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从一个傍晚开始的。直至整个事情以省略号也许是惊叹号也许是问号结束之时,王一男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作为一个人,什么都可以有,就是不能有好奇心,女人是如此,男人也不例外。王一男在总结这个结论的过程中,睡着了。
关于那个傍晚,对世界各地的很多人来说,具有比较特殊的意义。但王一男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像往常一样懒散地走在路上,眼睛什么都在看,却什么都没看见,那是因为他一直在思考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为什么这个春天的雨季会如此漫长,漫长得让人讨厌。其实,很多时候他都会思考一些毫无意义的问题,比如,人为什么没有发情期,而哺乳动物却有?比如,为什么女人不能像夜来香一样,随着情欲的高涨而散发出越来越浓的香气?比如,为什么人类不能像黄鳝那样雌雄同体?比如,为什么不发明一种药,让这世上所有的动物,当然也包括人类,不大便也不小便?……只有在对这些毫无意义问题的思考中,他才能熬过冗长而无聊的工作时间。
那个傍晚的雨已经停了,空气中笼罩着似是而非的薄雾,这座城市的一切都成了醉眼朦胧。天气预报说,这样的小雨天气还将持续一段时间。王一男在思考“这个雨季为什么如此漫长”的问题中懒散地走着,直把暮色走得越来越浓。突然间,他听见了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他的思考像蜗牛的触角,因为受到某种刺激而缩了回去。
那铃声来自他身旁的公共电话亭。王一男扭头看了一下,继续往前走,可那铃声一个劲地响着,很尖细,很执著,有点像发情的母猫冬夜里的叫春。王一男走开了几步之后,忍不住又踱回来,终究拿起了那话筒。
末等他开口,电话那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是哪位?”声音很嗲,真的有点像母猫的叫春,使原本质问的口吻变得如一个鸡毛掸子,搔得你心里痒痒的。
但王一男不买这嗲气的帐,凭经验,他判断出这个女人一定如东施那么丑陋,因为这声音让他想起了他的那位女科长,那是一个脸上密密麻麻地布满雀斑的女人,那张脸看上去如同一块芝麻烧饼,但是她的声音是那么动听,有着诱惑的气质。他没好气地反问:“你又是哪一位?”
对方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你可以送花给我吗?”
王一男哑然失笑了,世上居然有这样的女人,逮着一个男人就要人送花给她,真是犯贱。他恶作剧地说:“小姐,你现在是不是住在四院呀?”在这座城市里,谁都知道,四院是专门收治精神病患者的。
女人在电话里显然不高兴了。“何必这么损人呢?今天是情人节呀!”
这句话提醒了王一男,他下意识地扫描了一下眼前的街道,路上果然走着许多捧花的男子。王一男说:“问题是,你我不是情人。”
“但我们可以成为情人。”
“我们认识吗?”
“现在不是认识了嘛。”女人的笑已经飞扬激荡了。
“但我讨厌送花,就像讨厌醉鬼的呕吐物。”
“天呀!”女人发出大惊小怪般的惊呼,“这么浪漫美好的事情,竟被你看得如此龌龊。看来,你要不是个乏味的男人,要不就是个小气的男人。”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是个怎样的男人,跟我睡上一夜,你就明白了。想不想试试?”
“呸!流氓!”
听到女人气急败坏般的骂声,王一男哈哈大笑:“小姐,你有没有搞错,可是你主动提出要做我的……”
他没有说完,女人就“啪”地挂断了。听着电话里传来的连续不断的盲音,王一男不明白,天下竟会有这样的女人,明明自己在犯贱,主动勾引男人,却偏偏还要做出树牌坊的样子来。真是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啊!
事情就是这样突如其来地开始的。不知为什么,王一男在畅快淋漓地笑过后,却感到心里头空空的,这种空荡像眼前的雾一样弥漫开来.
那个陌生女人的电话,突然间唤起王一男对“流氓”一词的重新理解。连续好几天他都在心里把玩着它,犹如把玩一个珍藏了很久的古董,他嗅出了那上面散发的令人激动的某种气息。
其实,早在20年前,王一男就被骂成是“流氓”了,那年他10岁,读小学三年级。第一个把他定位成流氓的,是他的语文老师,一个有着东施一样丑陋面孔的干瘪女人。王一男的妈妈第一次见了这副尊容之后,发出这样惊呼:“老天,这不要把孩子的灵魂也给染丑了吗?”然而,妈妈的话很快就得到了证实,她那宝贝儿子不久就在女老师的眼中成了“流氓”。
那是缘于一次班会。班会的主题是:2000年,你想做什么?同学的回答五花八门,但大多数很理直气壮,充分展示了共产主义接班人的宏伟理想。惟有王一男说,到2000年,那时我30岁了,我一定要找一个织女一样美丽、善良的女孩做老婆。听他这一说,班上立刻哄堂大笑。但站在讲台上的老师没有笑。她用教鞭狠命地敲着讲台,再用她那尖细的声音进行助阵,好不容易才制止了笑声的继续扩张。她厉声说,王一男同学,你在胡说些什么?简直就是个小流氓!话音刚落,课堂一下子静得如坟墓一样可怕,然后就传来王一男那委屈的哭声。
儿子被老师在班上几十个同学的面前说成是“流氓”,做父母的自然感到受了奇耻大辱。王一男父母与女老师进行没完没了的交涉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王一男的父母气势汹汹地奔到学校,兴师问罪地责问:你凭什么说我儿子是流氓?男孩子长到30岁,当然得结婚。我这儿子说这话究竟错在哪里?那位女教师自然不是别人砧板上的肉,她首先死不承认自己骂了王一男是流氓,然后搬出自己的理由,她说,一个才10岁的孩子,居然就想到结婚讨老婆,这不是思想不健康又能是什么?双方的口水战持续了好长时间,直到校长出面,才平息了下来。末了,王一男的妈妈指着女教师的鼻子说,也不拿镜子照照你自己?就你这副尊容,好孩子也被你教坏了!他们在女教师的哭声中扬长而去。
不要以为王一男父母是如此理解儿子的行为,他们去学校交涉,只是为了维护自己作为机关小干部的那点可怜的尊严。当王一男向父母哭诉那件事的过程时,首先得到的是父亲的耳光,接下来就是父母的一顿教训,他们责问儿子:你是猪脑子呀,为什么不像同学们那样说出革命的伟大理想?他们盘问儿子:你这怪念头是从哪儿来的?小小纪年不专心学习,成天就想这丑事,这样下去,还真要成了流氓了?他们发出发自内心的悲凉:如果儿子真的成了流氓,他们还有什么脸在这个世上活下去?他们向儿子提出了不能有丝毫违抗的要求:睡觉时不准关自己房间的门,日记要按时交给他们看,每半个月向他们做一次思想汇报。
王一男在接受父母的教训时,两姐姐也在场,陪着受训。大姐王倩在父母面前永远都是言听计从,不时跟着帮腔数落着弟弟的不是,以显示自己那高中生的水平;二姐王丽正好相反,什么事都逆着父母的意思,她知道爸妈不仅是在教训弟弟,也是在教训自己,因此整个过程中,她一言不发,等教训结束,她突然冒出一句:何必呢?不就一句小孩子的话吗?小题大做!说完就跑出去,跟同学疯去了。
20年后,30岁的王一男并没有找到美丽、善良的织女,依然是位独身男子。30岁的王一男搬出了父母的那个鸟语花香、阳光普照的庭院。
父母曾当着两个姐姐的面许诺:这个宅子和宅子里的一切都是一男的。王倩没有作声,但王一男还是捕捉到了她脸上一闪即逝的异样的表情。王一男知道大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在父母面前永远都是听话的小绵羊,但心里想的是另一回事。父母的许诺没多久,她就以与丈夫闹离婚为由,带着孩子搬到父母的宅子里,一住就是一年。其实,王倩住的那房子是她自己单位分的,就算夫妻俩闹离婚,该离开的怎么着也该是她丈夫南北。度过婚姻危险期之后,王倩搬走了,孩子却留了下来,说是给老俩口排解膝下寂寞。这理由让外人看来真是充满着对长辈的一片孝心,可实际上,她压根就知道父母最怕吵,偏偏那小外孙又是调皮捣蛋的祖宗,弄得那宅子整天鸡犬不宁,父母只好撕下脸来,让大女儿把小外孙带走。临走时,王倩还一边流泪一边一个劲地向父母检讨。但人去楼未空,她和孩子的东西搁在房间里一动未动。王一男顶看不上大姐的这种做派,明明是个婊子,偏偏还要做出贞女的样子来。不要以为王一男想独占那些家当,看着那些东西就觉得那上面布满了一双双眼睛,盯着自己不放,特让人心烦,他早就想离开家了。
倒是二姐王丽看透了弟弟的心思。父母许诺那会儿,她说:爸妈太偏心,重男轻女。只怕小弟还不领这个情哩。这话果然被王丽说中。两年之后的一天,王一男到外面租了套房子,过起一人世界的生活来。为这事,父母直骂二女儿是乌鸦嘴。
王一男前脚走,王倩后脚就搬回来了,这回子是一家仨口,一个不少。王一男对她说:怎么,又闹离婚了?王倩跺着脚说:看看你都在说些什么?你不想承担赡养老人的义务,我来承担了,有什么错?姐弟俩拌着嘴,姐夫南北只好尴尬地站在一旁。
王一男搬到外面去住,不为别的,只为受不了父母那过分的关心。从10岁开始,父母就规定儿子必须开着房门睡觉,没有其他原因,就怕儿子长大后变成流氓。一想起这事,王一男就把那位干瘪的小学语文女教师恨得牙咯咯地响,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她,甚至趁她不备在她的备课本上撒过尿,弄得这位女教师像得了神经病似地到处寻找这个尿尿的人。看着她那气急败坏的样子,王一男感到痛快无比,对着墙倒立,眼中的一切便都颠倒起来。但是,倒立带来的痛快只是一时的,开着房门睡觉成了他永远的痛苦。王一男在父母那里几乎没有秘密可言,看球赛看迟了,父母马上出来干涉:这样熬夜,明天还怎么工作?他喜欢脱光衣服裸体睡觉,父母发现了他掉在地板上的内裤,立刻引发一场轩然大波,他们又是检查儿子的房间,又是对儿子进行无休止的盘问,他们疑神见鬼地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要爱护自己的身体呀!谈对象与女朋友搞得时间晚了点,父母第二天就发出警告:可要对人家女孩子负责任!没有秘密的人生,就如《皇帝的新装》中那位愚蠢的皇帝,一丝不挂地走在大街上,任凭世人的指手画脚,非常可怕。王一男在青春期的第一次梦遗之后,意识到,开着房门睡觉对他简直就是一场没完没了的灾难,而抵抗这场灾难的惟一方法就是撕碎父母给予他的那种过分的爱。这等于是用尖刀刺向父母的心脏,而这一切都是他于心不忍的。
在这一方面,他与大姐几乎是一脉相承,不像二姐那样具有反抗性。王丽在18岁时,就与现在的丈夫睡在了一起,并打过胎。父母一气之下,把她赶出家门,末了他们气急败坏地骂道:你跟那个流氓过一辈子去吧!王丽反唇相讥:怎么着?他是流氓,我就是流氓老婆!我死心塌地跟定他了!现在的事实证明,王丽当初的选择是对的,那是因为被父母称之为“流氓”的二姐夫很会赚钱,不像大姐夫南北被老婆管得服服帖帖,稍有不当,就得接受老婆的性封锁,像个太监一样窝囊地活着。在三个孩子中间,二姐是过得最为体面的,孝敬父母也是最多的。王一男一直想知道,父母现在究竟怎么看二姐俩口子,但他一直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父母依旧在背后数落着二姐和二姐夫的种种不是,但是对于他们孝敬的财物,总是很大方地收下,看那架势倒像在尽一份义不容辞的责任。王一男常常想:原来收人财物,也是可以当仁不让的。
二姐18岁时的就具有的那种反抗性,王一男到30岁时才体现出来,可是这种体现又是那么苍白无力,他只是离开了父母的宅子,他们依然生活在一座城市里。一个男人到了30岁才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确实有点可悲。王一男也意识到了这种可悲,并仔细分析过产生这种可悲的因素。弗洛伊德的理论告诉他,童年所受的伤害将决定一个人的一生。于是,他明白过来,从那位干瘪的女教师骂他是“流氓”那一刻起,就已注定了自己今后的命运。所以至今还对那位女老师耿耿于怀,仇恨丝毫没有衰减下去,反而与日俱增,以致于走在路上看到那些没有乳房的女人,他都要吐吐沫,嘲笑她们都是性冷淡,诅咒她们都将成为寡妇。他给自己立下规矩:找对象决不找身体干瘪的女孩,哪怕她长着一张天使样的面孔。他一次次地恋爱,又一次次地无果而终。说来原因好笑,当他解开女孩们那厚厚的海绵乳罩,看见一对对干瘪的乳房时,刚刚燃起的激情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叹了口气,给哭泣着的女孩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
王丽曾以过来人的姿态说:“小弟,知道为什么你总谈不成对象吗?那是因为你不够坏。啥叫坏?坏就是会在女孩子面前耍流氓!”
其实,当王丽说出她那番肺腑之言时,女人的身体对于王一男而言早已不是个什么秘密,他熟悉它如同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他已从只会在想象中进行自慰的处男,变成了一个会在女人的身体上干任何事的男人。对于二姐的话,他只能报以无奈的微笑。二姐又怎会理解他呢?
王一男一开始是以沉默来表示自己对父母的反抗的,回家后只是吃饭、看书、睡觉,一连几天不与父母说上一句话。王一男知道父母开始担心起来,因为他发现自己的东西已被人动过了。但他装着不知道,他要逼着父母先开口。他的父母在儿子的东西中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迹象,终于忍不住了,问这问那起来。
王一男开口说:“从今天开始,我要关上门睡觉!”
父母不解地问:“为什么?”
王一男说:“这个问题应该由你们来回答!”
他的父母当然不好回答。他们把大女儿搬来当救兵,开起了家庭会议。在数落儿子的种种不孝行为之后,王倩摆出大姐的身份来,责问弟弟: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连爸妈的话都不听呢?王倩开始滔滔不绝地赞扬父母的种种好处,指责弟弟身在福中不知福。王一男只是一言不发,在他看来,大姐具有强烈的妄想症,总喜欢把事情无限制地放大和缩小,在这一点上,她很好地继承了父母的衣钵。
一直等到大姐说累了,王一男才说:“跟我说什么多,你觉得有意思吗?你不是按着爸妈替你设计好的路子一步步走来的嘛,连丈夫都给你包办了。既然如此,何必还要闹离婚呢?”
这一说,无疑是给王倩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她就怕别人提及闹离婚的那档子事,她觉得那是她的耻辱。王倩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起来:“爸,妈,看看他说什么?一准是跟老二学的。这不成心想气死我吗?”
眼看着搬来的救兵不但不能起到救驾的作用,反而是火上浇油,这把火非但没有扑灭,反而又引发了另一场火灾,真的是得不偿失。其实,每次出现家庭问题,父母总是相信大女儿,可从来就没有解决过一个问题,但是父母就是相信她。这时,父母自然要拿出父母的威严来,他们厉声说:“如果你再不听话,就给我滚出去!”
一听此言,王一男心里乐了,搬出去住是他多年来一直没有实现的愿望,他正好来个顺水推舟,他的目地达到了。他装作气呼呼的样子说:“滚就滚,我还不希罕住这里哩!”
在父母的呵斥声中,在姐姐的指责声里,他一声不吭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然后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家,一声不吭地住进了租来的一室半一厅的房子里。他住进新居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看世界杯足球赛,一看就是一个通宵,弄得第二天上班萎靡不振。
其实,单位里几乎所有的未婚男同事在那几天都在萎靡不振的状态中来上班,可一到下班,个个便变得精神矍烁,眼睛发亮。难怪那位满脸雀斑的女人徐宜蓉拿出单位管家婆的身份,到处嚷嚷:你们这些小伙子呀,真得找个人好好管管你们,否则,还像个上班的样子吗?在她的嚷嚷下,领导找到王一男,谈了一次话,苦口婆心地说上了一大堆,表面上看是关心他的个人问题,实际上是要他带个头,不要再让世界怀影响工作。领导找王一男谈话也是用道理的,在这群未婚小伙子中,只有王一男是个副科级,而且是个实职。从领导的办公室出来,正好与徐宜蓉迎面相撞,王一男便感到心里好笑:你管天管地,还要管人拉屎放屁?再说,谁稀罕那个副科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