每次想到我们噘着嘴像被押上赴刑场走回家的样子，我总要笑的。可此时，我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冥冥中，竟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我，使我透不过气来。
    然而，路终究是路，不管有多长，它总有尽头，就如同我们那天回家一样。多么熟悉的白杨，多么熟稔的木门，闭了眼，什么地方有几颗钉都数的出。然而，我忽然又害怕了起来。七年岁月蹉跎中我竟没得一丝闲暇再来一次。七年岁月中，我亦改变了不少。而此次唐突的前来，她会在吗？她又会认出我吗？

    轻轻踏上石阶，带着一颗惶恐的心叩响了门环。门内立时传来了脚步声响。我突然全身紧张起来，心跳也加快，两只眼睛紧紧盯住那两扇木门，就像盯着一件天下无二的奇珍。
    门终于被轻轻地拉开了，探出了一张女人的面孔。
    这张脸？若说是香雪的吧。香雪今年也不过二十二、三岁，哪会有这么多的皱纹？若说是大妈的吧，也不对，她的脸又怎会瘦了许多？看着看着，我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见到的那只长满了白毛的大丝瓜。我不由有些茫然。
    但此时，那只“丝瓜”笑了。“请问，你找谁？”
    我不由揉揉眼睛，再瞅瞅框上的号码“东风街50号”一点都没错。我定定神“哦，哦……老大妈，您……您是……”
    “我是这儿的代主人。”老人友善的笑了。
    我的心不由格登一下子，她自称是这儿的代主人，那香雪她们——我不由向前一步扶住门框急急问道：“那，那先前院中的那母女呢？”
    “唉，都走了。”老人叹口气，转身向院中走去，她的背影有些驼。
    “走了。”我不由一惊，“她们都去了哪儿？”
    “唉，孩子”老人突然转过身，浑浊的老眼紧盯着我的眼睛“你先得告诉我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我？”我不由一怔，随即歉然道“我叫张岳，是香雪以前的同学，也是好朋友，小时候我们一起长大的，后来才分开了。”
    “哦，张岳。”老人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遍，似乎记起了什么，忽转身向堂屋的那张木椅走去。她的脚步看来那样沉重，似在决定着什么事情。我忽然感应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
    蓦然，老人扶着那张半旧的红枣漆木椅转过身子，用一种沙哑的声音唤我道：“孩子你来，大妈告诉你件事。“
    我依言坐了下来，她却又背过身去。
    “八年前，”她的语调突然变得平缓悲凉起来，我的心也像压上了一块大石头，陡然蒙上了一块不祥的阴影。
    “香雪她娘得了癌症。”
    “什么，程伯母她……”我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香雪怎么从没跟我提起过？”
    “她是怕你担心。”老人的脸转向了窗外，我看不清她的脸。“她跟她娘一样都是个好人！”
    “是的，她们都是好人。”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她是那个秋上走的。”老人轻轻地说。“那也是这么一个飘雨的日子。”
    “是不是八月二十三？”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
    “你怎么会知道？”老人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又复看向窗外飞飘的雨丝。“是的，八月二十三的晚上。”
    “啊？”我的心似被谁狠狠地揪了一下。八月二十三不正是我离开潍坊的日子吗？香雪送走了我，回家就要见到她母亲去逝？这对她是一个怎样的打击？我简直不敢想像！
    “她连哭了三天，晕过四次，整个人都似呆了，发葬那天，还是我扶着她去的。”老人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后来她把这个家托给我。我问她要到哪里去。她说，她在这里只有她娘一个亲人，现在潍坊她已呆不下去了，她要到成都去找一个，那个人，现在已经是她唯一的亲人了。”老人缓缓转过身子，盯住我，一字一顿地说：“那个人，应该就是你！”
    “是的，香雪一定会去找我的……”我忽然像被蝎子咬了一口，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可我直到现在，也没再见到她呀！”
    “是的，”老人缓缓合上了双眼，“不但现在，就是以后，你也永远见不到她了！”
    “什么？”我的脑袋像突然被重锤砸了一下，身体不由打了个趔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她也死了。”老人眼角有泪珠轻轻滚下。
    “什么？你说什么？不可能的，你骗我！”我猛地推倒椅子撞翻了桌子，扑到她面前，双手紧紧抱住她的肩一阵猛晃：“你说，你快说，你是骗我的！你是骗我的！你快说啊！”
    “我没有骗你，她真的死了，一辆大卡车，一辆超速行驶的大卡车，就在街上的十字路口……”
    “一辆大卡车，一辆超速行驶的大卡车……”我放开了她，踉踉跄跄地向后退着。真的是一辆大卡车，好快！开的好快，我已经看到香雪了，她纤细的身子在人中飞舞着，如一只白色的蝶！啊，是血，还有血，血花弥漫开来，好美，好美啊！就像一朵朵雪地里撒落的红梅，好红，好艳！红得令人发晕！艳得让人心碎……

    不知过了多久，我缓缓睁开了眼睛。
    “孩子，你没事了吧？”老人就坐在床前，轻轻地问我。
    我已无语，任由热泪籁籁地滚了下来。良久，我才止住泪，轻轻走下来扶住老人的手：“老人家，我可以在这儿到处看看吗？”
    老人轻轻点点头：“随你吧！这七年来，一切东西我都还保留着原样的，一点也没有动。”她眼光中充满了悯柔，一如那天我向程伯母告别的样子。我的心一阵刺痛，哑着嗓子道：“谢谢！”

    噢，磨旧了的椅子，崩了嘴的茶壶，一切的一切摸起来都是那么熟稔，如一位位久别的故人。可是，旧物仍在，人今又何处？“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李清照尚有泪可流，可我现在能流的，却只有心口上的血哪！十几年的朝夕相处，七年的异地相思，到头来却是这样的一个结果，为什么？为什么？！
    我颤抖着摘下墙上的长笛，笛身上泪滚斑斑，湘妃竹啊湘妃竹，你身上有的难道就仅仅是这娥皇的血，女英的泪吗？我轻轻地抚摸笛穗上的蝴蝶结，多精致的蝴蝶结呀！如今长笛仍在，笛韵尚存，可又有谁能再找回七年前那个扎着蝴蝶结在风中在雨中吹笛的倩影呢？相思痛，别离难，可又如何能比得上这人分阴阳天！
    我将长笛插在怀里，缓缓从门后捡起那把白纸伞，轻轻拭去上面的灰尘，把她撑了开来。白伞依旧，伊人却无痕。人生此来，不也如一场梦吗？一场美丽的梦，有着绚丽的开端，然而又有谁会料到也有这样凄凉的结终呢？
    我知道，那个女孩再也不会撑开这把泛黄的油纸伞了。此后她撑伞的倩影也只能是我记忆中一个最难忘，最凄美的片段罢了。

    我抬起头，轻轻问老人道：“老人家，我可以带走这两样东西吗？”
    老人没有抬头，却叹了一口气：“当然，这些东西本就是你们的，我只不过是受人之托看着而已。“
    “谢谢！”我深深地向老人鞠了一个躬，“我想去看看程伯母和香雪。”
    老人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好吧！她们葬在城东。”

    从香雪家走出来，我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苍老了几十年，连脚步也蹒跚起来。我撑起了两把伞，轻轻地对着那些飞飘的雨丝：“香雪，我听说，人死后是要化鬼的，你若能听到，就到伞下来吧。就像我们七年前一样……你来了吗？这风可是你那飘逸的长发吗？……”
    跪在程伯母的碑前，我轻轻叩了个头：“伯母，张岳来看您了。您没有儿子，以后我就是您的儿子吧！”我又磕了几个头轻轻地站起身来到香雪的墓前，把两柄雨伞都放在香雪的坟前，然后在碑旁坐了下来。
    “香雪，我来看你了。九泉下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你还记得从前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吗？你说你是一只蝶，一只无拘无束的蝶……”
    泪光莹莹中，我抽出了长笛，一遍又一遍地吹了起了那首《梁祝》。这笛仿佛又将我带回了那飘雨的季节。我忽然明白七年前香雪为什么总不吹出《化蝶》那一节。她当时吹不出，如今我又如何能吹得出？这一节是一种解脱，一种欢慰。人生如此不能同化蝶，那就一同化灰吧！
    笛音中我轻轻掏出打火机，点燃了两柄纸伞的边缘。火焰在我眼前跳跃着，烘出的油渍吱吱响着向后退去，汪汪地就像人的眼泪，灰烬落在雨中，化为泥，滑进心底。
    火焰越来越大，终于将两柄雨伞都吞没。火光中，我仿佛看见一个撑白伞的女孩子婷婷地从火焰中飘了起来，甜甜地笑着向我走来，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