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到达那座有海的城市,已是次日下午。
我并没有直接回家,相反,我照先前那样,把行李寄存,暂时住进了酒店。总得找个合适的理由,我想,虽然我是这座城市的亲生儿子,但此刻,我却成了它的叛徒。
我在海边走了很久很久。从栈桥西边,一直走到中山公园。
我在太阳落山之前,重又折了回去,在沙滩上坐着,看他们放风筝,吹着海风,听童年的哨音。
这里并没有太多的改变,只是曾经来过的人去了,大批陌生的人又来了。我不知道我是曾经来过的人还是已经成了陌生的人,我只是这里长大的一个崽子,离开之后,在别的地方受了挫折,折了想飞的欲望,然后,又落回到这里……
“爸爸,海水为什么要退潮?”坐我旁边不远处的一对父女的对话打断了我。
“因为海水要回家!”爸爸轻声地说。
“那海的家在哪里?”
“在……”爸爸注意到我,无奈地笑笑。
“海的家在每一个热爱生活的好孩子的心里!”我坐过去,对她说。
“我是好孩子,大海在我的心里吗?”小女孩儿甜甜的声音转向我,脸上写满了无数好奇和疑问,只是,双眼空洞而无神。
“是啊!”我说,“你喜欢大海么?”
“喜欢!”小女孩儿说,“可是我看不见它!”
“先天性!”爸爸指指眼睛,摇摇头对我说。
“爸爸,海是什么颜色?”
“蓝色!”爸爸说,“你听!你能听到海是蓝色的!”
“治过么?”我问,“你们好像不是本地人。”
“嗯!”爸爸点点头,“这次来青岛就是治疗。”
“爸爸,我听不到!”小女孩儿稚嫩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等等!”我说,说着,起身快步跑向旁边卖贝壳的工艺品小店。
待我再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只大大的空心海螺。
“你听!”我说,我对着海螺轻轻吹出海鸣的声音。
“爸爸,爸爸,我听到了,听到了,海是蓝色的,海真是蓝色的!”小女孩儿兴奋的心情溢于言表,拍着小手儿,欢呼起来。
爸爸感激地给我一个笑容。
“送给你”,我说,“这样你就可以天天听到海了!”
小女孩儿高兴地接过海螺,侧着风,对在耳朵上。
“快谢谢叔叔!”爸爸说。
“谢谢你,叔叔!”
“不客气!”我说,“来!叔叔给你讲个故事!”
“好啊!好啊!”小女孩儿挣脱爸爸的怀抱,坐起来。
“很久很久以前”,我说,“海里有条美丽的美人鱼,她跟爸爸妈妈住在一起,她们很幸福很幸福地生活在水里,无忧无虑地过了一年又一年。但是呢,有一天,有个狠心的渔夫驾船出海,他不停地撒网撒网,突然,一不小心,捕到了美人鱼的爸爸和妈妈。后来呢,这个渔夫把她们带到了岸上。再后来呢,小美人鱼想念爸爸妈妈,就哭啊哭啊,一直哭肿了眼睛。眼睛肿了,她就看不见了。但是,她还是非常非常想念爸爸妈妈,没办法,她便找到海龙王,让龙王送她上岸去找爸爸妈妈。开始的时候,龙王不答应,可是,后来呢,龙王被小美人鱼感动了,于是,他就规定每天涨一次潮,送小美人鱼到岸边找妈妈,等那个狠心的渔夫出海的时候再退潮,把小美人鱼接回去……”
“小美人鱼后来找到爸爸妈妈了吗?”小女孩儿问。
“等你眼睛能看到了,她就找到了!”我说,“你希望小美人鱼找到爸爸妈妈么?”我又问。
“嗯!”小女孩儿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一定会找到的”,我说,“你的眼睛也一定会治好!”
“爸爸!”小女孩儿转向爸爸,“叔叔说我的眼睛一定会治好!”
“一定会好!”爸爸肯定地说。
“咱们该走了”,爸爸拉起小女孩儿的手,“跟叔叔说再见!”
“再见,叔叔!”
“再见,小美人鱼!”
“谢谢你!”爸爸伸出手来跟我握手。
“不客气!”我说。
我看着他们一高一矮有说有笑地消失在夕阳里,在暮色的黄昏下,我还看到他们的背影被某些东西拉得很长很长……
我站起身,抖抖身上的沙子。
沙滩上像我一样坐着的人们开始散去,小商小贩开始收摊,零零碎碎的那些吃过饭的人民,开始腆着解决了温饱问题的清闲的肚子,悠然地漫步在微凉的清寒中。
海浪阵阵袭来,我快步踏上岸边围堤。
我在围堤上眺望。
我突然发现,海水深沉而厚实,说实话,并不怎么蓝。
49
我被正午的太阳叫醒。
我穿衣开门,叫宾馆的服务生进来打扫卫生。
我像几年前在家的时候一样,迎着下午2、3点钟的太阳,去了火车站旁靠近海边的那间麦当劳。
我是一个怀旧的人。我习惯坐着同样的位子吃同样的汉堡。
能望见海的二楼,从东边数第三个靠窗的位子,曾是我的童年雅座。而来自美国的麦香鱼,那是我最好的口福,我的最爱。
其实说,应该能看出来,我是个前后不搭调的人。昨天刚给一个小女孩儿讲了一个关于美人鱼的故事,今天就吃着鱼的尸体,开心地喝上了可乐。
还能说什么呢?
每个人,除了和尚、尼姑,在五谷杂粮之外,都是依靠吞食动物尸体长大的。这样说有些过分了。但是我觉得,“尸体”这个词非常准确。
我在静静的空气和单调的音乐里,一直坐到傍晚。
我一直看着海滩上的男女老少,三三两两,三五成群地与海戏耍。或者,海可能根本就不带他们玩儿。海只是说不出我们都能听懂的人话,而被单纯地误认为,它对眼前的一切,都已经默许。
……
我就这样在无聊的遐想中度过了回到了青岛的第二个白天。
晚上我打算找个网吧。我想,不管怎么说,不管我还能不能活得像个人样,我都得保持与陈言的联系。
我已经答应她了。
我不能把心灵相通的那根线也给掐断了。
陈言的mail来自两天以前。那应该是我答应她半个请求之后的次日凌晨。
衣峰:我彻夜无眠。
心里非常兴奋。但不知道兴奋过后能否适应必然来临的平淡。
我会等你的。在T城冬天的阳光里,我会为你保留一颗温暖而纯洁的心,给你一份干干净净的心情,陪你一起等待。
马上就要圣诞了。马上就要到了。
嘿嘿,因为我的生日已经过了。想起来了把,哈哈!我不会怪你的。你最近心情不好。忘了就忘了吧。嘻嘻!开始内疚了吧!我知道你会的。没关系,我先谅了。你别往心里去。我只要你记得我在等你就好了。
到青岛之后给我来个电话吧。
我知道这些天你还有别的事情要忙,我就不打搅你了……
11月26日,她的生日。
我用网吧的公用电话给她打了过去。
“不好意思,我忘了!”电话一通,我说。
“什么忘了?”她在电话那头明知故问地玩调皮,“哼!怎么补偿啊?嘿嘿,要不要现在送个蛋糕过来?”
“没问题!”我说,“具体地址?给我半个小时,一定送到!”
“真的?”
“那当然”,我强调,“我可从来没骗过你!”
“好!哼!我手机显示的是你在青岛的电话号码,我看你怎么办!”说完,她告诉了我她家的具体地址。
“那好,你就看我变魔术吧!”我说,“我先挂了,半个小时以后我再打过来!”
“好的!”她说,“要是送不到,你等着瞧!哼!”
我给T城的114查询台去了个电话。不费任何周折,我轻而易举地要到了好利来总店的号码。
“请问现在还能帮我送个蛋糕么?”我问。
“对不起先生,还差10分钟9点,我们马上就要下班了!”一位声音非常柔软的小姐说,“我们这里一般都是先交费,后送货。”
“不是!是这样的!”我说,“我现在在外地出差,差点儿忘了我未婚妻的生日,希望你能帮帮忙,真的!这对我来说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真的,求求你了,帮帮忙吧!”
“那怎么付费呢?”小姐问。
一听有戏,我赶紧说,“蛋糕送过去我未婚妻会付你钱的,我已经给她打过电话了。”
“那……那好吧!”小姐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答应了。
“谢谢,谢谢,太感谢了”,我说,“我们结婚的时候一定请你喝喜酒!”
“不用客气!”小姐的话音有了笑意,“先祝福你们!”
“谢谢!”
“蛋糕上写什么呢?”小姐问。
“我未婚妻叫言,语言的言,你就写‘言,生日快乐’吧”,我说,“请问你们这里还有别的服务么?譬如送花。”
“不好意思,先生!”
“哦,那算了,就送蛋糕吧!”我说。
“如果先生您需要,我可以个人帮你送束花过去,我们马上就要打烊了,我看先生您对未婚妻这么关心,心里非常感动,我可以帮你实现这个心愿。”
他妈的,遇上好人了。哈哈,我真有点儿受宠若惊。
“那真是太感谢了!”我说,“您真是个好人!谢谢!”
“不客气”,小姐说,“告诉我地址,我马上帮你办好!哎!对了,帮你送红玫瑰可以吗?”
“可以可以!”我说,“11朵就可以!”
“好的”,小姐说,“你说的地方离我们这很近,很快送到!”
“是吗!”我说,“真是太感谢了!等我回去一定好好谢你!”
……
电话撂下之后,我暗自为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哈哈,天无绝人之路!哈哈,老子还有什么办法想不出来?!
嘿嘿,半小时之后……
“哼!还是青岛的号码!”陈言劈头盖脸地来了一句,“你送的蛋糕呢?哼!这次骗我了吧!”
“嗯?怎么会呢!”我说,妈的,那丫头不会蒙我吧。
“怎么不会!哼!没话说了吧!”
“可能还在路上呢!”我说,“不可能啊!”
“什么不可能!你在青岛,我在T城,难道蛋糕会长了翅膀自己飞过来不成?!”
“那可没准儿!”我说。
“哼!”我刚想解释,她突然口气一转,说,“有人敲门,你别挂,等我一下!”说完,我听那边传来微弱的两个女人的声音,不用说,肯定是我要的蛋糕送到了,哈哈。
约莫2分钟,她回来了。
“嘿嘿,怎么样?蛋糕自己长了翅膀飞过去了吧!”我说。
“你?!你怎么能让我付钱?哼!谁是你未婚妻?!哼!不过花儿还挺漂亮!嘿嘿,11朵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会一心一意地为你洁身自爱”,我说,“刚才那些瞎话儿都是临时瞎编的!我可是绞尽脑汁才想到的!”
“嘿嘿,不过你还挺聪明!这也能被你想到!”
“那当然,我可是卖脑为生的!要是连这个都想不到,那我还不得饿死!”
“啊!惨了!”她突然惊呼一声。
“怎么了?”我赶紧问。
“爸爸妈妈都去外地旅游了,这可怎么办啊,我一个人怎么吃得下啊!这么大一个!”她抱怨道。
“其实生日蛋糕只是个象征,是心意的一种表现形式,你别想太多了,图个新鲜,吃一口就行!”我安慰道。
“120多块钱啊!”
“啊?!坏了,刚才打电话的时候忘了问价钱!”
“哼!傻帽儿!这下上当受骗了吧!”
“不是啊!”我说,“其实能让你开心,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安慰了,至于你说的上当受骗,我觉得根本就不重要!”
“嘿嘿……”她开心地笑了。
50
回家那天下午,我在宾馆打开带回来的那捆油画,挑出几幅色彩鲜艳、主题单纯、风格简约的,找一家装裱店裱了一下。
我打算一回家就挂起来,免得老爸揪着我的小辫儿说三道四。
本以为他会对我恨之入骨。可没想到,我爸看到我,只冷冷地瞪了一眼,说了一声回来了,便不再理睬,独自画他的那些建筑规划图去了。
我爸是建筑工程公司的环境设计师。
一直以来,他总是一副面孔,冰冷而死板。
“什么时候到的?”反倒是我妈,热情有加,知冷知热地嘘寒问暖。
“前两天!”我说,“不敢回来!下了很大决心才回来!”
“住多久?”我妈显得异常平静,似乎5年多来,她们早已适应了我不在家的生活,对我的前途也不再多说多问了。
“还不知道呢!”我说,“杂志出了点儿问题,我被人陷害,丢了工作!”
我把大致情况粗略地说了一下,我不想说得太细,省得我妈颠三倒四地再跟我唠叨半天。
“外面世道不好,就在家呆着吧,以前帮你安排的工作,再让你爸跑跑,看还能不能回去。那家公司挺好的,建工集团,你爸上次都给你谈好了,天天只要写写文件,开开会,打理一下公司内部的宣传事务就可以了。”
“是么?”我说,“那么好!什么职务?”
“总经理助理!”
“不成吧!”我摇摇满头长发对我妈说,“就我这样,你觉得能做总经理助理?你可别逗了!”
“怎么不行!”我妈严肃地说,“什么事情都有第一次,学习一下不就会了吗?没有人生下来就是国家主席的,那不成神仙了!”
“呵呵,封建社会的皇帝可就是这样的!”我打趣道。
“别贫了!”我妈说,“你一会儿出去跟你爸说说话,别老跟他较劲,其实他挺关心你的,好了,你先歇会儿,我出去买只鸡,冰箱有只王八,今天我给你们做个霸王别姬。”
“多不吉利!”我笑笑说,“刚回来就别姬?!”
“咱家没那么迷信”,我妈也笑笑,“你太瘦了,在家好好补补!”
说完,我妈提着篮子出了门。
进书房的时候,我爸正在打电话,看我进去,对着话筒随便说了两句,说过两天见面再说吧,然后,挂了。
“混不下去了?”我爸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刚才你跟你妈说的我都听到了。”
妈的!别不是幸灾乐祸吧,我想,呵呵,我跟老子怎么混到这一步了,呵呵,我苦笑一下。
“算是吧!”我说。
“有什么打算?”我爸扔给我一根红锡包。
“暂时没有!”我给我爸点上,然后给自己也点上。
“还是去建工集团吧!”我爸说,“我刚给刘总打了个电话,她说过两天跟你见个面儿!”
“能行么?”我说,“我还想画画呢!”
“还画!”我爸提高了音量,“画一辈子有个屁用!”
“你不就画了一辈子么?”我反问。
“我这是画画吗!我这是科学,是物理,是数学,是化学,是社会学,是建筑学,不是艺术,你懂吗?你以为盖房子光好看就行了?房子是住的,不是看的!”
“随便吧!”我说,“你看着安排,不过我先说好了,我可不敢保证一定能胜任。再说了,都这么长时间了,人家兴许早有人了呢!”
“这你不用担心”,我爸说,“说起刘总你还得叫她姨呢,她是你妈上学时的同学,跟咱家关系很好!”
“不过,我总觉得给一个女人做助理有点太没份儿了!”我说。
“那有什么不可以?人不分高矮胖瘦,不分男女老幼,有本事有钱的就是大爷!”
“庸俗!那就是说人还是分高低贵贱了?”
“混蛋!”我爸嚷道,“不分高低贵贱,社会能有层次吗?没有层次,那跟当初的大锅饭有什么区别?!”
“我知道!”我怕老爸翻脸,赶紧改口道,“你们看着办吧,反正我都已经回来了,是死是活,都是你们的了!”
席间,我妈频频地给我夹菜,很勉强地,我强迫自己多吃了俩馒头。饭桌上大家都没说什么话。气氛静谧而自然。
吃罢,我妈收拾碗筷,我爸去客厅看电视。
刚才多喝了一瓶啤酒,脑袋有点儿涨,于是,我便洗洗,睡了。
51
吃吃睡睡,我在家无聊地呆了两天。
我爸跟刘总约好了见面的时间。
因为暂时不想见太多的生人,所以,在我的强烈要求下,他们把地点定在喜春大酒店,而非建工集团。
我按照老爸分赴好的,提前准备了一幅裱好的油画。
刘总不像我们一家子——轰轰烈烈地三条人命一同押上。人家可是单刀赴会,呵呵。其实,说实话,这个女人虽然看上去已有40多,但是神情中表露的气质,却年轻得一塌糊涂。
也许干练的女强人都有别人不及的地方,我想,这样的女人如果不保持一颗新鲜的富有斗志的心,也许早就被这个社会淘汰了。
“你好,刘总!”我主动站起来打招呼。
“老衣经常跟我提到你”,她示意我坐下,然后说,“听说你在南方做了一本杂志,呵呵,我也经常看,叫模特是吧!做得非常不错!怎么突然又回来了?”
“这……”我犹豫着,不知那么长的事情该怎么说。
“被人坑了一把!”老爸帮我圆场,“年纪小嘛,没经验,不过没关系,还有时间。以后还得请您多提携!这孩子聪明,学东西做事儿特别认真。就是脾气不太好!”
“那没关系!”刘总说,“我小时候还抱过你呢,呵呵,那时候你可不像现在这么瘦,怎么?南方吃得不适应?”她转向我。
“还行!”我说,“就是太累!天天忙!熬的!”
“呵呵,先点菜吧!一边吃一边说。来,你点,今天我给你好好补补!要不要多来点儿海鲜?南方那边可不容易吃到!”她把菜单转到我这儿。
“刘总您点吧!”我又给推了回去,“我吃什么都成,不挑。这些天在家我妈天天给我补,都快补出鼻血来了!”我笑笑。
女强人做事儿还真是与众不同,她也没再推让,接着,自作主张地点了满满一桌。
“还画画吗?”间隙,她问。
“偶尔!”我说,“哦,对了,我带了一幅画给您,是我自己画的!”说着,我拿过背后的那只卷轴。
“画的什么?”她拿过去,“我先看看!”
“哟!这么前卫?”她刚打开,就愣在那儿。
我爸也看了一眼。之前,他们都不知道我拿的是哪一幅。
可能觉得送这样风格的不太合适,所以,我爸皱着眉头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有什么呢?我想,不就一个带墨镜叼着烟卷儿坐在凉椅上闭目养神的拟人化的太阳么?有什么大惊小怪
的!
“不错!”刘总回过神来,称赞道,“尤其是太阳这幅嘴脸,还有下面扛枪瞄准太阳的这个猎人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呵呵,名字起的太绝了。哎!我说,老衣,你看,衣峰的思想真不简单,不愧是艺术家,把问题分析得这么透彻!”
听刘总夸我,老爸脸上有了笑容。
“为什么叫‘局势’?”老爸问。
“没什么!”我说,“艺术就只能说到这一步,再往下说,说透了就没劲了!”
“对!对!”刘总附和道,“这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呵呵,你看,一个悠闲的不理世事的领导者,正被他的下属背后唾骂或者恶意中伤。我觉得画面所传达出来的主旨的意义非常之大,我很喜欢,这是对人生的一种警告,也是一种督促!”
“你看!人家刘总就比你聪明!”我转向老爸,回敬一句。
“得了!”老爸说,“你以后可得老老实实听刘总的话!”
“那当然!”我说,“能看懂我的人都不会跟我疏远,哼哼,只有看不懂的,才会……”
“别总跟你爸拌嘴!”我妈好半天不说话,这突然插上一句,吓我一跳。
“衣峰有时间去我那儿看看”,刘总端起酒杯,“我看你肯定没问题,如果看过之后有兴趣,那就过去帮我,我非常需要你这样的人!”刘总示意大家碰杯。
“好的!”我站起来,“我先干为敬!”
“你会开车吗?”刘总放下杯子,问我。
“不会!”我摇摇头。
“赶明儿,你先学个本子吧!”刘总说,“2个月的时间,我帮你弄个C本,这样以来,以后出门办事儿就方便了!”
“好的!”我说,“随时听从领导安排!”
哈哈哈哈……
我爸、我妈,还有刘总,笑成一片。
52
“喂!陈言,我是衣峰。”
“嗯!听出来了,你在哪儿?回家了吗?”陈言有气无力地说。
操!这丫头!怎么这么晚了还在睡!
“回了!你还睡呢?都快12点了!”我说。
“昨天晚上温习功课一宿没睡!”她说,“快期末考试了!”
“哦,那你先睡,等你醒了给我回过来。”
“好的!”
“哎——!”她刚要挂,又被我喊了回来。
“知道我家电话么?”我问。
“不知道!”她说。
“你手机有来电显示么?”我说,“就这个号码。别忘了,一定要打给我!”
“知道啦!”她好像困得不行了,声音越来越微弱,“你真是个八婆!罗嗦——!好了!挂了啊,我挂了,挂了,挂了……”
嘀嘀嘀嘀……
电话那头儿传来忙音,她真的挂了。
做点什么呢?撂下电话,我突然觉得无事可做。妈的,要不去武冲家看看吧,我想,这小子这么长时间不见,也不知整天都在干什么。
“妈!我去武冲他们家,晚上不回来吃饭啦!”
“晚上少喝点儿!”我妈过来说,“明天就要学车了,你爸帮你安排好了,他下午去交钱。”
“多少钱?”
“三千!”我妈说。
“呶!”我掏出钱包,拿了三十张出来,这个给你。
“不用!”我妈说,“我们又不指望你拿多少钱回来,只要你能平平安安我也就放心了!”
“瞧你说的!”我说,“我不会有事儿的!你放心!”说完,我把钱放到桌子上,跟她说了一声,然后,出了门。
武冲他们家在江西路财院附近。
好久没回来了,我都有些记不清路了。我在他们院儿里转了好久,才找到他家住的那栋楼。我想象着他见到我时的兴奋表情,梆梆梆地敲响了门。
敲了好久才有人出来开门。
开门的正是他。
“妈的!让我等这么长时间!”趁他还在傻愣,我磅地一拳打在他身上。
“我操!你小子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清醒过来,“你他妈怎么也不提前打个电话!”说着,把我让进屋去。
“哦,你小子!”进门我才发现屋里还有一个漂亮姑娘,“你他妈原来……哈哈……”
我客气地冲姑娘点点头。
“我女朋友”,武冲说,“于鸿!这是衣峰!高中同学,大名鼎鼎的《模特》杂志的主……主什么编,哈哈……”
“滚你妈的!”我说,“老子不干了!撤了!”
“什么?”武冲眼睛瞪得大大的,“怎么给撤了?犯事了?”
“屁!”我说,“我是说我自己撤回来了,不是被人撤了!”
“骗我吧!”这小子一脸的不信任。
“真的!”我说,“以后再说!一时半会儿也不说不清。哎!对了,你怎么知道《模特》?”
“嗨!刚开始你妈就打电话说了!还以为你小子把哥们儿给忘了呢!”
“哪能呢!”我说,“你忙什么呢?”我找个沙发坐下来。
“电脑城卖盗版,哈哈,跟于鸿一块儿,说好听点儿是IT行业的小白领,说不好听点儿也就一二道贩子!哈哈!”
“IT全他妈被你们这种人给毁了!”我跟他开玩笑。
“那可不!”于鸿张嘴说,“电脑城好几百号人,一夜之间,全变成IT业了!”
“什么时候结婚?”我看了看他们俩,问道,“我在南方转了那么多个圈儿也没看到这么漂亮的!”我转向武冲,指指于鸿说,“能结就赶紧结了吧!我正好可以赶上喜酒!呵呵,说不定还能吃上红皮鸡蛋呢!”
“等钱呢!”武冲说,“你可赚发了吧!”
“赚个屁!”我掏出烟,扔给他一根,然后把烟盒递向于鸿,“抽么?”
于鸿痛痛快快地拿出一根点上。
53
“我操!差点儿忘了!”跟武冲、于鸿外面吃罢饭回来,我才想起给陈言打电话的事儿。
“妈!白天有没有人找我?”我打回家问我妈。
“有个女孩儿找你,我说你出去玩了!”
“知道了!我马上给她回过去!”说完,我要撂电话。
“她是谁?”我妈问。
听筒已经离开耳朵,再一想,反正一下子也说不清,干脆挂了吧,于是,我假装没听见,匆匆忙忙把电话挂了。
“妈的!武冲!你家电话不能打长途?”我问。
“嗯!”武冲点点头,“去楼下打!我这儿没开长途业务。”
“操!什么狗屁电话!”我骂骂咧咧地出门下了楼。我在小区门口的一个小商店找到了电话。
“喂!陈言,我刚才忘了,呵呵,不好意思!”我主动承认错误。
“哼!那你还让我给你打?!”
“刚才真的忘了,刚跟朋友出去吃饭了!”我解释道。
“什么朋友?”
“以前的同学”,我说,“还有他女朋友,就我们三个!”
“漂亮吗?哼哼,是不是他们都比我重要?”
“那倒不是!你别醋了,我真的忘了,这两天忙着找工作,那有那么多闲心想别的!再说,有你,我哪儿敢想啊!”
“哼哼!那你还有时间吃饭?”
“丫头!你是不是太专政了,你总不能连饭都不让我吃吧?这样是不是太狠了点儿!”我说。
“嘿嘿,活该!对了,我问你,工作怎么样了?”
“弄好了!”听她口气缓和,我松了口气,“建工集团,给总经理做助理,顺便打理公司的宣传工作!”我怕她再醋,所以没告诉她刘总是个女的。
“嗯!挺好的,记住随时向我汇报!”她又恢复到先前的调皮。
“遵命!”我顺藤摸瓜,“我从明天开始先学开车!”
“好啊好啊!哈哈,你以后给我做司机!”她开心地笑起来。
“不是吧!”我说,“我这么大一个人物,你怎么能忍心让我给你开车,别太浪费了,好好留着吧,用途大了!”
“哼!我就让你开车!”
“好好!”我妥协,“没问题,我就给你开车!”
“这还差不多!”
“别老说我,你怎么样?复习功课了么?”
“我的事儿你别操心!我心里有数,你别管了,有事儿我会告诉你!”她说,“爸爸妈妈昨天回来了,给我带了好多衣服!”
“喜欢么?”我问。
“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觉得无所谓,可有可无!”她懒洋洋地说。
“你太挑剔了!”
“不是!我觉得现在最重要的就你一个,只要你能好好的,我什么都不在乎!”
“别对我太好”,我说,“给自己的希望小一点儿,你会发现其实生活中有好多惊喜。如果上来就给自己一个大大的期望,很有可能要失望!而且可能会伤得很重!”
“不会的!”她肯定地说,“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
“好吧!”我说,“我会努力的!”
“嗯!刚洗完澡,我要睡了,你也早点睡!”她打了个呵欠。
“好吧!晚安!”
“晚安!”
打完电话,我上楼跟他们道了个别,然后打车回了家。
54
武冲和于鸿在我学车期间经常找我玩儿,反正晚上也没什么事儿,于是,我便跟他们一块儿出去吃饭、喝酒或者唱歌。
那天,武冲弄来几块板板卡卡,帮我攒了台电脑,并送了我一大堆盗版软件。
为了感谢他的热情和慷慨,我请他们去了KTV.武冲跟我一样,舌头大,嗓门儿更大。
“你小子一边儿听着!”我嚷道,“别唱了!换于鸿,你他妈嗓子比我还驴,好好的一个花心,被你丫舌头搅得跟他妈烂白菜似的!”
“不许用北京话骂人!”武冲对着话筒,指着我鼻子吼道。
“滚你丫儿的!”我捂上耳朵,“我给你出个谜语,如果你能猜到,我保证再也不说北京话!”
“说!”他放下话筒,只剩下伴奏音乐在响。
“是这样的!”我站起身拧小音量,说,“女孩儿有个部位,爸爸可以碰两次,妈妈可以碰两次,男朋友可以碰一次,老公一次也不能碰,你说,这是哪个部位!”
“奶子?”
“滚你妈的!丫真他妈庸俗!理由呢?”
“女人有两个啊!”
“操!你小子又没喝酒,怎么伸个大舌头乱说!结合问题,先想想合理不合理!”
“眼睛?”于鸿凑过来说。
“根本就不着边儿!”我说,“行了,先唱歌,一边唱一边想!”
“是那儿吧!”走出KTV,武冲小声对我说。
“你丫能不能想点儿健康的?”我说,“别问我,只要你自己能解释那肯定就是对的,如果连你自己都解释不了,那肯定是瞎扯!”
“我想到啦!”走着走着,于鸿突然说道。
“什么?”武冲问。
“嘴唇!”于鸿说。
“对!就是嘴唇!”我接上,“说说你的理由!”
“呶!你看”,于鸿指着自己的嘴唇说,“爸爸——妈妈——男朋友——老公,我的上下嘴唇是不是分别碰了2次、2次、1次?老公是碰不了的!对吧!”
“你瞧瞧!”我拍拍武冲,“人家于鸿比你聪明多了,你们俩真不成比例,哈哈!”
“爸爸——妈妈——男朋友——老公”,我操,武冲这小子真他妈迟钝,重又说了一遍才明白过来,“还真是!”他说。
“行了!”我说,“今天就到这儿,谢谢你的电脑!不打搅你们的二人世界了,我从前面路口打车回去!”
“等等!”武冲喊我,“于鸿今天回家睡,你帮我送一下,反正顺路!”
“你住哪儿?”我问于鸿。
“小白干路!”于鸿答。
“那你呢?”我看看武冲,“清冷街头,你就忍心扔下我们两个人?再说了,这样的护花使者你放心?”我撩撩肩头的长发,做了了鬼脸儿。
“得了!要是于鸿有什么三长两短,看我不劈了你!”武冲说。
“那好!”我说,“你回家磨刀去,我们走了!”
一路上,于鸿一句话都不说。
等车子开上了小百干路,她突然问我,“衣峰,你跟武冲是不是很熟?”
“那当然!”我回答,“要不他怎么送电脑给我!”
“陪我下去走走吧”,于鸿说,“我跟你说点事!”
嗯?我当即愣了一下,有话跟我说?当着武冲的面儿不说,为什么现在才说?!
难道……
我没敢往下想,径直下了车。
55
青岛的夜风很大,冷飕飕地刮得脸很痛。
“我跟武冲感情很好,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跟他说”,于鸿痛苦地搓搓手,抱着肩膀说。
“说什么?”我有些吃惊,但看她冷得不成样子,便脱下外套给她披上。
她感激地冲我笑笑。
“我真的不知该怎么说!”她往前走了两步,回过头来说。
“那你叫我下车干吗?”我有些生气,再加上实在太冷,我抱怨道,“你们俩没事儿吧?”
“我先想想!”她说,“我没有勇气!”
“操!找个地方挡挡风,冻死了!”我沿路边找个胡同,把她拽进来。
“说吧!”我说,“我这人大大咧咧惯了,甭跟我绕来绕去!”
“是这样的!”她说,“我也不知道是谁的问题,武冲他每次跟我那个的时候都要折腾半天,我怀疑他不行,他总是2分钟不到就……就……”
“那怎么还折腾半天?”我有些莫名其妙。
“开始的时候是软的,能不折腾吗?!”
“哦!我明白了!”我说,“你不是想我帮你把他休了吧!”我直直地盯着她。昏黄的路灯下,她的脸色绯红,眼神后面藏着掩饰不住的惊慌和无助。看来她刚才鼓了很大的勇气才说出这一切,我想。
“我……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轻咬着嘴唇,低下头。
“你觉得该怎么办?”我问。
“他身体那么强壮,看起来也没什么不正常,怎么会这样!”我自言自语道。
“我担心可能是我的问题,所以……所以,从来没抱怨过。”
“怎么可能!”我说,“男人不行关女人什么事儿?!”
“那……那……我该怎么办?”她不依不饶地好像非得让我给她出个招儿。
“我他妈哪儿知道!这种事儿外人怎么好插手!”
“你……你们不是很熟吗?”
“熟有个屁用!”我说,“你跟他不是更熟?!你都不知道怎么跟他说,我哪儿知道!”
“我……我好多次都想跟他分手,可每次话一到嘴边就说不下去了,我们感情真的很好,我……我怕他……”
“那有什么好怕的!”我说。可能我的声音太大了,她不敢直接看我,只是低头,偶尔偷偷看我两眼。“感情跟性是两回事儿,你偏重哪一个?”我问她。
“我……我也不知道!”她的脸唰地一下子全红了。
“给你留个家庭作业!”我说,“回家想明白了再找我!你家住哪儿?我送你!”
“就在后面!”她指指胡同里面靠左手边儿的那栋楼。
“我看着你走!”我说,“走吧!你一进楼,我就走!”
她把外套还给我,停顿了一下,似乎还要说什么,可见我表情冷淡,所以,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56
为吸取教训,不再犯类似于忘记陈言生日这样的低级错误,我上上个礼拜天给驾驶学校打电话请了半天假,到公证处签了一份画稿版权转让公证书,打算在圣诞节的时候,作为礼物送给她。
随公证书一起盖章打钢印装订的还有我手写的一份“版权授予书”,大意如下:
馈赠人:衣峰受赠人:陈言对于一个画画的人来说,这也许是我最大的财富了,当然,你是知道的,从今往后,你才是我最大的财富。我当你是我自己。
人生总会出现这样或者那样的意外,这是每个人都无法预料和避免的,当然,我也不例外。虽然我并不能估计这些画稿最终将会产生的价值,也或许它们本来就没有价值,但是,我也知道,这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了。也许我想得太多了,不过无所谓,今天我把这三百张成品油画的版权或者说是它们以后将有可能实现的那部分价值送给你只是因为你在我心里最重。
你要知道,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为你洁身自爱。
作为圣诞礼物也好,作为其他的什么东西也罢,只要你知道这里面倾注了我的心血,也就足够了。
并不奢求这些抽象的画面能为你带来什么,只希望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你能健康,平安。这是我最大的心愿。
所以,你要让自己幸福。一定!
以上文字乃衣峰的肺腑之言,无论岁月变迁或是世事更改,这都将是我愿意承诺的。
空无无凭,立字为据。
随包裹我寄了这300张画稿的缩略照片,并附信告诉她,画稿暂时放在我这儿,这样便于收藏和展览,如果有一天它们的价值实现了,我会疏而不漏地统统完璧归赵。
我根本想象不出她收到包裹时的心情。
我无法揣摩,我只是知道,这是我能送出的唯一与众不同的礼物。虽然它在有些人眼里一钱不值,但那毕竟是我大学四年最辉煌时期苦苦经营的所有心血和汗水的结晶。
我并不奢望她会如何惊喜,我只要她接受。
这是我最大的心愿。
本以为我给陈言的会是一个意外,没想到她给我的竟是意外之外的意外。
平安夜那晚,陈言在电话里斩钉截铁地说,“我送给你的是一份普普通通的礼物,它很简单,你不要把它当成负担,你只要珍惜就能实现!”话的末了,她说,“我给你的是我一生的幸福,我不奢求荣华富贵,我只求平平安安、开开心心……”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撂了电话。
电话这边,我愣在那僵了半天。
“怎么了?”我妈看我不正常,过来问我。
“没事儿!”我说,“一个朋友打电话送了份礼物!”
“嗯?”我妈有些好奇,“打电话还能送礼物?怎么送?什么礼物?在哪儿?”
“这儿!”我指指心口。
57
第三个月的头儿上,我顺利通过考核,拿到了驾驶执照。
去建工集团报到那天,外面下着很大的雪,我把辫子散开,打了定型赭哩,梳理整齐,然后换了老爸的一套西服。长这么大我从没穿过这玩意儿,所以,尽管照着镜子看了半天,也还是没找着一处顺眼的地方,当然,就更甭提穿在身上有多难受了。
犹犹豫豫地在我妈的再三催促下我才出门。
反正也不想见什么人,干脆打车走吧,我想,什么他妈的破工作,非得穿西装!真他妈落伍!
到公司的时候,刘总还没到,在前台接待小姐的带领下,我在会客室喝了一肚子的水,等了足足一个上午。
大约12点,该吃饭了,刘总才晃晃悠悠地进来。
“一早我把这事儿给忘了”她抱歉地说,“先吃饭吧!下午带你熟悉一下环境!大强——!过来!”他喊一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平头小青年儿,“这是陈强!”她给我介绍,“这是衣峰!你先带衣峰去吃饭,一会儿吃完了再带他四处看看,说说公司的情况!”她指示道。
“你好!”他伸过手来。
“你好!你叫陈强?”我握着他的手,问。
“对!”他点点头,然后笑笑,“很普通的名字,中国有好几百万人都叫这名字!”
“那倒没什么”,我说,“名字叫重了没关系,做人千万别重了!”我他妈突然就想到了大羌,他奶奶的,俩人名字听起来这么像,一个一声,一个二声。
“那倒是,那倒是!”他点头称是。
单位的伙食还可以,有鱼有肉,比想象中的国企的大锅饭强多了。
吃罢饭,陈强先带我转了集团办公大楼,告诉我哪间是总经理办公室,哪间是秘书处,哪间是工会办公室,哪间是工程处、财务部……
“国企怎么也有秘书处?”我突然觉得有点儿别扭,于是便问。
“以前也没有!”他说,“今年夏天才搞起来的!据说是刘总要求的,她说国企应该向外企看齐,要把他们优秀的东西学过来。”
“成立个秘书处,就能学过来?”我说,“太他妈找乐了呢!”
可能听不惯我说话的方式,陈强没再往下接,只是带我出了集团大楼,径直进了旁边的另一座红色的大楼。
“这是董事楼!”陈强告诉我。
“有这么多董事?”我问,“这么大一栋,都可以开妓院了!”
“呵呵!”陈强这回没再拒绝我的庸俗,“这里面一共20多个董事办公室,集团很大,再多养几个也没问题。”
“咱们这儿出没出过桃色新闻?”看到这座红彤彤的大楼,我禁不住竟想到了红楼梦。
“当然出过!”陈强说,“那是很久以前了,我也是听说的,我来这儿不到半年!”
“哦!你在这儿做什么?”我问。
“跟你一样,宣传!”他说。
“总经理助理一般都做什么?”我问,“你看我这样的,头发这么长,人又这么瘦,能不能做?”我假装开玩笑。
“那有什么不能做的!”他说,“基本上没什么事儿,就是陪刘总开开会,做做笔录,如果哪天有局,就开车送她过去,顺便跟着撮一顿,撮完了再送回家!”
“就这么简单?”我突然明白了刘总为什么提前让我学车。妈的!不会是叫我给她做三陪级的小白脸儿司机吧!
“其实我知道宣传这边的事儿不会让你操什么心”,陈强说,“全公司人都知道,刘总找你来就为给她做助理!”
“你怎么知道?”我问,“难道她以前没有助理?”
“有!”他说,“昨天刚开了!她怎么能跟你比,你名气那么大!”
“嗯?”我有些纳闷儿,“我名气很大?”
“那当然了!谁不知道《模特》?!你不是《模特》的主编吗?”
“谁他妈嚷嚷的?”我说,“你还知道什么?没关系,咱哥俩私底下说说,没关系!”看好多事情他都知道,我有必要问个清楚。
“那以后可得多关照老弟啊!”陈强诡秘地笑了笑,露出了狐狸尾巴。
“我操!那还用说!”我说,“谁他妈心里没点儿小秘密!”
“呵呵,你说话真直接!”
“山东人的种!就这样!”
“对了,我听说刘总跟你爸很熟,你也许不知道,咱们这儿一直都跟城建集团有很多业务往来,有时候,活儿都是抢来抢去的!”
“那又怎么样?”我说,“跟我爸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陈强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把你安顿好了,你爸能不感激刘总吗?”
“是应该感激!”我说,“怎么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想想,以后再有工程竞标什么的,你爸因为欠刘总一份人情,他能不多给她几分薄面吗,这样一来,城建集团不就是咱们秘密的合作伙伴,而是竞争对手了吗?”
“我爸跟城建集团很熟?”我还是听得一知半解。
“你爸是城建集团的首席环境设计师,能不熟吗!”陈强说。
“啊!我爸是城建集团的?”我惊呼。
“不会吧!”陈强极不信任地望着我,“跟老弟玩阴的,太不义气了吧!”他说。
“我操!”我说,“我只知道我爸是什么狗屁环境设计师,真不知道他是城建集团的。真的!要骗你,我他妈是你孙子!”
“哈哈!”陈强可能感觉有些意外,“你真不适合做咱们这行!”
“那谁适合?”我问。
“刘总这样的!”陈强说。
“为什么?”
“阴险、狡猾、拐弯抹角、喜怒不行于色!”
58
当晚回家我便告诉了老爸这一重大发现。
本以为他会惊怒,没想到他反而平静得叫人不敢相信。
“干脆辞职得了!”我说,“别哪天真叫你为难了,左右不好决策,那可就不划算了!”
“那有什么?!”老爸说,“她可以做的,我也可以!”
“嗯?什么可以不可以的?你说什么?”我说,“你们他妈的今天都怎么了?怎么说话净说半截儿?”我有些愤怒。
“我是你老子!”老爸吼道,“你小子怎么跟你老子说话的!”
“什么老子不老子!”我扶袖而起,把沙发上的西装抓起来扔到地上,“我他妈全明白了,你们全他妈都想利用我!”我抓起茶几上的茶杯,“啪”,给摔到地上,“你们还尊重人么?你们全他妈人渣!”
我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一口气骂了这么多。
“怎么跟你爸说话呢!”我妈听到声音,进来劝我。
“甭拉我!”我甩开我妈的手,“你们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们考虑过我的感受么?我他妈也是人呐!我他妈不是畜生!”
“你在杭州怎么被人坑的?!”我爸站起来,气鼓鼓地瞪着红红的双眼,“老子教你做人呢!你以为这个社会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是吧?!你以为生活是你一个人的,你他妈自己说了算是吧!”
“说了不算能死?!”触到伤心痛处,我无奈地笑笑,“难道做人非得做成你们那样的?我他妈偏不!”我恶狠狠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大有想把牢底坐穿的意思。
“别跟你爸闹了!”我妈都快哭了,在我身边坐下,“你爸辛辛苦苦一辈子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
“爱为谁为谁!”我说,“千万别为我!我可担当不起!”
“你——!”我爸又想吼,被我妈给拦住了。
“你爸做了一辈子工程师,就是因为没有人帮他,所以才参不了政,做不了领导……”
“那么想当领导是吧!”我瞪了我爸一眼。
“你就算帮他一把吧!”我妈拉住我,“他是你爸——!”
“那又怎么样?我何德何能?老子都不行,我算哪根葱哪头蒜?!”我甩开。
“算我求你了!”我妈哭出了声儿,又一把把我拽住。
“你们当我死了吧!”我说,“这样帮他根本不可能!”
“他是你爸!”没想到我妈竟然扑通一声给我跪下了,“算我求你了!”我妈泣不成声。
“你别这样!”我心软下来,要搀她起来。
“你先答应!”我妈说。
“操!这就你他妈一个伟大的工程师做的事儿!”我冲我老爸吼。
“起来!”我爸说,“就当没他这个儿子!”
我妈并没有起来的意思。
“我跟你说!”我指着我爸,“我今天全看我妈面子,别以为我怕你!我是可怜你!”
“妈!你起来!”我搀起我妈,“我答应你!”
“呜呜……”我妈坐起来趴我肩头哭得更凶了。
“没事儿!”我拍拍我妈。
“我最多帮你半年!”我转向我爸,“半年后你是你我是我,咱们两不相干!”
59
我给陈言打电话,约她上网。
言:什么事儿这么着急?
她一上来就问。
衣峰:没什么!第一天上班,心里不痛快!
言:嘻嘻!是不是又装艺术家,耍大牌,被人损了?!嘿嘿!
衣峰:说认真的呢!严肃点儿!
言:那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啊!急死人了!
衣峰:我感觉根本不像上班,跟他妈间谍似的!
我把刚才跟家里吵架的事儿粗略地跟她说了一下。她中间没打岔儿,一直等我说完。
言:你恨你爸?
衣峰:岂止是恨!简直就他妈人渣!我恶心!
言:他是你爸!
衣峰:那又怎么样?!如果你爸这样,你会怎么样?容忍还是助纣为虐?
言:没想过!不过我能体会你现在的心情。其实我跟你也差不太多,我爸也是这样的一类人,反正都是国企的,他们办事儿从来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全都一意孤行,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衣峰:我妈是这里面的催化剂,如果有一天我变坏了,肯定是她的错。
言:她也没办法。左右为难。
衣峰:那就该坚持正义!
言:你相信正义?
衣峰:保有幻想!
言:……
衣峰:怎么不说话了?
言:你打算怎么办?帮他?
衣峰:我已经答应我妈了!我不会说话不算数的,不过我最多帮他半年。半年后大家青菜萝卜各回各的坑儿。
言:你认为这样正义吗?
衣峰:当然不是!不过你别担心,我没事儿了,刚才说出来心情好了很多。哎!对了,我有个打算。
言:什么打算?
衣峰:口头上答应他们,但是私底下仍然按照原则办事儿,该是什么就什么,只要我分清了,谁都别想搅和!
言:是个办法?不过很难!
衣峰:I C!可暂时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言:嗯!我相信你会做好的。跟你说个事儿,我最近也不太顺!
衣峰:说说!
言:家里打算让我去日本留学。
衣峰:好事儿!学什么?
言:不知道!一点头绪都没有。我不想去,可他们非逼我。
衣峰:为什么不去?日本很多方面都挺好的,生活节奏快,很能锻炼人,只要你别学坏了就成。呵呵,听说日本“私那库”很多。
言:你喜欢日本?
衣峰:不!但这不代表不能去,只要立场站对了,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在做什么就行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我只知道我骨子里非常痛恨日本人。但是又能怎么样?又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是坏人。再说,日本确实好多值得中国学习的地方。
言:我不想去!
衣峰:都行!你自己拿主意,我不左右你,我可以帮你参谋。
言:嗯!我会跟他们商量的,不会忍他们摆布!
衣峰:好的,如果有事儿一定要告诉我,我明天买张卡,把手机开了,弄好了我给你打电话,告诉你号码。
言:嗯!
衣峰:早点儿睡吧!不早了!
言:嗯!你多保重!
衣峰:你也是!
言:我会想你的!
衣峰:我也是!
60
我不知道这样的状态还能持续多久。
我无法想象下一步下一秒将会发生什么!谁叫生活的概念总是那么大呢!我想,生活为什么要大得等咱们的生命全都消耗完了才告诉你它到底是个什么呢?
这样是不是太晚了?!
也许生活本身并不觉得晚。毕竟有些东西不是一下子就能改变的!
可不能改变的就是神圣的么?我不觉的!
我只觉得生活是残酷的!它不会容你多想,更不会给你太多考虑的时间或选择的机会。
所以,它才是个十恶不赦的畜生!
而我不是!我只是跟你们一样,都会意外停电,中途刹车,或者找到什么活不下去的借口,提前中止鲜活的心跳。
要是真能出点儿意外多好啊!我有时候甚至这样想。
但是怎么可能?!
所有的事情都像预先设计好的一样,夹杂着大量冰冷的热情和虚假的真诚,一浪接一浪地滚滚而来……
晚上下班,没什么安排或者把刘总送回去之后,我经常开着她的那辆黑色红旗四处狂飙。我并不是不想回家。我想回去,可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副我不喜欢的嘴脸。
能有把枪就好了,我想,我把你们全给毙了。
没有法律多好,我想,这样我就能逍遥法外。
呵呵,我把音量开到最大,把我最喜欢的PINK FLOYD的音乐开到红旗的音箱再也承受不了。
去你的,我想,我他妈就让外国人的嘴巴欺负你狭义的所谓民族正义感的耳朵!滚你奶奶的!反正老子开完了听完了还得给你送回去。
“嘀嘀嘀……”伴随一阵剧烈的震动之后,我的电话发出极其难听的声音。
我把音乐关小。
“谁?”我问。
“武冲!”
“都几点了你他妈还打电话!”
“有事儿找你,你在哪儿?”武冲声音急促。
“在路上,飙车!”我说,“什么事儿?”
“你在哪儿?赶紧过来,我在镜子酒吧!”
“怎么了?你他妈总得先给我个心理准备吧!”我说。
“出事儿了!于鸿让人打了!”
“啊——!你等着,别走啊!我马上就到!”说完,我调转方向,扭头过去。
酒吧已经乱作一团。地上湿漉漉的,好像下过雨。
“怎么回事儿?”我拽过满身酒味儿的武冲,“于鸿在哪儿?”
“那儿!”武冲指指厕所旁边的一张桌子,于鸿已经趴在那儿不省人事。
“到底怎么了?”我喊道,“谁他妈打的?”
“我!”我顺着那个洪亮的声音望过去,一个跟我一边儿高的小子嚣张跋扈地站在那儿。
我什么也没说,径直走过去,快到跟前的时候,我顺手抄起旁边桌上的半瓶啤酒,“磅”就砸了过去。
那小子没来得反应,当即脑袋就开花了。
“你丫的嚣张是吧!”我想都没想就把砸掉半截儿的酒瓶子戳到他的脖子上,“你妈的再给我牛!”我手一用力,扎了下去。
流了好多血。
“报警!”不知谁喊了一句。
“谁敢?!”我转身亮出了攥在手里的酒瓶子,“你他妈快点儿过去背着她!”我示意武冲,“走!”
可能被我吓怕了,没有人跟出来。
早就知道会这样,所以我提前把车停在了酒吧临街拐弯儿的另一条路旁。我带武冲奔过去,然后帮他把于鸿塞进车里,一踩油门扬长而去。车过第二个路口的时候,我听到远处传
来警鸣。
“跟这儿很熟么?”我问。
“第一次来!”武冲好像还没清醒过来,我问了第二遍他才战战兢兢地说。
“没人认识你吧?”
“肯定没有!”他好了一些,话也说利索了,“你他妈刚才吓死我了!要不是亲眼看见,我还真不敢相信!”
“怎么回事儿?”我问,“于鸿怎么了?”
“她上厕所的时候被那个小子摸了一把,真他妈流氓,然后于鸿骂了他一句,结果他就打了她一巴掌!”
“那怎么会晕了?”
“喝多了!上厕所之前就喝得差不多了!”
“你他妈怎么不管?”我扭头问道,然后冲下斜坡儿,直接把车拐到了海边儿。
“我管了!我也被打了!”他一下车就扯着衣服给我看,“衣服都撕破了!那小子个儿太大!”
“真他妈没劲!”我把空烟盒揉成一团扔到地上。
“你说那小子会不会有事?”
“死不了!”我说,“有烟么?”我又问。
“有!”我接过武冲递过来的将军点上一根,坐在车头看海。
“什么车?”沉默了半晌,他问。
“呶!”我指指车头的那面旗子跟他说,“单位的车!一会儿我把你们送回去,你他妈找点东西帮我擦一擦,明天还得开回去!”
“行!”
……
“你上去吧!给于鸿弄点儿热水敷敷!”在武冲他们家院里我敞了会儿车门,等酒味儿散得差不多了,然后说,“我走了!你他妈以后少在外面惹事儿!要是哪天不小心咱俩都得进去!”
“知道了!”他转身要走。
“哎——!”我喊道。听到声音,他又转回头来。
“算了!”我犹豫一下,说,“没事了!你走吧!”
本来想问他上回于鸿跟我说过的事儿是真是假,可是想想这么晚了明天还得早起,所以,吐到嗓子眼儿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暂时先耗着吧!
我想,这种事儿到底什么结果谁都说不好!
61
直到元旦前后我才明白自己的真正职责。原来并非陈强说的只要陪刘总开开会吃吃饭那么简单。
自打我来了,除了比较重要的会议,刘总基本上不跟董事楼的那帮老家伙们碰面了,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她一个电话搞定,然后再由我出面,代为转交文件或递呈公文。
其实蛮轻松的,我想,虽然个别董事对我不甚客气,可毕竟大部分都还热情有加。也许他们是碍于刘总的面子或威信,才不敢施以冷眼,我想,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们知道我只是个跑腿儿传话的,跟我发脾气着急也没什么意义。
我就这样在一种简单的忙碌中混完了一个月。
月底的公司例会结束后,刘总把我叫进了她的办公室,问我能否适应这样的工作环境,对公司有什么意见或建议等等。
反正之前也没在这样的单位呆过,也根本不知道什么样的建议才能让她接受,所以,抱着明哲保身的念头,我只说都还可以,没什么不适应也没什么看不惯的。
“对工资待遇还满意吗?”她问我,“跟杭州比怎么样?”
“无所谓满意不满意!”我说,“当然不能跟在杭州比,那时候做的是杂志,而现在做的却是土木工程建筑,两种工作性质,两个体制,怎么比?!”
“这是这个月我发给你的奖金!”她打开抽屉掏出一个红包。
“这?”我有些犹豫,想起那天跟老爸吵架时的情景,我说,“如果您是以个人名义给我,我想我不能接受,因为我不是单纯为钱才来上班的,我也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多学点东西!”我编了个瞎话。
“如果是以公司名义呢?”她问。
“那就应该通过财务部,经由正常途径给我!”我说。
“你跟你爸一样,拧到一块儿去了”,她说,“你们爷俩好像都跟钱有仇似的!这种途径有什么不正常?!”她脸色有些难看。
“可!这……”
“快拿着!”她硬塞过来,“就当我给你的汽车维护费和加油费!”她说。
“那……那好吧!”我收起来。谁他妈跟钱有仇了?!我想,要不是老子怕被你利用,你给多少我要多少。
“开车送我去趟财经学院!”她说。
“好的!”我说,“我去开车!”
到了财院之后,她叫我把车开走,说一时半会儿完不了事,所以不用等她。
“那您怎么办?”我问,“要不完事之后您打电话我回来接您!”
“不用!”她说,“你走吧!”
拐出财院,我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车停下,掏出刚才她给我的那个红包,打开。
什么呀!怎么是本存折?!
我操!打开之后,我还以为看错了呢!
1234,我仔细又数了一遍,没错儿,1后面的的确确四个零。
怎么给我这么多?我想,不会真要利用我吧?!
他妈的!看来厄运当头,这次想逃都逃不掉了。
62
我去武冲家坐了一会儿,跟他瞎扯了个八钟头,然后驱车回家。
看我回来,我妈把做好的饭菜又给热了一遍。
“今天什么日子?”看到满桌子丰盛的饭菜,我问,“咱家提前过年了?”
“你爸生日!”我妈说。
“他回来了?”看他不在屋里,我问。
“买酒去了!”我妈边忙活边说。
“妈!这个给你!”我掏出今天发的1800块钱工资扔在桌上。
“发工资了?”我妈看了一眼,“你留着花吧,家里又不缺钱!”
“我还有!”我说,“你就当给他买生日礼物吧!”
“那等他回来你给他!”
“你给吧!”我说,“我跟他没话!”
我妈把菜端好,我爸刚好回来。看我在家,他似乎有些吃惊。
“喝酒吗?”他问。
“来点儿!”我说,“当了官可就没时间过生日了……”我妈碰了我一下,示意我别再说了。
“工作怎么样?”我爸假装镇静,他手上暴凸的青筋把他出卖得一干二净。
“还行!反正给共产党干活比给自己干轻松多了!”
“在外面可别乱说话!”我妈说。
“没事儿!”我看看我妈,“笨人不被人欺负就是福!”
“刘亚南对你怎么样?”我爸给自己倒上一杯。
“谁是刘亚南?”我问。
“你们刘总!”我爸说,“你不知道?”他有些惊讶。
“我也不知道你们怎么会看上我这么笨的人”,我说,“其实我挺奇怪的,就凭我,就凭我这脾气我这能耐,能帮你当官?!”
“喝吧!”我爸避开我,喝了一口。
“我已经好长时间没画画了”,我说,“最近感觉极其狂躁!整个人全废了,真的,没有画儿,我的思想就会空如白纸。”
“过了年让你爸在青岛帮你搞个画展!”我妈说。
“算了,我可不敢丢人现眼!”
“要喝自己倒!”我爸总是故意转移话题。
“对了!”我拿过桌上的1800块钱,“忘了给你买礼物,这个给你,你看着自己买点儿吧!”我放到我爸面前。
“这是干什么?”我爸又给推了过来,“能回来吃顿饭就行!”
“那怎么行!”我重又推回去,“怎么能忘了老子生日!”我说,“就当我最后一次给你过生日吧!”
“……”,我妈瞪了我一眼,“今年不吃蛋糕了,年年切,有点福气都给切没了!”
“你不是教师么!”我逗我妈,“你就这样教育学生?多迷信!”
“连你都没教好怎么教学生?!”我妈说,“教地理不用管它科学不科学,尊重事实就行了!”
“事实可不是用来尊重的!”我说,“事实应该尊重道德!”
“不说了!”我爸中间拦了一下,“来!干一个!”说着,端起杯子。因为不好拒绝,我只好将就着跟他碰了一下。
“前些日子我在酒吧跟人打架了”,我说。
“啊!”我妈惊呼,“没事儿吧?”
“没事儿”,我说,“我拿酒瓶子把那小子脑袋开了,脖子戳了个大窟窿!”我指指脖子。
“你脾气越来越臭!”我爸说。
“那你还让我帮你?”我说,“说实话,其实除了画画,我对什么都没兴趣,在杭州做杂志时也一样,只不过冲突不大,顺手牵羊罢了!”
“画画能有什么出息!”
“谁说不能出息?!不信你等着瞧!”我爸那话说的忒难听了点儿,妈的,那你当初还让我学美术?!
“过了年建工集团有个大的项目要接手”,我爸面似平静漫不经心地说。其实我早看出来了,他犹豫好久了。
“接着说!”我说,“想让我帮你弄什么只管吩咐,我保证全力以赴!呵呵,我还不知道做间谍是什么感觉呢!”
“这些天,刘亚南可能要跟几个重要人物吃饭,你就帮我弄清楚她会给他们多少回礼就行!”我爸说起正事儿来毫不含糊。
“她会告诉我?”
“你没长眼睛啊?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笨?”
“你才笨呢!”我也不想客气,“人家都是私底下给的,我怎么能知道?!再说了,就算在桌面上给,要是包在一个红包里,我哪儿知道会有多少?!她今天还给我一红包呢,我也是打开才知道多少!你以为我是神仙啊?”
“她给你红包了?”我爸突然警觉起来。
“怎么了?”我说,“4个零!”
“她说什么了?”我爸好像特关心这事儿。
“什么也没说!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啊!人家说这是奖金!你怎么那么大反应?”
“无缘无故她给你那么多钱干吗?”我妈轻声问道。
“要是你们校长硬要塞给你你要不要?”我反问,我妈无言。
“到时候再说!”我说,“反正口袋里面多揣点儿钱又死不了!”
63
刘总说她知道我最近跟家里闹了点儿小别扭,问我要不要在外面找个房子,暂时回避一下。她说她可以帮我。
快过年了!我想,再这样下去可能年都过不好,还真不如搬出来,省得天天别扭。
行!我说,领导安排的最大,天塌下来也不如这个大!我套用了陈言的一个经典句式拍他马屁。
她帮我找的房子是一个独单,面积虽小,但五脏俱全。
我妈并没反对我搬出去,最近的事儿也够她烦了,她说她也想让我跟老爸单独相处一段时间,清静一下,再这样下去会伤感情的。
搬家那天,陈强跑前跑后地帮我忙活着,里里外外的清洁都让他一个人给包了。
“歇会儿!”我说,“甭那么拼命!是我住!又不是给领导住!”
“哟!你就是领导!”陈强笑呵呵地跟我说。
“滚你妈的!咱哥俩还说这些?!”我给了他一拳。
“哎!”他凑过来,小声说,“问你个事。”
“什么事儿?”我问。
“你可得说实话啊!”他强调。
“老话!不说实话是你孙子!”
“你知道刘总外面有个小白脸儿吗?”陈强笑得格外淫荡。
“是么!”我一听来了兴致,“真的假的?”
“肯定是真的!我在路上碰见他们好几次”,陈强说得非常认真,不像是瞎编的,“哎!你说,如果哪天刘总玩儿腻了,会不会把他甩了,过来找你?”
“滚蛋!”我吼道,“我像那样的人么!”
“呵呵!我开玩笑呢!不过说真的,你小心点儿,他现在那个小白脸也是长头发,跟你差不多高,也挺瘦!”
“一把年纪了,要包,还不如包条狗!”听陈强一说,我对刘总突生厌恶,什么他妈的世道,有钱就大爷了?!
“我看你还是小心点好!”陈强又说了一遍。
“老子吃过的女人海了去了,唯独对这种老树皮不感兴趣!”
“哈哈……”
也许我跟陈强的友谊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大家彼此之间不用太拘束,只是随意地说一些心里想说的话,哪怕只能博对方一笑。
后来我又跟武冲他们见过两次,两次于鸿都没提那天晚上我留给她的家庭作业。
有机会一定要找武冲聊聊,我想,这小子要真是那样,可不能把人家姑娘给耽误了。这样的机会我等了好久,但因为年前公司的事情多了起来一直没有机会跟他接近,所以也只好一拖再拖。
腊月23日,是北方某些地区的小年夜。
那夜的前一晚,我跟陈强去食家庄吃饭的时候,偶然地碰上了他们。
相互介绍之后,我们拼了一张大桌,又点了几个菜。
酒过三讯,于鸿开始给陈强讲述武冲给她描述的上次在酒吧打架的事儿,看他们说的带劲儿,听的入神,我借上厕所之机,把武冲拽出了饭庄。
“问你个事儿!”我打开车门,钻进去。
“什么?”他钻进副驾驶室。
“这事儿不太好说”,我说,“但是我希望你能跟我说实话,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从来没红过脸对吧?”我给他一根烟,摇下玻璃。
“嗯!”他应道。
“说实话,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嗯?”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么说吧!”我横了一下心,“作为一个男人,你觉得自己称职么?譬如跟于鸿!”
“什么意思?”他的脸红了。
“我只想听句实话!”我说。
“于鸿告诉你的?”
“对!”我点点头,“还记得上回我送她回家么?她以为她自己有问题。”
“我有问题!”武冲脸上的表情突然绷了起来,好像内心的疼痛全都涌到了眼睛上,“但是我真的爱她!”他低头托住额头。
“我觉得我是多管闲事”,我说,“但是咱俩这么多年朋友,我不能置之不理!人家于鸿是无辜的!你去医院看过么?”我问。
他点点头。
“怎么说?能不能治?”
“不能!小时候爬树掉下来摔坏了!”
“操!”我把烟头扔出窗外,“别难过了,先回去吧,一会儿他们该等急了!”我从工具箱扯出几张卫生纸给他。
“掉里了?”看我们回来,陈强嚷道,“你真把人脖子给扎了?”
“小点声儿!”我说,“你他妈是不是想送我进去!”
“喝多了?”看武冲眼睛红红的,于鸿关切地问。
“没事儿!”武冲揣起酒瓶,“来,衣峰,咱俩对瓶儿吹!”
“怎么了?”于鸿拦了一把没拦住,转头问我。
“没事儿!”我说,“这么长时间没见,开心呗!”我抓过瓶子对在嘴上,深吸一口气,咕咚咕咚把冰冷的液体往肚子里灌……于鸿看看我,又看看武冲,一脸无奈;陈强看看武冲,看看我,又看看于鸿,一脸莫名其妙。呵呵,我想,你们的一举一动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虽然我用余光观察,但你们的精神,全在我的酒瓶里……
我忘了一共喝了多少……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有条腿压在身上。
谁啊?我翻身起来,我操!这是我的床!武冲嘴角还在冒泡儿,脑袋下面已经脏成一片。发生什么了?我抬头,眼睛晕晕的,甩了甩脑袋才清醒一点儿。妈的,这俩人怎么睡一块儿了?于鸿正枕着陈强的大腿睡在茶几旁的毯子上。
我赶紧下床,过去拍醒于鸿。
于鸿睁开眼。我指指床上的武冲,又指指她和陈强。她好像明白了,一个激棱坐起来。
“怎么回来的?”我问。
“打车!”于鸿说,“你们俩真恐怖,喝了4瓶白酒!”
“我的车呢?”
“还在食家庄!”
“你快把他们叫醒!”我一看快9点了,赶紧披上外套,“我去开车,一会儿还得上班儿!”我揣上钥匙。
“今天小年儿!”
“我知道!上午还有事儿!”我说,“帮我收拾一下!”我指指床上的呕吐物,“你们弄点儿吃的,这是房门钥匙,我不回来了,上班要迟到了!”
我脸也没洗,快步冲下楼去,拦了辆车,直奔食家庄。
64
陪刘总看完施工现场已是中午。
回单位之后,我打好饭,帮她端到了办公室。
“坐!”她指着对面的沙发,“我有事情问你!你跟家里关系怎么样了?”她望着我。
“马马虎虎!”我说,“还那样!”
“有时间多回去看看”,她说,“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是你父母!”
“我知道!”我说。
“其实你爸你妈跟我认识好多年了!”她放下饭,若有所思地说。
“我听他们说过,说你跟我妈是同学!”
“呵呵!”她笑了一下,“我们可不只是同学那么简单!”
“嗯?”我也放下碗筷。
“算了,不说了!”她叹了一口气,“吃饭吧,一会儿送我去财院!”
“刘总您怎么自己不开车?”在路上,我问她。
“眼神儿不好!”她扶了扶眼镜,“加一块儿差不多3000度,都快戴30年了!”
“哦!”我看了她一眼,然后专心开车。
财院很快就到了。刚一进门,她就示意我停下。
她下车买了两条七星。
一直以来我还以为她要找的人就在财院呢。
看她拐出后门,我才意识到,原来这里只是一条过道,她真正要去的,是马路对过儿的那片居民区。
怎么不走大路,每次都从这个破地方穿过去呢?我想,不会真像陈强说的那样,这老太婆养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小白脸儿吧。
没加思索,我找地方停好车子,神不知鬼不觉地跟了上去。
她径直进了前面的那栋筒子楼。
这只是一栋普通的楼房,我躲在暗处观察了半天也没看出任何究竟。嗨!我这是干吗?我突然醒悟过来,我怎么能做这种低三下四的事儿?!
我赶紧调头,回到财院。
车子开出来之后,我往东走了一段。妈的,车祸!看到前面乱作一团的拥挤场面,我灵机一动,方向盘一打,瞅空儿拐进了左边的那个大院儿。好像是什么单位的集体宿舍,虽然地方不大,可我还是不费吹灰之力地调头转了出来。
路上的车子堵了长长的一溜。我打算沿相反方向回去,穿过财院,还从正门走。
我是从观后镜中看到他们的。
她,我们敬爱的刘总,换了休闲的便装,胳膊上挎着的还真是个跟我差不多高的长发男青年。
呵!真他妈邪了,我想,怎么来来回回,净为这点破事儿了?!
妈的!管她呢!我又想,你老太婆再多找俩也跟我没关系!
我开大音乐,猛踩油门,快速奔在回去的路上。
可能刚才那边发生的车祸挺严重,我看到江西路上好几辆警车呼啸而过,一辆白色的救护车,仿佛一块涂上了番茄酱或鱼子酱的长条面包,左冲右突地穿行在城市花花绿绿的肠子里。
小年儿夜。
呵呵,几家欢乐几家忧。想想刘总,再想想刚才拥挤不堪的场面,我不禁感叹:这世界还真他妈的绝,要真想出点儿什么事儿连这样的日子也不放过!
65
到家之后,爸妈都还没回。
我得先给陈强打个电话,我想,都一整天了,也不知道他们走了没有。
“我钥匙在谁哪儿?”拨通电话,我问。
“武冲跟于鸿还在,好像弄得挺不开心的,武冲中午醒了之后一直不说话,我也不知怎么了,劝了半天也没用,没办法,我只好先走了!”
“你走多久了?”
“差不多半个小时以前!”陈强说,“你在哪儿?忙完了赶紧回去看看吧,我看武冲好像受了刺激,你们昨天晚上怎么了?怎么喝那么多酒?”
“没事儿!”我说,“以后再说,我先过去看看!”
“有人跳楼了?”小区门口,一群大人在一个小孩儿的带领下冲进去堵住了车的去路。
妈的!我拼命按喇叭,可没用,根本就没人理我。
没办法,我只好把车停在路边,徒步走了进去。谁呀?我抬头望去。我操!是武冲,他正蹲在我家阳台的水泥栅栏上,跟于鸿你来我往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什么。
我的房间在8楼,根本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你他妈千万别在我这儿出事儿!这样想着,我快步上楼。
让他们开门已经不可能了,干脆踹吧。
咣当——!门开了。
“谁他妈也别想拦我!”武冲看到我,起身站起来。
“你丫是不是有病?!”我拂一把额头的汗水,强迫心跳平静下来,大声吼道,“你他妈还是不是男人!”
“哈哈哈哈……”武冲笑得有些丧心病狂,“我就是有病!我他妈就不是男人!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劲?!”
“你他妈赶紧下来!什么事情不能商量?!”发现自己不小心说错了话,我赶紧改口道,“你丫要是真跳下去,你妈怎么办?”
“是啊!不为我,你也得为阿姨想想!”于鸿哀求道。
“管不了那么多了!”武冲说,“你们明明知道我不行,为什么还要问我?我恨你们!你——!”他指向于鸿,“你为什么不跟我分手?你他妈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分手??”可能说得太用力,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
“武冲,算我求你了!咱下来再说!”这样僵持下去不会有任何结果,我想,先安定他才是上策。
“衣峰,我求你件事!”他重又蹲下来。
“你别过来——!”看我向前迈了一步,他突然又站了起来。
“好,好!”我退回来,“我不过去,我不过去,你蹲下说!”
“帮我看着于鸿”,他说,“我真的喜欢她,你一定看着她别让她跟我一样想不开!”
“我操!你妈逼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我按捺不住愤怒,“你他妈知道自己想不开还跳?!你他妈要真喜欢她就该下来……”这样说,我本是想借他听的空当儿冲过去把他拽回来,可就在我准备就绪,身体即将启动的瞬间,“咣当——”身后,传来一声洪亮的门响。
我赶紧停住,本能地回头,三个警察带头,捎带一个老头,冲进来四个人。
“拉我一把——”武冲的声音极其凄厉。
我回头一看……我冲过去……
可已经来不及了,刚才四个人的冒然造访给武冲带来了巨大的惊吓,他站立不住,一失脚,掉了下去。
像无数次电影里看到的那样,武冲强壮魁梧的身躯像坠入了时空隧道的一块石头,在地心引力的牵动下,伴随声声哀号,离我的视线,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我突然感觉到了某种真实。
我感觉他在离开阳台的那一刻带给我的并非恐惧,而是沉静。
我并不害怕远离,我只是害怕离开了再也不回来。
武冲在我的眼皮下消失。
伴他一同消失的,还有我心里的轻盈。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作家在形容或者描述坠楼的时候,喜欢选用树叶或者羽毛来比喻?
灵魂,能飞么?
不!我坚决反对!武冲离开的时候,包围我的是一种失望。可伴随他的远离,这种失望急速退却,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清晰的伤感、恐惧和真实。
武冲触地的声音最真实。
那种硬梆梆的感觉容不得任何人怀疑!
也许这就是生活,我想,不像羽毛,不像树叶,而只是一堆实实在在的再也活跃不起来的即将死去的骨头和肉!
“别拉着我!”于鸿想要挣脱警察的制伏。
“你他妈为什么要进来?”突然之间,我仿佛受了某种情绪的使然,满腔复杂的感情瞬间凝聚成一种单纯的愤怒。我狠狠地一脚下去。我看到那个满脸狐疑的警察,节节败退,踉踉跄跄,直到后背突然撞到墙上,又突然被弹回到地上。
我得到了彻底的释放。
在旁边闪来的一拳之后,我感觉这个世界顿时之间轻盈了许多。
我就像被人扎破的气球一样,悠乎乎地,舒舒服服地躺到地上。
66
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个陌生人。
更确切地说是一个警察。
他的表情严肃,看我醒来,表情更加严肃,眉头也皱了起来。
“当警察的是不是都很窝囊?”我起身找烟。
“……”
“她们人呢?”我看于鸿她们都不在了,便问他。
“……”
“你他妈说话!”我点上烟狠狠啄了一口,“他还有没有救?”
“死了!”警察动了动嘴唇。
“是不是要抓我?”我伸出手,“铐吧!你们警察真该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说。
“不至于!”他说,“我等你醒过来是因为别的事情!”
“说!”
“你朋友死了伤心吗?”他问。
“屁话!要是你朋友死了,你伤不伤心?”我反问道。
“你多大?”
“干吗?”我扔掉抽了半截的香烟,“警察就神气?!我凭什么告诉你?!你是谁?我不就踹了那孙子一脚么?妈的!没他,我哥们儿也不会掉下去!”我吼道。
“今天发生车祸了!”他说。
“我知道!”
“知道什么?”
“车祸!”这个人一点儿都不像警察,说话慢得像挤屁,“还有什么你就一块儿说了吧,我还得回家过年呢!”
“你爸叫衣建军?”他问。我点点头。
“你妈叫丘云凤?”他又问。
“是!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我感觉特不耐烦。
“你要挺住!”他说,“今天发生车祸的是你爸你妈!”
“啊!在哪儿?在哪儿?他们在哪儿?”犹如当头棒喝,我再也控制不住刚才强压下来平静,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他们现在在哪儿?在哪儿?在哪儿?你快说!”我恶狠狠地抖了两下,把他推开。
“你妈死了,你爸还在抢救!”
……
67
四周一片惨白。
我被一股刺鼻的药水味儿熏得喘不过起来。我翻身下床,冲出门去。
“我妈在哪儿?”我拦住一个护士,问她。
“你妈是谁?你怎么进来的?”她看看我身上的病服,问我。
“我找我妈你问我干吗?”我让开她,拦住另一个护士,“我妈在哪儿?”俩护士对视一下,然后各自走开。
“衣峰!”我刚想骂,突然听到陈强喊我。
“你醒了?”他走过来,“我刚上厕所了!”
“我妈在哪儿?”我问。
“跟我来!”他拉着我快步穿过走廊,走到尽头,一直走到急诊室,然后在门口停下。
“你爸一直没醒,还正在抢救!”他说,“这是第二次!刚才突然心跳……”
“我妈在哪儿?我没问他!”
“你妈她……她……”陈强欲言又止。
“说啊!你他妈快说我妈在哪儿?”我吼了起来,旁边经过的一个护士白了我一眼,让我小点声儿,说这里是医院。
“你妈她……她……她死了!”
“带我去!马上带我去!”我拽住他。
殓尸房没有一点人气,一脚一脚踏下去,四面八方涌来巨大的声响,像进了棺材,只等人盖盖儿。
泪水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来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我扑过去,趴到那块白布上,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谁让你们进来的?”进来一个白大褂。
“那是他妈!”陈强过去说。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便!”白大褂过来拍拍我的肩膀。
“滚!”我回头,甩开他的手,“你怎么当医生的?!你怎么那么笨!连个人都救不活?!”我重又趴下。
“衣峰别这样!”陈强过来,“他情绪不好,不好意思!”他对白大褂说,“我们再待一会儿,就一会儿!”白大褂出去了,只剩下陈强,陪我在那间空旷的房子里,在白色的海洋里,挣扎,挣扎……
“过来,试试这条裤子!”我妈掏出包里的黑色牛仔,递给我。
“该剪了!”我妈梳着我的长发,“等你长大了做个有名的画家。”
“雨伞放在门口了!”出门前我妈嘱咐我,“路上小心点儿,注意看车,到了学校,别跟小朋友打架!”
“我做了你最爱吃的土豆丝,还有两块肉排,都放里面了,记得热一下再吃,多吃点儿,你看你,太瘦了!”我妈把装饭盒的袋子给我,送我出门。
“老师打电话说你又跟同学打架了,以后可不能这样,做人要文明,这样才能善良,才是个好的艺术家!”
“你放心去考吧!我就不送你了,你要学会独立,等你上了大学家里就不管你了,让你自由发挥!”
“路上困了就睡会儿,把钱拿好了,到了就给家里打电话,没钱了一定要吱声儿啊!”
“南方天热,小心别中暑,学校没有空调,要不行就出去租个房子,我不告诉你爸,你照顾好自己……”我妈在电话里说。
“要是实在不行就回来!”我妈说,“你爸也是为你好,其实我们都想你能在身边,这样可以照顾你。既然你想留在南方,那就好好闯吧,我相信你一定能成功。以后别跟你爸较劲。不管做什么妈都支持你!你要照顾自己啊,我挂了,你爸快回来了……”
“好了,你先歇会儿,我出去买只鸡,冰箱有只王八,今天我给你们做个霸王别姬……”
“有空就回来看看,我不拦你……开车慢点儿……记得别总喝那么多酒,对身体不好……”
……我合上白布……眼前似有无数道白光一起袭来,我招架不住,我强忍住悲痛,闭上双眼……
仿佛过了好久好久。
“别难过了!”陈强搀我起来,“如果伯母在世,她也不希望你这样,坚强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怎么出的车祸?”我手搭凉棚,遮住眼前的阳光。
“交警说当时路上的车子太多,一辆桑塔纳过十字路口的时候突然刹车失灵,直接撞到你爸的车上……”
“哪儿的卡车?”
“不太清楚,那个司机被前面的挡风玻璃割到了脖子,当场死亡……”
“我妈呢?”
“伯母她……她……没系安全带,被惯性甩到了桑塔纳的驾驶室里,一头撞在方向盘上……其实,其实两辆车的玻璃都是伯母撞破的……”
“我没事儿!”我说,“你先回去吧,跟着忙了半天了,我换我衣服去”,我扯扯身上的病服,“一会儿我去看看我爸!”
“好吧,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哎!对了,你拿回去帮我充一下电!”我掏出手机,“我晚上过去取!”
“好的!”
“衣峰!”我刚要进门,陈强跑回来喊我,“武冲的事我看报纸了,你……你一定要挺住!”他握紧拳头,攥在胸前,示意我要坚强。
“谢谢!”我说,“有空帮我照看一下于鸿!我怕她……”
“没问题!”陈强说,“晚上我等你!”
68
“你病了?你嗓子怎么了?”陈言在电话里问。
“没事儿!”我说,“有点感冒!”我暂时不想告诉她发生的这些事情,我不能让她陪我悲伤,我想,她也是无辜的,所有的这一切都与她无关,我不能让她陷进来陪我。我不能!这次一定不能!
“吃药了么?多喝点热水,天气冷,多穿衣服!”
“嗯!你呢?这两天怎么样?”
“很烦!”
“因为去日本的事儿?”
“嗯!我不想去,可家里一定坚持要我去!我想离家出走,我存的钱够花好长一段时间,干脆我去青岛找你吧!”
“别!”我说,“别走极端,我是过来人,真的,劝你还是好好想想,如果离家出走,后果……”
“我不管那么多!我就是不想去,不想去!”她又耍上了小性子。
“再劝劝家里,父母应该不会不体谅,再说,为这事儿离家出走,不值得!”
“我想见你!”
“不!”我的态度非常坚决,“现在不是时候!”
“你是不是又有别的女人了?”
“别瞎说!我不会那么不坚持的,既然答应了你,那我就一定会遵守我的诺言!”
“晚上上网吗?”
“过年这段时间可能上不了了”,我说,“我电脑坏了,再说单位太忙,很难抽出时间,天天陪人吃饭!”
“没有给我的时间?”
“当然有!电话里可以吧?这样快,省时间!”
“好吧!又被你拒绝了!呜……”
“别闹了,我刚才说的你好好想想,再跟家里沟通一下,别一时想不开,等以后后悔啊!”
“嗯!那好吧!我再试试!”
69
武冲和我妈的葬礼在同一天,那天青岛下了好大的雨。
这个地方,冬雨并不常见。
我爸一直都没醒,经过上次的抢救之后,只是暂时维持住了性命。我每天都到医院陪他一会儿。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我想,毕竟,这是我亲爹,如果失去了,我就成了孤儿。
刘总曾经来过一次,跟我说先别管单位那边的事情,她说反正年前就是吃吃喝喝,好应付。
她第二次来的时候,带了一个男人。就是车祸当天我在财院后门看到的那个。
进门看到我爸还在睡着,她把我喊到了外面。
她给我介绍那个男人说是暂时给她开车的。我笑着跟他握了握手,便不再睬他。可能觉得没趣,陪我们聊了一会儿,他借口说出去看看车子,然后,走了。
“你信命吗?”刘总问我。
“如果弄成现在这样子就是我的命,那我宁可不信!”我说。
“那你信报应吗?”
“有因必有果”,我说,“这个问题太大,我说不好!”
“你也别太难过,凡事都有余地,多给自己点快乐,保持一颗平常心,坦然面对。”
“谢谢!”
“好了,我走了,你爸醒了给我打电话!”
“好的!”
我爸已经昏迷了5天5夜。再有2天就是除夕夜,如果上天真有灵的话,赶紧让他醒吧,我祈祷,别让他在昏睡中度过21世纪的第一个春节。
回到病房的时候,护士刚刚离开。
我在床头坐了一会儿,看看床上盖着被子的那卷纱布,心里说不上是难过还是别扭。
如果你现在醒过来,我一定原谅你,我想,不管谁对谁错,你都是我亲爹。但是这样的要求似乎太牵强,我苦笑,任何遭遇都来得猝不及防,谁知道他剩下的后半辈子会不会一直这样躺着。
恍惚之中,我突然感觉有个东西动了一下,我仔细找寻,但稍纵即逝,我想不起刚才到底哪儿动了,我没来得及反应。我盯着病床静静地等待,等待下一次。
很漫长很漫长。待我打算放弃之际,突然,我捉到了那个晃动的玩意儿。
额头!没错儿!是我爸的额头!
“我爸醒了——”我冲到门口喊道。
医生跑了进来,护士跑了进来。没错儿,我爸紧缩的眉头松开了。
他好像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睁开双眼。他的嘴角艰难地一歙一合仿佛想说什么。医生示意我低头去听。我赶紧把耳朵凑过去。
“你妈飞出去了,她没事吧?”我爸一个字一个字缓慢地说出话来。
“没事儿,没事儿!”我慌忙答道。
“我对不起你,我不该不该逼你……咳……咳……”我爸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医生护士赶紧围过去。我爸好了一点儿,又示意我低头。
“小,小心刘亚南,她……她……咳……咳……”我摸了一把喷在脸上的带着药味儿的口水,木然地站起来,看他们忙碌。
晕厥,我爸又睡了过去。
“嘀……嘀……嘀……”心电仪发出急促的单调噪音。
“快送手术室!”医生指挥护士……
我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无意识当中,看着这一切发生,又看着它离开。
我根本没有任何怜惜或者疼痛甚至焦急的感觉,短短的几天里,我已经亲眼目睹了两条性命……
“节哀顺便,我们已经尽力了!”手术结束后,医生抱歉地说。
我忘了我是怎样走出医院的。
我只是看到满街的路面、树木全都缀上了白花。
我看见白花纷纷飘落,我伸手去接,接到的却是一捧冰冷的浊水……
70
我在那间空荡的房子里等到了12点。
窗外的炮声同时响起来。
天空,五颜六色的花朵一朵一朵地升上去,然后焚灭。
我在黑暗中目不转睛地盯着绚丽的夜色。背后,依然是我最爱的PINK FLOYD。
GOOD BYE BLUE SKY , GOOD BYE ……
刚才我故意关了手机,拔了座机插头。我知道陈言正在给我电话。
并非我故意躲避。
我只是不想将这寂寞时刻的无尽伤感,向她传染。
哪怕只是通过电话线,或是无线电波。
嘀嘀嘀……
我沉静一下,接通。
“新年快乐!”她好听的声音传过来。
“新年快乐!”
“嗯?音乐怎么开那么大声?”
“因为快乐!”
“好吧!我也开,开得大大的!嘿嘿!”
“新的一天”,我说,“新年新的一天,你想干点儿什么?”
“想你!你呢?”
“让你想!”
“哼!还有呢?”
“如果你在身边我会抱着你让你想得更真切!”
“那好吧!你开门出来!”
“嗯?”我警惕起来,“开门?你在哪儿?”
“不告诉你,你先出来!”一种不好的感觉涌来,我小心翼翼地穿过客厅,打开房门。
“出来了,你在哪儿?”
“哈哈哈哈……我在T城呢,傻瓜!”
“好吧!新年的第一天被你耍!哼!”
“这是我的礼物,目的是要你在新的一年笑着开始!你的呢?”
“不是方的,不是圆的,可能有味道,但是你没闻过,可能是软的,但你没摸过,你只是听说过,但是从来没见过!即使给了你也必须得放在我这儿!必须得放在我这儿,否则我不干!”
“嗯?”
“这是我送的礼物,目的是要你在新的一年从思考开始!”
“那是什么?我猜不到!”
“傻瓜!”
“快说,到底是什么?”
“心!”
71
春节过后,刘总来的电话比以前勤多了。
似乎我爸的死对她的某些行为产生了巨大的推动作用。
我爸临死的时候到底想要说什么呢?不让我跟着她,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一定要知道答案,我想,这对于我并不难,因为,我天天都能与她正面接触,直接交流。
我一定能找出倪端!我确信!
“晚上陪我出去散散心”,过了正月,上班的第一天,刘总把我叫到办公室跟我说,“你也换个心情。”
“前一段时间跳楼自杀的那个孩子跟你什么关系?”去星巴克的路上,她问我。
“高中同学!”我说,“他不是跳楼的,是失脚掉下去的!”我强调。
“听陈强说是因为她女朋友。”
“也不全是!”我说,“可能活够了!”我没必要跟她说太多武冲的事儿,所以,我不再说话,只是大口地喝着咖啡。
“慢点,别喝太多,伤身体”,她把我的意大利咖啡壶拿开,“你怎么不加糖?”
“这种咖啡就是不加糖的!”
“苦不苦?”
“生活就是这个味道,质感很好,比甜的真实!”
“你比我想象的要成熟!”她扣住我的手。
“也比你想象中愤怒!”我猛然抽出。
“你头发留了多长时间?”,她没话找话,“长头发很适合你!”
“小时候不就留着么!一直没剪,一直这么长!”我指指肩膀。
“走吧!”她起身,“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在路上跑了很久,我在她的指挥下把车开到东郊的城边。那是一家没有名字的酒吧,不太大,但人很多。基本上都是男人。
我们进去的时候,舞台正在表演脱衣舞。
四个身材火辣的骨感美女正扭着腰肢,一件一件地往观众席上扔衣物。
我当即愣住,她怎么带我来这种地方?
“大瓶干红,再来半打嘉士伯!”找个角落坐定,她吩咐侍者,看样子,她是这里的常客。
“这种地方不适合我!”看她坐下,我仍站着说。
“先坐下!”她命令我,“我给你讲讲我跟你爸你妈的事情。”
“我跟你爸你妈决不只是简单的同学那么简单”,看我坐下,她说,“28年前我就认识你爸,后来才认识你妈的。那时候你爸跟你一样,英俊潇洒,呵呵,那时候我才是他女朋友!”她猛喝一口,“你妈是通过我认识你爸的,你妈是我最好的朋友,后来……后来你爸就喜欢上你妈,把我甩了……”她又倒满一杯。
“少喝点儿!”我拦她。
“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结婚吗?”她问我,我摇头。
“呵呵”,她苦笑,“我为你爸打过一次胎,哈哈”,她的笑有些变态,“不太顺利……从那儿以后就不能生育了……其实我知道这才是你爸甩我的真正原因!”她皱起眉头看了我一会儿,继续说,“其实我知道你爸找我帮你安排工作的目的!”
“嗯?”
“他无非就是怕我报复他,让你盯着我!”
“那你为什么答应他?”
“你比你爸年轻时还惹人喜欢!我认你做儿子吧!”她突然又抓住我的手,“我不会害你,我会养活你,你不用再上班了,在家安心画画……”
“不!”我挣脱开,站起来,“我走了!”
“我比你爸有钱!”她追到门口,掏出口袋里的钱包,打开,抓出大把大把的票子,在我眼前晃了晃。
“你……”我刚想指责,她突然冲过来,抱住我。我拼命挣扎,费了好大的劲才摆脱。
“你喝多了,回去吧!”因为要开车,我并未喝酒。
一路上都很沉默,谁也没再说话。只有路边漆黑的风景,还在车头灯的笼罩下,束成猛烈的一束,跟柏油路捆在一起,一接一接搭起来,搭成回城的归途。
“跟我上去!”快到她家楼下,她突然又扑过来。道路扭曲了一下,我尽量控制住,把车刹住。
“我把这辆红旗送给你!”看我打开车门,她说。
“你还不如路边找个要饭的!”我说,“带他回去洗个澡,换件干净衣服,也不见得比我差!再说,你还不用送红旗,送自行车就行了!”说完,我磅地一声把车门摔上。留下她一人,转身离开。
我爸的葬礼之后,我就退房搬回了家。
门上有于鸿给我的留言条,说她来的时候我不在家,手机也没开,有空给她打电话。
电话通了,也没说什么。于鸿平静了许多,只劝我别伤心,最后她说没参加我父母的葬礼很过意不去。没事儿,我说,摊上这种事儿谁都不好过,别想太多,别太自责了,一定要把自己照顾好。
一觉睡到中午。
响个不停的电话铃声夹杂着窗外的阳光,迎面扑来。
“喂!谁?”我下床揉着惺忪的双眼问。
“衣峰!”是陈强,“你被单位开除了,你快过来看看!”
“啊!”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快过来吧!”
“你等着,我马上就到!”
72
我径直冲进刘总办公室。
“这是关于开除你的通报”,看我进来,她拿过一张纸,“你最近状态不好,公司其他几个董事很不满意,这是大家一起做出的决定……”
“不用说了,我明白!”
我简单收拾一下,装了一只瓦楞纸箱,跟陈强道个别,然后出了门。
无所谓,我想,反正老子本来就不想干!
“喂!衣峰,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记得说话啊!”刘总追出来喊我。我回头看了一眼。刘总臃肿的身体在阳光的照射下,肥得像一挂等人来买的白花花的猪肉。
不知羞耻!我在心里骂了一句,扭头离开。
到家的时候,我发现院里挤满了人,空气里散发着一股烧焦木头的味道。我掰开人群钻进去。一辆消防车正对准5楼的一个窗口喷射上去。
那不是我家么?
我赶紧冲过去。楼下,俩消防警察拦住我。
“让我进去!那是我家!”我吼道。
“谁家都不让进!”警察严肃而绝情,“现在很危险,你不想活了?!”
他们一直等火扑灭才放开我。
我跑上楼去,门里已是狼藉一片,面目全非。
煤气爆炸!侦察现场之后,警察说。
根本就不可能!我说,我他妈都半个多月不生火做饭了,根本就不可能!
可结果就是这样的!他们说。
小,小心刘亚南,她……她……
我好像受了某种神灵的指示,突然之间明白了我爸死前那话的含义。妈的!这老太婆给我讲的原来都是真的!我操!她这是打击报复……
我出门打车,直接去了建工集团。
看我回来,她似乎有些意外,“找我有事?”她问。
“我家着火了!”我说的出其不意,我想看她反应。
“要……”她稍一停顿,“啊?!严重吗?”她站起来,假装震惊,“烧得严重吗?要不要帮忙?”
“帮你妈了个逼!”我指着她的鼻子,“这辈子不让你断子绝孙我还真不痛快!哈哈哈……”我仰天长笑,“你他妈活该!”
“你他妈是个畜生……”我被闻声赶来的保安拖了出去。
73
我妈生前学校的领导,她的学生,我爸单位领导,城建集团我爸生前的同事,统统赶来问候,要为我捐款。我一一拒绝。我不想依靠任何人。不管发生什么,即使天塌下来,我他妈也要一个人扛着!
我不会这样趴下的!我想,这不是我最终的命运。
我的命中全他妈都是春天!
陈强问我有什么打算。我摇摇头,“本打算回来沉静一下,现在看来已经不可能了”,我说,“也许当初不应该离开杭州,我该一直死磕下去!”
“也不能太极端!”陈强掏出5千块钱,“我没有太多,你别嫌少,算弟弟我借给你的!”他塞给我。
“不!”我说,“你的心意我心领了!”我搂住他,“我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给!”他给我一根烟。
“我想起一个人来!”我说。
“谁?”
“一个很久以前的朋友。他叫陈羌!羌族的羌。呵呵,读起来跟你名字很像,一个一声,一个二声!知道么?我跟他的关系一直都很好,可是最后,他为一个女人坑得我好惨啊!”
“算了!”陈强说,“你不是说过吗!名字叫重了没关系,做人千万别重了!”
“对!”我点点头,“做人千万别重了!”
……
我把家里没烧掉的东西简单整理了一下。
我爸我妈生前一共留了20多万,我转存一下,另换了一本新的存折,揣进口袋。
我送陈言的那些油画还在,毫发无损。
我想了好久也没想明白,为什么那些硬梆梆的桌子、椅子都烧光了,而这卷薄薄的宣纸却能幸免遇难。
也许冥冥之中都是注定的,我想,如果真有命的话,陈言也许就是我命中的天使。
我决定去找她。顺便出去散散心。
我跟于鸿见了最后一面,告诉她我要离开,如果有事情可以找陈强。我给她留了陈强的电话。然后又跟陈强见了一面,说了类似的话,给他留了于鸿的电话。
我同时拒绝了他们送行。
我说我要单独离开。安安静静地,不打搅任何人。
同样,我也没有告诉陈言。我已经好多天没跟她联系了,起火那天,因为走得匆忙,我把手机遗忘在房间里……
到了T城,安顿下来,再告诉她,我想,即使现在给她电话也说不清楚。
……
我像来时一样:能望见海的二楼,火车站旁麦当劳从东边数第三个靠窗的位子,麦香鱼和大杯可乐不加冰。
如果再遇上那个可爱的小女孩儿和她爸爸,我还会不会编造那个动人的美人鱼的故事?如果放在现在的心情下,我是否还会安慰她说海是蓝色的?
我想,这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只要心情变了。
眼前的阳光慷慨地恩赐这片沙滩这片海水以灵性。
可如果没有灵性,或者所有的人都没有人性,这个世界是否会公平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