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男自然是不在乎那个副科级的,那只是个论资排辈的产物。他有许多事情需要在乎,但现在他最在乎的是“流氓”这个词,是骂自己是“流氓”的那个声音动听的女人。
情人节那天无意中接到的那个陌生的电话所产生的惯性,以一种执著而顽固的姿态持续着。王一男被“流氓”那个词诱惑着,他很想弄清楚,那个有着美妙声音的女人凭什么说他是流氓,他想看到她那如东施般丑陋的面容,他想把“流氓”这个词作为礼物奉还给她。在每一个傍晚,他总是在散步的时间里,有意无意地路过那个电话亭,经过那里,他都要停下来,磨蹭一会儿半会儿,装作等人的样子,指望着那电话铃能再次响起。
那天,王一男又于无所事事的暮色中,伫立在那个公用电话亭旁磨蹭。此时,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有十几个老太婆挥着大红的扇子在跳舞,背景音乐是《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的摇滚板,是一种高分贝的噪音。她们都很胖,所以乳腺都很发达。中国的女人就是非常奇怪,丰满与肥胖总是形影相随的,不像西方的女人,丰乳肥臀细腻腰,特有美感。王一男站在那里看着她们用一种老年人才有的疯狂舞蹈着,不知怎么着就想起了徐宜蓉,想起了她那因为内分泌失调造成的满脸雀斑,想起她那种种的管家婆的怪异行为。想入非非之中,他看见一个身影闯入了自己的视线。
那是个女人的身影,当然不是徐宜蓉那个半老徐娘。她穿着春天的裙装,走在暮色的人行道上,非机动车车道上的自行车匆匆从她身边驶过,几乎把她给整个吞没了,但王一男还是看见了她,那是因为她行走在这一群中,却是与他们格格不入的,有种离群寡居的孤傲。王一男是认识这个女人的,她在他楼下的单位工作。徐宜蓉曾热情地想把她介绍给他,他还偷偷去看过她,觉得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干瘪,高耸的乳房不像是用海绵乳罩垫出来的水货,外形上很合自己的意思。可是一打听底细,知道不对头了,原来她与她以前的局长之间有点不清不白。面当然是没有见,不过,王一男却与徐宜蓉生出了芥蒂。
那个女人继续在走,看上去静若处子,可王一男以为,这个女人肯定充满着欲望,外表的宁静不过是为了掩盖内心的躁动不安。想到这些,王一男的脸竟“腾”地一下红了,真是莫明其妙。事后,不经意中想起这一幕,王一男的脸依旧会一阵臊热。
“王一男!”有人叫他。
原来是周虹美。王一男与她打着招呼,眼睛却还在跟踪那个身影,但是,那个身影已经不见了。他在失望中恢复到心如止水的状态。
他笑说:“好几年不见了,你一点不变。”
周虹美说:“你也一样。做爸爸了吧?”
王一男知道她在装腔作势。她是大姐的朋友,他们搞对象还是王倩从中给撮合的,虽然他们后来断了,但王倩与她没断。她对自己的一切能不了如指掌吗?王一男最讨厌周虹美这种做作的姿态,明明知道的事,偏装作不知道;明明很世故,却要作小姑娘样;明明不是处女,却还要喊疼,疼得要死要活,喊也被她喊疼了。要不是她这种样子,一准他们早结婚了,孩子也有了。可周虹美跑到王倩处诉苦,说是她不能忍受王一男的种种怪僻,什么亲嘴前双方要漱口;什么洗澡洗得太勤,把男人味洗掉了;什么在大街上见着干瘪的女人就要吐吐沫,诸如此类。那样子,倒像是她无法与王一男处下去似的,弄得王倩还跑来安慰弟弟。天知道,女人怎么会这么虚荣?明明是被男人蹬了,却还要说自己蹬了男人。最可笑的是周虹美的母亲,居然跑到王一男的单位闹了一回,试图败坏王一男的名声。这事在王一男的单位怎么着也算是一回事。单位的领导让徐宜蓉出面处理此事,没想到徐宜蓉板着一张雀斑脸,说这纯属家庭矛盾,跟单位无关。周虹美的母亲自讨了没趣,灰溜溜地走了。这世上的男女之事呀,本该是男女双方协商解决,可双方的父母一掺和进来,原本简单的问题也变得异常复杂。其实,这也不奇怪,把简单变复杂,实在是国人的优良传统呀!王一男常这么想。
王一男说:“怎么,我那大姐没把我的事连锅都端给你?”
“看你,一点都没有变,还这样臭头。其实,你大姐是很关心你的。”
一听这话,王一男就笑起来。
周虹美不解地说:“你笑什么?我说的是实话,你大姐真的很关心你。”
“我没说你说的不是真话。别尽讲我,还是说说你吧。”
周虹美轻轻叹了口气,说:“我还能怎样?还不是老样子。带团从这个城市跑到那个城市,动荡不安,风景是看了不少,可就是没机会停下来细细体味。”
当晚,他们一起来到王一男的住处。王一男也是很久不碰女人了,竟在些猴急,一进门,就把周虹美紧紧抱住,呼呼地喘着粗气,一只手已经插进了她的内衣里面,喃喃地说:“你用了雅芳的洗发水和香水,真好闻!”周虹美半推半就地挣扎着,好久才挣脱开来。
王一男一脸扫兴:“你这是怎么呢?”
周虹美整理着有些零乱的头发和衣衫:“这样不好。”
“有什么不好?我们反正已不是第一次了。”说着,又涎着脸凑了上来。
周虹美一把推开他:“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周虹美的一再拒绝让王一男失去了最后的兴致,在床第之事上,他从来就不喜欢强迫别人。他无可奈何地坐在凳子上发愣。突然间,他想起了周虹美的例假日期。他们搞对象没几天,周虹美就向他开了胸,并把自己的例假日期告诉了他。就是这个周虹美让他结束了自己的处男之身。王一男微笑着,开始抽烟,并给周虹美也点了一支。
周虹美用很优美的姿势把香烟夹在左手的食指和无名指之间,一口也没吸,到房间各处转转,然后坐回王一男的身边,望着天花板,说:“这房子真小。你买的?”
王一男摇摇头:“租的。”
“好玩!你父母的那套宅子,十口人也盛得下去。放着那大宅子不住,跑到外面花钱租房子。真是个呆子!”
“想知道原因吗?”
周虹美终于吸了第一口烟,吐出烟雾的同时,充满期待地盯着王一男的脸。
这样的目光,王一男再熟悉不过了。作为一个独身的男子,王一男总是处在别人过分的关心和爱护的目光之中。坦率地说,他非常讨厌这一切。他以为,他们给予自己的关心和爱护,充其量不过是国人喜欢偷窥别人隐私的变异体,使这种民族的劣根性堂而皇之地戴上了温情脉脉的面纱,他们在面纱后面偷窥别人,并将偷窥到的东西与自己的想象掺和到一起,竭尽渲染一番,从而获得了如同性高潮一样的快感。王一男从来没有在这种关怀中获得过温情,更没有快感,有的只是被人看成另类的窒息。面对着周虹美投来的目光,王一男打消了把搬出来的原因告诉她的初衷,他恶作剧地说:“不告诉你!”
周虹美白了他一眼:“随你便!你爱讲不讲,关我屁事!”她一边说着,一边把玩着剩下的半截香烟,眼睛突然就放起光来。“哟,是中华!档次变高了嘛,老实交待,是不是把那个‘副’字给去掉了?”
王一男冷笑一声:“恐怕让你失望了!”
周虹美不再言语,掐灭了香烟,站起身来,做出要走的样子。
王一男拉住她的手:“不在这里过夜?”
“呸!你把我看成什么人呢?我还没那么贱!”
那夜他们还是睡在了一起。周虹美那对丰满的乳房让王一男兴奋得不可抑制,他像孩子一样没完没了地搓揉和吮吸着,弄得周虹美禁不住哼哼起来。完事之后,王一男这才想起来,周虹美并没有来例假。他问她的例假期怎么会改变的,周虹美说可能是因为导游的工作太没规律了。
王一男上班迟到了。与周虹美同居以来,他总是迟到。那是因为周虹美总喜欢在早晨缠着他,而他又不能拒绝那对丰满乳房的诱惑,这样一来他在早晨就有点头昏脑胀,总要赖在床上多睡一会儿。这段日子,王一男骤然感到自己老了。要是在30岁之前,干过之后,爬起来就走,照样脚底生风。现在却有了疲惫之感,不憩一憩,整天都缓不过劲来。他想,老喽!30岁,多么可怕的年龄!他思考着这个问题,走进了办公大楼。
二楼的楼梯口张贴着一张公示信息,那上面说是要提某个人为副处级,若有什么意见,让职工在一周内向组织提出。对于这样的信息,王一男压根就不感兴趣,觉得那很无聊,明明是内定好的、不可更改的事实,偏偏要做出民主的样子来,以显示这一切都多么顾及民意,可笑又可悲。他在一扫而过之后,就把上面的内容像扔垃圾一样扔掉。但这条信息里的两个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一个是被提升者的名字,叫丁秋波,显然是个女的;还有就是这个人的出生日期,是2月14日。他心里砰然一动,那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在耳边盘旋起来,他的心跳就有点加速了。
没想到的是,就在这当儿碰上了徐宜蓉。她正一步一步上楼来,脸上的雀斑像蝌蚪在游动。王一男知道对方正在做出判断,判断自己今天是不是上班迟到了。不过他已习惯了这种判断,因为对于单位的风吹草动,她总是以120倍的心计关注着,只要逮着一个,她就向她的上司邀功请赏。俩人都在脸上挤出虚假的微笑,算是打过招呼。
徐宜蓉问:“那上面是什么?”
王一男说:“一个公示。”
“哟,又要提拔人了!”对于这类事情,她总是特别敏感,况且她现在正处在最为敏感的时期。单位里的一个副处级的位置正空着,领导班子那里已经传出风声,很可能要提徐宜蓉。
王一男这时完全可以一走了之的,但他没有,而是陪着徐宜蓉看那个公示。其实,王一男现在也处在敏感期,如果提了徐宜蓉,那么正科级的位置顺理成章是他的哩。人呀,就这么回事,说是不在乎,可真正到了节骨眼上,不在乎也得在乎。他想一方面利用这个机会,看看徐宜蓉的表现,另一方面又想试探一下对方的口气。
王一男问:“丁秋波是哪一个?”
徐宜蓉说:“就是那个老姑娘呀。”
这一说,两人都有些难堪。本来嘛,王一男虽然看不惯徐宜蓉的那些做法,但他是一个没有什么权力欲的人,懒得跟她争高低,所以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矛盾。只是徐宜蓉曾想把这个什么丁秋波介绍给自己,偏偏丁秋波又与她的领导有些不清不白,王一男对徐宜蓉的诚意产生了怀疑。说实在的,王一男早就把那个名字给忘了。现在,王一男又知道了这个人的名字,就像重新拾起被丢掉的一件东西。难堪中,他很快放弃了对徐宜蓉作试探的想法,说了这么一句不关痛痒的话:“丁秋波,暗送秋波。这名字好!”说得徐宜蓉也跟着笑起来。
不过,王一男还是从别处得知了关于提升副处级的消息。向他传递消息的是同办公室的完颜亮。他瞅着办公室没有其他人,神性兮兮地对王一男说,雀斑脸的民意测验结果差得一塌糊涂。王一男只是“哦”了一声,这是预料之中的,没有人喜欢成天像间谍一样监视别人的人。话又得说出来,再没有民意,只要上面看上的人,不行也行,非得上不可。不过,完颜亮的第二个消息多少有些让人感到意外。
完颜亮进一步压低了声音:“我还听说,就算雀斑脸通过了民意测验,这回提副处也轮不着她。已定了新人选了!”
王一男盯着完颜亮镜片背后那双深意无限的眼睛,惊问:“你听谁说的?”
完颜亮卖了一个关子,不肯再说,只是让王一男拭目以待。
王一男先在心里发笑,提拔什么人关自己屁事,哪一码要拭目以待?但转而一想,如果完颜亮说的是真的,徐宜蓉提不上去,自己的正科级也就泡汤。想着这事,他就觉着自己很无聊,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也开始在乎这些事来了。
要说在乎,完颜亮比谁都在乎。他现在也是副科级,但没有实职,是个加括号的。不管怎么说,完颜亮算是很有点才气的人,他听得懂英文的《美国之音》,看得懂纯英文的网页,他的英文水平在机关里算是很高的哩。其实,他在仕途上出道很早,大学毕业没有几年就提了个副科级,但后来再也升不上去了。不知从哪一年起,一遇上单位有什么人事变动,他的情绪立马跟着变动起来,到处胡说八道。他的胡说八道总离不开先说自己有皇族血统,再说某某要提升的套路。为他的皇族血统,王一男还专门查过资料,得知中国历史上确实有一个也叫完颜亮的皇帝,只是荒淫得不行,结果丢了王位。因为自己与某一个皇帝碰巧同名同姓,就说自己有皇族血统,这样的人不是神经病又是什么?但令人费解的是,完颜亮的预言最终都能成为现实,仿佛他在这方面具有超感能力似的。当人事变动在完颜亮的预测中变成现实,他的表情就会变得呆滞,然后到疗养院疗养一段时间。医院的诊断是,他患有轻度的精神分裂症。同事们也都这么认为,倒是王一男觉得这个人其实很清醒。
王一男在完颜亮对面的位置上坐下,说:“这几天,我看了一些书,那上面说,古代确实有一个皇帝叫完颜亮的。你没准还真是皇族的后裔哩。”
完颜亮从电脑屏幕上收回自己的目光,说:“不是没准,是肯定。我知道,你们都以为我在瞎说,说我脑子有问题,其实你们自己才有问题。”
“别人怎么样认为,我不知道,起码我没有这样认为。”
“真的?”
“我拿人格向你保证。”
完颜亮的眼睛明显变得明亮起来,情绪上有些兴奋。“某某局的丁秋波被提副处,我在一年前就预测到了。瞧,现在应验了不是?”他得意洋洋地抽起了烟。
“你应该开个预测公司,肯定门庭若市,生意保准火得不得了。”
完颜亮没有接话茬,情绪又明显起了变化,眼睛重新转向了电脑屏幕,不再言语。王一男又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无聊,居然到了想套这么个精神病患者的话的地步,脸上便一阵躁热。正要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完颜亮忽然开口了:“徐宜蓉这回肯定没戏!”
王一男正想再问下去,徐宜蓉就在这时不合时宜地进来了。她用惯用的眼神扫了两人一眼,说:“谈什么呢,谈得这么热乎。”
王一男急中生智,忙说:“我在跟老完谈克林顿跟莱温斯基的丑闻,特好玩。想不想听听?”
徐宜蓉说了声“想听”,便饶有兴致地凑到完颜亮的电脑前,睁大了眼睛盯着屏幕。这个人就是这么令人讨厌,进了办公室来,从来不先坐到自己的坐位上,而是从这个坐位上的电脑窜到那个坐位上的电脑,挨个检查一遍,看看上班时间她手下的人都在干些什么。在她的眼里,人人都是偷懒的,只有她自己是最有责任心的。但是,完颜亮岿然不动,盯着自己的电脑一言不发。
对于徐宜蓉的表现,王一男在心里头嗤之以鼻,明明是想通过电脑屏幕来揣测她不在的时候,别人做了些什么,然后好去向上头作个汇报,却要装出兴致勃勃的样子来。只是看了也白看,文革时期的初中毕业生,连26个英文字母也认不全,完颜亮电脑上的英文网页对她而言,无疑是瞎子看书,眼前一团漆黑。王一男在心里讥讽着徐宜蓉的同时,却忽然明白,自己的这一天过得实在无聊,无聊得令人作呕,可回头想想,自己已在这种无聊中度过了八年的时光,于是,类似于性高潮之后的那种疲惫如疾风暴雨般袭击了他,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