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赵婉伊和萧唯久别重逢的那个晚上,远在千里之外的上海滩上的凌萱却是正在为筹办自己的婚礼忙得不亦乐乎。
凌萱是她们三个朋友中最安分守己,最乖巧可人的一个,当初她报考了法律专业的时候,萧唯和赵婉伊都被她的决定着实地吓了一跳。
“侬啊,学法律,不要寻开心好吧?”
赵婉伊直截了当地表示着自己的不以为然。
萧唯也很不理解地追问着凌萱是不是头脑发热,太过仓促地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凌萱只是用她一贯的温柔的微笑代替了自己的回答,默默地把自己的高考志愿书交给了老师。
凌萱要读法律专业想法绝不是一时冲动,而且可以说是蓄谋已久的了。
女生学法律的不少,但象凌萱这样柔弱、娇小,甚至看上去有几分怯懦的女孩子,要读法律专业,却实在是让人感到有些诧异。
“做律师首先就需要口才好,说出话来咄咄逼人,锋芒毕露,象侬,见了陌生人都会脸红的,到了法庭上,还不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赵婉伊觉得凌萱这样的女孩子,最适合做的就是秘书、助理一类的OFFICE小姐,跟在老板的后面,做些琐碎、细致的具体工作,她绝不是那种有独创精神,可以独当一面的人,谁要是将来娶了凌萱做老婆那一定是他的福分,但谁要是聘请她做自己的辩护律师,估计就只有洗洗干净,准备坐牢的份儿了。
“侬也太过刻薄了。”
萧唯在赵婉伊私下里对自己表露了这样的看法之后,嘴上责怪着她,心里却觉得赵婉伊给凌萱下的结论还是很恰如其分的。
“律师这一行是男人们的天下,侬放眼看看,那些著名的大律师,哪里有一个是女人呢?”
萧唯也婉转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我又没有讲过读法律就一定要做律师喽!”
凌萱被两个好朋友纠缠得没了办法,最后只得向她们泄露了自己藏在心里很多年的一个大大的秘密,却因此被萧唯和赵婉伊咬牙切齿地数落了一顿。
凌萱很小的时候,家里住在上海普陀区一片苏北人聚居的棚户区里,她的祖父当年是从扬州老家来到上海谋生的扦脚师傅,最终在这片同乡聚居的地方落下了脚,繁衍了她们这一大家人家。凌萱的父母虽然文化水平不高,都是普普通通的街道小厂的工人,却是最看重文化,最尊重知识分子的,所以,凌萱和她的哥哥、姐姐们虽然自幼生活的环境并不理想,却都个个在学习上出类拔萃,她的大姐前些年到日本去留学,后来拿了早稻田大学的医学博士,现在在日本做了执业医生,哥哥也是顶尖的好学生,凌萱上中学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上海财经大学的研究生了。从小受了父母教诲,姐姐、哥哥的熏陶,凌萱在学业上也一直是非常优异的,从来都是老师眼里的红人,父母心目中的骄傲。
凌萱象现在的许多年轻人一样,从很早就对出国留学充满着渴望和向往,每次姐姐从日本回上海探亲的时候,她都纠缠着她,不厌其烦地了解着日本的大学的专业设置和学科优劣,还有热门的就业方向。姐姐对于妹妹的理想很理解,却并不支持,多年异国他乡艰难的苦斗与挣扎,让她饱尝了生活和世事的辛酸和苦涩,她不希望妹妹又走上那条自己当年走过的充满荆榛与坎坷的路。
“日本实在不是一个适合咱们中国人的国家。”
姐姐满心酸楚地给凌萱讲述着自己在日本的际遇,讲述着那些生活在最底层的留学生的苦难,每每说到伤感的时候,她就止不住流下泪来,害得多愁善感的妹妹也跟着唏嘘不已。
姐姐的苦口婆心的规劝最终打消了凌萱去日本的念头,却没有浇灭她对于出国的渴望。
上海人排外在全中国是出了名的,但很多外地人却不知道在上海人之间也存在着十分严重的等级观念。在上海,特别是在老一辈的上海人中,对于阶级的界定,除去财富和地位之外,还有严格的地域划分。上海人通常把这个城市的人们划分为“上海人”、“本地人”和“苏北人”,所谓“上海人”其实并非土生土长的上海原住民,他们大多来自江苏的长江以南的地区和浙江的宁波一带,这些来自历史上经济较发达地区的外来移民自认为出身高人一等,看不起那些世代生长于斯的“本地人”和同样是移民,却来自经济相对落后的江苏北部的“苏北人”,于是,在这个移民城市中,作为原住民的“本地人”反而成了二等公民,而“苏北人”的地位则更加低下,属于社会的最底层,虽然解放后这种等级观念淡漠了很多,但在相当一部分上海人眼中,籍贯仍然是划分阶层的一个重要标准,比如有些“苏北人”家的小伙子,要是跟“上海人”家的女孩子谈恋爱,十有八九会引起女方家长和亲友们的反对,嫁到“上海人”家的“苏北”姑娘,赶上个传统观念强烈的婆婆,肯定要因为出身的问题闹出些闲气来。
凌萱是个骨子里很虚荣的女孩子,自从懂事以后,她就深为自己出身“苏北人”感到自卑,在进了重点高中读书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连她最好的朋友萧唯和赵婉伊都不知道她是“苏北人”。但凌萱那地地道道的“苏北人”的父母却有一个出身高贵的“上海人”的患难之交的朋友,也就是因为父母的这个朋友的缘故,凌萱铁了心地要读法律专业,为的就是将来能够出国留学。
凌萱的父母在街道小厂工作了几十年,本本分分地工作,老老实实地做人,他们所能给予三个子女的只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和做人的诚实,除此之外,他们就无能为力了,但好人终究是有好报的,谁也没想到,这对老实本分的夫妇,却在无意之间给他们的小女儿凌萱创造了一个圆满她的理想的机遇。
七十年代初期,上海的一批受到政治运动冲击的知识分子被下放到基层劳动改造,凌萱父母所在的那个小厂子里也分配来一个华东政法学院的教授。教授姓钱,解放前毕业于中央大学,当年作为进步青年的他背叛了“反动”家庭,投身进步活动,最终在解放前夕,没有随家人流亡海外,留在了大陆成了一名尽心尽职的大学教授,但却空怀了一片赤子之心,终于没有躲过那个持续了十年的浩劫,在被无数次的批斗之后,下放到这个只有几十人的小厂,成了一个超龄的“学徒工”。凌萱的父亲出身贫苦,正是可以信赖的地地道道的无产阶级,于是被安排做了钱教授的师傅,实际上是让他监督教授的改造。凌萱爸爸不是那种恃强凌弱的小人,在给教授上了一堂阶级斗争教育课之后,他自觉得任务就完成了,没几天工夫就和钱教授热烈地打成了一片,年龄相仿的一对师徒立刻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凌萱的父亲热情好客,时不时地在工休日叫上钱教授和钱师母还有他们的几个孩子来自己家热闹热闹,每当这时候,凌萱的妈妈和钱师母就在狭窄的厨房里忙和起来,凌家和钱家的孩子们就喧闹着穿梭于拥塞的弄堂之间,追逐嬉戏着,教授和凌萱的爸爸则各自端着斟满老酒的杯子,面红耳赤地享受着难得的惬意。多年之后,钱教授提起当初的情形,还是感慨不已地说,如果当初没有凌家宽容善良的帮衬,真不知道如何度过那漫长的精神上极度苦闷的日子。后来,教授平了反,八十年代举家迁往马来西亚,和他的父母团聚去了。九十年代初期,凌萱还在读高中的时候,钱教授和钱师母回上海来度假,特地备了厚礼来看望凌萱的父母,那时,教授已经是吉隆坡一家大学法学院的院长了。
“让萱萱学法律吧,将来到大马去留学,一切都包在我这个做伯伯的身上了!”
钱教授离开上海之前,又和凌萱的爸爸坐在她家那个不足六个平方的小客厅里,老兄弟俩仍旧抿着老酒,面红耳赤地策划着凌萱的未来。
“所以你就打算学法律了?”
萧唯和赵婉伊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其中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萧唯给凌萱打电话的时候,听说她正忙着准备结婚,萧唯尖叫着顺着电话线扔过去一串毫不留情的谴责。她最要好的朋友马上就要结婚了,竟然没有向自己知会一声,她怎么能不义愤填膺呢?
“侬哪能啦,重色轻友到了极点啦!”
萧唯在凌萱百般解释,万遍道歉之后,还是觉得心头愤愤不平,难以释怀。
想不到凌萱却把她人生中最重大的事情对她,还有赵婉伊,这两个最知己的朋友隐瞒到现在。就在昨夜,萧唯和赵婉伊在东三环路边分手的时候,还念念不忘地叮嘱她回到上海代她向凌萱问好呢!萧唯举着电话,忽然觉得真是如同人们常说的那样,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昨天赵婉伊身上越来越浓重的风尘气息已经让她觉得有些陌生和隔膜了,想不到今天凌萱又会是这样一番情形。萧唯一下子伤感地落下泪来。
“唯唯,”
电话那头凌萱依旧象她们上学时一样亲昵地唤着萧唯的乳名,声音中也带了几分焦急。
“侬听我讲呀!”
凌萱急不可待地把自己这突如其来的结婚对萧唯解释起来。
萧唯是在第二天下班回家后收到凌萱发来的结婚请柬的。
打开信封,抽出请柬,喜气洋洋的红色封面上镶嵌着身穿婚纱和礼服的新娘、新郎的结婚照片,照片上小鸟依人的凌萱偎依着新郎,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深情地凝望着她的新郎,让萧唯撇了嘴,不免有些妒忌那个陌生的男人了。
凌萱在萧唯打给她的电话里赌咒发誓地说,自己之所以没有事先把即将结婚的消息透露给萧唯和赵婉伊,是想大大地给她们一个惊喜。
“侬要是不相信,就等着我的请柬吧。”
萧唯看看请柬信封上邮戳的日期,凌萱说的不错,是五天前寄出来的,大约是怕丢失,凌萱特地寄了挂号信的。
萧唯现在心里的气消了一大半,却没有完全原谅凌萱。
刚上大学的时候,凌萱就有了男朋友,她是她们三个人里最先开始谈恋爱的,萧唯对赵婉伊和凌萱说,她原本以为一向吸引男孩子的赵婉伊会是她们中间第一个交男朋友的,在初中的时候就有不少男生偷偷地给她写情书,可没料到闷声不响的凌萱却出人意料地走到了前面。
凌萱初恋的男友是她们大学的同班同学,是个很腼腆的男孩子,因为家住在上海郊区的奉贤县,来往于学校的路程比较远,那男生平常节假日很少回家,凌萱就把几乎所有的周末都消磨在了学校的宿舍和校园里,为的就是陪伴男朋友,这让萧唯和赵婉伊着实不满了阵子,好在凌萱很会调节她的两个女朋友和男友之间的关系,经常借着男友的名义买了电影票什么地贿赂萧唯和赵婉伊,到了后来,萧唯竟然开始在她和男人闹别扭的时候,偏袒着她的男友来指摘凌萱了。
萧唯和江河拍拖之后,她们两对恋人加上赵婉伊经常凑在一道活动,赵婉伊时常会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说自己是超级“大灯泡”。其实萧唯和凌萱都知道,她是因为换男朋友的速度太快,来不及把那走马灯似的男友介绍给她们。
凌萱和第一任男友是在她大学毕业后不久分手的,那时萧唯因为休了一年学,还在读大四。失魂落魄的凌萱跑到萧唯家来,和她挤在一张狭窄的单人床上,对她哭诉了整整一夜,因为和江河的恋爱被父母干涉而痛苦万分的萧唯和凌萱同病相怜,两个人相拥而泣,直哭得昏天黑地,早上起来眼睛肿得不敢见人。
凌萱和第一任男友分手的原因很简单,就象现在许多年轻男女一样,四年的恋爱在男友看来已经耗尽了他对她的激情,一切都已经显得淡然无味,他对凌萱再也找不到当初热恋时的感觉了,于是,他洒脱地对她说了“再见”,然后没有一丝留恋地走出了她的生活。凌萱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被抛弃的现实,尤其是当她得知前任男友在离开她之后,立刻和一个她们大学的同班女生打得火热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是被狠狠地羞辱了一回。更让凌萱痛苦的事情又接踵而来,原本计划好的出国留学,却因为她父亲突然暴发了脑溢血,最终半身不遂地瘫在了床上而暂时搁浅了。凌萱是个非常孝顺的女孩子,姐姐远在日本,哥哥拿了硕士学位后留校当了老师,前年作为访问学者去了英国,而后在那里转为了博士研究生,父母身边只有她一个孩子,母亲的年纪也大了,身体虽说没什么大毛病,但也毕竟不同以往了,眼下父亲重病在床,她怎么忍心撒手而去了。因为原打算着出国,毕业前她就没有象其他同学那样事先找好了工作,现在出国的事情暂时放下了,她只得一边照看着病床上的父亲,一边忙和自己工作的事情,情感、事业、家庭,三重的打击一下子全都落在她头上,凌萱几乎要被压垮了。
“侬大学毕业后不久就去了北京,阿拉虽然经常通信、打电话,我却不愿意把那些烦恼的事情对侬讲得太多,所以,这一年多我生活中的许多变故侬都不晓得。”
凌萱在电话里和萧唯讲了她和她那位新郎之间的故事。
晚饭的时候,萧唯对江河说,自己下个星期六要回一趟上海,去参加凌萱的婚礼。
江河望着萧唯,神色间也是一片诧异。
“凌萱要结婚了?”
萧唯点点头。
“有些突然吧?”
“有什么可奇怪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许你结婚,还不许人家嫁人了?”
江河往嘴里拨拉着饭,含含糊糊地回答着。
“没劲,一点情趣都没有!”
萧唯有些扫兴。男人们似乎都是这样,一旦把老婆娶回家,就好像万事大吉了,再没有了恋爱时的体贴入微,关怀备至,跟他说什么,都是这样心不在焉,得过且过的样子,好像只有在床上才想得起来老婆不是家里的一件没有生命的摆设。江河却总是抵死不同意她的看法,说什么如果一个男人对自己的老婆失去了兴趣,就是性生活都提不起他的情绪来,上床就不会去搂老婆,要搂也就是搂着被子罢了。气得萧唯火撞脑门子却无处发泄。
“凌萱嫁了个什么人哪?”
看看萧唯有些不快,江河试探着把话题往她感兴趣的方面引。
“不知道!”
萧唯却不买账,饭碗一撂,扭身离开了餐桌。
江河自讨了没趣,没滋没味地吃完了饭,对着一桌子的碗筷愣了会儿神,却不知道萧唯跑到哪里去了,没办法,自己收拾了桌子,钻进厨房把碗筷洗了。
女人的脾气就是说来就来,刚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就给你来了个乌云密布,让你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好。前两天赵婉伊来北京演出,萧唯去看她,回来后情绪就一直不太好,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又说没有,只是不停地念叨,说是过去朋友们在一起永远是开开心心,无拘无束的,现在一工作了,环境不同了,隔阂也就有了,再不象上学的时候那样可以无话不谈了。江河觉得妻子有时候还是很单纯,很天真的,也许毕竟是比自己小七八岁,离开学校的时间不长,涉世还不深,对于社会上的东西,尤其是那些黑色、灰色的东西见识得还太少,还不能接受那些生活中不尽如人意的事物,虽然江河从一开始就喜欢萧唯这单纯率真的性格,但却在他们结婚之后,尤其是萧唯开始工作后越来越有些替她担心了,担心会有一天,她为此吃了大亏,栽了跟头。江河自己也算不得什么老谋深算,精明圆滑的人,在工作中和生活上也受过不少不大不小的挫折和打击,但随着年龄和社会经验的增长,他还是悟出了一些立足社会和把握生活的道理的只是萧唯从来对他那些现身说法的教诲和劝戒不感兴趣。“你怎么跟我爸似的!”这是萧唯经常在不耐烦的时候对他说的一句话,每每他们的谈话就在这句话之后戛然而止了。
江河摇摇头,擦干了湿漉漉的双手,走回卧室兼工作间,继续他白天没做完的工作去了。
萧唯自己也感到奇怪,最近好像心情特别容易不好,经常会因为一点小事就不开心,甚至发火,在公司里她还可以尽量地克制自己,毕竟那是在外人面前,回到家里面对江河的时候,她就会忍禁不住,有一点因由就可以引发她的情绪。好像母亲在进入更年期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动不动就对着父亲和她嚷嚷,但无论如何她也还只有二十四岁离更年期可是还差得十万八千里呢!
萧唯很想把自己最近情绪波动的原因弄个究竟。过去听说过什么“七年之痒”,大约是夫妻婚后总会有一个阶段,一方或者双方都对平淡无奇的生活产生了厌倦,于是,生出些情感的变故来,萧唯怀疑自己的婚姻是不是也到了发“痒”的时候了,不过,她决不承认自己心里产生了什么变化,对江河的感情,对这桩来之不易的婚姻,她依旧执著地坚守着,从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过,但婚姻和情感毕竟是双方的事情,当初她可以很肯定地感受到江河对自己,对他们的婚姻的坚贞不渝,但时过境迁,在他一如所有已婚男人自觉不自觉地开始对夫妻间的情感,婚姻生活的热情,显现出一种平淡和漠然,充其量不过是保存着一种惯性的情感延续的时候,萧唯渐渐地开始为他们之间的感情和婚姻的牢固而担心了。虽然她深信江河是一个好男人,好丈夫,但这并不等于说他就会和她厮守一生一世,并不等于说他就永远不会对其他的情感和其他的女人怦然心动,倘若他真的已经感觉到目前的婚姻生活的乏味和平淡的话,以他这么优秀的男人,一定会有人迫不及待地趁虚而入的,比如他初恋的情人岳晴。
一想到岳晴,萧唯就感到说不出来的紧张。当初和江河刚刚开始恋爱的时候,她追问过他和岳晴分手的原因,但江河的解释一直不能令她信服。萧唯觉得,如果一对爱人刻骨铭心地相爱着,那么仅仅是时空上的距离就能让他们最终分手,简直是有些不可思议,所以,尽管江河坚持自己的解释,萧唯却一直在内心保存着一份疑惑,或许还有一点不安的忐忑。回到北京后,她知道江河和岳晴又恢复了联系和往来,虽然江河没有对她隐瞒过这一切,她却不能不担心他和岳晴那随时可能复燃的旧情,毕竟一段五年之久的恋情,想要轻易忘却绝对不会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尤其是当她知道了江河竟然直到现在还没有把他和自己结婚的事情告诉岳晴,她的心里就愈发觉得不安了,隐隐约约地在对江河的情感上,对他们的婚姻的珍视上,产生了一重心里上的障碍,而且随着她心中的忧疑越来越频繁地纠缠着她的情感和情绪,这种障碍就一天比一天地显著起来,令她难以排遣,无法释怀。
萧唯和江河赌了气,饭没吃完就离开了家。她可不象那些北京的出嫁了的姑娘,可以在和丈夫闹别扭,和婆婆吵了嘴之后一赌气地跑回娘家,她的娘家太远不说,最关键的是自从和江河“私奔”之后,她和父母的唯一一次联系就是把从家里偷出来的户口本用特快专递寄还给他们。她有娘家,却回不去。萧唯有些伤感,为自己,也为那现在她早已不再记恨的父母双亲。
母亲对她的责骂萧唯现在已经大多不记得了,但母亲在发现了她藏在床下的那半瓶安定的时候,惊恐愤怒过后,流着泪对她说的一句话她却在婚后时常地回想起来,“侬不为我和爸爸着想,也该为侬自己想想啊,要是嫁到北京去,受了委屈,遇到什么不如意,想回家和妈妈诉诉苦都不容易呀!”,她当初是咬了牙,捂了耳朵的,执意地排斥着母亲的软硬兼施,她质问父母说,如果嫁到美国是不是要想回家诉说委屈就更不容易呢?现在她明白了,离开家的孩子,无论走得远近,都会想起那个只属于她自己的家,只属于她自己的父母。
天上开始飘起了细小的雪,不是伸展着六角花瓣的雪花,是那种象沙粒一样的冰精似的雪,没有纷纷扬扬的飘逸,沙沙地作响,随着漫舞着的风撒向了北京城的每一个角落,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天气,在上海的街头,飘起来的应该是轻柔的雨丝。
萧唯回到家的时候,江河正在门厅里接待着来访的居委会主任。
江河和萧唯住的房子是母亲退休前街道为了照顾退休干部,分配给她的一套一室一厅的单元房。说是一室一厅,其实严格地讲应该算是一室加一个过道,因为那长方形的和进门的过道连在一起的所谓的厅,小得只能靠墙放下一张方桌和三把椅子。房子虽然不大,但对于江河和萧唯来说已经是十分幸福了,要知道现在想在朝外大街一带租一套这样的房子每个月的租金就得将近两千块钱,对于象江河和萧唯这样的工薪阶层,那绝对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了。
因为江河的母亲曾经是这一地区所属街道的干部,居委会的主任对江河一向还是很客气的,这个中年妇女有着她这个年龄的北京女人特有的直率和热情,有象所有居委会主任一样地对工作认真负责到让人在很多时候感到头疼,尽管谁都知道她们是一片真心,一片好心地为民服务,却谁都想告诉她们最好换一种方式,而最终还是没有人明确地说出来,于是她们依旧热情过度地工作着,因此往往费了力却没有讨到好。
“哟,萧唯回来啦?”
居委会主任能叫出她辖区内所有常住居民的名字来,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对工作认真负责的表现。
萧唯客套地和她点点头,疑惑地看了江河一眼,用目光询问居委会主任的来意。
江河耸耸肩膀,脸上显出些无奈。
居委会主任显然察觉了这小夫妇俩目光的交流。
“哦,我是来给江河安排工作的。”
萧唯莫名其妙地望着她,不知道这一切是从何说起。
“我们家江河有工作呀!”
居委会主任笑了。
“我知道,不就是揽点儿活儿在家里给人家干吗,这也叫工作?”
萧唯最恨人家把自己的丈夫看轻了,当初为了父母对江河的偏见和轻视,她最终离家出走了,如今虽然居委会主任不至于让她愤而离开北京,却也一下子让她阴沉了脸色。
“这怎么不叫工作了?在国外这叫‘SOHO’,是最现代的工作方式了!”
萧唯的语气很冲,弄得江河都替居委会主任下不来台。
居委会主任大约是一年到头走东家,串西家,深知一人难调众口,对于各种各样的不满和抱怨见怪不怪了,对于萧唯的直言冲撞也倒不十分在意。
“我们居委会可不管什么‘搜猴儿,搜马’的,我们是只认就业登记表,那上面写的有工作就是有工作,没工作就是没工作。只要是没有工作的,我们就要想方设法地帮助安排就业,象江河这样的大学毕业生,我们觉得一天到晚不上班,对国家,对社会,就是对你们的小家庭也全都是一种资源的浪费,我们有责任为这些失业的、无业的居民们解决再就业的问题呀!……”
居委会主任让萧唯和江河觉得她简直是在忘我地拯救着全人类。
居委会主任留下一张“下岗人员再就业登记表”起身告辞的时候,忽然象发现新大陆一样满眼警觉地盯住萧唯的腰腹端详了好一会,然后转向江河。
“江河,要孩子之前别忘了领‘准生证’。”
江河早已被她唠叨得不耐烦了,稀里糊涂地点着头,应承着她交代的一切。
“萧唯的户口还在上海吧?”
居委会主任接着问。
“是。”
江河回答说。
居委会主任摇摇头,脸上有些许的歉然。
“那我就帮不上忙了,你们得回她娘家开证明去了,要不然,我就去给你们领回来了。”
居委会主任说完径自拉开门走了。
萧唯被她闹得一头雾水,直愣愣得望着江河。
“她说什么哪?”
江河苦笑着摇摇头,走过去反锁上了单元门。
上床之前江河就已经跟萧唯陪过了不是,好歹把她哄得情绪稍微好了一点。虽然江河心里觉得今天的事情实在是萧唯借题发挥,小题大做,但想到自己毕竟是男人,是丈夫,对妻子总得多一些宽容,尤其是念在她曾经为自己做出过太多太多的牺牲这一点上。
萧唯也不是得理不让人的那种女孩子,借着江河递过来的梯子顺势也就下了楼。
“以后不许再欺负我!”
女孩子难免矫情一点,虽然萧唯自己也觉得这样说有点不讲理,但还是要找点面子给自己的。
江河连连点头称是,一场小插曲这才算过去了。
躺在床上,江河抚摸着萧唯微微隆起的小腹,忽然想起了刚才居委会主任临走时说的话。
“哎,唯唯,你是不是怀孕了?”
江河这一问把萧唯吓了一大跳,她猛地翻转身,盯住江河的眼睛,很紧张地抓住了他的手。
“你瞎说什么?”
“我觉得刚才居委会主任盯着你看了半天,又说什么‘准生证’之类的,是不是有所指啊?她们这种人眼睛贼着呢,该不会看出点儿什么吧?”
江河给妻子分析着。
萧唯身上一下子冒出汗来。
“不要啊!”
她受了刺激似的尖叫起来,一下子甩开了攥着的江河的手。
“我不要这么早就生孩子!”
江河连忙抱住她,不住声地安慰着。
“谁说你一定就怀孕了?我不过是因为居委会主任那么说了,瞎猜猜罢了!”
萧唯气急败坏地捶打着江河的胸膛。
“讨厌啦,这也可以乱猜的吗?!”
江河并不抵抗,任凭她发泄着惊吓过度的紧张情绪。
“江河,我不会真的怀孕了吧?”
萧唯忽然住了手,认真地盯着江河,问。
“我最近确实感觉有些不对劲,总是特别容易紧张,容易发火,比如刚才吃晚饭的时候,就因为那么点小事,就不高兴了。听说,怀孕的女人就容易情绪不稳定,我是不是真怀孕了?”
萧唯的声音中带了哭腔,作为一个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的女孩子,她的紧张是可以想见的。
江河望着萧唯惊惧中夹杂着痛楚的脸,仿佛看到当年因为怀孕而同样惊恐万状的岳晴,那个被他和她扼杀了的小生命,如今大约还在天国里为了父母的残酷而哭泣吧。江河的心忽然悸痛难耐,紧紧地闭了眼睛,不敢再看眼前的妻子,更不敢再去追忆那充满感伤的往事。
“江河,”
萧唯轻声地叫着丈夫的名字。
“你睡着啦?”
江河长时间的沉默让萧唯感到困惑。
“没有。”
江河的声音很轻,很迷茫。
“我想起来了,”
萧唯的情绪有些亢奋。
“什么?”
江河摆脱着记忆中的岳晴的影子,努力地睁开眼睛,回到属于他和萧唯的生活中来。
“我才没怀孕呢!”
萧唯很得意地肯定着。
“哦?”
江河看定她。
“怎么忽然又闹明白了?”
“呸,我从来也没糊涂过!刚才是让你和那个讨厌的什么主任吓懵!”
接着,萧唯告诉江河,自己的“大姨妈”分明是前几天才来过,怎么就会怀孕了呢?再说,每次行房时她都很在意,除了在安全期里,每次都让江河采取预防措施,自然不会怀孕的。
江河觉得萧唯说的十分在理,不由得替她松了一口气。
“不是就好,省得你跟我乱发脾气。”
江河拍拍萧唯的脸,如释重负地说。
江河这么一说,萧唯倒觉得有些愧疚了,本来嘛,作为一个妻子生儿育女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虽然现在有很多“丁克”,一辈子都不要孩子,但萧唯自认还是很传统的那种女人,对于做母亲并没有什么抵触,相反有时在和江河做爱达到高潮的时候,她甚至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母亲,能有一个属于她和江河的孩子,“呀呀”地偎在怀里,用他嫩滑的小手抚摸自己的脸颊,在他吸吮自己充满乳汁的双乳时,感受一份造物育人的骄傲。
“江河,”
“嗯?”
“你不想要一个孩子吗,一个我们的孩子?”
萧唯摩挲着江河的脸,仿佛在抚慰着幻想中的婴儿。
当萧唯再次给江河讲述着凌萱的婚事的时候,江河再也不敢有口无心地应付妻子了,他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地还发表一点意见,让萧唯心里很是受用。
“当初人家凌萱可没少说你的好话!”
萧唯刻意地提醒丈夫不要忘本。
江河笑笑,没有做声,他分明记得凌萱也曾经对萧唯说过,北京的气候干燥,不适合上海的女孩子,这可是当时萧唯告诉他的。
对于萧唯选择了江河,凌萱当年可是很有些看法的,虽然只要萧唯感觉自己的爱情和婚姻美满她也会为之欣慰的,但她却象很多上海女孩子一样,从来都对上海以外,尤其是北方的男孩子有一些天生的抵触,她觉得上海的男生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最体贴,最适合做恋人和丈夫的了,为此,当爸爸的朋友钱伯伯的小儿子奉了其父之命专程来上海探望病中的凌萱的父亲时,那个马来西亚长大的男孩子虽然对她很明显地表露出爱慕之情,她还是不屑于父母的期望,很坚决地拒绝了。
“伊虽然生在上海,却一点都不象上海男孩子,肯定是因为在大马长大的原因,那些穆斯林国家的男孩子们都太大男子主义了!”
这是凌萱拒绝了钱伯伯儿子的追求的唯一理由,让她的父母从此感到对那位海外的老友心存一份歉疚。
“北京的男孩子是不是都很大男人?”
凌萱在萧唯和江河热恋的时候纠缠着她问。
“听说伊拉会打老婆的。”
萧唯差点被她气乐了。
“侬讲的啥格年代的皇历了!”
凌萱仍然不放心地盯着萧唯,似乎在研究她的话的真实性。
“要不要我脱了衣服让侬验验伤啊?”
萧唯调侃着。
凌萱相信了萧唯所说不妄,但还是对北方男人,不应该说是所有上海以外的男人心存一份戒备。
“凌萱最终还是嫁了个上海男人。”
江河有些替凌萱惋惜,在他看来,上海男人实在是比不上北京男人,让他象上海男人那样纤细温柔,他觉得简直是一种对男性的禁锢和摧残。
“上海男人怎么了?”
萧唯并不觉得上海男人有什么特别可爱的地方,但也没有觉得他们有什么不好,如果连对妻子的体贴和温存都能算得上是过错的话,那这世界上就不存在没有缺点的男人了。北京男人固然洒脱和大气,但并不能就说是十全十美了,他们的粗枝大叶,他们过于强烈的男人气息,有时候对女人来说也是一种压抑和桎梏。萧唯觉得无论是什么地方的男人,只要是深爱他们自己的女人,无怨无悔地承担起一个成熟的男人应尽的职责,他就是一个好男人,以地域界定男人的优劣,不论是上海人的标准,还是北京人的尺度,都难免有偏颇之处。
“上海男人也有好的,北京也不都是好男人!”
萧唯一句话把江河的嘴堵了个严严实实。
凌萱告诉萧唯,她的新郎是个医生。
父亲生病住院的时候,凌萱每天都到医院去陪伴他。凌家的家境今非昔比了,两个出洋的子女让他们家的生活早已超出了一般上海百姓的水平。几年前他们已经搬出了棚户区,住进了虹桥开发区的高档公寓,尽管过惯了清苦日子的父亲不愿意为自己的病过多地花费金钱,凌萱还是坚持让父亲住进了高级病房,又请了一个护工专门照顾老人的起居。父亲的病情稳定之后,凌萱开始考虑自己的工作问题了,以父亲目前的身体状况,短时期内自己是无法离开上海的,虽说父母多次表示他们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但凌萱还是觉得应该尽到作儿女的责任,尤其是在姐姐和哥哥无法守候在父母身边的时候,她肩上的担子就更加沉重了。现在的工作并不难找,难的是要找到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凌萱所学的专业是法律,尽管这最初是当年钱伯伯的意愿使然,但经过了四年的学习,凌萱还是对这一领域有了更深的认识,也切实地喜欢上了自己的专业。她找了几分工作,却都不很满意,不是专业不对口,就是待遇不合适,难怪现在的大学毕业生都要提前一年,甚至更长时间就开始联系工作单位呢,看来临时抱佛脚确实是比较困难的。
“后来还是我现在的老公帮了我的大忙呢!”
凌萱在电话里对萧唯说。
负责凌萱父亲的病房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医生年纪虽然不大,却已经是主治医生了,凌萱听说他是上医大毕业的博士。
因为父亲的缘故,凌萱和这位姓吴的医生渐渐地熟悉起来,吴医生对患者很负责任,每天都要亲自查房,遇到病人有什么情况随叫随到不说,还会主动地经常来探视慰问一番。凌萱生就的乖巧可人,为人
又很明理得体,一来二去的,和吴医生就成了十分投缘的朋友,有空就往一处跑,越聊越热乎,都觉得对方有那么一点意思,却谁也没有挑明。
吴医生了解到凌萱正在找工作,又听说她为了照顾父亲把出国的事情都耽搁下来了,很是感动,自告奋勇地替凌萱张罗起来了。做医生的一般都是结交广泛,方方面面的人头都很熟悉,本来嘛,人吃五谷杂粮,无论尊卑贵贱都难免有个病啊灾啊的,所以吴医生接触的患者中自然少不了有权有势的人物,吴医生回去把通讯录翻了一遍,还真挑拣出几个法律界的头面人物,立刻逐一地打了电话过去,当即有几位满口应承下来。
凌萱最终进了一家颇有名气的律师事务所,做了那位曾经也是吴医生的患者的首席大律师的助手。
“只要跟牢伊,用不了几年,侬就可以成为上海滩上著名的律师!”
吴医生对自己的患者,对凌萱,包括对他自己都充满了一份强烈的信心。
在后来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地发展下去了,为了报答吴医生对父亲的救治和对自己的关怀,凌萱接受了他的邀请,开始和他约会。一年之后,当父亲的病情得到了控制,吴医生腼腆地跑到凌家求婚的时候,两位老人就只剩下抿着嘴乐的份了。
“侬一定要来的,阿拉结婚以后,就要一道去马来西亚了,我去上学,钱伯伯给伊也联系了一份医院的工作。阿拉这次分开,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唯唯,侬一定要回来一次,我老想老想见见侬噢!”
凌萱情真意切地恳求着萧唯。
“咱们结婚的时候,我只是和凌萱和赵婉伊打了个招呼,也没有让她们来,现在凌萱正式地邀请了我们,不管你去不去,我都得回去参加她的婚礼。”
萧唯很坚决地对江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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