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时,王一男正在丁秋波单位的会议室里开着会。主席台上的领导在讲些什么,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他一直在想,为什么丁秋波见到他,依旧能保持那种矜持,仿佛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搞政治的女人都是把自己的欲望冷藏起来吗?完颜亮就坐在他的旁边,很认真地记着。王一男用眼睛的余光瞄了一眼他的笔记本,惊异地发现他根本不是在记录,而是在画画,画一些卡通人物。王一男在心里笑着,一抬头,就看见主席台上的墙角上有一个很大的蜘蛛网,上面躺着一个很大的黑蜘蛛。王一男全神贯注地望着那只蜘蛛和蜘蛛网,然后拿起笔,在笔记本上把它们画下来,并写下这么一段话:“蜘蛛,蜘蛛,你为什么要结网?那是因为这个世界到处布满了潜在的网。”写完这句话时,他的手机响了。他跑到会议室外面,与父母通了话。父母让他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回家一趟。
听得出,父母的语气很急切,仿佛家里的天快塌下来似的。王一男深知父母的脾性,喜欢夸大事实,喜欢危言耸听。家里正在发生的事,除了王倩与南北的那桩子破事,还能有什么?王一男请了假,说是下午不来上班了,就直奔家里。
王倩正坐在沙发上哭泣,父母陪坐在两边唉声叹气。见到王一男回来,父母就像见到了救星,一脸的沮丧也化作了阳光。母亲说,你来了,就好。父亲说,你快帮你大姐拿个主意吧。王一男料到,不是南北向大姐摊牌了,就是大姐发现了南北在扎姘头。但他说,有什么事先吃饭,再解决。
显然,为了王一男的回家,父母做了精心的准备,桌上的几样菜都是王一男最喜欢的,有油闷大虾,有番茄炒蛋,还有清蒸狮子头。见到这些,王一男猴上椅子,放开肚皮吃起来。父母不吃,只是坐在旁边看。父母曾说,就爱看儿子吃饭的样子。
王倩依旧坐在沙发里抽泣,看见没人陪她,就“哼”了一声,说:“本指望你帮我拿拿主意,现在可好,你一回来,就没有管我了。”说着,竟委屈地哭出声来。
母亲赶紧跑过去,坐在她旁边,像哄小孩子似地安慰着女儿。
看着这一幕,王一男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一个做了母亲的女人居然还像孩子一样,什么事都得别人拿主意。他没好气地说,能有多大的事呀,不就是闹离婚嘛,反正又不是第一次闹了。用得着这么小题大做吗?
听这一说,王倩越发哭得厉害了,又是撒娇又是撒泼,弄得父母在那里手足无措。过了好半天,王倩的歇斯底里才平静下来,大概是感觉自己饿了,自己跑去吃饭去了。父母这才乘着这当儿喘了口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原来南北与人扎姘头的事被王倩当场捉住,王姐搧了那女的一记耳光,南北居然帮着那女的跟王倩打了起来。王一男听着,突然想到了《红楼梦》里贾链与鲍二家的通奸那个情节,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当然,他的笑立即引起了父母和大姐的指责。
后来,他们圈在沙发上开起了家庭会议,商量着如何对付南北。父母说,这回不比以前了,以前都是王倩有意拿南北,小俩口闹着玩的,都没原则性的错误;现在是南北有外遇,问题的性质不一样了,王倩是明摆着的受害者。王一男说,既然有了外遇,离了算了,留住人,留不住心。父母显然对儿子的回答不满意,他们又开始摆起了王家对南北的似海深的恩情,什么如果不是娶了王倩,他南北没准还是个小公务员,受人摆布,看人脸色;如果不是娶了王倩,他家里的那些穷亲戚哪能现在个个都混出了人样;如果不是娶了王倩,他老家能盖起楼房嘛,他父母没准还窝在草房里……陈词滥调,炒冷饭,反正是南北的良心都被狗给吃,连知恩图报的道理也不懂。这些,王一男听得都嫌烦,现在是要解决问题,不是要论功行赏。他忍不住替南北辩解了几句,说是不能只看到人家的坏,也要想起人家的好。这一辩解不得了了,父母暴跳如雷,指责王一男胳膊肘往外搂,也是个吃里爬外的东西。眼看双方争执不下,又是这么毫无意义,王一男咬咬牙说:“爸,妈,我们争了也没用。这事发生在大姐身上,得看看大姐的意思。大姐,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王倩抽泣着说:“我能怎么想?还不是一切要替贝贝作想,贝贝这么小,不能没有爸爸。”
王一男说:“既然这样,我就说几句公道话吧。大姐,不是我说你,你也太不把姐夫当人看了。”他列举了种种事实,意思是要王倩从自己身上找问题,改过自新,挽救自己的婚姻。
王倩只是听不进去,指责王一男不顾及手足之情,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述着自己的功劳。王一男顶看不上大姐这副熊样,从来不从别人的角度思考问题,一味地由着自己的性子。见她死不改悔的做派,王一男说,你看着办吧,你自己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可没心思管你那破事。
王倩说:“谁要你管?我的事,我自己管。告诉你们,我决不离婚。他让我不快活,他们也别想快活。拖也要把他们拖垮!看谁摽得过谁?”说到最后,她跺着脚,把地板跺得咚咚响,就像跳“忠”字舞似的,要把牛鬼蛇神踩在脚底,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可南北不是牛鬼蛇神,是与她同床共枕了10年的丈夫呀。王一男看着王倩那歇斯底里的样子,只觉得可笑,一个堂堂的本科生竟然也会像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或者不讲道理的小市民那样,说出这种无赖的话来。四年的大学,她真是白读了,她读的那些书全都读到鼻孔里去了。看来,今天下午回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无趣,无聊,无味。为了不让父母伤心,他坐在客厅里一言不发,听着他们在商量着几套对付南北的对策。后来,他的手机响了,一看号码,知道是周虹美打来的。人在烦心的时候,烦心的事总跟着你,让你不得安宁。王一男在心里怪周虹美为什么早不来迟不来,偏偏在这种时候来电话。他“嗯嗯呀呀”地应付着,以极快的速度挂了电话,对父母撒谎说是单位叫他回去。
母亲已经意识到了儿子的谎言,她警惕地问:“是姓周的那个小妖精的吧?”
母亲这一问反倒让王一男鼓起了面对现实的勇气。他说:“就是她,怎么着?我喜欢跟她在一起!”
周虹美告诉王一男,她怀孕了。她要他陪她到医院做人流手术。对这种事情,王一男一点准备都没有,像吃了记闷棍,思绪被打得七零八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呆在那里不知所措。
周虹美笑问:“干吗了,你?望什么呆呀,快走吧!”
他被周虹美牵着,像个梦游者,飘飘忽忽地穿过两条街道,直到闻见医院里强烈的药水味,王一男的理智才在药水味的刺激下一点一点地恢复。他拉着周虹美的手,深深地看着她,充满柔情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他的举动倒使周虹美不知所措起来,在他透明的目光中,她的脸竟“唰”地一下红了起来,直红到脖子根。过了好久,王一男才说:“我会对你负责的。”
周虹美“咯咯”地笑起来,很响,引得医院走廊里来往的行人都忍不住向他们投来了目光。她忍住笑,刮了一下王一男的鼻子:“我第一次发现,你真是可爱极了。30岁的男人还像个孩子。对了,你说要对我负责,你打算怎么对我负责?”
王一男说:“我们回去吧,不做手术了。”
“然后呢?”
“我们结婚!”
周虹美笑得更厉害了,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知不知道,你实在是很纯洁,纯洁得像张白纸。不过,非常可爱。知道吗,你今天陪我来,就是对我最大的负责。”
周虹美被推进手术室了,王一男只好怀着焦虑的心情坐在走廊上等等。走廊的长椅上还坐着几个人,有男有女,看样子都是丈夫陪妻子来做手术的。只有一个女的引起了王一男的注意,她看上去还是个中学生,身材很干瘪,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每抬一下眼睛都露出无助和惊恐的眼神。王一男在心里骂着那些该死的男人,自己快活了,却不顾女人死活。王一男向来对干瘪的女人没有好感,这回他即冲那女孩笑了笑,女孩也还给一个笑,很苍白。在这苍白的笑中,王一男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某个部位痛起来,他知道,周虹美此刻正饱受着疼痛的煎熬。他对自己说,必须对周虹美担负起一个男人的责任。
手术做完了,周虹美被一个护士搀着走出了手术室,她脸色苍白,像是死过一回的样子,但看到王一男时还是咧嘴笑了一下,王一男竟觉得那笑比哭还难看,他的某个部位又疼起来,直疼到他的心里头。他冲动地冲上前去,一把扶住她,她便软软地靠在他身上。
护士责怪他们说:“你们这小俩口子,怎么这么没知识,都两个多月了才来。要是再拖下去,麻烦可就大了。”
护士的这番话让王一男的心猛地一紧,整个身子都颤抖了一下,随后头脑中一片空白。直至坐进出租车,在风的吹拂中,他的神智才清醒过来,头如同被搁在火上烤着一般,热得喘不过气了,手脚却是冰一样的冷。他看了看倚在自己身旁的周虹美,真想上去搧她几个耳光。护士的话让他彻底明白了自己有多傻,周虹美刚刚流掉的孩子不是他的,他们在一个月前才发生了性关系,那时她已有了身孕。难怪周虹美的例假期没有例假了。他苦笑着,骂自己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被人欺骗了,还要对欺骗自己的人负什么鸟责任。傻瓜!
周虹美有气无力地问:“这是去哪儿?”
王一男说:“去你家。”
“不,还是到你那儿去吧。在你那儿我感到很安全。”她几乎是乞求着说。
“不,到你家!”
“你说过的,要对我负责!”
王一男冷笑一声:“该我负责的,我自然负责。不该我负责的,就都跟我无关了!”
王一男听见了一种哭声,很压抑,他知道,这哭声来自周虹美,也来自自己的心灵深处。王一男没有做出任何安慰的举动,他觉得周虹美的眼泪再多,也不能抵消她对自己的欺骗,而他的心痛又有谁来抚慰呢?望着车窗外的车水马龙,突然想起了在会议上看到的那只蜘蛛和那张蜘蛛网,他看见自己此刻就在那张网上,浑身都被发粘的珠丝缠着,缠得他动弹不得。
回到自己的住处,王一男吞下五颗安定片,扑到床上,倒头就睡……
他醒来时,已是第三天的中午。他看了看手机,上面有很多未接的电话,有单位的,有家里的,还有一些他不知道出处的电话。
他首先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是母亲接的。母亲在电话里问他这两天是不是与姓周的小妖精在一起,王一男告诉母亲,他与周虹美本来就无所谓开始,也就无所谓发展,更无所谓结局。母亲说这就好,她的一个朋友帮他物色了一个对象,对方条件挺不错,问他想不想会个面。王一男粗暴地说:“不想!不要拿这事来烦我!”
他随便吃了点东西,梳理了一下纷乱的情绪,然后就到单位上班。同事告诉他,他没来上班的两天,他的科室发生了许多事,完颜亮住进了四院,据说因为得知自己要提副处级了,高兴大发了,控制不住精神;徐宜蓉也住了医院,据说是气的,还听说徐宜蓉在医院里反复说着同一句话:“我只咽不下这口气!”,看样子,八成也要住进四院去。同事还闪烁其辞地暗示,完颜亮是抓着了头儿的把柄还占了徐宜蓉的机会,当然这只是个猜测。
同事说:“一个单位,同一科室,因为同一件事,一下子有两个人得了精神病,这下热闹了!”说着,得意洋洋地笑起来。
王一男说:“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同事煞有介事地说:“怎么能没关系呢?你不想想,这正是你的机会呀!”
“是吗?不过,我姓王的,向来没什么权力欲,谁爱当这科长,谁当去好了!”
王一男把手机上没有来得及回的电话,一一回过去,都是些熟人,都是些约喝酒、打牌、洗桑拿之类的无聊事。只有一个电话引起了他的兴趣,那是丁秋波的。丁秋波在电话里告诉他,晚上有事找他。
这回换了一个地方,是个茶馆。他进去的时候,丁秋波已在一个小包厢里等他了。今天的丁秋波好像换了一个人,脸上的那种矜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甜甜的笑,但王一男并不喜欢这种笑,因为这种笑时常出现在周虹美的脸上,徐宜蓉的脸上也时常可见。
她一本正经地说,你们单位的事,我也有所耳闻,一些秘密恐怕你都不知道。
原以为丁秋波这回是来跟他谈情说爱的,但没想到的是,她居然跟他谈起了他单位的那些破事。王一男对她的好感一下子就被减掉了一大半,他没好气地说:“我不想知道。”
“但你必须知道。”
“为什么?”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只有了解了他人,才能握住自己的命运。”
“但我不想知道!就是不想知道!”
“你要使自己尽快成熟起来!我这是为你好。”
王一男“嚯”地站起身来,冷笑说:“领导同志,这些话还是说给你的部下听吧。告辞了!”
“请你别走!我不说了,不行吗?我很孤独……”
丁秋波的声音中满含着乞求,王一男的心又软了下来,他直直地望着她:“那一切都是事先设计好的?”
丁秋波低下头,用力点点头,又摇摇头。
“为什么?”
“因为我很孤独,我害怕孤独……”丁秋波的眼里闪动着泪花。
“现在,我们到你那儿去……”
丁秋波住在顶楼。黑暗的楼道中,丁秋波突然抱住了王一男,灼热的嘴唇贴在了王一男的脸上。他们拥抱着,亲吻着,把一级级楼梯甩在了身后。开了门,连灯都没开,就迫不及待地互相脱光了衣服。这一回,王一男变得主动和大胆起来。他用自己滚烫的唇在丁秋波的身体上作深层次的探索,从她的耳朵到她的唇,从她的脖子到她丰满的乳房再到她盛满着感情的肚脐,每探索一次,他都听见她发出颤栗般的呻吟,这种呻吟声激起了他要完全占有她的欲望,他的探索因此而达到了颠狂的地步,她的呻吟也有了潮水一样的跌宕起伏。然而,当他探索到她最圣洁的部位时,他的激情一下子就从颠峰跌入了谷底,因为他闻见了那里正散发出令他恶心的气味。
灯亮了,他站起身来,穿好了衣服。丁秋波下体发出的那种气味让他感到窒息,他奔到窗口,猛地推开窗子,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这座城市混浊的空气。他下意识地向下望去。路灯下,那个电话亭一下子就跃入了自己的眼帘,像一只庞大的怪物竖立在路边,吐露着欲望的气息。他仿佛看见每一个孤独的日子,丁秋波就站在这个窗口,注视着来往的行人,带着无奈,带着期待,带着渴望。这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吗?这是一个可悲的女人吗?这是一个可憎的女人吗?他这样想着,就听见了丁秋波的哭声。
“因为这种气味,男人一个个都离开了我。可是,我的身体真的很纯洁很干净……”她仰着脸,向王一男伸出了双手,像乞丐一样乞讨着。
王一男转过身来,看了丁秋波一眼,说:“对不起,我做不到……”他逃也似地离开了丁秋波的家,她的哭声竟如刀子一样割在了自己的心上,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心口正汩汩地流着血。
穿越黑暗的楼梯道,他看见的第一个东西就是那个电话亭,此刻它正被一种清冷的光泽包裹着。他想,也许该给二姐王丽打个电话,告诉她家里发生的一切。但最终他没有。对于二姐,家里的一切已对她毫无意义,她现在所能做的就是不断地给家里寄钞票。亲情到了用钞票维持的地步,这亲情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远远地望着那电话亭,心里说:都结束了!真的都结束了吗?也许,有一天,电话铃声又响了,正好有一个傻瓜路过那里,于是一切又发生了。我,是个十足的大傻瓜!
这样想着,眼前的路突然间在王一男的眼中浮动起来,像飘浮在水面上,不住地晃动着。他知道,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走过一丛又一丛树阴,当他看见从家里传出的灯光时,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