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江河和三姐夫潘卫国喝光了一整瓶的“二锅头”,醉得说话都不利索了的潘卫国还一个劲地嚷嚷着让饭馆老板上酒呢。
“不能再喝了。”
江河把老板忙不迭地送过来的酒挡了回去。
“谁说的,再来一瓶,一点问题也没有!”
潘卫国伸手去拉老板,自己却身子一歪,一下子栽到在地上,带翻了的椅子砸在他身上,人已经“呼呼”地睡着了。
江河在饭馆老板和两个伙计的帮助下,把潘卫国连拉带拽地弄上了一辆出租车,人家司机一看是个喝多了的醉鬼,老大的不愿意,江河好话说了一大堆,最后许诺到了地方给人家多加二十块钱,司机才勉强地开了车。
现在江河真是后悔自己为什么偏要请潘卫国喝酒呢!
“实话跟您说吧,要不是看您一个人弄不了他,您就是多给我个三十、五十的我也不拉。万一给我吐在车上,我今儿这一晚上就算瞎啦。您想啊,谁愿意坐这一股子酒味儿的车啊?”
司机开着车,对坐在后排,扶持着脑袋象拨郎鼓一样摇来晃去的潘卫国的江河,发着牢骚。
“就连人家洗车的都不愿意洗喝醉酒以后吐脏了的车子,恶心不恶心呀!”
江河连声称是,同时又把好话说了一连串。
好不容易盼着到了三姐家楼下,潘卫国还算争气,一点儿也没吐出来。
江河给了司机钱,又千恩万谢地把人家奉承了一通,这才猫了腰,背起潘卫国往楼上爬。
江河背着潘卫国哆里哆嗦地用潘卫国身上的钥匙开了三姐家的门,跌跌撞撞地冲进屋子的时候,他再也支撑不住了,两腿一软,一个趔趄,把潘卫国重重地甩了出去,自己也趴在地上不住地倒着气,半天动不了地方。
看着摔在地上却没有醒过来的潘卫国,江河的心里难过得不成,这个曾经是他、三姐,以及全家心目中高大完美的英雄,如今却是如此落拓,或许,潘卫国做他三姐夫的日子已经要开始用天来计算了。
人哪!江河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江河今天来找潘卫国,是为了他和三姐之间的事情。
三姐如今是北京城里都叫得响的风云人物了,比起当年满世界作英模报告的潘卫国来说还要风光得多。
三姐当上了五星酒店的娱乐城经理后不久,正赶上酒店实行承包经营,餐厅、娱乐城等附属设施都要通过招投标的方式发包出去,以期以最小的资源和人力,获得最大的收益。这个消息刚一透露出去,闻风上门的人就海了去了,这么一家豪华的娱乐城无疑是很多经营者眼中的一块肥肉。三姐却有些傻了眼,前思后想地一琢磨,倘若娱乐城真的被别人承包了去,她这个经理可就得靠边站了,任何一个承包者都会把自己的心腹安排在这个位置上,贴心哪!如此一来,她就得另谋出路了,先不说酒店里各个中层领导岗位上都已经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肯定是没了自己的位子了,单看酒店实施的精简部门和人员的举措,自己还能不能留在酒店工作都得打个问号了。三姐这回可算是遇到坎儿了。
三姐可不是那种心甘情愿任人宰割的主儿,从小争强好胜的她绝对不甘就这么把自己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她考虑再三,狠下心来,决定还是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来个先下手为强,争取由她自己把娱乐城承包下来。那些日子三姐四处奔走,上下活动,悄悄地做着承包娱乐城的各项准备工作。江河那时候刚刚带着萧唯回到北京,三姐在四处筹措资金的时候也找过他,不是向他借钱,而是想看看他有没有什么朋友能有资金让她周转一段时间。三姐跟江河说,娱乐城的承包标底她通过酒店总经理的秘书摸了个八九不离十了,除去每年上交的承包费用,先期还要由承包人交纳一笔数额不小的保证金,那笔款项的数目把江河惊得直摇头,连连劝说三姐,在他看来那绝对不是象他们这种小门小户的人可以承担得起的。
“三姐,真的别瞎忙和了,就算有人肯借给你这笔钱,万一搞砸了,到时候还不上怎么办?就你那点儿家底,砸锅卖铁,不吃不喝也得赔上三辈子、五辈子的!”
三姐看看江河身旁静静地听着他们姐弟谈话的萧唯,给弟弟留了面子,只丢下一句“没出息!”,转身气鼓鼓地走了。
江河后来听二姐说,母亲和姐姐、姐夫们都苦口婆心地劝过三姐,可她就是执迷不悟,一条道走到黑,铁了心的要承包娱乐城,最终还是三姐夫潘卫国通过一个当初一道在天安门广场被捕,关在“炮局”时的狱友帮了忙,筹措了一笔资金给三姐,而三姐就是靠这笔资金和总经理秘书的内应,一举中标,把娱乐城顺利地承包了下来。
“当初我要是不给她找人,要是我不认识那么个有背景、有路子的狱友,要是他不那么仗义地借给我钱,也不至于有今天哪!我这才是‘自作自受’啊!”
潘卫国在酒至半醉的时候,用一连串的假设把江河的鼻子说得酸酸的。
三姐成了娱乐城的承包人,出来进去地被人们尊称为“江老板”,感觉更好了,从小那种咄咄逼人、颐指气使的态度更甚了,用江河妈妈的话说,这偌大的北京城都快容不下她了。
江河自打三姐当上了老板,就很少有机会见到她了。
“三姐,我看全北京就属你最忙了。”
妈妈过七十大寿的时候,一家人在酒席上苦等了三姐半个多小时,三姐一进餐厅的包间,江河就连挖苦带损地挤兑起她来。
面对着弟弟的嘲讽和姐姐妹妹们不满的神情,三姐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很有点显示意味地把一只白金嵌钻石的戒指展示在母亲和众人面前,然后端起酒杯,一口气连着干了三杯啤酒,说是对自己迟到的惩罚。
“三姐,你那娱乐城的生意一定很好吧?”
萧唯自然不能象他们江家自己的姐弟那样对三姐大不敬了,待三姐入了席,咋咋呼呼地张罗了一番,稍微消停了之后,客套着和坐在自己身边的她攀谈起来。
三姐虽说一向觉得父母对于弟弟过于偏爱,冷落了自己,但毕竟她们姐妹四个只有这么一个弟弟,所以对江河还是感情很深的,她平素里争强好胜,嘴上又不饶人,在家里几个姐妹中人缘最差,却是对江河关爱有加的,爱屋及乌,当江河把萧唯领进了江家的门,三姐倒也因为弟弟的缘故,对这个还没正式过门的弟妹另眼相待。
“你将来可不能对不起人家萧唯!”
三姐曾经很严肃地警告过江河。
“现在象这么好的女孩子比恐龙还珍稀,再说,人家不顾父母的反对,跟着你跑到北京来,这在过去就叫‘私奔’,这需要多大的勇气,说明她多么爱你,你知道吗?”
三姐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感动的人,但对于萧唯为了江河所做的一切,她却是由衷地佩服和感动了,因此尽管三姐和江河这姐弟两人一见面就免不了锵锵两句,但她和萧唯之间的关系倒是从一开始就很融洽的。现在萧唯提起了她最为得意的娱乐城,三姐很是高兴,拍拍萧唯的背,脸上全是亲切。
“哪天让江河带你去玩玩儿,要不,你就自己来,唱唱歌,蹦蹦迪,年纪轻轻的,别总让他拴在家里。”
江河望着三姐和萧唯,闹不明白这两个完全不一样的女人怎么会如此投缘。
“你给我三姐灌了什么迷魂汤了,她对你这么好?”
从母亲的生日宴会上回到他们自己的住处,江河问萧唯。
萧唯自己也不知道江河的三姐为什么对她格外的关切,不过,她倒是觉得,其实三姐还是个不错的女人,虽然有些过于好胜,这使得她尽管外表美艳动人,很有成熟女人的风韵,却总是少一点女人温柔的磁性,风风火火地让人经常会忘记了她的性别,但她却还是很率真,很真诚的,完全是那种敢爱敢恨,个性强烈的人,和这样的人在一起,萧唯觉得不会有心理上的负担和疲劳,用不着谨小慎微地去察言观色,更可以心口如一,无所顾忌。
“我觉得三姐这个人蛮可爱的。”
萧唯换过衣服,爬上床,拥着被子,歪着头和江河说话。
“一点也不象你说的那样不近人情。”
萧唯记得第一次和江河家的姐姐、姐夫们见面的时候,三姐很大方地塞给自己一千块钱,那时候她还不是什么“江老板”呢。事后她觉得很过意不去,问江河要不要给三姐买点什么礼物表示表示,江河还把她数落了一顿,说是北京人就这样,看得上你,让他掏心掏肺都心甘情愿,不象上海人,就会虚情假意的,谁都怕欠别人一点点的人情,谁又都不能容忍别人欠了自己一点点的人情,弄得两人为了北京人和上海人的长短着实争论了一番。
“你是被她的糖衣炮弹打中了。”
江河点了根烟,在床边坐下来,笑嘻嘻地看了萧唯一眼。
“我刚才看见了,三姐背着我那几个姐姐,偷偷地塞给你个什么小盒子,肯定有拿什么好玩意儿甜和你了吧?”
萧唯也笑了,白了江河一眼。
“就你眼尖!”
萧唯说着,从枕头下面摸出个小锦盒,那是她刚才进门后藏在那里的,就想给江河一个惊喜,却不料还是被他拆穿了。
萧唯打开锦盒,长方形的小盒子里还套着两只同样大小的方形的锦盒,显得很精致。
“什么东西,里三层外三层的,搞得这么复杂?”
江河瞥了一眼萧唯手里捧着的锦盒,不以为然地说。
“你看看就知道了。”
萧唯把盒子递到江河面前,后者接了,顺手打开了一只方形的小盒子,里面丝绒的托垫上嵌着一枚明晃晃的白金戒指,江河一惊,再打开另外一只盒子,依旧是一枚款式、质地相同,只是略微细巧一些的戒指。
“结婚戒指?”
江河瞪着眼睛,一会盯着戒指看看,一会又抬头看看萧唯。
萧唯的脸上泛着潮红,眼里有无限的感激。
“三姐想得真周到。”
萧唯从江河手里拿过装着戒指的盒子,在手里把玩着,江河看到她的手微微有些抖。
按说结婚戒指应该是由新郎和新娘彼此互相购买的,江河觉得三姐虽然是出于一片好心,却不免有些越俎代庖,热情地过了头。
“这东西怎么也该让我们自己买呀!”
江河一开口,萧唯就猜出来他接着要说些什么了,和江河相处这么长时间了,她早已了解了他的脾气禀性。江河是那种典型的北方男人,虽然比起上海男人来,豪爽、直率是他的优点,但象所有北方男人一样,他过于固执,过于自尊的本性让萧唯觉得是大可不必的,就拿今天这件事来说吧,其实三姐完全是出于对弟弟和未来弟妹的一片关爱之情,在酒席上,当她悄悄塞给萧唯戒指的时候,对她说,她和江河刚刚开始组建家庭,方方面面都要用到钱,三姐了解她这个弟弟,从小到大都是那种兜里永远剩不下钱的主儿,虽然工作了这么多年,但一定不会有太多的积蓄,而萧唯又是刚刚出了校门,两人要结婚,肯定是“罗锅上山――前(钱)紧得很!”,所以她这个做姐姐的就责无旁贷地要多费点儿心,尽量帮衬他们一把了。
“我和三姐说,你的娱乐城刚刚开始走上正轨,也一定会有很多用钱的地方,更何况向人家借的款子还没还上,就别再为我和江河破费了。可三姐却说什么也得给我,还说,这一星半点儿的撑不死人,也饿不着人,让我一定得收下。对了,三姐还说,咱们办结婚酒席的事她包了,她已经和酒店的餐厅老板说好了,到时候就收个成本,连服务费都免了。……”
江河听萧唯说完,心里刚才那一点点的别扭也散去了,他这个人不太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只是默默地望着萧唯,没有再说一句话。
江河从地上站起身来,揉了揉僵直的腰,走过去把仍在酣睡的潘卫国抱到床上,扒下了他脚上的鞋子,替他盖好被子,这才在卧室里三姐的梳妆台前的梳妆凳上坐下来,长长地喘了口气。嗓子干干的,不知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刚才下了大力气,江河刚坐下,又忍不住起身走到客厅去,找了只杯子,从饮水机里接了满满一杯冷水,“咕嘟嘟”地灌下去,然后又把杯子加满,端着杯子慢慢走回三姐和三姐夫的卧室。
床上的潘卫国已经是鼾声雷动了,粗重的呼吸喷出了浊浊的酒气,弥漫在卧室里,让人闻了就忍不住肠胃翻腾。江河走到窗前,把窗户开了条缝,一股冬夜凛冽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倏然间周身一震,清爽了很多。
借了卧室里昏暗的灯光,江河一抬头,却见床头上挂着的三姐和姐夫的大幅的结婚照在灯下熠熠地闪着玻璃的光泽。照片上的姐姐和姐夫都还很年轻,一个英俊潇洒,一个光彩照人,江河记得当初他们结婚时,亲朋好友们无不啧啧称赞,都夸这是一对天生地造的绝配佳偶。江河苦笑了一下,摇摇头,重新坐回梳妆凳上,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冷水。
三姐和三姐夫的婚姻出现了危机,这是不久之前江河才察觉到的,而这一秘密时至今日,他也不曾对三姐夫以外的任何一个人提及过,就连萧唯都蒙在鼓里呢。
尽管三姐一再邀请江河和萧唯到她的娱乐城去玩玩,但江河和萧唯却始终没有去过。有时候江河兴致好的时候,对萧唯提出一道去三姐那里潇洒潇洒,萧唯总是很明事理地回绝了。
“三姐那儿做的是生意,咱们去了,占用了人家的资源不说,还得让人家分心来照应,你给钱,三姐肯定不会要;不给钱呢,我这心里可是过意不去。”
江河承认萧唯说的有道理,也就作罢了。直到前不久,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江河的同学柳林打电话给他,说是他们一个前些年去美国留学,如今学成归来成了“海归派”的同学在中关村开了家公司,想要请过去几个关系不错的同学和朋友聚一聚,让江河第二天晚上务必赏光。江河自然满口答应了,一问聚会的地方,恰恰就是在三姐她们那个五星酒店。
“真是无巧不成书。”
等萧唯下班回到家里,江河对她提起明天的同学聚会时说。
“你也去吧,柳树林子还说要好好敬你这个‘销售天才’一杯呢!”
江河对萧唯说。
萧唯正赶上每月一次的女人的不方便,就说不去了。江河知道每到这时候,萧唯的身体和情绪就处于低潮,倒也没有勉强。
“你们是光吃饭,还是又要蹦迪、桑拿什么的?”
萧唯追问了一句。
“怎么,不放心我呀?”
江河笑着看看她。
“自打有了你,我可是完全地改邪归正了!”
萧唯笑着啐了他一口。
“做贼心虚,我又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提醒你,如果你们要去三姐的娱乐城潇洒,你得跟三姐说,是别人请客,让她顶多给打个折什么的,千万可别不收钱。”
女人就是细致,江河心里琢磨着,尤其是象萧唯这样的上海女孩子,总是把方方面面的利害关系思考得那么周密。江河有时候觉得自从和萧唯在一起之后,自己的脑子在人际关系之类的问题上已经变得麻木和慵懒了,一切都有老婆给操持着,倒是真的省了不少心。
江河和一向被他们这些老同学叫做“柳树林子”的柳林柳科长,以及留美归来的那个同学等一行十几个人在三姐她们酒店的餐厅用过晚餐,很自然地就上了顶搂的娱乐城,刚一进门,正靠在娱乐城歌舞厅吧台前,对下属交待着什么的三姐就发现了自己的弟弟。
“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萧唯呢?”
三姐在江河身前身后巡视了一遭,语气中满是质问,脸上透着不快。
萧唯在三姐的心目中简直比他这个嫡亲的弟弟还重要。江河心里想。
还没等到江河回答,身后的柳林已经窜出来,笑着凑到三姐面前。
“三姐,还认识我吗?”
柳林和江河是中学的同班,那时两家住得不远,他经常到江河家来玩,虽然大学毕业后,柳林搬到海淀去住了,但三姐还是立刻认出了他。
“柳树林子!”
三姐脱口而出地叫了柳林的绰号,引逗得江河一干人哈哈大笑起来。
“三姐好记性,连我的外号都没忘。”
柳林笑着和三姐握了手,又把同行的朋友们介绍了一番,却大多是三姐以前见过的熟人。
“你们这帮子淘气鬼,现在都出息了,人五人六的,不知道的,谁会想到你们小时候那个猴劲儿啊!”
三姐颇有些倚老卖老的味道,和大家叙着旧,亲自把众人引入了包厢。
“唉,咱姐现在是这儿的领导吧?”
柳林在三姐出去安排陪酒小姐进来陪客的时候,问江河。
江河本想把三姐现在的身份介绍一下,想到临来时萧唯对自己的交待,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来。
“啊,她是这儿的经理。”
众人雀跃着欢呼起来。
“这下怎么也得给咱们打个折什么的吧?”
有人提出了要求。
江河笑着点点头。
“那是当然了。”
柳林捅了捅一旁的那个“海归派”同学。
“哎,今天真是让你这个‘美国鬼子’拣了个大便宜!”
“那哪儿成啊,说什么也不能便宜了他兜里的DOLLAR啊!”
同学中有人不依不饶。
“是啊!江河,你姐她们这儿还有什么节目,咱们今天全玩上它一遍,逮着‘美国鬼子’,还不得狠狠地宰他一刀?”
立刻就有很多人附和起来。
江河看着这些起哄的同学真替他们那个在美国拼了命赚钱的同学叫屈。
“对,对,快说说,这儿还有什么好玩的?”
柳林显然又是因为自己算得上同学的间接领导,自说自话地做了主。
江河把自己知道的项目大致说了一下,当即大家决定,待会先唱唱歌,再蹦会儿迪,然后去洗桑拿,最后是宵夜,谁有兴趣和精神,吃完宵夜,可以再去棋牌室搓上几圈麻将。
“这才叫‘一条龙’服务嘛!”
柳林最后总结道。
三姐安排了几个陪酒的小姐进来招待江河一行人,自己跟大家打了个招呼,就去忙别的了。
江河他们喝着酒,唱着歌,高兴了就去外面舞池里蹦一会儿迪,折腾到十二点多,一伙人离开了KTV包厢,涌进桑拿浴室,开始了下一个节目。
江河从来都很怕蒸桑拿,所以一般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去桑那浴室的,今天自己算是半个主人,当然脱不了身,和同学们一道下了大池泡了个澡,却不肯再进蒸汽房去蒸了。
“我在那里面喘不上气儿来。”
他解释说。
“真没福气。”
柳林摇摇头,他们便去蒸桑拿了。
江河独自冲过淋浴,穿上睡衣,走到休息厅,要了壶红茶,点上烟,边抽边喝,歪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折腾了半宿,还真有点儿乏了,尤其是刚才蹦了半天迪,现在热水澡一洗,腰腿酸酸软软的,让他觉得自己实在是缺乏锻炼。
“先生,”
一个服务生轻手轻脚地走过来,俯身在他耳旁轻唤。
“嗯?”
江河睁开已经有些朦胧的眼睛。
“您要不要来个全身保健按摩?”
服务生征求着他的意见。
江河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柳林他们还要蒸多久。
“我还有几个朋友在里面蒸着呢,待会儿再说吧。”
江河说。
服务生并不死心,多半是动员客人做按摩他们会有提成什么的。
“您可以先去按摩,等您朋友出来,我跟他们说一声儿,他们肯定也要做按摩的。”
江河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那帮同学刚才不是说了吗,今天要狠宰他们那个“海归派”一刀的。想到这里,江河点点头,起身跟着服务生进了按摩室。
江河被安排在一个很幽静的单间里,在房间里刚刚站定,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伴着一个袅娜的小姐飘了进来。
“先生,晚上好!”
小姐把两手夹在腿间,深鞠一躬,给江河来了个日本式的问候。
想不到三姐她们这里的服务小姐一个个还真是训练有素,举止谦恭有理,看来三姐还真没少花心思。江河微微地点点头,算是还了礼。
小姐在按摩床上铺了洁白的床单,认真地展平,然后示意江河躺到床上去。
“先生,您请。”
小姐依旧是那么礼貌周全。
江河欠身坐到床上,小姐上前帮他脱掉了浴装的上衣。
“这样舒服一点。”
小姐说着扶持着江河躺下,把一条带着柔软剂芬芳的气味的毛巾毯轻轻地盖在了江河的身上。
“先生,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小姐在墙上挂着的暖风机下,把有些冰凉的手细致地吹暖,然后在按摩床前的椅子上坐下来,低下头,温情脉脉地望着江河的眼睛,柔声细气地问。
江河点点头,然后感觉到一双绵软的手轻轻地按上了自己的额头。
小姐一边给江河做着按摩,一边和他闲聊起来,渐渐地把刚才江河的疲乏和倦意全都驱散了,他现在只是闭着眼睛尽情地享受小姐的服务了。小姐的按摩很认真,穴位找得也很准确,就是力气小了点,按到穴位上除了痒以外,没有什么强烈的感觉,但小姐的那张嘴却是十分的动人,让客人不忍挑剔她按摩的不足。
小姐问江河是做什么的,结没结婚,有没有小孩,江河都一一如实回答了。小姐又极感兴趣地问他什么叫做“平面设计”,当听说“平面设计”跟画画差不多,显然她来了兴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江河是不是可以给她画一张肖像。
江河睁开眼睛,仔细地把小姐打量了一番,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子虽说并不是那种娇艳异常的女性,却有几分古典美的味道,要是画出肖像来,一定还是很动人的。
“好啊,有机会我一定给你画一幅。”
江河加了几分认真地应承着。
小姐很高兴,忽然俯身在江河的额上亲了一下,把江河的脸窘得烧了起来。
在加过一个钟之后,小姐的按摩基本上算是做完了。
“先生,您还需要什么其它的服务吗?”
小姐用手在江河赤裸着的胸膛上轻慢地划着,刺激得他直想哆嗦。
“其它服务?”
江河不自觉地脱口问了一句。
“是啊!”
小姐妩媚地望着他,绵软的小手滑向他的腹部。
“我们这里还有很多项目,比如……”
小姐的手指已经触到了江河的小腹,他忽然感到身体的那个敏感的部分蓬勃地壮大了,江河的眼光开始有些迷离。
“推油,打飞机,冰火两重天,还有……”
小姐的声音越来越轻柔,越来越暧昧,她的脸慢慢地向江河眼前俯下来,终于冰凉地贴在了他滚烫的颊上。
“还有你们男人最想要的……”
江河在这一刻记起了那个当初不顾父母阻拦,揣着偷出来的户口本和他私奔的,如今已经成为他妻子的女孩子,记起了他拥抱着她,在上海百乐门的“达令港”,在浦东自己那单身宿舍的小屋里,在灯火阑珊的黄浦江畔,对她说过的一切,他说过,他要一生一世地爱她,呵护她,永远不会背叛他和她经历了无数风风雨雨才圆满的这份情感。……
江河终于在小姐除去她胸衣的那一刹那收住了即将迸发的男性的本能,一翻身把那一刻花容尽失的她掀下了按摩床。
三姐夫潘卫国在酒桌上一连串地摆出了好多的假设,后悔自己当初帮助三姐承包下娱乐城,以至于夫妻俩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时候,江河也在后悔。
如果他那天没有拒绝了那个柔情蜜意的小姐的诱惑,如果他是个及时行乐,不那么认真的人,他不仅能有和小姐颠鸾倒凤的一个销魂的夜晚,而且还不会误打误撞地勘破了三姐和她们娱乐城那个DJ的私情,让自己,让三姐夫潘卫国都因此陷入了深深的烦恼和痛苦之中,这冥冥间的一切,难道都是上苍注定的吗?
从按摩室里仓皇地出来之后,江河定了定神,回到休息厅,服务生告诉他,他的朋友们刚刚蒸完桑拿,此刻都去按摩了。
江河在沙发上靠了一会,看了看闭路电视里播放的美国劲歌艳舞,觉得心里闷得发慌,实在不想在这里干坐下去了,就去换好了衣服,和服务生打了个招呼,让他转告朋友们,说自己先到外面遛跶遛跶,就踱出门去了。
三姐承包的这个娱乐城在京城里绝对算得上规模设施都是一流的了,江河信步穿过走廊,耳畔是一片乐声悠扬,仙音缭绕,眼前穿梭着各色趾高气扬的男人和娇艳欲滴的女人们,鼻息中充满着美酒和鲜花、香水的浓郁,什么叫温柔富贵之乡,江河觉得这里是再贴切不过了,不过有了刚才那一幕尴尬的经历,江河很想快一点离开这里,因为他感到压抑得有些窒息,如果不是想到自己今天算是这里的半个主人,有义务招待好他那些朋友,他几乎就要悄悄地溜掉了。自从有了完全属于他和萧唯的小家,对于这些他过去也经常流连忘返的娱乐交际场所,江河现在是越来越感到乏味了。
“你现在是刚刚品尝到爱的小巢的甜蜜,自然乐此不疲,等到象我和我老婆一样,成了老夫老妻,谁也没了精神再去卿卿我我,甜言蜜语地讨好对方的时候,就是萧唯把你锁在家里,你也得想方设法,砸碎了枷锁往外跑!”
比自己早结婚两年的柳林,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架势,对他说。
江河不知道自己和萧唯会不会象柳林说的那样,耗尽了激情,平淡得象大多数夫妻那样,除了柴米油盐就不再有什么共同的话题,饿了吃饭,困了睡觉,每个月例行公事地做几次夫妻双休的功课,然后不论男女地制造出个孩子来,对方方面面都算是有个交代,最后在孩子的纠缠和生活的磨砥下一天天地变老,一天天地走向坟墓。江河不敢想,也不愿去想,他只知道现在他还充满着激情,现在他还深爱着萧唯,而萧唯也如同他一样,这就足够了,至于今后,那条路还很长,谁都不知道那上面矗立着的是指向何方的里程碑。
江河穿过走廊,走到宽敞的露台上去透透气。
娱乐城的露台很大,至少有三百平方米,夏天的时候,这里是露天的啤酒吧,三姐刚当上娱乐城经理的时候,正赶上江河从上海回北京休探亲假,那时正是夏天,晚上没事的时候,江河就泡在娱乐城的露天啤酒吧里消磨时间,三姐下班后他就顺路送她回家,三姐那时候很骄傲地跟她的同事们说,有他这么个身高马大的弟弟保驾护航,自己多晚下班都不怕了。
现在三姐又有人护送着上下班了,当然那人不是他这个做弟弟的,也不是曾经当过英雄的三姐夫潘卫国,他是三姐的情人,娱乐城歌舞厅的DJ。
江河靠在露台的栏杆上,吹着深秋的夜风,远眺的北京城灯火通明的夜景,刚才的郁闷已经平复了许多。
露台上没有灯,黑黝黝的一片,只有露台通往娱乐城内的玻璃上泻出一片昏黄的亮,不知是不是三姐这个承包人为了节省电费故意这么做的。
江河呼吸着北京的秋夜清新的空气,享受着难得的安谧和闲适。
玻璃门忽然响了一声,江河转过身来,逆着光远远望去,两个黑色的影子闪到露台上,他们贴得很紧,不仔细看几乎分不轻彼此。江河知道那一定是背了人跑出来寻求一点自在安静的空间的一对情侣,便识趣地俯在栏杆上,不忍去惊扰他们。
夜很深,很静,江河站在漆黑的露台尽头,两个紧拥在一起的男女谁也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江河听到他们声音很大的忘情的亲吻声,象是两只发情的野兽,很激烈,很刺激的。
“我现在就要!”
他听到男人喘着粗气,颤抖着激动的嗓音。
“我也是!”
女人心智已经有些朦胧地说着。
然后他听到大约是两人互相撕扯着衣服的声音,他几乎要开始为他们担心了,北京的深秋已有了几分寒意。
“不行!”
忽然他听到女人如梦初醒的一声低呵。
“今天不行!”
女人又加重了几分语气,声调中有命令的意味。
江河忽然隐约地觉得这声音、这语气,都是那么有些熟悉。
男人多半是极不情愿地罢了手,江河听到他不满地嘟哝着。
“乖,明天大姐陪你!”
女人又换上了温存的口吻。
男人显然还没完全认同这样的安排。
“为什么今晚不行?!”
他气咻咻地诘责着。
“今晚上我弟弟和他的几个朋友来玩儿,让他撞见,你就别想活了!”
女人的这最后的警告终于暴露了她的身份。
那是三姐!
“你为什么不上去活劈了他?!”
潘卫国在没有醉倒之前,瞪着他原本英俊的双眼,眼底网着一片鲜红的血色。
“我不能,”
江河的声音因为痛楚而艰涩起来。
“她是我姐,不是我老婆!”
江河说的全是实话,如果不是当时自己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以他刚猛的性格,江河真会冲上去,把那个拥抱着别人老婆的
DJ扔下这二十多层高的露台,摔个粉身碎骨,但当他已经绷紧了周身的肌肉,即将爆发的那一刹那,他忽然意识到,这一切原本不应该由他来完成。他毕竟只是三姐的弟弟,而且如果有一天三姐和潘卫国离了婚,嫁给了眼前她这个情人,那人不管是个多么可鄙可憎的角色,他都注定是自己的新任三姐夫啊。
江河在那一刻忽然泄了气,身子一软,几乎顺着栏杆出溜到地上去。
三姐和她的情人又缠绵了一会儿,然后大约记起了时间,提醒着情人。
“快到高潮时间了,你也该回DJ台去唱结束曲了。”
两人这才恋恋不舍地互相又激烈地啃了半天对方的嘴脸,一前一后地走进了娱乐城。
江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手里攥着两把紧张的冷汗。
他的头有些发懵,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在他三十年的人生经验中,这样的事情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当自己至亲的人做出有违道德规范,甚至令人不齿的事情的时候,他无法泰然处之。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的三姐夫潘卫国,那个曾经在“四五”运动中叱咤风云的英雄,如果得知了妻子的不忠,他还会象当年和当权势力抗争那样奋力地捍卫他和三姐之间那曾经激情四溢的爱吗?抑或是他依旧鼓起不屈的勇气,用他不忠的妻子和她苟且的情人的血,祭奠他心中那猝死的爱情?江河觉得无论潘卫国选择这两种方式中的哪一种,他都不失为一条汉子,不失为当年热血沸腾的那个青年英雄。而眼前,他这个当弟弟的,所能做的却只有默默地收敛起自己的激愤和伤感,回到他那些兴高采烈的朋友们中间去,继续他们这个美好的,久别重逢的夜晚,在朋友们的欢乐中煎熬着自己的情感。
江河在回到桑那浴休息厅之前,忍不住绕到歌舞厅,去看那正在疯狂地唱着崔健那首不断喊着“一,二,三,四,五,六,七”的号子的摇滚的DJ,那一定就是三姐的情人了,江河看到他颊上被激光映出的隐约着的一片唇膏的鲜红。
“你打算怎么办?”
江河望着三姐夫潘卫国泪流满面的样子,忽然没有了缠绕在心头多日的同情。
在江河把三姐的作为和盘托出,告诉潘卫国之前,他还担心三姐夫会不会暴跳着不顾自己的阻拦,立刻冲到娱乐城去,杀出个昏天黑地,血光四溅的局面来,那样江河倒是有些为潘卫国和三姐担心了。
“你等我三姐回来,关起门来再好好谈。”
江河想这样给潘卫国支着,他差点把“好好谈”说成“爆捶”,终于还是念在姐弟情分上,把三姐从轻发落了。
潘卫国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在责怪了内弟没有把老婆的情人“活劈”了之后,他愣着眼睛,盯着江河,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良久之后,泪悄无声息地夺眶而出,在那张曾经英俊,如今却满是沧桑的脸上,刻下了长长两行的悲哀。
江河面对着潘卫国那充满着悲伤和无奈的眼泪,忽然觉得嗓子被什么东西堵得严严实实的,只想觉得自己就要撕心裂腹地呕出来。
多日来他设想过的这场三姐和三姐夫之间婚变的结局,如今完全地出乎了他的意料。
“你说我还能怎么办?”
潘卫国的声音里除了委屈,似乎还有一点对江河的怨艾。
江河忽然觉得自己今天的举动是如此的多余,多余到现在他恨不得狠狠地抽自己两个嘴巴子才解气。这就叫“皇上不急,太监急”,他这是图什么呀!现在江河反而觉得三姐对潘卫国的背叛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道理,倘若一个男人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表现出过分的懦弱与纵容,那么等待着他的应该,不,是一定,只有蔑视和背叛。这一刻,当年在他心目中须仰视的青年英雄潘卫国高大庄严的塑像顷刻间轰然倒地,摔得粉碎了。大约,这尊塑像也早已在他三姐的心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江河望着躺在床上的潘卫国和床头上悬挂着的幸福地微笑着的一对多年前的新人,叹了口气,摇摇头,起身喝光了杯子里的凉水,关上灯,走出了三姐的家。
街上冷清清的,街灯映衬着冬夜的凛冽,江河吐出一团桔色的暖,脚下踏着马路上沉降着的沙尘,默默地沿着无人的长街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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