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哥们儿,我请你做个幸福的人。
我有个卑鄙的想法,你丫儿给我听好了,不管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你都得坚强地活下去!
这是捷克老头米兰昆德拉在小说《慢》中的最后一段话。
当然,这不是某某著名小说翻译家的杰作。能把那些枯燥得不近情理的英文字母演绎得如此绘声绘色,敢用如此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语言风格滴水不漏不着痕迹地以口语将其淋漓或者表现得这般尽兴的人,在中国,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五大狼之一。
米兰昆德拉说,马车消失在晨雾中,我启动了汽车。
我说,火车陷在黑暗里,我启动了内心的马达,开始挣扎……
75
卧铺,铺在路上。
房子,走在铁上。脚,锈在腿上。
我拉上窗帘,透过昏暗的灯光窥视整节车厢。
在我眼前晃动的是一个新鲜的人群,我喜欢看他们坐着,站起来,倒开水,泡方便面,打扑克,天南海北地穷吹,你涌我挤地上厕所,悠闲地嗑瓜子,斜着身子看书,洗脸刷牙,甚至睡觉……
我羡慕这样的生活,惬意而舒适,简单而朴实。
可这样的生活究竟离我有多远?为什么我过不了?为什么选择了艺术就注定要跟他们分道扬镳?难道我被他们排斥在外?还是我被自己排斥?
我不喜欢身后的这座城市,不喜欢那儿强硬霸道的亲情,参杂了太多水分的人情、麦当劳、超市、钞票和贫穷的夜生活。
很多时候,我是一个不由自主的人。
我摆脱不掉生活中那些突如其来的变化。我不知道为什么它们总是接憧而来,为什么它们每次都那么慌张,捎带着如此之多的心情、陌生、新鲜、刺激和形容词。
其实我要得很简单。我只想跟其他活着的人们一样——衣食无忧、一日三餐、有情有意、单调而机械、单纯而满足。
到底是什么指引了我?为什么我的眼神如此恐惧?为什么对于幸福的一切,我总是那么难以把握?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表情严肃地审视这儿的人民和天空?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把我教育得如此复杂?为什么要让我如此狼狈?
我他妈招谁惹谁了?!
我喝一口酒,强迫自己沉静,想一些更久远的事情。
那应该是什么时候,我开始对生活怀有敌意?那扇精神的门窗何时关闭又何时开启?
我总是乐于思考这样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正如我油腔滑调却不失原则,精神抖擞却不经常笑。
我是寄生于皮肤内侧的伤口,我说,我是尘世的虫子,房门的钥匙,某个女人懵知懵懂的美妙的影子……
车门突然打开,继而合上。
一阵冷飕飕的风进来,继而散开。
我扭过头去,透过窗帘的缝隙,济南已远——窗外有很好的夜色,我努力做出不动声色的样子,完全沉醉在自己晕眩的时间里。
对面的女人很真切,她转过脸,冲窗外笑了笑。她应该是个健康而寂寞的女人,否则她不会傻傻地坐了半天,一声都不吭。我这样想。好多次我都有开口说话的冲动,但我始终没有。我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穿过两个座位之间稀薄的空气,拼命地嗅她的味道。
其实我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立的生活,每个人都是自己生活的宠儿,每个人的掌心都有一个圈儿,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
我不应该打扰别人。不能!因为我也不希望别人打扰。
当然,陈言是个例外。
到达T城,已是中午。安排好住处之后,我照陈言上次告诉我的送蛋糕的地址找到了她的家。我算准了,今天是星期二,她的父母应该都在上班,而她,因为下午没课,所以肯定还在睡觉。
这都是她告诉我的,这是她的习惯。
我在楼下转悠了半天,犹豫着该怎样告诉她我已经来了,未经任何人的同意就这样来了。
我感觉到了兴奋。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觉得心口有把烧烫的铁壶正不依不饶地往下浇着开水,在我瑟瑟发抖的体内,漾起一股火辣辣的热流。
我有些紧张。
“您好,你所拨打的电话已经关机,请您稍候再拨!”陌生的声音冰冷而干脆。一刹那,我的恐慌荡然无存,随之而来的是失望、伤感和遗憾。
上哪儿了呢?我想,她平时可都是24小时开机的。
要不先上街转会儿,我又想,还是晚一些再说,这样贸然上去断然是不可以的。虽然我看过她的照片,但是对于真人,我却一无所知。再说了,陈言也并未见过我。我也从未给她看过照片。这样相见,定是大眼儿瞪小眼儿。
想了一下,绕过那栋高楼,我决定出来。
我沿着花坛一直走到门口,刚一抬头,突然,一辆白色轿车急驶而入,躲闪不急,我只好就地一窜,跳将过去……
76
嘎——伴随清脆的一声刹车,我被车光滑的车头顶盖重重地铲到玻璃上,打了个滚儿,滚落到地上。
“怎么样?摔着没有?”车上下来一位绅士,搀起我,关切地问我。
“你说摔着没有?”我揉着疼痛的胳膊说,“你要再快点儿,我没准儿还在天上飞呢!”“对不起!我有点急事,所以,所以,一不小心就……”他有些抱歉地说,“这是我名片,我给你叫辆车,先送你去医院,一会完了给我打电话,我去付账!”说着,他招呼一辆停在门口的出租,跟司机嘀咕几句,塞了20元钱。
“我真有急事!”他钻进汽车,“我就住这个院儿,你放心!”他指指旁边的门卫,门卫点点头,“我等你电话!”“妈的!”看看红肿的胳膊肘,我开玩笑道,“这堆爱国主义的骨头被外国的破烂玩意儿给撞了,这下亏大了!”“三菱吉普!”出租司机瞄我一眼,笑了笑,“这个院儿里的人狂有钱!刚才那位前两天家里小孩跑了,光登报就花了不少!”“是么?钱多烧的!”“呵呵,有钱人家小孩金贵,要不怎么叫千金!”“啊!还是个女的?”我有些好奇,于是便问,“为什么跑了?”“没说!”“哎——!”司机沉默了半晌,突然转过头来问我,“要不
要我帮你多扼他点儿?多出来的咱们三七分?”他咧开嘴,我看到一口歪七趔八的黄牙在冬日的阳光下烁烁生辉。
“免了!”我说,“其实我没事儿,就是蹭破点儿皮!”“要不咱们二八分!”他说,“我看你是外地人怕你被欺负才帮你,我弟弟在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内科,我找他帮你开证明,多扼个几千块钱没问题!”“算了!”我笑笑,“好同志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照完片子,拿了点儿药,我径直出了医院。
刚来的时候我就掉向了,再加之方才的一撞,此时更是不知东南西北。我四处看了看。西方的太阳正在我意识中的南方沉沉而落。
我找了个电话亭,按名片上的号码打了过去。
“你好,哪位?”接电话的正是他。
“你好,陈先生么?我是刚才被你撞的那个,我刚在医院检查过了,没什么大碍,你就别过来了,忙你自己的事儿吧!”想想刚才出租司机说的那些话,我觉得他也挺不容易的。
家里孩子离家出走,身为父母,那是多么大的事儿啊!
这跟我现在的处境多少有些相似,我心想,不管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这突然一下子从身边消失了,谁他妈能拧得过劲儿来?!
这样想着,不觉心头一酸……
“别!别这样!”他说,“你在哪儿?还在医院吗?白天真的有急事,不管怎么说,至少得当面陪个不是!”“也没什么是不是的”,我说,“人没事儿就好!”“那我请你吃个饭吧!”他说,“你在哪儿,我去接你!”推辞不却,我只好答应下来,告诉他我在医院门口等他。
趁他没到,我又给陈言打了个电话。
还是关机。
妈的,这丫头怎么回事儿?难道知道我要来,故意躲着?不可能!我旋即又想,她想见面都不止一回两回了,再说,她压根儿就不知道我要来。
难道是前些日子没跟我联系上,一气之下换了号码?
想想这更不可能,她又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干脆明天再说吧,我想,反正这次出来有的是时间,最后要是实在不行,那就直接去她家敲门。
她家?她家的那个小区?陈秋冬?
不知怎么我心里突然咯登一下子。我赶紧掏出名片。
没错儿,就是这名字,陈秋冬!下午撞我的那个人。
陈——秋冬,陈——言。
会不会……
我正想着,一声清脆的汽车喇叭传来,我抬眼望去,看到那辆三菱吉普停在了路边,紧接着,我看到他伸出半个脑袋,冲我招手。
77
陈秋冬是个健谈的人。两杯酒下肚,话变得尤其多。
因为之前一直猜想他有可能就是陈言的老爸,所以,每次出言我都表现得小心翼翼。
“您是搞艺术的吧?”他盯了我许久,然后指着我的长发问。
“曾经是!”我说,“不过早就不是了!”“怎么呢?结婚了?”“那倒不是!”我笑笑,“心理还不成熟,结婚怕害了别人!”“呵呵,你很幽默,也很有责任心!”“责任心每个人都该有,只是有时候生活并不必
需要!”“小伙子!”他伸过手来拍拍我的肩膀,“别把话说得太满,别太悲观,年纪轻轻的应该有点斗志!”“我明白!”我说,“你说的话我好像在哪儿听过!”“是吗?其实道理都是一样的,经验也是相通的!”“也许吧!”我说,“能问你个事儿么?”我
一直惦着白天出租司机跟我说过的那些话,再加之他跟陈言都姓陈,所以我想弄个究竟。
“什么?”他放下酒杯。
“今天下午去医院的路上,开出租那哥们儿说你家小孩离家出走了,还登了报纸,我想问问是不是真的?”“嗨!”本以为他会叹口气感慨万千地向我诉苦,没想到他竟然表现得异常兴奋,“弄错了!”他仿佛刚捡了个钱包那般开心,“那是我们院里最有钱的那家,他们家狂有钱,可谁也弄不明白那孩子怎么就离家出走了呢,呵呵,没准儿跟哪个野种私奔了!”“你幸灾乐祸的样子很让人恶心!”我说,“你跟他们家大人有仇吧,怎么那么大反应?!”不管谁家的孩子,你丫都不至于乐成这样吧,我想,坏人我见多了,表面跟个人似的,心里面连狗都不如的我倒没怎么见过。操你大爷,我又想,对你这种人绝他妈不能客气。
“你说错话了吧!”他脸拉下来,“你认识他们?”“不认识又怎么了?”我还是毫不留情,“刚才你还跟我讲责任心,讲斗志,我觉得全他妈都是扯淡!”“你没喝多吧?我听你口音一点都不像青岛人,你不会是他们家亲戚吧?”他已经怒了,我看得出来。
“你的意思是青岛人就得说青岛话?喝多了不能说人话?”“说了你也不明白!”他放松口气,“我今天请你吃饭是赔礼道歉的,因为我撞了你。我不想跟你吵架!”“那算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反正饭也吃饱了!”我拍拍肚皮。
“落井下石?”“不至于!”我说,“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不过,只是还有点儿良心!”“良心?”他似乎受了刺激,“要不是陈立民压着,我至于三年翻不了身评不上正科长吗?”他有些激动,端起酒杯饮了一口。
“陈立民的女儿叫什么?”我问。
“你不是他们家亲戚?”“当然不是,我只是一个旁观者!”“那你他妈刚才跟我急什么?妈的!吓我一跳!”他挥袖擦汗。
“我说了,我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有正义感的旁观者!”“少见!”他笑笑,“别管太多闲事,弄不好要吃亏的!”他说。
“没少吃!”我说。
“你没看报纸?”他问。
“我今天刚到T城,接着就被你撞了,然后就去了医院,哪儿有时间看报纸?”“你来T城干吗?到我们院儿找谁?”“一个朋友!”我说,“你还没告诉我离家出走的那个女孩儿叫什么?”“这么关心?”“那当然!”我说,“长头发的好奇心都很重!”“呵呵,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儿,真可惜了,比陈立民他老婆顺眼多了!”“他叫什么?”“陈言!”他说,“前些日子还听说要出国……”
78
我一时无法形容这是意外还是必然。本以为陈言都是跟我开玩笑的,没想到她会来真的。
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我想,难道事情都是发生在火灾之后?
也许吧!我安慰自己,她肯定联系过我。
肯定的!
突然之间,我似乎能感觉到她离开T城时的那种失意落寞的心情。我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失踪了,但等我醒悟过来,再度出现,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她又失踪了。
生活总在反反复复,像只狠心的钟表,转过夜里12点,再转半圈儿,又转回来。我们无法奢望时间定格,我们只能祈求每一次的轮回都有新的发现、新的表情。
但是否是新的就能尽如人意?
如果我说是,那我告诉你,你可以认为我蠢得像头驴!
我排除了所有能与陈言联系上的不客观因素,最后,我回到了网上。
我知道去她家也是惘然,要不他们不会登报。
那天的网速慢得出奇,跟我急切的心情成反比,在我奔如泛滥江水的内心世界里,像只被人剪掉鳃鳍的再也冒不出泡泡儿的将要死去的鱼。
我慢慢地游到时间对岸,在时间之外,打开我的明天。
如果她不在,我可能永远都走不到明天,我想,可如果没有明天,我该怎么活?她又会怎么活?
我能隐约感觉到对她的挂念,我不知道那是爱情还是什么别的感情,我说不好,我曾经无数次地拒绝她想见面的请求,我幻想我曾经在她心里碎了无数次,因为这个,或者因为我之前的那些女人。
我忐忑不安地等待邮箱打开的那个瞬间。
那里面有我们曾经的一切,有我们的相识、相知和默契。
那些写满关切、理解和信任的扇着翅膀的mail此刻是否还保持着鲜活?牵着它们的小手儿,我的心情是否还能与之翩翩起舞?这一切都还在么?她是否还在等我……
衣峰:我不知道你在哪儿,我失去了你的消息。
你为什么不开电话?发生什么了?你家的电话为什么接连几天没人接?我只能猜想你们举家迁移,或者突然换了电话,而没有及时通知我。
我已经等了你很长时间。
我快坚持不住了。我先不跟你说。如果你看到我的信,记得联系我。我的幸福跟你拴在一块儿!
衣峰:我跟家里吵架了,他们还是那样,坚持让我去日本。
其实我一直都没跟你说实话。
你知道吗?其实我不去日本是因为不想离开你。虽然,我们并没有见面,但我一直觉得我跟你天天都在一起。你别笑我,我说的是真的,我真的爱你,没有骗你,你一直都在我心里。
你能明白吗?
我知道你能明白,你只是不承认!
按照计划我只剩下今明两天了。你到底怎么了?你看到我的信了吗?你开机啊!你个混蛋!你死哪儿去了?你怎么突然不跟我联系了?你别跟我捉迷藏好吗?我在找你,你赶紧出来!!!!
衣峰:我颓废到了极点,我已经不能再等了。
你听到我跟你说的话了吗?我告诉你我的计划,我打算离家出走了,我已经买好了车票,时间是明天,地点是青岛。
我想去找你,可我说不好,我不知道你是否还在。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不知道你死哪儿去了,我是死是活也无所谓了。
但愿离开之前你能看到我的信。
最后一封mail来自大前天,这么说她已经到了青岛。
我冲出网吧,给陈强打了个电话。因为是后半夜,所以他的声音有些迷糊。
“喂!是我!”“衣峰,下午有个漂亮女孩来公司找你,说是你朋友!”一听是我,这小子马上清醒过来。
“她现在在哪儿?”我问。
“我跟她说了最近发生的事情,还有你去T城的事,听完之后她就走了,好像挺难过的!”“你他妈怎么不帮我把她留下?”我有些兴奋,又有些着急。
“这——这——我怎么留?人家是女孩!”陈强有些为难。
“知道她住哪儿么?”“不知道!她是谁?”陈强问。
“先不跟你说了,我马上回青岛,回头告诉你,如果她再来找你,一定帮我留住,一定!”“好的!路上小心!”……
我匆匆忙忙奔回酒店,抄起行李,寄存到火车站,赶当晚的最后一班列车,直驱青岛。
一宿没睡,我望着窗外荒芜的夜色,一直等到天亮。
我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下雨,我只感觉点点冰凉的液体肆无忌惮地飘落到心上。我顿生一股寒意。我拢紧身上的衣服,抱着干瘦的躯体,焦急等待将要来临的新的一季。
春天就在眼前。
来路的风景就像一场宗教仪式,有些干净的淋了雨,有些不干净的也淋了雨……
79
我在街上晃荡到深夜,在陈强的陪同下,跑遍了青岛几乎所有三星级以上的宾馆。我并没有告诉陈强更详细的情况,我只是说陈言是我朋友,一个关乎我未来和幸福的朋友。
陈强没有多问。
他可能想歪了,我想,在多数人看来,男人和女人永远脱离不了暧昧的干系。这是正常的。
当然,我们实际上是纯洁的。至少是单纯的。
我并没想过找到陈言将会怎样。我根本没有时间去想。或者我根本就没有资格去想。我已经支离破碎,我已经在那些过往的女人青春的肉体上,焚灭了我自己的青春。
我已经老了。
我只是在找一个突然失踪的朋友,我只是担心她。
事情就这样。它非常简单,一点儿都不复杂。
“我跟她说你去了T城,她会不会……”其实我明白陈强的意思,我知道他想安慰我。可我需要么?我在这儿意外失去了一个童年的伙伴、两个亲人,现在又错过了陈言,我还需要安慰么?除了真实地面对这摊狗屎一样的生活,其他的全他妈都是多余的。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陈强问。
“帮我找个网吧!”我说,我突然想起我虽然看了她的信,但并未给她回复。不管怎么样,我想,哪怕她真的从此消失,再也不见,也得给她回个话,至少我要让她知道我会一直找下去,无论她是否还在等待。
网吧的人很多,我给自己的希望也很多。
长吁一口气。
新的mail,寄自昨天夜里,让我无法平静的标题:亲爱的,我不哭,你也不许哭……
她的文字第一次夹杂这么多的忧伤和静谧……
衣峰:对不起,没能在你最需要的时候陪着你,哪怕只是给你一点点的安慰。我不知道怎么了,我心里很乱。我去过你上班的地方,你的同事跟我说了你和你家的事,还说你去了T城。
想必你已经到了。
唉!你知道我的事吗?我已经离家出走了。我跟爸爸妈妈哀求了无数次,但是无效,他们坚持让我去那个我不喜欢的鬼地方。
其实,事情还远远不止这些。
从小到大,什么事情都是他们安排好的。
我好像是不存在的,或者我根本就没有选择的权力,而只能遵从他们的意图,去做他们喜欢的事情。
你能明白我的苦衷吗?我好烦恼,所以,实在没办法,我只好这样做了。我原本是没什么打算的。你是知道的,我跟你认识了2年多,我唯一信任的人是你,唯一能让我幸福的人,也是你。
放心,我不会逼你。
给你写完这封信我就要走了,离开你的故乡,离开那个烟熏火燎之后再也没有一点生气的你的家(昨天晚上我在你家楼下坐了一夜,烧了2000元钱,祈求你能平平安安)。
再过2个小时我就走了,你也保佑我吧,保佑我们总能相逢!
我的下一站是北京。
我会在那儿等你的消息。不管你在T城是否见过我的家人,也不管他们是否跟你说了什么,我都会等你的。另外,我在北京不会待太长时间,暂时过渡一下吧,如果这期间你能看到我的信,一定记得跟我联系!我天天都会上网收信的!
我会一直等你!我是你的!
最后,我不想再说了,我只希望咱们见面的时候,我不哭,你也不许哭……
我强迫自己表现得像个男人。我点一根烟,把眼里即将涌出来的泪水挤了回去。
“帮我个忙!”我转身对陈强说,“你帮我弄一张明天一早飞北京的机票,越快越好。我给她写封信,你先回去,天亮之后我给你打电话,如果弄好了,我过去取!”我把陈强送出网吧,在外面又聊了一会儿,说了一些以后各自多保重之类的话,然后,看着他离开。
陈强走了之后,我回网吧给陈言写了回信。
亲爱的言:对于之前的事儿,我不作任何解释。你现在还好么?我非常挂念你。真的!非常抱歉,我不该对你隐瞒。但我相信你能体谅,我只是不想让你分担我的忧伤。
其实,在T城,我并未见过你的家人。
那天下午我在你家楼下晃悠,你的手机关机,结果,我出门的时候被车子撞了。你不用担心,我没事儿,只是一点皮外伤。
我现在在青岛给你写信。我是回来找你的,可你已经走了。
我刚刚托朋友帮我订机票去了,如果顺利的话,我明天中午就能过去。你在哪儿呢?北京那么大,在我找到你之前,你一定要学会照顾自己。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上网看到我写给你的这些字。
咱们先来个小小的约定好么?
明天晚上8点,三里屯BAR STREET,那里有一间叫“黑屋”的酒吧,我会一直在那儿等你,如果你能到,那当然最好,如果你万一没能看到我给你的这封信,那咱们就通过mail再约。
我保证在北京找到你。
你要等我,所有的事情等见了面再说……
街上的寒风冷飕飕地钻进衣领。
我找一家通宵营业的大排档,要了半打青岛啤酒,找个安静的角落坐下,独自狂饮。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也不想发泄逃避或者隐藏什么。
我是个青岛人,我不喜欢这里,但我喜欢这里的水。
80
北京的夜,天空是黑的,街灯昏暗。
心里没有路,也没有表情。
我悠然地穿过前面的那个十字路口,绕过拥挤的车辆,扎起头发,捆住心灵搏动的那些声音。
许多曾经清晰的感觉都在模糊,有些新鲜的,穿了沧桑的外衣,躲在这里,正跟一杯浊酒恋爱,跟所谓的自由,胡搞。
我在黑屋坐了很久。
屋里很吵,桌腿儿的底部积了厚厚的灰尘。我突然意识到,这里已经许久不曾有风。
没有风的感觉是一种绝望,这还是其次的,没有风,音乐可以轻易地把情绪划破。
可我不想这样,所以喝完那杯扎啤,我出了门。
紫色天穹下,人群的影子来回走动,飘忽不定。
我艰难地将心头的万千思绪掐灭,就着方才此起彼伏的音乐的节奏,伏击在灵魂内侧。
我的大脑开始充血。
同时开始的另一个瞬间,我看到街道的另一侧,匆匆忙忙走来一个女人。
她有修长的头发,娇小的身材。她在我的对面停下,看了我一眼,然后走过来,又看我一眼,问我,“你是——衣峰?”“你怎么知道?”我有些惊讶。
“我是陈言!”她说。
“我知道你是陈言!”我说,“可你怎么知道我是衣峰?难道我脸上带相?”“感觉对了就对了!”她说,“跟我想象的一样!”“什么一样?”我问,“你指的是现在的情景,还是咱们相互之间此刻的平静?”“都一样!”她笑笑。我发现她比照片漂亮许多,只是稍稍有些憔
悴。
“进去坐吧!”我说,“外边冷!”她跟我进了酒吧,我另要了两杯扎啤和一篮爆米花。然后彼此沉默无语,在嘈杂的音乐声中,静静地对视着。
“说说现在的感受!”我起了个头儿。
“我很难过!”她说。看她脸上的表情,似乎要哭。
“亲爱的,我不哭,你也不许哭……”我抄袭她的原话,把手伸过去,拍拍她的手。
“没想到你这么高!”她说。
“我也没想到你这么矮!”我说,“你觉得高矮很重要么?其实说实话,我挺不喜欢自己这样的,社会主义的旗杆虽高,可还是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自选风向,飘扬!”“反动!”她噘起小嘴儿,“小心共产主义地铁阴沟里翻船!”“你跟我学坏了!”我举起酒杯跟她碰一下,“我是个十恶不赦的罪犯,我教唆了你!”“教唆我什么?”她问。
“离家出走!”“我是自己决定的,跟你没关系!”她解释道。
“话是这么说”,我说,“可如果当初没认识我,你也许活得很开心!”我独自喝一口。
“我现在就很开心!”“但是这种开心建立在别人痛苦的基础上!”“嗯?”“我在T城听说过你的事儿,你成名人了,大街小巷正在散播你离家出走的消息。你爸登了报纸,据说,酬金不菲!他们可能很着急,你爸你妈身体都还可以吧,别因为这个出点儿什么意外!”“他们活该!”她咬咬牙说。
“这么可恨?”我说,“我曾经也跟家里闹得天翻地覆,可一旦突然失去了,心里就开始难受!你体会过么?”“你什么意思?你不会是想送我回家,拿我换酬金吧!”“我跟你说过N多遍,我当你是我自己,我怎么能出卖自己心里的肉呢!从今天开始,如果你愿意,你就是我的,我要把你藏起来,谁都找不到!”我想我当时真诚极了,因为我能感觉到她的感动。
“我愿意!”她轻声说,反过手来,把我的手压在下面。
“我现在是个孤儿!”我说,“可这句话说完,我就不是了,你相信我?”我想我有必要让她冷静地想一想,毕竟今天才是头一回见面,我怕有一天不小心轻薄了这份感情,她会后悔。
“信物呢?”她伸过手来要。
“什么信物?”我问。
“当然是定情信物!”她答。
“这——”我有些为难,“这样吧!”我说,“我长这么大从来没给过任何人承诺,今天我给你一个!”“拿来!”她依旧不依不饶。
“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我说,“只要咱们开始了这段感情,我从此以后不会留给自己任何退路!”我表现的异常坚决,像个大义凛然将赴刑场就义的革命战士。我也说不清这是怎么了。这句话好像是上天指使的。
“你的呢?”看她愣在那儿,我也伸过手。
“给你!”她把手放进我的掌心,“这是我的!我的全部!”我捧起那双娇嫩的小手儿,仿佛捧着圣物般,垂过脑袋,吻了一下。
“你住哪儿?”她问。
“住你心里!”我说。
“别贫!”她拍我一下,“我住哈根达斯旁边!”“什么哈根达斯?”我假装弱智。
“文盲!”她说,“算了,以后再告诉你!快说,你到底住哪儿?”“我也住那儿!哈哈……这算不算是巧合!兴许咱们还住同一家酒店呢!”我说。
“什么时候回去?”她问。
“现在!”我说,说完,举起杯子一饮而尽,“走!咱们回去聊个通宵……”夜色并不深。
走出酒吧,我发现天空晴朗了许多。
她牵着我的手,跟在身后。
“咱们要不要拥抱一下?”我突然停住,转身问她,“刚才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连这都忘了。你还记得么?我曾经答应过你半个请求,现在我想答应另一半,让它变完整了!”“为什么?”她问,“现在答应是不是有企图?”她不怀好意地笑笑。
“其实”,我说,“咱俩就像两枚炸弹,只不过两条导火线都太长了点儿,所以才一直呲啦呲啦平静地烧到现在,你说咱们现在拥抱会不会马上爆炸?”“你想爆炸吗?”她靠过来。
“当然!”我顺势抱住她,“春天来了,”我说,“这是咱们的第一声惊雷,这是一个礼物,也是一个开始,惊天动地的开始!”“我想哭!”她偎在我怀里,突然抽泣起来。
“亲爱的”,我说,“我不哭,你也不许哭……”
81
“陈言,我觉得今天晚上不太正常!”回去的路上,我说。
“嗯?”她扭过头来看我。
“我也说不好怎么了,总觉得有些事情怪怪的,真的,我刚才说的话和做的事儿,好像都没经过大脑思考,好像自己根本就无法控制,纯粹情绪使然,要不就是……”“冥冥注定的?”她抢过话头。
“对!”我点点头,“你也这样觉得?”“嗯!”她也点点头。
车子到站之后才发现,原来俩人真的住在同一家酒店,只不过我住3楼,她住2楼。
“要聊吗?”上到2楼,她问。
“为什么不?!”我说,“在你房间还是我房间?”“都行!”“那上我那儿去吧!”我说,“我的房间有两张床,一会儿聊累了,你就睡那儿,我把风!”“好啊好啊!”她跟我上了3楼。
进门之后,我扔给她一本书,让她先看会儿,然后进淋浴间洗了个澡。
待我出来,她还在看。
“你有什么打算?”看我过来,她问。
“这应该是我问你的”,我拿毛巾擦擦头发,说,“你有什么打算?不会真的再也不回去了吧?!”“当然是真的!”她的样子非常认真,“你后悔了?”她问。
“第一”,我也严肃起来,“既然我答应你了,那就一定会坚持到底,我当你是我自己,你是知道的。第二,我再重复一遍,我不会给自己留任何退路,在我心里,你是唯一的!”“你还画画吗?你会带我走吗?”“当然”,我说,“我会变本加利,从生活中挖掘最真实、最能反映生活本质的艺术,经历了那么多,我已经明白了,艺术脱离不了生活,只有根植于生活的艺术才是真的艺术。对了,你想去哪儿?”“哪儿都行,只要跟你在一起!”“你想我是艺术家、商人,还是普通人?你总不会跟一个不喜欢的人在一起吧”我说,“咱们刚刚才认识,虽然说过的话已经不计其数,但是,现实不同于网络!”“我觉的你跟网上一样,除了形象!”她指指我,然后笑,“你觉得呢?我跟你想象的有出入吗?”“那当然!”我说,“你在网上说话的表情都是我自以为的,现在的表情才是真实的,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十全十美,与自个儿的意图完全吻合,不是么?”“你失望了?”“那倒不是!我只是觉得这么大一个活
人突然站在面前,挺难让人相信的!真的!”“那我跟你想象的到底有什么不同?”“没什么不同”,我说,“大家只是换了一个新的聊天室,换了一种新的方式说话!”“聊天室?”“对!”我拍拍沙发,“就这间房子,就这儿,北京,是我们新的聊天室!”“你跟网上一模一样”她幽幽地说,“如果关了灯,谁也不看谁的脸,只是这样静静地说话,是不是还像在网上?”“试试!”我说,然后起身关灯,只留了淡淡的背景音乐。
“怎么不说话?”沉默了半晌,我问她。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我看不到她在黑暗中的表情,“我这次出来是没有任何计划的,我心里只有你,如果连你也失去,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烦到了极点,我在去青岛离开青岛的车上都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找到你!”“找到我之后呢?”我问。
“不知道!”“你多大了?”“81年的!”“我77年的”,我说,“咱俩这算不算是私奔?”“算吧!”“那我亏大了!”我笑出了声儿,“我稀里糊涂,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跟你私奔了,这是不是很有意思?!”“我不会给你添太多麻烦的!”她解释道,“我也不想这样,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没事儿!”我说,“只要你不后悔就行!我无所谓,反正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去哪儿都一样!”“你伤心吗?”她问,“我去过你家,我哭了,你知道吗?”“……”我无话可说。
“我烧了2000块钱!”她接着说。
“我知道……不说这些了,说点别的,你喜欢北京么?”“你喜欢我就喜欢!”“要对自己负责任!”我说,“你应该有自己的主见,不要向任何人妥协,你是你自己,不能按照别人的意志生活,这是你离家出走的原因,你忘了?!”“对不起,我……我太在乎你了!”“千万不要!”我拧亮台灯,“现实是残酷的,不要虚幻在自己一相情愿的世界里,不论生活得好还是坏,都要在光天化日之下选择开始或者结束!”“嗯!”面对突如其来的光亮,她似乎有些不太适应,用手捂了捂眼,过了好长时间才松开。
“先在北京待一段时间吧!”我说,“你先平静一下,我也安心想想以后的事儿,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要在生活和艺术之间找一个折衷点,或者找个好一点儿的方式把他们融起来。”“嗯!咱们在北京找个房子吧!”她提议。
“好的!”我说,“明天我回趟T城,我的行李还在火车站,我得先去拿回来!”
82
我们并未打算待在市区。
再回T城取行李的时候,我看到关于陈言的寻人启示已经帖得满街都是。为了避开她家人的寻找,为了防止别人打扰,我们有意远离闹市,选择了丰台。
这是一间位于9楼的直接面向阳光的房子。
这里有我喜欢的僻静,还有陈言喜欢的大大的有风的阳台。
陈言陪我去买了一捆新的亚麻画布,我又开始描摹那些久藏心底厚积薄发正待喷涌而出的艺术的抽象。我发现了新的抽象。我记得以前上学,老师说,抽象就是把事物最像的部分抽掉,我还记得我当时很信。我不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它产生了怀疑。我开始意识到艺术的不可靠性,虽然我曾用类似的手法获取了很多同行的认可和赞同,但我知道,对于生活,它一钱不值。
艺术是可以拿来卖弄的么?我想不是。那么艺术是可以被人随便吹捧或者唾弃的么?我想,更不是!
其实,艺术只是生活的一种表现形式,它不应该跟那些传统的思想一样,它应该用它自己的方式说话,它应该尊从一个国家的基本国情,至少,它应该尊从生活本身,而不盲目随从。
我讨厌那些因权势权威而屈从西方艺术的中国画家。我认为盲目抄袭或者模仿毕加索等等,并不能成为毕加索第二,更不能成其为自己。
中国人有中国人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表达方式,中华民族如此悠久的5000多年历史文明为什么要生搬硬套那些臭狗屎的垃圾西方哲学和理论作为自己的创作摹本?
我想,中国人并不贱,而只是懒。
而我是不一样的。我认为的抽象并非那么简单地抽掉象的部分而只用不像的部分说话。我心目中的抽象应该是越抽越象。
当然了,我的意思是说艺术不需要面面俱到。
譬如,如果我只是想要刻画一个人物的性别和它的气质,而我只需一只染红的修长漂亮的指甲让就能你联想到一个风骚妩媚的女人,或者我只需一个不太规则的碎裂的椭圆就能让你联想到一只染红的修长漂亮的指甲,那我决不会描述这个女人。
我完全可以抽掉她所有的形态、表情、神色,甚至高矮胖瘦等等具象的东西,只依靠剩下来的一个小小的视觉符号,来完成我的艺术。
我心目中的艺术是完整的。这种完整并非罗列陈述,它的轮廓可以残缺,但它的精神不可分割。
“艺术依靠生活来完成”,我说,“借助想象去实现!”“如果人生和爱情也是艺术,我们该怎样完成和实现?”陈言躺在床上斜望着窗外的蓝天,好奇地问我。
“都一样!”我强调,“我所谓的想象不是虚幻的,它是心里的某个希望,它是沉甸甸的,它是路上跑的,决不是天上飞的!”“嗯!我明白你的意思。哎!对了,咱们把那些画纸贴到墙上去吧,在离开北京之前,你把它们画满!”“好啊!”我一跃而起,“这个想法太棒了,哼哼……在天地之间垂直作画,这种态度非常端正!”
83
陈言离家的时候带了自己的夏普MD、松下CD机和爱华袖珍VCD,她说这是她的随身三大件儿,我笑着逗她说那么小的东西还称“大件儿”真是寒碜,她扑过来反问我,我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东西,我说我有一个与众不同的脑子和一双灵巧的手,她说不算,她说要看我比较珍贵的随身物品。
最后实在没办法,我只好拿出跟了我差不多5年的我最得意的那支画笔,告诉她,这是我的如意金箍棒,要大就大要小就小。她看着愣了半天,突然爆笑起来。我说这是我的造世法宝,无论是城堡还是宫殿,无论是帅哥还是美女,只要我愿意,顷刻之间就能把他们一一呈现出来。
她笑得更加夸张,捂着肚子,蹲到地上。
“我这可是正宗的中国货”,我接着说,“你不至于吧?拿一堆日本鬼子的破烂活儿来损我!”我有些不太开心。
“不是!”她勉强撑起身子,“我不是笑这个!”她说,“你刚才画笔举过头顶的样子太找乐了,哈哈,笑死我了,哈哈,你跟孙悟空太像了,哈哈……”“嗯?是么?”我反问,“我可不止72变,这玩意儿相当于二次世界大战时所有弹药库的总和!”我拍拍脑门儿,“这里面可全都是爆炸威力极大的创意原子弹!”“能不能说点正经的!”她坐起来,强忍住笑,说。
“好吧,说正经的!”我也坐正,“我给你找个学校吧,这样下去不太好,你大学还没上完,这样下去就废了!”“不!”她回答得非常干脆。
“为什么不?”我反问。
“大学里根本学不到什么,现在的学校那都是什么啊,乱七八糟的,把人都给教傻了!”“这你不用担心!”我说,“教育体制有问题,咱们可以找一个没有问题的老师,我帮你,我在这儿有个同学就是教书的!”“谁?”她问。
“狼三”,我说,“五大狼之三,他一毕业就回北京教书了。”“我不想学美术,我不想跟你做一样的事情!”“为什么?”“我要做个家庭主妇,帮你打理生活,你太瘦了,我要帮你好好补补,让你胖一点儿!”“去吧,你!你才多大!不行!坚决不行!再说,咱们八字还没一撇儿呢!”“那我也不想上学,万一被我家里人找到怎么办?”“那好吧!”我想,那就等离开北京再说吧,眼前这些事儿发生的着实有些突然,还是多给她点儿时间适应一下吧。
“我想玩你画笔!”她伸过手来要。
“千万可别给它修眉毛!”我递过去,“这是我用艺术领悟生活的触角,它要时刻保持敏锐,要不我这辈子就玩完了!”我说。
“你很怀旧!”她说。
“可能吧!”我笑笑,“我用它画了300多幅画,不过,基本上全都送给你了,你应该珍惜它,它真的是我的如意金箍棒!”“如意金箍棒!”她重复一句,举过头顶,学我那样轮转。
“你想家吗?”她突然停下,问我。
“之前不想”,我说,“自从出事儿之后,就经常想了!其实人活一辈子挺突然的,不知不觉就来了,不知什么时候又得回去,想想,这他妈挺操蛋的!”“你恨他们吗?”“没必要!”我不无伤感地说,“现在才明白,其实恨一个人跟爱一个人一样吃力。哎!对了,我想起从前有人问过的一句话。”“什么?”她问。
“说有两个原本相爱的人,因为某些原因,其中一个离开了另一个。离开的那个走了,被抛弃的那个开始怨恨离开的那个。就这样过了若干年。若干年后,有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们又相遇了。你想想,你觉得看到当初离开的那个人的时候,被抛弃的那个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我恨你!”她不假思索地说“你还是太小!”我说,“如果真能被人恨一辈子,或者恨别人一辈子,那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啊!”“那他说的是什么?”她问。
“两人默默对视”,我说,“半晌,被抛弃的那个人表情疑惑地走近对方,扶扶老花镜,’有点面熟,你是谁啊?’他问。”“哈哈……”“这一点儿都不好笑!”我说,“你会明白的,虽然你现在觉得自己还在恨家里人,但不会长久下去,任何事情都会改变,只要事情发展到该发展的那一步,它就会变得漠然!任何态度最终的结果都将变成漠然!”“那你为什么还要答应我?”她收起笑容,平静下来。
“因为你现在还不明白!”我说。
“你会后悔吗?”她问,“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没有!”我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想告诉你我理解的生活是这样的!我要对你负责!”“你说咱们会幸福吗?”“这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我说,“幸福是一个二元一次方程式,如果你是x,我就是y,咱们都是相互对应的,你不能一味地要求我,我同样也不能只要求你!幸福是两个人的,它必须要公平!”“你想不想碰我?”“不!”面对突如其来的提问,我有些手足无措,虽然心里紧张兮兮的,可我还是在第一时间里做出了应做的正确选择。
“我爱你!”她强调说。
“这跟爱无关!”我说,“我也爱你,但这不能通过做爱来证明!”“你变了!”她说,“我喜欢你现在这样,不喜欢你在杭州时那样,其实,那时候我心里很醋……”“我知道!”我打断她,认真地捧过她的脸,“我以前是只苍蝇,见了大便就想上,现在不是了,现在我是只屎克螂,我要一个粪球儿推到底,从一而终!”我开玩笑道。
“哼!恶心!”她反应过来,一把推开我。
“哈哈”,我笑道,“我逗你玩儿呢,其实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男女关系处理不当,真比屎克螂还要恶心……”
84
跟陈言一块儿,我的心情好了很多。
我并非喜新厌旧的人,也不是我真能做到情断意绝。一切都是不可挽回的,我想,老爸老妈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回旋的余地,如果上天真的有灵,如果我就此沉迷下去,定然不会让他们开心。当然,我也不会。
我想,我是可以开心的。
我相信,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幸福地活下去。
我开始疯狂地创作,在那些贴在墙上的画布上,恶狠狠地描摹世情百态,恶狠狠地淋漓我的思想。
陈言给了我很大的触动。她是纯洁的,她的想法总是那么单纯而直接。这正是我所需要的。我需要用最简单的手法表现最复杂的人际关系、内心世界以及丑恶和善良。
我暂时没有上班的打算,我有20多万的存款。
只要不出意外,我将能坚持好多年,我想,我有足够的时间去改变,发展我的艺术,开拓我的思路,实现我的理想。我不想再像从前那样随随便便妥协了,我想我应该坚持,哪怕不为艺术,而只为我曾经的付出、遭受的挫折和磨难。
我作画的时候,陈言喜欢在我背后默默地看着。她总是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安静地陪着我,让我感觉在这艰难的世上还有一个至亲的爱人那么认真地关注我。
“你猜现在的T城是否因你已经天翻地覆?”空闲下来,我总是不忘她的家人。其实我是担心他们的,我想,虽然彼此之间谁也不认识谁,但他们永远都是陈言的亲人,“咱们离开北京的时候,给他们写封信!”我提议,“报个平安,别让他们担心!”起初陈言并不同意,不过说得多了,她也答应下来。
“走!我带你去吃哈根达斯!”那天进城闲逛,路过哈根达斯大楼的时候,我拽着她说。
“不!”她原地站住,“我现在不想吃,你先欠着,等以后我想了,咱们再来!”她坚持的时候总是噘着小嘴儿。我喜欢她这样。我爱看她表现出来的倔强。我喜欢她的可爱。
“你为什么总跟我分开睡?”回去的地铁上,她凑过来俯在我耳旁,轻声问道。我瞪她一眼,她转过脸,看着窗外的黑暗。
“我换了好多班车”,在公主坟换乘公交车的时候,我说,“现在突然给我一辆宝马,我有些不敢相信!”“哼!”她丢给我一句,扭头上了车。我赶紧跟上。
“我做错了那么多,你总得让我对一次!”我挨过她的肩膀,在旁边的位子坐下。
“你不敢还是不想?”她问。
“做梦都想!”我说,“这事儿没有什么敢不敢的,我只是觉得那样不好,对你来说,不太公平!”“你都答应了,这样对我更不公平!”“可……可我真的不行!我不能这样,你总不能让我昧着良心欺负你吧!我可不想这样,我……我得给你一个保障!”“我不要!”她又扭过头去,侧着我。
“回家再说……”看看满车的人,我也不好再说下去。
……
“你就轻轻抱着我,咱们什么也不做,好吗?”晚上睡觉,她不顾我的反抗,抱着枕头,强行敲开我的门,钻进被窝儿。
“你——!”我有些生气,“怎么抱啊?你当这玩意儿不存在是吧?”我指指她鼓涨的前胸。
“这样!”她转过身去,背着我,“那我这样!”她扭过脑袋调皮地冲我一笑,马上又转回去,“快睡吧!”她闷声喊道,“困死了!”其实我并非不想这样,我心里非常明白,从一开始我就想俩人能睡一块儿。可我不能这样!我旋即又告诫自己,我她妈不知睡了多少个女人,这对她是不公平的,她还是处女,我算什么东西?!
“如果你最喜欢的女孩儿不是处女,你在意吗?”我记得很久之前,她在网上曾经这样问我。
“无所谓!”我当时说,“如果我真的爱上谁,那我爱的一定是她的所作所为,她的一举一动,她的灵魂,而非她的身体!”可惜,认识陈言之前,我并未真正地爱过一个人,我他妈似乎是个废物,那么多年,玩的全他妈都是性,一点儿真感情都没玩出来。有时候想想,也真挺可悲的,碰了那么多女人,却连爱情一星半点的火花都没碰出来。
“怎么还不睡?”陈言坐起来,看我愣在那儿,便问道,“你不喜欢我睡这儿?如果不喜欢我就回去!”她起身要走。
“别走了!”我说,“睡吧!我也睡!”我脱鞋钻进被窝,和衣躺下。
“衣服脱了,换睡衣!”她蹭过来。
“先让我适应一下!”我说,“今晚就先这样,省得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来!”“哼!”她扭头睡去。
想来思去,折腾了大半夜,我在那张小小的床上,背靠着她的背,在凌晨时分,昏睡过去。
85
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午。
我睁开眼,突然看到陈言正双手托着腮帮一动不动认真地盯着我,吓了一跳。
“嘿嘿,你睡觉打呼,半睁着眼,而且还说梦话,像个调皮的孩子!”看我醒来,她说。
“我还磨牙呢!”我扮个鬼脸儿,“昨天晚上害得我一宿都没睡好,小心下回我咬你!”“你敢!”她掐我一下。
“疼!”我赶紧耸回肩。
“哎!你怎么不痒?”她挠我胳肢窝。
“我这么瘦,没有痒痒肉,当然不痒了!”我说,“我是冷血动物,你可得注意点儿,别把我惹毛了,连你骨头都啃了!”“哼!给你啃!”她伸过手来。
“你以为我不敢是吧!”我抓过她的手,放到嘴边儿,一口咬下去。
“哎呀——疼!”她把手抽回去,嚷道。
“哎呀——不疼!”我幸灾乐祸地冲她笑笑,学她的口气。
“坏人!”她扑过来,两只拳头雨点般落下来。
“悠着点儿!”我侧一下身,给她整个后背,“我这可是钢筋铁骨,比面板还硬,你轻点儿,别把手给打折了!”“哼!”她站起来,一脚踹在我屁股上。
“你!”我光脚跳下床,“不守游戏规则,罚你做饭去!我要吃番茄炒鸡蛋!”我指着厨房,说。
“想得美!”她也跳下来,“是你先咬我的,罚你跪搓衣板去!”“哈哈,咱们根本就没有搓衣板儿!”“哼!不理你了……”“哎!”看她真的生气了,我赶紧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向毛主席保证,下次再也不敢了,好了,别生气了”,我摇晃着她的肩膀恳求道,“咱们先去吃饭,回来的时候,我背你爬9楼!”“哼!这还差不多!”她脸上浮出笑意。
“唉!真凄惨!”我抱怨道,“你就欺负我吧,我他妈总有一天暴尸街头,含冤而死!”“嘿嘿,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逼你,哈哈,9楼,不算高,也就30多米,一口气就上来了!”她蹦蹦跳跳,开心地跟我出了门。
春天,稀稀拉拉地来了。
路边的树木,露出几块青翠的绿色。
我拉着她的手,轻快地走在街上,两侧的风景,紧紧夹着我们的幸福……
86
上到9楼,只剩下出气的劲儿。
进到里屋,我一欠身,鞋都没脱,直接躺到床上。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陈言躺在我身旁,两支胳膊搂着我的脖子,脸颊贴着我的脸颊,睡得正香。我轻轻活动一下身体,看一眼墙上的石英钟。时针刚好转过10点。
我扳开陈言,把枕头给她垫好,然后起身进了洗手间。出来之后我在客厅开窗透了透气。返回卧室,我发现陈言转身朝向了客厅这边。她的表情静谧而安详。她是我的天使,我想,我应该把眼前的情景画下来,装点她的梦。
我调好颜色,拿过我的如意金箍棒,在门旁的那面墙上,变戏法。我只画了她清晰的神态。那张床是蓝色的,那是我们心底的海洋,所以它是柔软的,泛着一些潮汐,在空气中奔涌。那床被子是温暖的,它没有形状,它是连绵不断的,它没有尽头,它与美好的日子连在一起。
我正思量着如何给她的头发上色,“嗯——”她又翻了个身。
明媚的!我想,她头顶春光,在和煦的风中入眠,在画中入梦,在梦中奔跑……
我如实描摹了她的精神。
“嗯——”她又轻吟一声,“衣峰——”她没摸到我。
“我在这儿!”我过去,帮她掖好被角,“你先睡”,我说,“我马上就来!”我简单收拾一下,然后洗个脚,上了床。
“呜——”陈言抓紧我,哭出了声儿。
“怎么了?”我问,“是不是做梦了?”我帮她拢拢额前垂下来的头发,轻吻一下。
“他们找到我了!”她惊呼,抱得我更紧了,“我不回去!”她趴过来,“我想跟你在一起!永远,永远都不分开……”她哭得越发伤心。
“不分开!”我安慰她,“别哭!咱们永远都不分开!”……关灯。
她慢慢挪过她的唇。她掬着甜蜜的气息,用她的呼吸,熏燎我的身体。我从未如此兴奋地伸展我的双臂。我根本无法坚硬地环拢它们。我根本不可能。我不知道我该抱着她还是推开她。此刻,整个世界只剩下她清晰而悠长的火辣辣的吻;此刻,我不能移动,我不能跑,也不能跳……
我感觉我在茫茫人世为这一刻等待了千年。
我感觉这清晰的夜色仿佛无尽苍穹中悄然升起的一支心曲,掏出内心的喜悦,在露上滴落,在我削瘦的肩膀上彷徨,围绕着她的胸膛,击穿我的心脏。
我不敢碰她。我甚至不敢去想。我沉静一下,然后伺机逃跑。
她追出了很远。而我,只能远远地避开,蹒跚在她看不见的路上。我渐渐发现了身体的某些改变。我体会到了悲伤——我并不是不想,我内心强烈的欲望战不胜我的迷惘——纵使她撕裂我所有前世的肮脏,在这个幻美的黑夜,我也不能给她哪怕只是一丁点儿的纯洁。我
过早地衰竭,以致于,面对她靠过来的一切,我只能拒绝。
“你不喜欢我!”她突然停下,“你根本就不爱我!”“爱不是这样说出来的!”我说,“我……我下不了手,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我……我真的不能这样……”我打开台灯,在床头坐起来。
“给我一根!”她见我拿过香烟,也坐起来,说。
“不!”我本能地警惕起来,“这是你该碰的东西么!”我嚷道。
“拿来!”她根本不吃我这套,一把夺过我手里的烟盒,“反正又死不了!”她掏出一根点上,“咳——咳——!”吐出的烟雾喷了我一脸。
“我生气了!”“我还生气呢!”她说,“你偏心!你根本就没在乎过我!”“我哪儿偏心了?”我跳下床。
“你碰了那么多女人,哼!你根本就没把我当回事!”“你他妈傻啊!”我有些愤怒,“她们能跟你比么?我他妈当你是我自己!我怎么能那样对你?!”“哼!”她扭过头去,“我生气啦——!”“你活该!”我没好气地回敬道。
“你——!”她猛然转过来看着我,脸上写满了怨恨。
“不跟你说了!”我掐灭香烟,“我去洗个澡,你赶紧睡觉!”……
在水流的冲击下,身体渐渐有了反应。这是一个让人挠头的问题,我想,不管怎么样,面对陈言的热情,我得保持冷静,我不能伤害她,即使我真的喜欢她,也不能像对待别的女人那样对她心生歹念。
我完全沉浸在温水对皮肤抚摸的快感中,我低头看了一眼,腿根儿的恶棍直挺挺地愣在那儿,真的好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我想,这家伙自打离开杭州,就一直拒荤食俗。
我浑身打满了肥皂,我搓了半天。我低头又看了一眼,下面的硬件儿像条泥鳅,呲溜呲溜地与水流对抗着。我突然想起了那首好听的歌:我要逆流而上,找寻她的方向,无奈前有险滩,道路曲折……
“磅”,门被推开。
“你——!”看陈言进来,我赶紧松开手中涨大的玩意儿,转过身去,“你怎么能这样?!”我愤愤不平。
“你干吗?”她幽幽地问我,走过来,心疼地抱住我。
“别蹭湿了!”我说,“我是个逃兵!我在爱情的路上成了一个废物,我没有勇气面对我真正喜欢的人”,我鼓起勇气,“所以,只能打空枪!”不知为什么,我突生一种悲哀。
“你是个骗子!”她推开我,“你连自己都骗!”“……”我只能沉默。
“我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这样!”她说,“我是你的,你知道!”“可我害怕女孩儿的第一次!”我只能说出实话。
“你怕负责!”她说。
“不是!”我解释道,“我有心理障碍,我对我喜欢的女人下不了手!”“为什么?”“因为我爱你!”“那如果你不爱我呢?你会碰我吗?”“可我爱你!这是事实!”“如果我不是第一次呢?”“可我知道,你是!”
87
陈言开始有意刺激我。
入夜之后,她总是不顾初春的清寒,只穿内衣在房间走动。
即使打扮得再怎么风骚、入时或者夸张也消除不了我心里的阴影,我想,我跟她从认识至今,她一直都是清纯的,无论她的外表怎么改变,那都不影响她在我心目中的那副天使形象。
起初租好的两居室现在看来成了一种巨大的浪费。
陈言不再回自己的房间睡觉。而我,也不好干涉,所以,只好由着她。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月有余,直到春天来得深了,天气渐渐闷热起来,她家里找她的风声紧了起来。
那是一个雨后刚刚转晴的傍晚。她陪我在丰台桥南画画。
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才画出心目中满意的北京五环线的准确印象。我给北京平添了许多雄伟的建筑,我甚至把卢沟桥当年的风采和街头的乞丐也融入到了我的艺术中去。我渐渐开始明白列宁说过的那句话: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呵呵,过去?我的过去是一堆狗屎,而我的未来,也许是另一堆。
这就是传统教育留给咱们的疮疤。过去,是可以拿来说的,但是只能说好听的,做错的或者丑恶的从来都是避而不谈。这样的过去有什么用呢!对于那些真实的错误,为什么咱们的教科书敬而远之呢?难道它们不存在?
“为什么要把历史和现在混为一谈?”陈言问我。
“不刻意分割界限,生活才有意义!只有把生命中一切丑恶和美好的东西放在一起,人生才是完整的。我不避讳曾经的过错,就好比我从不怀疑咱们的未来。我觉得生活是诚实的,不管对错,它都应该张着嘴巴说实话,而不是蹶着屁股走一步屙一截儿,把所有肮脏的东西都扔掉!”“我不懂!”“这么说吧!”我解释道,“生活跟艺术一样,都要有一个正确的态度去面对。任何事物都是有表情的,我不是你的工具,你也不是我的借口,不论是否生活在同一
个时代,咱们都是公平、独立和完整的两个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还是不明白!”“算了,以后再说!”我说,“你只要知道凡事不论对错都有自己存在的理由就行了。这个社会没有无缘无故的对,也没有无缘无故的错。对和错都要记住,这才是一个完整的过去!”“嗯!”“走吧!”我说,“回家!”“衣峰,你看——白点风!”走到桥下,陈言指着墙上的那句治疗白癜风的巨大的广告语对我说。
“文盲的存在也是合理的,这跟一个国家的教育体制有关!”我说,“我刚才说的也包括这个!哎——你过来——”,我突然注意到墙上那张扎眼的熟悉的跟我在T城看到的一模一样的寻人启示。
“他们来了!”陈言看到自己的照片,愣住了。
“我想问你个严肃的问题!”我说。
“什么?”她回过神来。
“你想不想回去?如果我现在强行送你回去,你会不会恨我?”“会!”她回答得非常干脆,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不回去!”“那好!”我说,“我带你离开这儿,但你要答应我,离开之前必须给家里写封信,告诉他们你一切平安!”“嗯!”“走!”“上哪儿?”“回家!”“我说离开北京上哪儿?”“成都!”
88
冥冥之中好像有根绳索牵引着。我不明白为什么竟会如此坚决地想要带她离开。我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脑子里竟会突然蹦出成都这个词来。我没去过成都,我对这座城市一无所知。
陈言跟我连夜收拾行李,卸了墙上的那些画纸,准备第二天一早陪我去买火车票。
离开之前,我带陈言去了一趟王府井,买了两件FIVE STREET的T恤,然后见了见五大狼之三。
狼三在一所工艺美院教书,跟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创建了自己的工作室。狼三请我们吃了顿饭,并答应帮我妥善保管我带在身边的那几百幅油画。
我跟狼三说起了毕业后在杭州和青岛发生的事情。他对我的经历唏嘘感叹,最后,盛情挽留,想让我待在北京,跟他们一起发展。
我婉言谢绝,带着陈言,匆匆上路。
……
“你怎么不说话?”面对突如其来的沉默,陈言问我。
“我有一种感觉!”我说,“离开杭州,回青岛;离开青岛,去T城;托着行李去北京……每一次奔跑都不可预知,每一次行走都很艰难,这好像都是注定的,突然得有些不近情理!”“如果没有我”,她跳下卧铺,“你会怎么样?”她问。
“不知道!”我摇头。
“我不想给你添麻烦!”她在我对面坐下。
“一点儿都不麻烦!”我说,“全他妈都是自找的!”“你生气啦!”“没有!”我说,“我只是觉得突然,我也说不清这是怎么了,我爸我妈都才刚刚过世,可我觉得他们好像死了很久,你说我是不是很残忍?我觉得他们的死跟我没有多大关系,我似乎一点儿都不痛苦!”“我记得有本书上说,如果痛苦来得太快,太突然,容易造成心灵上的麻木!”她说,“你是个好人,至少你很诚实!”“不!”我站起来,“我一点儿都不诚实,实际上,我根本无法面对自己真实的感情!”我说,“我跟很多女人上过床,我喜欢跟她们拥抱、接吻,甚至做爱,可我觉得那都不真切,都是假的。我是不是已经疲了?我不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恨,更不知道现在在做的艺术到底为了什么。突然之间,我好像失去了目的。任何事情都很茫然。这很让人费解。”“……你相信我吗?”她沉默一会儿,突然问我。
“你指什么?”我看看她,然后说,“相信一个人也得讲缘分!”“感情!”“没什么相不相信!”我说的是实话,“我觉得你还小,你所谓的感情更多的还只是单纯意义上的感觉!”“你还是不相信……”她幽幽地垂下眼帘。
“其实感情是一次有目的的行为”,我说,“它是一个动词,不是名词。”“我会让你相信的!”“如果有意义,我愿意相信!”我转头看着窗外。
……
两天两夜的火车累得脑袋大大的,像团浆糊。一路上好像什么都没想,又好像什么都想了。真是没意思,我心里说,如果现在让我重新选择,我可能根本不会来成都。
可成都毕竟到了。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群,陌生的车流和陌生的夜生活……
我带陈言暂时住进了宾馆。
入夜的凉风,我在出租司机的指引下,来到玉林南路——那个缀满了酒吧和小酒馆的所谓文化人出没的地方。我给玉林南路另起了个名字,叫夜吟二踢脚。陈言笑着问我为什么。我说,夜吟的意思就是说大家夜里都有病,因为寂寞需要发泄。那么二踢脚呢,陈言又问。大家来的时候都在心里喊:狗日的生活,我他妈的快给你闷死了。可等他们吃饱喝足无所事事地走出来走到街上的时候,心里又在喊:干你狗娘养的,越喝越闷。其实二踢脚就是两声叹息。
“你总是讲粗口!”陈言说我。
“我也有病!”我说,“我除了闷、无聊、易怒、经常神经兮兮或者失神之外,还经常投机倒把!”“偷?”“对!”我补充道,“偷社会主义的情,倒共产主义的把!”“你刚离开北京就开始反动!”她笑笑。
“我不反动!”我纠正道,“给你讲个事儿!”她竖起耳朵来,“据说成都,当然只是据说啊,据说成都有很多女孩儿出来卖,有时候不小心会被警察抓,当然了,这其中有些女孩儿
实际上只是坐台陪酒陪笑的,她们有的甚至还是处女。可你知道么?她们在局子里一旦被法医检查出是处女,马上就会被捅破。其实我不是想反动。在这样的社会上生存,说实话,往往就被认为是反动……”“哎——!”她突然打断我,“你对处女怎么看?在乎吗?”“无所谓!”喝了点儿酒,我又开始口无遮拦,“我以前总觉得性跟感情是两回事,所以总认为女人不该把处女当成一种资本。可现在不这么想了。很多人都在乎这个,尤其是中国男人。所以,有一段时间我特怕不小心碰坏了人家女孩儿的处女膜,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要是不牵扯感情,弄不好要出人命的……”“现在呢?”“不知道!也许还那样!”我喝一口酒。
“所以你才不碰我?”她也学我喝一口。
“这不一样!”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儿?我他妈真当你是我自己,不是开玩笑的!”“但我不是你!”“是不是,你说了不算,这得我说!”“哼!你等着,你会后悔的!”她愤愤不平地说。
“后悔什么?”我莫名其妙。
“如果我是处女你肯定不会碰我,对吧?”她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
“嗯!”我机械地点点头。
“你会后悔的!”她又愤愤不平地重复一遍。
“你干吗?”我有些生气,“你他妈别跟我说这事儿,烦!你别不成还要找人主动献身吧!”“谁让你不敢要呢!第一次很耻辱吗?你是不是做男人做出毛病来了!”“我他妈就是有病!”我有些愤怒,“别说是你,谁的第一次我都不要!你的更不要!”我有些急了。
89
我在夜吟二踢脚的旁边找了间房子。依然是个两室。依然买了很多亚麻画布裱装墙面。
我得跟陈言保持距离,我想,大家相处的时间不长,而且我的心情还没完全稳定,现在谈感情有些不合时宜。
起初陈言反对我跟她分房。可见我态度坚决,也就没再坚持。
我们依旧天天闲着,没事儿就出去瞎逛。偶或,陈言也会陪我出去画画。不过这样的次数不太多。在成都,我找不着更合适的感觉来充实我的思维。我觉得这个地方太安逸。安逸得让人有些不思进取。
我一直没把刚来成都那天在酒吧说过的话当回事儿。我更没想到陈言竟会如此认真地让我如此难堪。
那是一个闷热的夜晚。
我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我下床,紧接着听到了陈言嘤嘤的哭声。我开门,陈言赤身裸体地站在我的门前。
我没来得及细看,我避开她的颈部以下,刚想问她发生什么事情了。突然,她的小手一挥,几滴猩红的液体旋即窜到墙上。我低头一看,她手里正攥着我的如意金箍棒,我最心爱的画笔。
画笔的尾端,红红的。
“怎么了?”我问。
“……”她没说话。
“到底怎么了?”我摇晃着她的肩膀,大声问道。
“我把自己给捅了!”她有气无力地说。
“啊!”我赶紧退后,我极力想要避开女人的敏感部位,可我发现我不能,我必须看那儿,我必须顺着她的大腿找到血流的源泉处。
“啪!”画笔掉到地上,陈言软软地倒过来,我一把搀住。我把陈言抱到床上。拿过一条干净的毛巾,用开水烫烫,然后让她擦拭血迹。陈言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天花板。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亲自上阵。妈的,我竭力按捺住心头的复杂情绪,轻轻掰开她的双腿,低头小心翼翼地为她清洁。
我想我当时一定紧张到了极点,我心跳得很快。
擦到耻处的时候,我狠下了决心,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擦了下去。尽管我并无意触动她的心弦,但我还是感觉到了来自手臂的悸动。她轻颤一下,直颤得我心泉摇晃,内心顿时涌来一股强烈的痛感。
“我不是处女了!”她张口说话,她的嘴唇绛紫,“我把第一次献给了自己,也献给了你的画笔,你的如意金箍棒!”她说。
“你真傻……”“我还是你的!”她的嘴角洋溢着微微笑意,“我不想让你当我是你自己,你会拒绝我吗?”她问。
“不会!”我俯身抱住她的身体,“你是我的唯一……”一颗滚烫的露珠泅出眼眶,我知道,那是一颗圣洁的心跳,它因一个女孩儿奔流不息的爱情的信仰,拥有了整个世界的生命……
她是我的天使。
如果生活是黑暗的,我将在地狱迎接我们的幸福。
90
我拆了墙上那几张被她的血迹溅红的画布,收好,藏好。
幸福来得突然,幸福本身都会变得安静。
陈言不再多说什么。每天只是小鸟依人般地跟着我,去这儿去那儿。我也安静了许多,不讲粗口,脑子也单纯了许多,至少不会有意无意地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我没想到突然之间竟会如此平静。起初离开杭州时想找的那种感觉,竟然在最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在路上得以实现。
原本来成都就是没什么打算的,所以,没过多久,我就跟陈言商量离开的想法。陈言不反对,说去那儿都可以。依然还是单纯意识的驱使,有时候只是脑子里偶然蹦出一个城市的名字,我们就换过去。
她家人寻找的消息一直都没出现,没有人惊扰我们的生活。
我们生活在路上,先后在深圳、上海、长沙、武汉,还有广州等城市穿行。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年底。
……
“这个给你!”那天我专程去招商银行办了张卡,“用你身份证办的,密码是81加你生日!”我连同身份证和一卡通一并递给她,“咱们剩的钱不多了”,我说,“这一年花了差不多5万。这里面存了4万块,如果我哪天不小心出什么意外,希望这能……”“别瞎说!”她示意我别再往下说。
“咱们去过的这些城市你最喜欢哪个?”躺在床上,我问她。
“哪个都不喜欢!”她趴在我怀里,“我想去杭州,你是在那儿认识我的!”“可这并不重要!”我说,“我讨厌杭州!”“为什么?”“知道我当初离开的时候在心里怎么说的么?”我没有正面回答她。
“不知道!怎么说的?”她问。
“我好像跟杭州开了个玩笑!”我坐起来点上烟,说,“还没跟她上过床,就想离开……”
91
一年来,除了陈言,没有别的女人介入我的生活。我在死水一般波澜不惊的日子里享受命运中片刻的宁静。这也许是上天馈赠的礼物,我想,经历了风和雨的浩劫,在陈言的陪伴下,在爱情无休无止的浇灌下,我终于开始了另一种生活。
这曾是我梦寐以求的。我曾在无数个异乡遥远模糊的土地上极目张望。我曾伸长了脖子焦急地等她到来。
我等了很久。
我本以为这都是不切实际的。可没想到,现在,一切竟那么真切地呈现在眼前。
“咱们回杭州好不好?”陈言再一次哀求道。
“为什么非得回杭州?”我没好声好气地问。
“不为什么,就是想去!”陈言说,“不管怎么样,就算看看你以前生活过的地方也好,我想看看你留在那儿的风景,你的年少轻狂和好日子,你的青春和绝望!”“你跟我越来越像了!”我说,“就连说话的方式也像!”“这么说你答应了?”她兴奋起来,拽过我的手掌,放到嘴边轻吻一下。
“再等等!”我说,“先给我个心理准备!我怕不适应!”……
终于,我们选定了元旦启程。
在剩下的日子里,我在心里做了个打算。如果可能,如果上天给我这个机会,陈言将是我这辈子的最后一个妞儿,我想,路上的时光总会过去,而眼前的甜蜜,要在日后的快乐中才能延续下去。
我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成熟。
尽管我不知道我们会不会结婚,但在此刻,我的心已经完全归属于她——我的陈言。
所有的转变都在一瞬间,而促使改变的原因却被我们远远地抛在逝去的光阴里。没有人会在乎那个看不见却实实在在的无聊的过程,很少有人会尊重真正的事实。而我不是。我通过这一年巨大的内心起伏,明白了人生的某些所谓的真理。也许我们年轻的时候都有过梦想,但梦里不是只有晨,也有沉闷阴郁的昏。
对于艺术,亦然。
我并没告诉陈言我的想法。看她沉浸在那么欣喜的欢娱中,我不想拿这么沉重的话题疏散她的单纯。她还小,她是我黑色命运中洁白的天使,只要她的翅膀不沾染灰尘,我不会再让她感受哪怕只是一点一滴一丝一毫的痛苦。她是年轻的。我要把她的青春轻轻地捧在我渐已苍老的手心。
“去——!你才不老!”坐在开往杭州的列车上,陈言俏皮地说。
“你看我的脸”,我说,“一张老树皮。再看我的头发,是不是白了很多?再看胡子,这个络腮连得像不像马克思?!”“到了杭州我给你改头换面,我可是造型师,嘿嘿,虽然技术差点儿,可是用在你身上足够了。我累了,你坐过来一点儿”,陈言脑袋靠过来,斜倚着我的肩,继续说,“其实你一点儿都不老,都是你,就怨你,哼!老不听话,偏要留胡子!”“我喜欢这样”,我说,“你打算给我改什么头,换什么面?”“头发修一下,染成银灰的,把胡子剃了,每星期做一个面膜。”“得了吧!”我反驳,“我可不是小白脸儿!”“又没说你是!”她幽幽地叹口气,“哎——!咱们在杭州待多久?有打算没?”“再说吧!”我说。
我暂时不想告诉她我的打算。毕竟现在的杭州变成了什么样子并非我能想象。光哥、老牛、雷风、徐允、小王、陈琳,还有那个曾经跟我像亲兄弟似的而在最后的紧要关头暗算我的大羌,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我一概不知。
“西湖漂亮吗?”陈言问我。
“漂不漂亮等你看了再说。我说了不算。再说,如果我跟你说那只是一滩破水,你肯相信么?”“你说什么我都信,咱俩一个鼻孔出气!”“那剩下的三个呢?”我打趣道,“让你给卖了?”“什么卖了?”陈言坐直了,“剩下的三个什么?”“鼻孔!”我说,“笨蛋!”“你才笨蛋!”她捶我一下,“一个鼻孔出气只是比喻,就是说咱俩好!”“好是一码事,但是一个鼻孔出气这句话有病!”“你又较劲!”她说,“这可是老祖宗说的,难道老祖宗也有病?”“老祖宗怎么了!”我说,“老祖宗要是没病怎么会弄出这么一帮没人性的畜生来!”我强调,“要是没这帮畜生,我在杭州混得好好的!”“老祖宗还有哪儿得罪你了?”“那可多了!”我说,“时代会变的,老祖宗留下来的三从四德警言俗语都会变!”“我知道”,陈言说,“其实你在杭州遭遇的那些人那些事情我都能体会!”“你又没经历过,你体会什么?”我反问。
“我的家庭环境就是一个小社会”,她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那可没准儿!”我说,“现在见过猪跑的人还真不如吃过猪肉的多,所以说老祖宗也会骗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以后的社会会变成什么样儿。你以后别再拿那些现成的句子欺压平民百姓了!”我笑笑,接着说,“遇到我这样的刺儿头,你会吃大亏的!”“能吃你的亏也值了,谁叫我跟定你了呢!”“你还真是想得开”,我扮个鬼脸儿,“到了杭州看你怎么跟我以前的那些女人斗!”“哼!这得看你!”陈言强调道。
“别着急!”我说,“我发誓,我保证只对你一个人好,可如果你吃醋,那我可管不着!”“我是你老婆,你要体贴安慰我!”“我还是你老公呢,你要体谅理解我!”“哼!你坏!又欺负我!”陈言别过脸,看着窗外。
“好了好了,老婆,别生气,我逗你玩儿呢,有你这么好的老婆我想别人干吗。好了好了,你不是要我体贴安慰你么?来,笑一个,嗯,转过来笑一个!”我扳扳她的肩膀。
“傻瓜!”陈言转过身来,俯在我的耳边小声说道,“旁边有人看着呢,你还好意思,不害臊!”我抬头一看,对面下铺的那个老头正微微含笑盯着我。
“老大爷,你们年轻的时候怎么谈恋爱的?”我问道。
“一样!一样!”老头说,“年轻多好啊,稍不小心一晃眼就过去了!好好珍惜吧,小伙子,等你老了,还能热爱吗……”老头收起笑容,轻叹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下一页)
千秋文学网
校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