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虹美带团旅游去了。王一男的母亲却不请自到地来到了儿子的住处。
她一见到儿子,就指着他的鼻尖,气势汹汹地问:“是不是又和姓周的那个小妖精在一起了?”
王一男反问:“大姐难道没有告诉你们吗?”
“我要你亲口说出来!”母亲的声音已经开始嘶哑,含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王一男不回答,用沉默着表示反抗。他知道母亲迟早要来兴师问罪的,这一天他早就料到了。父母到现在对周虹美的母亲大闹儿子单位的事还耿耿于怀,骂对方是老不死的,说什么有其母必有其女,周虹美肯定也是她母亲那种货色。其实,周虹美是什么样的货色王一男知道得很清楚。与自己上床时,她早已不是什么处女,性经验丰富得要命,但她却是自己的第一个女人。他至今还记得,第一次与女人上床的情景。那会儿,他像个傻瓜,被周虹美引诱得魂不守舍,神智不清,居然三下两下脱光了衣服,双手紧紧捂住已经兴奋的下身,站在周虹美面前无所适从。周虹美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审视着裸体的他。他就在这时看见了她眼里都快蹦了出来的黑火苗,很快就蹦到了自己的身上,简直都要把他给烧化掉了。他颤栗着,不知所措;她微笑着,伸出了自己双手,把他拉向自己。她用自己的手和唇对他做着柔情似水般的引导,引导着他探索她身体的每一部分,甚至每一根毛发,每一颗黑痣。在他进入她身体的一刹那间,他突然明白,自己已成了真正的男人。这一时刻,他对自己身下的女人产生了感激之情。对于大多数男人而言,对自己的第一个女都会产生这种情节,王一男也不例外。尽管如此,但他还是清醒地意识到,他是决不会与周虹美结婚的。
母亲一个劲地催促儿子回答,甚至从儿子的嘴里拔出刚刚吸了一口的香烟。王一男说,他已不是小孩子了,30岁了,该为自己作一次主了。
“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原来你离开我们就是为了跟这个小妖精在一起!”母亲捶胸顿足,情绪激动,就差没跳楼了。“你怎么就这么没志气呢?真是要活活气死我跟你爸!”她开始列举周虹美及其母亲的种种罪状,咬牙切齿,义愤填膺,仿佛那母女俩是妖孽下凡,天生就是跟好人家作对的。说着说着,就把目标转向了面前的儿子,在一件件数落完儿子种种的不孝罪行之后,开始搬出自己的种种功劳,什么生他时如何难产,差点死掉;什么为清除他“流氓”的坏名气,如何降低自己的身份,与那位面容丑陋无比的女教师交涉,受了多少窝囊气,做了多少恶梦;什么为了他考上大学,花了多少冤枉钱请那些眼里只有钱的家庭教师;什么为了他能找个好工作,如何卑躬屈膝,低三下四,四处求人。在陈词滥调的表功之后,又痛快淋漓地抒发了一番恨铁不成钢的义愤之情。后来,她又把矛头指向了大女儿王倩,怪她怎么会把周虹美这么个女人介绍给儿子。
王一男说:“妈,你也别生气了,这不关大姐的事。你要怪就怪我吧。以后,子女的事,你和爸就少管管吧。”
“不管还了得?知道你大姐和大姐夫,又开始闹了,又是要死要活地要离婚,活丢人现眼,真正把人给气死!”
王一男觉得好笑,大姐和大姐夫又不是第一次闹离婚了。每一回闹事,父母、亲戚、朋友在里面做了多少工作,可是越做反而闹得越凶,末了,大家都心寒了,都以为他们肯定离定了。可等大家都撒手不管的时候,俩人又和好如初。望着气急败坏的母亲,王一男突然明白,母亲今天的愤懑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大姐的又一次离婚风波,在她的世界观里,是最看不得离婚这类事的,总把离婚与世上最丑陋的事划上等号,子女离婚仿佛就是给她脸上抹黑,污辱了她一世的清白。末了,王一男给母亲做出了两项承诺,一是与周虹美不再往来,二是出面调解大姐与大姐夫的破事。母亲总算了舒了口气,说还是儿子最懂为娘的心,然后带着目的达到的愉快心情离开了儿子的住处。
可王一男自己心里清楚得很,这两个承诺不过是糊弄一下愤怒中的母亲而已。对于第一件承诺,他压根就没想到要与周虹美结婚,他与她在一起,主要是为了解决性问题,一个男人,可以不结婚,但决不能没有性生活,他喜欢与她在床上体验各种不同的东西,但这种女人只能做情人,做老婆是万万不能的;对于第二件承诺,只不过是约姐夫南北会个面,像心理医生一样,听听他倾诉,倾诉对王倩的种种不满,特别是对他进行性封锁的不满,听他发出“性生活是我的权力”的宣言,可笑又可悲。
王一男给二姐王丽打了个电话,把家里最近发生的事,用最简洁的语言说了一遍。王丽在电话里让王一男别管大姐的事,说她早说过,什么事一让那两个老的掺和进来,就变复杂,准砸。接着她说:“离开那两个老的吧。一个大学生窝在机关里混,我都替你感到窝囊。来跟你二姐夫干吧!姐今天把话挑明了,有我的好,就有你的好!”
对于这样的邀请,二姐已经发出好多次了。但王一男始终下不了决心。有一回,他差点就跑到南方二姐那里去。当他写好辞职书,叠好了放进口袋里,走在路上,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了父母的身影,他想起了一本书上的句子:18岁时,我第一次离开家,看到脚下的路浮在了海面上。其实,那时他早过了18岁这个躁动不安的年龄,不该再有那样的感觉了,但他那一时刻,他确实有了那样的感觉,眼前的路在眼前左右摇晃起来,晃得他眼冒金星,都辨不清方向了。于是,他从口袋里掏出辞职书,撕了,扔进路旁的垃圾箱里。
他又一次婉言谢绝了二姐的好意。在挂断电话的一刹那间,他突然想起了这么一句:我的一切都与你们无关!他在心里反复默念着,莫明其妙地笑起来。
王一男去找大姐夫南北了。虽然是走过场,但这个形式还得做。坐了这么年的机关,搞形式主义已成了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但这一回,他真正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因为在南北的住处,他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女人。
南北显然对于小舅子的到来没有任何准备,女人没有来得及回避,王一男一进屋就看到了她。南北很尴尬地介绍那个女人是他的远房侄女儿。王一男瞧了那女的一眼,很快判断出这女人是这座城市的外来者,层次也不会高到哪儿去,那气质比大姐差远了。没想到,大姐会败在这种女人的手下。突然间他感觉到自己受到了极度的伤害,大姐的痛苦就是他的痛苦。他那颗平静而散淡的心,此刻再也不能平静了。
他脸上毫无表情地说:“我知道她是谁!你也不用在我面前打什么马虎眼了。”
南北在女人耳边嘀咕了几句,女人很听话地点点头,轻手轻脚地出去了。南北说:“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就最好。”
“但我不知道好在哪里?”
南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跟我装什么?你们王家人就会装!这也是你们王家的优良传统吧!”
“何必这么咄咄逼人?有了外遇,还理直气壮!我们王家可没有一样对不起你的。你也不想想,你的工作是谁帮着找的?你现在的副处级又是怎么来的?你住的房子又是……”
“不错,都是你们王家给的!”南北打断了王一男,“可这是我给你们王家做孙子换来的!”
“什么孙子、儿子的,多难听。”
“难听吗?我忍了10年了。10年是个什么概念?就是青年变成中年,就是一口气窜到七楼变成爬一层憩一层,就是笔直的腰杆慢慢地变弯,就是性生活一天一次变成一月一次。看看,你家的那些事,是谁在做?是你还是你姐?你们,只会在家里做少爷、小姐!你妈说,房间该打扫了,我二话不说,拿起拖把和抹布,一干就是大半天,腰酸背疼,连口水还得自己倒;你爸说,抽水马桶堵了,我放下工作跟了就来,还被人说成做事太慢。我是人呀,不是你们家的仆人,凭什么要对你们低声下气,不就因为我父母都是农民,娶了你姐,是往高枝上飞,是你们对我的恩赐。”
此时,王一男的心境反倒平静下来。仔细想想,南北说的倒没有一句假话,但今天是第一次从南北嘴里说出来。当初,父母之所以撮合南北跟大姐,就是看上南北老实、勤快,可以照顾老人。要说大姐,其实心里并不乐意,在大学里,她有一个男朋友的,硬是父母从中作梗,把他们给拆散了。大姐虽然从来不在嘴上表示不满,只是说父母总不会拿自己的子女吃亏,但心里头多少还是有些委屈的。在南北声泪俱下的诉说中,王一男反倒佩服起面前这个男人的韧劲来。如果换了自己,还不知会成什么样子哩,不要说10年,恐怕一年也熬不了。但转而一想,无欲则刚。南北之所以具有这样强的忍受力,那是因为他心里有欲望,这个欲望就是通过王家还有的那些权势,一步一步地朝自己的目标爬去。而现在,王家所能给予他的目标已经到顶了,所以他的心态一下变得不平衡起来。刚刚对南北涌起的那种佩服之感很快就被鄙视所取代。他说:“说下去,把想说的都说出来。问题也好有个彻底的解决!”
“解决?”南北的嘴角荡起一丝嘲弄,“要说‘解决’,只有华山一条道,那就是离婚。这10年,你父母那里也就算了。我最受不了的是王倩。我怀疑,她从来没把我当成丈夫。我在单位好歹也是个小头目,手下管着20多个人,可她呢,居然会当着我们单位同事的面把香烟从我嘴里抽出来,好多次弄得我在下属面前好没面子。还有,家务事,她失手不动,连月经带都要我替她洗。还有,最最让人气不过的,不管大事小事,动不动就往娘家告状,你们父母一掺和进来,简单的事情也变复杂了。还有,夫妻之间发生点小摩擦,她就,她就……”
南北说不下去了,王一男看见有几星泪花在他的眼里闪动。“她就不让你上她的床,对你进行性封锁,对不对?”
南北突然放声大哭。“是的!怎么着,我是不是很猥琐?你知道,我们一年中只有几次夫妻生活吗?6次!每一次仿佛都是她对我最大的恩赐,我得下跪求她!我他妈的,还算个男人吗?是谁剥夺了我作为丈夫最起码的权利?”南北极其痛苦地伏在了桌上,抽泣着。
王一男知道,南北现在所说的才是最关键的,因为王倩的所作所为让自己的丈夫失去了男人最起码的尊严,前面说了那么多,不过为了掩饰这条最本质的理由。如果王倩能在这点上满足南北,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了。问题是,大姐不爱南北,从来就没有爱过,她嫁给他只是为了顺从父母的心意,不让父母伤心。让一个女人与自己不爱的男人投抱送怀,那简直是不可能的,除非她是个淫荡的坏女人。王一男知道现在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是毫无用处的,他拍了拍南北的背,说贝贝怎么办。贝贝是他们的儿子。南北说他不想要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