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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风,上海的雨

于  川


第八章

1

     激情燃烧后是满身的倦意,江河很快就扯了粗重的鼾,沉沉地睡着了,萧唯的眼皮也有些涩涩地往一处粘,脑子里却因为和赵婉伊的久别重逢,兴奋得不得安宁。

    萧唯不喜欢赵婉伊的那两个油腔滑调,却自以为风趣十足的朋友,尤其是那个年轻的汪董事长,总是显得那么轻浮的样子,得了机会就向女孩子献媚,时不时地在赵婉伊的身上揩一把油,真难为赵婉伊有那么好的涵养,和他周旋到现在;那个姓何的总经理虽然稍微老成一些,但也是满嘴的切口和春典,荤段子不离口,越说越透彻,句句不离下三路,让人听了面红耳赤,浑身的不舒服。
    萧唯出于礼貌,陪着赵婉伊他们呆到了十一点多钟,其间还拗不过何总经理、汪董事长的邀请和赵婉伊的推波助澜,分别陪他们跳了一只曲子。然后,萧唯在自己的耐性消失殆尽的时候,起身和大家作别了。
    “才十一点多钟,萧小姐这么着急回去,是不是怕先生在家里等急了呀?”
    汪董事长眨眨眼睛,嘴角上带着暧昧的笑。
    “是啊,萧唯,侬这么早回去作啥,等一下阿拉还要去吃夜宵呢!”
    赵婉伊却是为了难得一见的老友如此匆忙的别过而不忍。
    萧唯得体地对他们说了抱歉之类的客套话,却不想过多地为自己辩解。
    赵婉伊见实在无法说服萧唯,只得作罢,亲自把萧唯送出来。

    萧唯和赵婉伊出了长城饭店,两人谢绝了门童替她们招呼出租车的好意,在北京安谧的冬夜里,信步地踱出去。
街灯射出一轮轮笼罩着迷茫的寒雾的光晕,把清冷的夜色衬托得更加凄清寂寥。萧唯听到自己和赵婉伊的鞋跟在路面上敲击出的均匀的韵律,让笼罩着她们的夜更深,更浓。
    萧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着肺腑间清凛地舒张。
    “侬啥辰光回上海?”
    萧唯挽着身材高挑的赵婉伊,就象平常挽着江河那样。
    “后天。”
    赵婉伊打了个哈欠,忽然没有了刚才在“天上人间”的激情四溢,脸上隐约出一丝倦怠,萧唯忽然觉得她这个朋友比一年多以前多了几分沧桑。
    “回去见到凌萱替我问问伊好。”
    萧唯想到她们另一个死党,忽然生出几分对过去那无忧无虑的生活的怀念。
    “还记得吗,那一年阿拉三个人‘国庆节’的时候到外滩去看灯?”
    “记得。”
    赵婉伊点点头,脸上闪过一片幸福的追忆。
    “那次阿拉白相得老疯啊!”
    “是啊,”
    萧唯也回味无穷地感叹着。
    “当时真不晓得啥地方来的那么大的劲头,来回走了几十里路,就是不觉得吃力。”
    赵婉伊扭头看了萧唯一眼,朋友的情绪感染着她。
    “那时候就是侬最‘作’,吵着要去,路上交通管制,连个出租都叫不到,回到屋里的时候,我楼都爬不上去了!”
    “我也是,第二天一看,脚上至少起了十个水泡!”
    萧唯和赵婉伊都忍不住笑起来。
    “其实最惨的不是侬,凌萱抱着脚在床上整整呆了三天,连上厕所都不行了,害得她妈妈还跑去买了只马桶回来。”
    赵婉伊想着当初凌萱的狼狈样,笑得更加开心了。
    “现在想想,其实我和凌萱真的很冤枉,完全是陪侬去的,侬那时候正在热恋,当然是满腔激情,浑身是力量了,阿拉两个可是憨得不得了,还以为侬是真的为了看灯,哪里想得到是拉着阿拉替侬‘相亲’去的呀!”
    赵婉伊记起了那次惨痛经历的前因后果,不依不饶地数落起萧唯来。
    萧唯有些过意不去,拽了拽赵婉伊的胳膊。
    “侬哪能老是翻旧账啦!”
    “当然了,我和凌萱做了一夜的电灯泡,回去以后还落得个伤痕累累,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赵婉伊嘴上怨记着萧唯,语调中却是真心地为朋友感到幸福。
    萧唯真地感激赵婉伊和凌萱,如果当初没有她们两个的支持和帮助,她和江河的恋爱怕是更加艰难,她那颗并不能算得上很坚强的心,能不能把自己支撑到现在还很难说。

    两人一路走,一路回忆着过去那些快乐或者伤感的往事,不知不觉地已经走到了东三环路。
    一辆洒水车“叮叮当当”地响着警示的钟声,在夜色下喷洒出一片斑斓的彩虹。萧唯攥了赵婉伊的手,不忍让她再远送自己。
    “明天还有演出,侬回去早点睡吧。”
    赵婉伊跺了跺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疲乏有些麻木的双脚,望着萧唯点点头。
    “好啊,侬路上当心点。”
    萧唯有点依依不舍地没有立刻松开赵婉伊的手。
    “不晓得啥辰光还能再见。”
    赵婉伊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却还是勉强地笑笑。
    “总归有机会的,我这一年多的时间主要是在国外和南方演出,如果这次和老何他们合作比较愉快的话,以后就会经常到北京来,到辰光我再来看侬!”
    萧唯松开了赵婉伊的手,两个女孩子彼此望了一眼,轻轻地拥抱了一下,象一年多以前,在上海分别的那个夜晚一样。
    “给我打电话!”
    萧唯最后叮嘱了一句,不再去看赵婉伊伤感的目光,转身拦住一辆驶过来的出租车,飞快地上了车。
    车子开出好远的时候,萧唯回头看去,空荡荡的三环路边上,还隐约着赵婉伊那突兀细长的身影。

2

    生活中总是有太多太多的相似,相似的人,相似的事,相似的情境,坐在出租车上,望着渐渐远去了的夜幕下的赵婉伊的身影,望着那街头弥漫着的水雾,萧唯恍如又回到了一年多前,回到了那个上海的夏日的雨夜。

    上海,似乎永远充满了轻柔细密的雨,走出新天地的星吧,萧唯和凌萱、赵婉伊沿着已经从白日的喧嚣中安静下来的淮海路默默地荡,三颗伤感的心,在朦胧的烟雨中凄惶不堪,终于,萧唯不得不和朋友们作别了。三个人都没有带伞,望着街上飘洒着的雨丝,每个人都感觉到了离别时的伤感。这是萧唯临行前在上海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了,她的两个朋友从早上就开始就一直陪伴着她,现在,终于要分手了。
    “到了北京,赶快给我个电话。”
    赵婉伊俯了她细长的身子,低头看看萧唯混着雨和泪的脸。
    “还有我。”
    凌萱已经哽噎起来。
    萧唯伸出冰冷的双手,分别拉住两个在她经历的这场刻骨铭心的苦恋中,始终如一地支持着,呵护着她的朋友的手,再一次感受着友情的弥足珍贵。
    “谢谢,谢谢你们两个。”
    萧唯的唇和她的心都在这寒意逼人的冬雨难以自持地颤栗着。
    坐上出租车的时候,萧唯看到独自伫立在上海的冬雨中,不住地向她挥着手的赵婉伊和凌萱,一个颀长和一个娇小的身影,一点点地远了,模糊了,终于隐入凄凉的夜色之中,不见了。
    萧唯从来没有想到,自从她情窦初开的那一刻起就编织着的那个瑰丽绚烂的爱的梦,在现实生活中却是充满了那样无尽的坎坷和艰难。在她即将告别这生养自己的城市,告别这心心相印的挚友,随着自己呕心沥血地爱着的人远走他乡的时候,她感觉到的不是爱的甜蜜,不是新生活的美好,萦绕在心头的只有和朋友分别的伤感和失去了父母亲情的苦涩。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开始于那个她踏进广告公司的早晨。

    萧唯在父亲的帮助下,终于获得了母亲的恩准,开始了她广告公司的工作,上班的第一天,她见到的公司里的第一个同事就是江河。
    萧唯后来时常会和江河回忆起她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来。
    第一天上班,虽然只是勤工俭学,算不上是一份正式的工作,萧唯还是很激动了一阵子。那天她起得很早,吃过了母亲为她准备的早饭就急急忙忙地出了门。
    懒睡的城市刚刚极不情愿地从漫漫秋夜里醒来,天上弥漫着没有消退的夜雾,把街上的景物映衬得灰蒙蒙的,象是覆盖了一块湿重的厚厚的帷幔。萧唯却一点也没感觉到上海深秋的阴冷,兴奋鼓舞着她的心情和身体,虽然经过了一路上公交车的颠簸和上班的人流的拥挤,赶到浦东的时候,萧唯却没有一丝倦怠。
    “小姑娘,你找谁?”
    萧唯记得她第一次见到江河的时候,那个看上去很帅的大男生倚老卖老地这样问她。
    “那时候真觉得你很‘嘬’的样子!”
    萧唯在江河第一次亲吻她之后,带着几分娇羞地对他说起他留给她的第一印象。
    “自己也不大,还管人家叫‘小姑娘’!”
    “那还不是受了你们上海人的影响,我听好多上海人都这么称呼女孩子。”
    江河辩解着。
    小姑娘当时并没有对江河表示出什么不满,自己是第一天到公司上班,自然要对公司的前辈们多几分尊重的。
    “我来上班的。”
    萧唯很骄傲地扬了头,作为一个学生,上班似乎就标志着她已经开始成为一个自立的成人了,即使是一份临时的工作。
    江河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很露出很宽容的笑容。
    “那,咱们就是同事了。”
    萧唯也对他笑笑,伸出了手。
    两人握过了手,江河带着萧唯走进了自己的工作室。
    “你们动画设计室的人都还没来呢,先在我这儿坐会儿吧。”
    江河让萧唯坐下来,给她倒了杯白开水。
    “我叫江河,也是设计部的,我是搞平面设计的。”
    江河自我介绍着。
    “萧唯。”
    萧唯报了自己的名字。
    “公司不是九点上班吗?”
    萧唯望着江河,问。
    江河点点头。
    “那你怎么来得这么早?”
    萧唯困惑不解。
    “你不也一样?”
    江河笑着说。
    “我是第一天上班,起得太早了。”
    萧唯有些不好意思。
    “有点兴奋吧?”
    江河好像很能理解她的心情。
    “是,还有点紧张呢。”
    萧唯很坦白地承认。
    “我第一天上班的时候也是这样,头天晚上几乎一夜都没睡着。”
    江河的话让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那你今天怎么也这么早,该不会还是第一天上班吧?”
    萧唯调皮地看着江河。
    “不是,我是北京总公司派到上海常驻的,宿舍就在公司楼上,上下班也就没个准点儿了,有时候醒得早了,就早点儿下来,赶上睡懒觉的时候,就踩着点儿才来。”
    江河把自己的情况简单地对萧唯说了。
    “还好你今天没有睡懒觉!”
    萧唯很庆幸地说。
    “不然,我就得在门外挨冻了。”

    江河后来对萧唯说,他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女孩子很亲切,象是交往很久的一个老朋友,没有一点生疏和隔阂的感觉。
    “骗人!”
    萧唯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有着相似的感觉,似乎她和他注定要走到一起来的,如果稍微迷信一点的话,她真会相信这一切都是上苍在冥冥之中事先安排好了的。
    “其实,那天我不是因为睡不着而起得那么早。”
    江河接下来告诉了萧唯一个秘密,因此让她更加觉得他们的相识完全是天意了。
    “那天我本来应该赶头班飞机回北京的,北京总部接到了一单很急的生意,工作量还特别大,人手不够,忙不过来,老板让我回去帮几天忙。我就起了个大早,准备往虹桥机场赶,没想到刚要出门,我们上海公司的经理就给我打来了电话,说是这边也有个急活儿等着我干,他已经跟北京的老板打了招呼,暂时不用我回去了。要不然,我还不会第一个见到你,也就说不定被人家别人先下手为强,把你抢跑了呢!”
    “贫嘴!”
    萧唯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甜蜜得不成。
    接下来萧唯就开始了她在广告公司的工作,虽然和江河不是一个设计室的,但三维设计和平面设计两个工作室都属于设计部,所以两个人接触的机会还是很多的。因为进入公司第一个认识的人就是江河,萧唯自觉不自觉地就把他看得比其他同事更亲近一些,闲暇下来的时候总喜欢和他凑到一处。
    “原来侬一开始就迷上伊了!”
    赵婉伊在萧唯坦白她和江河的恋爱经过的时候,听到这里立刻抓住了她的小辫子。
    “竟然对阿拉保了这么长时间的密!”
    凌萱也在一旁随声附和着。
    “就是说呀,还好朋友呢!”
    萧唯急赤白脸地为自己辩解,她们却说什么也不相信。

    “都是因为你,害得我被她们嘲笑!”
    萧唯被朋友们奚落过后就对江河撒娇。
    “也许她们说的没错儿啊,咱们公司的同事也都这么说。”
    江河一本正经地对她说。
    “说什么?”
    萧唯急切地追问。
    “他们说,哎,江河,那个新来的小妞是不是对你有什么意思啊,要不然怎么整天缠着你呀?”
    江河煞有介事地说。
    “讨厌啦,这是谁说的?”
    萧唯羞红了脸,不依不饶地一定要追查始作俑者。
    其实江河的话绝对是夸张了,关于他和萧唯之间的关系,公司里是有不少同事问过他,不过人家的原话可是“江河,你是不是打算在上海扎根啊,要不怎么勾搭上人家萧唯啦?”。江河为了保全自己在萧唯心目中的高大形象,翻云覆雨地把意思全变过来了,可惜萧唯还蒙在鼓里,愤愤不平地指摘那些“造谣生事”的同事们呢。
    萧唯和江河过往越来越密切,却谁都没有捅破两人之间的那层窗户纸。
    “我是‘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江河在他们之间的关系得到明确后,这样对萧唯描述当时他自己的心态。

2

    自从和江河的关系日渐亲密起来,萧唯开始格外关心起江河的一切,他的工作,他的生活,他的家庭,当然还有他的脾气禀性,最让她感兴趣的就是他的感情世界。一个二十八、九岁的男人,尽管依旧是单身一人,但一望而知不是冷血动物的江河,在感情生活上一定不会象他的日常生活那样单调和乏味的。
    萧唯刚进公司的时候,公司里所有单身的年轻人可是着实地兴奋了一阵子,这个容貌姣好,性格温柔的上海女孩子,尤其让那些见惯了风风火火,永远盛气凌人的北京女孩子的北京小伙子动心。萧唯的身边总是在不经意间围聚着几个男孩子,他们会想方设法地接近她,寻找了各种借口来约会她,三维设计室的同事们忽然觉得他们原本宽大的工作间一下子变得拥挤起来,闹得几个女同事脸上酸酸的,不那么好看,如果不是看着经理的面子,说不定早就讲出些闲话来了。
    萧唯进广告公司勤工俭学,全赖于江河他们公司经理的大力帮忙。萧唯在大学里的班主任是个很受学生爱戴的老师,她没有一般做教师的人那种刻板和矜持,总是对学生很亲切和很和善的,又了解现在年轻人的思想和心态,所以虽然年过四十,还是和学生们很谈得来,师生关系格外的融洽。班主任虽然是上海人,但早年却是在北京读的大学,大学毕业后才回到上海教书的,在北京上学的时候,和江河他们上海公司的经理是大学同班同学,大学毕业后同学们天各一方,多年没有来往了,直到经理被派驻上海,两个老同学才重新联络上,经理独在异乡,知己难得,两个老同学之间的关系似乎比上大学时还密切得多了。
    萧唯考完TOEFL,在家里闲得发慌,跑到学校去找班主任,想提前复学回学校继续学业,班主任热心地带她到教务处去申请,却碍于校规没有被批准。从教务处出来,萧唯有些垂头丧气,一向体贴学生的班主任忽然想到了前不久,她那个在广告公司做经理的同学向她提起过,说是如果将来她班上有合适的毕业生可以推荐一、两到他们公司来,他们上海分公司的规模因为业务需要,近期准备适当地扩大。班主任觉得萧唯不妨利用这段空闲的时间先去广告公司打一份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于是就把自己的想法对萧唯说了。萧唯喜出望外,立刻缠着老师给她的同学打了电话,经理虽然觉得临时性的勤工俭学的学生对今后的工作衔接会造成一定的困难,但老同学很坚决的请求还是让他不忍拒绝,就最终答应了下来。

    萧唯所在的三维设计室里算上她一共有五个人,室主任是从北京总公司派过来的,这个已经做了父亲的男人为人不坏,只是有点工作狂的意味,萧唯是给他做助手的,可他对她从来就象是对他那台配置极高的电脑一样,永远是充满理性地下达着指令,却很少带出一点人情的味道。另外的一男两女,一个是上海本地的男同事,虽然还没结婚,可已经有了谈婚论嫁的女朋友,每天下了班都忙着和女朋友到八佰伴去挑拣打折的日用品,听说快要结婚了,平时在公司里,也一律地显示出一派“新好男人”对爱人的坚贞不渝,极少会对其他女性流露出温情和关切来,两个女同事一个已经结了婚,有了孩子,满身十足的家庭妇女的俗不可耐,另一个正和男朋友同居着,大约被男友娇宠坏了,永远自以为是地目空一切,虽然两人的年龄比萧唯大不了太多,但由于是名花有主了,公司里的其他男同事对她们的兴趣自然不会很高,但偏偏她俩又都是那种见了男人就骨头发飘的主儿,因此,当萧唯在不知不觉间抢了她们自认是属于自己的风头的时候,立刻就发自内心地生出一片强烈的妒忌,进而两个原本互不买账的女人,同仇敌忾地联合起来,刻意地开始孤立萧唯这个新来的竞争对手了。
    “其实,那也是情有可原。”
    后来萧唯对江河提起那两个女同事对自己的妒忌的时候,江河很是理解的样子。
    “但凡是女人,不管年纪再大,不论婚嫁与否,都希望有男人来奉承、巴结自己,这是人的天性使然,什么叫‘异性相吸’呢!”
    萧唯当初可没想过这么许多,她只是觉得在公司里本来女孩子就少,好不容易她们办公室里有这么两个女同事,正可以大家互相关照,彼此作为谈心、交流的对象,而且那两个女同事都是上海人,她们之间可以交流的共同语言应该是很多的,却没想到不自觉间,人家却对自己冷眼相待,让她一下子觉得很有些被孤立和被冷落的感觉,心里渐渐失去了初来乍到时的兴奋和热情,多少变得有些孤寂起来。

    萧唯在办公室里受了冷落和孤立,每天只是默默地工作,早上也不再早早地跑来了,下班以后第一个就开溜,生怕把她那个工作狂似的主任揪住加班,那样就更增加一份无聊和郁闷了。至于那些殷勤的男孩子,在最初的满怀激情地一轮追逐过后,眼见得从萧唯这里也得不到什么结果,大多知难而退,不再象一开始那样时常来萧唯这儿凑热闹了,这让她那两个女同事终于心里平衡了不少,而且很是幸灾乐祸了一番。
    “哎,小姑娘!”
    江河每次见到萧唯的时候总象是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称呼她,而且还是一如既往地对她那样热情。
    “怎么最近老是没精打采的?”
    那天赶上每月一次的工作例会,江河有事来晚了,一进会议室,看到会议已经开始了,就随便找了个角落里坐下来,身边恰好坐的就是萧唯。江河看了一眼围聚在会议桌周围的同事们,悄声地问她。
    萧唯看了他一眼,没有做声。
    江河留给萧唯的第一印象很不错,他开朗、幽默,对她就象个年长的大哥哥,总是那么的友善,却又不是那种很讨厌的巴结和殷勤,让人觉和他接近充满了安全感。平时萧唯和江河的接触并不太多,虽说两人属于同一个部门,但在工作上却很少有什么需要协调的,江河又是公司里最忙的人,公司平面设计的业务主要是由他来完成的,所以,他很少象其他男孩子那样得了机会就往萧唯这儿跑。
    江河其实从第一次见到萧唯开始,就对这个女孩子产生了好感,他觉得萧唯不象他接触过的一般的上海女孩子,她身上没有她们那种矫揉造作,反而很有点北方女孩子的直率和热烈,让江河觉得很亲切,很投机。虽然没有时间经常和萧唯接触,但每回见到萧唯,江河还是会显得很热情,很亲近的,有时候中午吃饭的时候,他也会端着饭盒凑到三维设计室来,美其名曰是来玩电脑游戏的,可眼睛总是往萧唯身上溜,一个中午连一关都没打过去。
    萧唯也觉察出江河之意不在乎游戏,而在乎自己,在经理没有找自己谈话之前,她对江河的态度也是很热情的,不仅因为江河流露出来的那份对自己的好感,还有她心里自从第一次和他相遇时就产生了的那份亲近的感觉。

    “是不是觉得工作没意思了?”
    江河看看萧唯没有回答,继续关切地询问。
    自从被女同事们日渐冷落和孤立之后,那些过去围在她身边的男孩子们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细致地关心过萧唯的情绪变化,他们要么觉得和萧唯没有什么进一步发展关系的可能,很功利地淡漠了他们的热情,要么虽说贼心不死,依旧来找萧唯,却不是闲聊胡侃,就是纠缠着吃饭跳舞什么的,就没有人深究为什么这个女孩子忽然之间没有了往日的开朗和率真,即使有人察觉了这种变化,也都不以为然地认为,这不过是女孩子被男人们宠出来的矜持和造作。
    江河这一番关切,让敏感的萧唯心里立时生出一阵感动。
    和岳晴分手后,江河对女孩子已经不大在意了,这几年他和几个女孩子交往过,却大多是没有感情的交流的玩玩而已,彼此都不很在意,也没有人很认真,那只是一种异性之间的性格互补或者是互相填充空虚罢了,但萧唯的出现让他忽然感到眼前一亮,那不是什么一见钟情之类的激情勃发,而是这个女孩子让他感到一种久违了的清纯和亲切,或许是因为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学生,萧唯身上没有时下那些白领女孩子们常见的那份自以为是和深沉矜持,她让人觉得永远是心怀坦诚,不藏半点城府,性格率真,没有一丝造作,一派天真稚纯的邻家小妹的样子,让你不能不去真心的呵护,柔情地关怀。
    “今天下了班等等我,我要到浦西去看个朋友,咱俩同路。”
    江河对萧唯说。
    萧唯看了他一眼,有一点欣喜的感觉,却忽然心中一动,神差鬼使地脱口问了一句。
    “男的,还是女的?”
    如果是在平时,以江河的性格,肯定要趁机调侃上几句,和萧唯开开玩笑了,但今天因为是在开会,经理还在台上布置工作呢,所以江河收敛了很多,只是略带顽皮地对萧唯做了个鬼脸。
    “女的。”
    萧唯愣瞌瞌地望着他的脸,半晌没有吭声。
    江河回答了萧唯的疑问之后,开始神情专注地听经理安排工作了。
    萧唯心里倏然间涌起一片失落,嘴里涩涩地嘟哝了一句,带出些怨愤来。
    “我下午有事!”

3

    直到萧唯嫁给江河很长一段时间以后,她还会经常纠缠着江河,追问他当初究竟看上了自己哪一点。在萧唯看来,自己不过是很普通的一个女孩子,虽然长得不算丑,可也绝对算不得美艳;尽管性格不错,却不是那种很会发嗲,对男人充满诱惑的女人。如果说她有什么过人之处的话,那就是她不会象大多数上海女孩子那样的“作”,可是这究竟能否算得上是个很具说服力的优点她自己也不能肯定,不是有很多男人就喜欢女人跟他们“作”吗?
    “求求你告诉我,我究竟什么地方吸引你了?”
    萧唯会搂着江河的脖子撒娇,不依不饶地要弄明白其中的奥秘。
    其实就连江河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究竟爱上了萧唯的什么。有时候男女之间的情感真是令人琢磨不定,就象当年他和岳晴,人人都觉得是再般配不过的一对了,柳林在江河告诉他,他和岳晴已经分手了的时候,半天都没回过味来,最后满脸遗憾地告诉江河,自己前不久到美国硅谷考察的时候,还给他们买了对很漂亮的情侣表回来,准备不久的将来作为礼物在他们的婚礼上送出的。感情这东西就是这么变幻莫测,如今江河就象当初说不清有什么令人信服的理由导致他和岳晴的分手一样,说不清萧唯究竟是在什么方面如此深深地吸引了自己。这个世界上,最难把握的大概就是男女之间的情感了,它总是高深莫测,出乎常规地突然让爱人们眩晕着迷失了理智,然后或大喜或大悲地笼罩了他们的生活,荡涤着他们的心灵。

    江河约萧唯下班后一道回浦西的那天,萧唯下午早早地找个机会离开了公司,象是一只逃脱猎人追捕的野兔一样,仓皇地逃回了家。
    不是萧唯对江河的相约有什么抵触,更不是她对他这个人有什么反感,而恰恰相反,她既对他的满怀善意的相约心存感激,又对这个很招女孩子们喜欢的男生有着一份说不出的好感,但她最终却让自己仓皇地逃走了。萧唯当然不是那种食古不化的女孩子,她不会把男女间正常的交往全都生拉硬拽地和爱情挂上钩,但当江河说,他要去看望的是一个女朋友的时候,她却自己都觉得突如其来烦躁和怨气起来,而且在明知这种感觉是毫无道理,甚至有些胡搅蛮缠的意思的同时,还是不能释怀。在回家的路上,她把自己莫名其妙的情绪责骂了一千遍,然后眼泪就流了下来,引得公交车上的人们纷纷侧目,害得她刚刚过了黄浦江,就不得不在半途下了车,躲在路边的电话亭里,捂着脸哭了好久。

    萧唯从进入广告公司以后,就知道自己真的到了应该开始恋爱的年龄了。
    公司里的几个女孩子都比萧唯的年龄大,自然都有了恋爱方面的经验,比如她们那个出纳小姐,虽说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岁,可是已经离过一次婚,而且现在还在以平均每星期更换一个的速度更换着男朋友。
    “我初中三年级就有男朋友了,象侬这种年龄的辰光,阿拉已经结婚了!”
    那个中专毕业的出纳好像很为自己的早熟感到自豪和骄傲。听公司里其它女同事说,她和公司的好几个男同事都有过程度不一的瓜葛。萧唯知道,男女之间的事情最易被人家津津乐道,而且一旦传播开来,不出三人之口就已经会比事实不知道要夸张上多少倍了。不过因为同事们对于女出纳的这些议论,让萧唯觉得在日常工作中还是多注意点自身的言谈举止为好,免得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因而即使是对她从一开始就颇有好感的江河,萧唯还是尽量地把握着分寸。
    三维设计室主任经常会在下班后把萧唯留下来和他一道加班,当然了,每次加班之后,他都很认真地去对办公室负责考勤的同事替萧唯报上加班记录,以便于到月底的时候领取一份额外的加班补贴。萧唯倒不在意什么补贴之类的东西,她不太愿意加班,精力有限,工作了一天,已经筋疲力尽了,再额外地忙碌上几个小时,回到家里,累得就象散了架,还得招惹出母亲一通没完没了的埋怨,害得父亲也得跟着受牵连,毕竟当初是他说服母亲同意萧唯出去打工的,现在母亲可以尽情地对他们父女俩宣泄自己的不满了,说是这一老一小总是让她有操不完的心。为了尽量少去招惹母亲的唠叨,萧唯找出各种借口推脱加班的安排,以至于最后设计室主任终于自以为勘透了一切,恍然大悟地问她,是不是每天下班之后还要忙着去和男朋友约会?萧唯受了启发,觉得这至少算是个正当的理由,就含混地认可了,主任这会倒是出乎意料的通情达理,从此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安排萧唯加班了。
    “女孩子嘛,正是爱玩儿的时候。”
    主任在安排其它同事替代萧唯加班的时候,为她开脱说,却又因此招徕了其他人对萧唯的不满。
    但不管怎么,萧唯觉得恋爱有时候也是一种借口,一种解脱。

    “你昨天怎么没等我?”
    第二天江河见到萧唯的时候,象是有口无心地很随意地问了一句。
    “我有点事情,先走了。”
    萧唯红了脸,不去看江河。
    江河站在她面前愣了一小会儿,“哦!”了一声,走了。
    萧唯站在原地没有动,望着江河的背影,她忽然觉得这个男孩子或许就是她将要开始的初恋的对象。

    昨天回到家里,萧唯红红的眼睛让母亲一眼就发现了,那哭了很久的眼睛是无论如何不能用风沙之类的借口解释的,面对着母亲紧张的目光,萧唯知道自己一定不能让她觉得又该为女儿的情感问题操心了。
    母亲似乎生就就是个操心的命,如果一天不让她操心,估计她那一晚上都睡不踏实,好像如果她不操心,即使天不塌下来,地也会陷进去。母亲为父亲操心,为家庭操心,为她自己操心,当然最让她操心的还是她的独生女儿萧唯了。从小到大,母亲为萧唯操的心最多,小时候操心她的身体,上学读书的时候操心她的学业和未来,现在母亲好像又要开始操心萧唯的情感问题了。
    “哭过了?”
    母亲搬了把椅子在萧唯的床前坐下,审视着躺在床上的女儿。
    萧唯心里本来就有些烦乱,经母亲这么一问,忽然觉得最近狠狠地委屈了自己,明明今天江河不过是因为顺路约自己一道下班回浦西,这在任何人看来都是在正常不过的了,可自己为什么偏偏要回避呢?以前上大学的时候,周末回家,她也经常和顺路的男同学一道走,却没有今天江河约请她时的紧张和不自然,难道就只是因为他要去看个女朋友吗?他的朋友,不论男女,他原本都可以尽情地去看的,为什么自己要这样无缘无故地就在意得不得了呢?萧唯觉得一定是最近心情不大愉快,让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男女间正常的交往了。踏上了社会原来和在学校的象牙塔内有着如此迥然不同的区别,早知道会这样,自己倒真不如顺从母亲的意思,在家里乖乖地呆着的好。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开始工作以来,她也不是一点收获都没有,不说学到了一些过去在学校从没接触过的电脑动画制作方面的知识和技能,就是公司里那些男孩子也让她开阔了眼界,毕竟是已经走上了社会的人,他们和她过去那些同学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男生,比那些不谙世事的男同学就是多了几分成熟,几分大气,尤其是江河,他那透着几分深沉,几分热烈,甚至还有几分忧郁的目光,多看上一眼就觉得好像会被他把心偷走,要是被学校里那些浪漫的女孩子们见了,保证立刻会迷得神魂颠倒。如此一想,萧唯又觉得自己是得失相当,或许还是得大于失了,不过今天她却是觉得很有些委屈,不知道为了江河不经意间的相约,还是为了他要去探望的女朋友。总之,她觉得委屈,于是,她又开始哭了。
母亲被女儿的眼泪吓坏了,虽然平常的时候,她对于萧唯严厉得有些近乎苛刻,但母亲一向自认这全都是为了女儿的好,哪个亲生母亲不爱惜自己的女儿呢?她自己可以不留情面的训斥女儿,甚至责罚她,但却绝对不能容忍外人欺负女儿,哪怕是让女儿受一丁点儿委屈也不行。
    “啥事体呀,啥事体呀?!”
    母亲不住声地追问着,一把把女儿揽在怀里,又是爱抚又是劝解地安慰起来。
    萧唯知道自己又有麻烦了,母亲又会从此多出一件操心的事来。都怪自己那不争气的眼泪,还有,还有就是江河那个讨厌的家伙!
    萧唯在母亲的怀里呜咽的时候,这样想着。

4

    “哎,你告诉我,究竟当初看重我什么地方了?”
    萧唯对于江河一向含含糊糊的回答是极为不满的,于是她依旧会在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刨根问底地跟江河没完。
    江河被她逼得无可奈何的时候就找个机会绕兑她。
    “我那是‘王八瞪绿豆――对了眼’了!”
    萧唯琢磨着江河的歇后语,歪着头看看江河,忽然很是自鸣得意地笑了。
    “你说自己是‘王八’?!”
    江河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萧唯忽然觉得大约江河是不会这么老实地认可对他自己的贬低的,转念仔细一琢磨,才觉得不是滋味了。
    “讨厌,你才是绿豆呢!”
    现在江河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腰都弯了。

    江河的歇后语虽然比喻得粗俗了一些,可他自己觉得倒也说出了他和萧唯当初彼此间的感觉,其实,在男女之间之所以能够引发爱情,完全是凭的双方触及心灵的那么一种感觉。要不怎么很多恋人在分手的时候,总把失败的爱情归结为“没有了感觉”呢?江河自己觉得,当初他之所以爱上了萧唯,完全是因为对她那种说不清道不明,却是异常强烈,异常扰人的感觉。
    江河对萧唯说过,当他第一次非正式地和她约会却被尴尬地晒了的时候,那种对她原本很朦胧的感觉忽然变得既明显又强烈起来。
    “那天在咱们公司楼下,我等你等得差点把脖子都抻长了。”
    江河在萧唯接受了他再一次的相约的时候借着玩笑表露着自己的心迹。
    “我把经过我面前的所有漂亮姑娘都看了个遍,估计全浦东的人民都得把我当成花痴了!”
    江河的话让萧唯抿着嘴笑了半天,最后却觉得眼睛涩涩的,心里不是个滋味。
    “那你怎么不到浦西来找我?”
    萧唯掩饰着自己的情绪,故作不满地问。
    江河不去看她的眼睛,他怕会让她难堪。
    “我倒是想去,就怕你爸妈把我打出来!”
    江河总是那么半真半假的,好像什么时候,什么事情,都不能让他变得一本正经起来,萧唯最恨的就是他这一点,比如那天开会的时候,要是他在对她多说几句象一开始他说的那样体贴的话,而不是信口雌黄,胡说什么要去看女朋友,萧唯绝对不会故意不答理他,早早地就跑回家去,可他就说了那么不咸不淡的两句话,闹得人家心里酸溜溜的不是个滋味,就再也没了下文,就算是喜欢开玩笑,也得适可而止呀,想约会女孩子,又不事先来点预热什么的,人家交响乐还都有个序曲呢,女孩子哪个不需要男孩子多一点浪漫?可江河就是这样,平时好像是很细致很能体贴人的样子,一旦到了该让他细致、体贴的时候,他就掉了链子,急得人家心里痒痒,他呢,倒跟没事人似的,让你恨也不是,爱也不是。
    萧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再理睬他了。

    萧唯第二天下班走出公司的时候,江河已经在公司楼下等她了。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默默地对视了一眼,便并了肩,不紧不慢地走在了一起。
    那时已经是冬天了,街上的人们早已穿上了厚厚的冬装,江河因为办公和住处在同一幢商务楼里,所以依旧穿得很单薄。萧唯看看把手揣在裤子口袋里,哆里哆嗦的江河,眼里掠过一阵怜惜。
    “冷吗?”
    “不冷!”
    江河笑笑,鼻子尖已经冻得有些红了。
    “你要是去浦西看女朋友,就回去穿件衣服。”
    萧唯说这话的时候自己的脸先红了。

    昨晚母亲在好不容易才把萧唯哄得止住了眼泪之后,郑重其事地叫过来父亲,两人紧张严肃地开始了对女儿的盘问,想要探个究竟,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多半只有在开始恋爱的时候才变得这么爱哭。
    “跟男朋友吵架了?”
    母亲自以为很英明地企图出其不意地套出女儿的心事来。
    萧唯摇摇头,心里觉得母亲真的有些过分,没头没脑,不着边际,一下子就把她的抵触情绪给招惹出来了。
    “我哪能可能有啥男朋友呢?侬一天到晚把我看得这么牢,我到哪里去找男朋友啊?”
    母亲愣了半天,一时找不出什么反驳女儿的理由来。确实,象她和萧唯父亲这样把女儿管束得这么严格的父母,在上海已经不多见了,有时候萧唯的父亲也会私下里和妻子探讨这个问题,检讨他们是不是对女儿过于苛刻了。萧唯的母亲却不以为然,她那些亲朋好友们谁不夸奖萧唯懂礼貌,明事理,又守规矩,又有出息,这一切还不都得归功于他们夫妇平素教育得法,管理得当,倘若放纵起来,象那些街上的女孩子,没教养,没规矩,穿得浑身露着肉,满脑袋染得五颜六色的样子,还不得把做父母的气死呀!
    “孩子就是要管,不管还得了?!”
    母亲坚决地打消了父亲的疑虑,夫妻两又一如既往地对萧唯严加管束起来。

    “侬真的还没有男朋友?”
    母亲将信将疑地盯着萧唯,似乎不给她找出个男朋友就不算完。
    萧唯忽然想到了江河,如果今天自己和他一道下班回来,大约就不会有现在父母紧追不舍的诘问了。那个可气的江河,头脑发热地约自己下班一道走,却又声称要去看什么女朋友,不知道是不是脑子真的坏掉了。自己一生气,对他说了句“今天我有事,要早点回家。”,他竟然就不再吭声了,要是他立刻向她道个歉,或者哪怕是坚持一下他的邀请,说不定自己还会等他一道走的,可是他竟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算了,连句下文都没有,显然是一没有诚意,害得她哭了一路,回到家来又招出了这么多麻烦来,真是越想越生气!
    萧唯和父母软硬兼施地费了一晚上的口舌,才让他们将信将疑地暂时放过了对于她是否已经有了男朋友这件事情的追究。
    “唯唯,妈告诉侬,侬可以谈朋友,但一定要告诉爸爸、妈妈,阿拉毕竟是过来的人啦,经验好歹也比侬要丰富得多呢!”
    母亲最后这样对萧唯说。

    萧唯此刻和江河并肩走着,想起自己昨天晚上被父母那一通严加拷问,忽然又来了气,她猛然收住脚步,站定了盯着随着她站住了的江河。
    “你昨天为什么不等我一道走?”
    萧唯的倒打一耙把江河弄得哭笑不得,女孩子真是不可理喻,明明昨天是她自己先跑了,这一转眼倒赖到他的头上来了。
    “你不是先走了吗,让我上哪儿等你去呀?”
    江河昨天下班时没找到萧唯,跑到三维设计室去找她,还被她们办公室的那两位正准备下班的女同事奚落了一通,想不到今天萧唯还这样说,江河觉得自己真是好心没得到好报,那叫一个冤枉。
    萧唯白了他一眼,依旧不肯示弱。
    “开会的时候我不是跟你说了我有事要早点儿走吗?”
    江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昨天可是真的没有听到萧唯这样和他讲过。
    “不会吧?”
    萧唯得着理了,步步紧逼。
    “你的意思是说我瞎编了?”
    “我哪儿有那个意思啊?我确实是没听见你跟我说的那句话。”
    江河诚恳地解释着。
    萧唯乜斜着眼睛瞟着他。
    “当然啦,你那时候心里只想着快点见到女朋友吗!”
    萧唯的尖酸终于让江河明白了今天这一桩公安的出处,都是自己那一句玩笑惹的祸。其实昨天江河是专门约会萧唯的,只是觉得这么一下子突兀地提出来怕碰了钉子,公司里的好几个哥们儿都在萧唯这儿碰了一鼻子灰了,江河也因此学得谨慎、乖巧起来,给自己留了个台阶,没想到适得其反,现在是有口难辩了。江河知道,今天萧唯是轻易地不能放过自己了,这才真是弄巧成拙哪!
    “说,女朋友看得怎么样了?”
    萧唯步步紧逼。
    江河讪讪地笑了。
    “女朋友吗,我是去看了,就是还在她妈妈肚子里睡觉呢。”
    萧唯哭笑不得。
    “你存心狡辩,一点悔过自新的意思都没有!”
    “好好好,,我道歉,我该死,求求姑奶奶您高抬贵手,饶小的一命,小的家有七十老母全靠小的奉养,恁这一刀下去,就是要了两条人命啊!……”
    江河本想嬉皮笑脸地道个歉,蒙混过去,等萧唯情绪好点儿的时候再和她好好聊聊,没想到说顺了嘴,把小时候在北京听评书的时候学来的道白全都顺嘴吐露出来,惹得萧唯想生气都生不起来了。
    “呸,贫嘴!”
    萧唯忍禁不住抿着嘴笑了。
    江河如蒙大赦,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多谢小姐刀下留情。”
    江河心里暗自庆幸自己的能屈能伸,终于没让萧唯和他撕破了脸面,下回看来还有机会继续约会这个很让他动心的女孩子,至于现在,他可是得赶快回办公室去加班了,手头的一份设计稿,人家客户明天还等着要呢。
    “得,您忙着,我这儿也冻得不成了,我先回去了,咱们改天再侃吧!”
    萧唯刚刚露出的笑容忽然收住了,继而脸上显出了无比的愤然。
    “江河!”
    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那么大的火,更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么理由对面前这个男孩子发火,但还是忍不住大声喝住了转身要走的江河。
    江河不敢再走了,回过头来望定萧唯,脸上带着一片平和的宽容。
    “侬老讨厌的!”
    萧唯只说了这一句,就泪流满面地扑到了江河面前,举起一双小拳头拼命地在他胸口上擂起来。
    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在萧唯和江河的心目中,她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超乎了一般同事,虽然谁都还没有明确地跟对方挑明,却都觉得对方已经是自己的那一半了。

5

    萧唯在床上翻了个身,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一点,床头柜上闹钟夜光的指针已经指向了三点,她却还没有睡着。
    江河的睡相一向很难看,被子蒙着头,赤着的一双脚露在外面,好像他从来都不担心自己着凉似的。萧唯伸手拉了拉他的被子,想不到这家伙睡梦里还挺顾及自己的脑袋,紧紧地拽着被子不撒手,萧唯叹了口气,摇摇头,不去管他了。
    三年以前,就是让她再怎么发挥自己的想像力,她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做了江河的妻子,而且会铁了心跟着这个母亲自幼就告诫她最不能嫁的北方男人,跑到母亲自幼就告诫她最不能来的北京来了。
    江河在经常被萧唯纠缠不清地追问自己究竟爱她什么之后,终于学得乖巧起来,他会在萧唯刚刚提起这个话头的时候就先下手为强,反客为主地问萧唯,她又究竟爱上了他什么呢?萧唯不会象江河那样总是嬉皮笑脸没正经地搪塞自己,她会很认真地想,而且自从江河第一此对她提出这个问题以后,她就一直努力地想到现在,却发现自己至今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眼看春节就要到了,整个上海到处都洋溢着一股充满着节日气氛。公司近来效益不错,又快要过年了,经理请示了北京的大老板,给大家来了个喜上加喜,除了年终的奖金以外,整个月再发放双薪,把员工们全都乐得合不拢嘴了。
    发了奖金和双薪这天,到公司时间不长的萧唯也象征性地领到了三百块钱的年终奖,加上双薪,拿到手里也有三千多块钱了,这是萧唯长这么大第一次自己挣到这么多钱,兴奋得她立刻决定好好地去享受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狠狠地慰劳慰劳自己一年的辛苦。
    “是两个半月!”
    江河在萧唯告诉他自己的打算之后很认真地纠正她。
    “讨厌,你这个人平时假装幽默,一到关键时刻就憨得要命!”
    萧唯觉得有些扫兴。
    江河忽然很得意地笑了。
    “一击中的!”
    萧唯这才知道他在拿自己开心,气得举起手里端着的刚刚冲满茶水的杯子比划着要泼他。
    “别闹,别闹,我正没衣服换呢,泼湿了就得光膀子了!”
    江河连忙讨饶。
    “那得罚你!”
    萧唯借机把自己早就盘算好了的事情提出来了。
    “怎么罚?”
    江河还是不放心地躲开老远。
    “你过来我告诉你。”
    萧唯看着他那副紧张的样子,笑得很得意。
    “我才不上当呢,还没等走到你跟前儿呢,就得成了落汤鸡!”
    江河摇头晃脑地自以为识破了萧唯的诡计。
    萧唯收了笑,脸绷起来了。
    “你要不过来可别后悔!”
    江河看看她的脸色,说变就变了,倒吃不准是她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生气了。
    “我就在这儿听还不行吗?”
    江河试探着问。
    萧唯看都不再看他一眼,转身就走,江河赶忙一个箭步窜上去,满脸堆笑地拦在了她面前。
    “我又没说真的不过来?”
    萧唯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白了他一眼。
    “不怕我用水泼你了?没衣服换了?”
    江河装出一副英勇不屈的样子,昂首挺胸地。
    “今天豁出去了,大不了赤膊上阵!”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下班之后,萧唯和江河一道叫了辆出租车往浦西去了。
    还没领到工资和奖金的时候,萧唯就计划了好几天,要在拿到钱之后让江河陪她痛痛快快地逛一回商场,自己要买几件漂亮的衣服,好好打扮打扮,让公司里那几个妒忌自己的女同事们着急上火。
    萧唯跟江河说了让他陪自己去逛商场的事情,江河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本来嘛,象他这样的单身汉,晚上有大把的空余时间,能陪漂亮小姐出去逛逛,他正求之不得呢,更何况这回可是萧唯自己把机会送上门来的。

    现在正是交通流量的高峰时间,出租车刚进延安路过江隧道就被堵住了。
    萧唯欠身看看前面的排起的长长的车队,又看看出租车不停地蹦着字的计价器,叹了口气。
    “着急啦?”
    江河靠在车座的靠背上,很悠然地摸出烟来,和司机客套了一下,自己抽了起来。
    “你很讨厌的,在车里抽烟!”
    萧唯夸张地咳嗽了两声,用手驱赶着飘到眼前的烟雾。
    江河歪着头看看她,又狠狠地吸了一口,把烟掐灭了。
    “这还差不多!”
    萧唯表示着自己的赞许。她喜欢和江河在一起,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很在意她,比如别人看不出她心情不好,他就看得出来;别人可能会忽略她的感觉和意见,他却绝对不会,而且萧唯觉得江河比起很多对自己献殷勤的男孩子来最让她感到乐于接受的是,他不会象别人那样,总是很张扬地极力表现出对她的热情和重视,生怕她不知道他们对她的那份实际上已经很赤裸裸的情意,而江河不是,他永远表现得是那么自然,不露声色却能够让她时时感受到他的存在和他对自己的关怀,他如果不是个恋爱的高手,就是对自己充满着一片发自内心的真情,如果是这样,那将是多么令人心醉的幸福啊!
    萧唯看了江河一眼,却发现他也正在注视着自己。
    “你在看什么?”
    “看美女!”
    江河把脸上专注的神色收了,嬉笑着说。
    萧唯只觉得拿这个男人没有一点办法。
    “你要是再这么嬉皮笑脸的,美女就该生气了!”

6

    结婚以后,不,自从那个晚上在上海百乐门大酒店的“达令港”里,自己和江河之间隔着的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被他们不经意间捅破了之后,江河确实改变了很多,身上原先那种吊儿郎当的劲少多了,越来越象个真正的负责任的男人了。
    萧唯觉得心里甜甜的,和江河热恋开始到现在,他们之间也闹过这样那样的别扭,但那不过是青年男女在恋爱和婚姻中经常遇到的一般性的问题,而当初母亲极度夸张地威吓过她的那些让人听上去就不寒而栗的可怕的结局,时至今日也没有任何发生的迹象,虽说婚后的生活显得略微有些平淡,但这种夫唱妇随的日子还是让萧唯觉得已经很对得起当初自己为它所做出的牺牲了,这大约应该算得上是天道酬勤了吧。
    象所有女人一样,萧唯在热恋的时候幻想过的婚后生活显然与现实有着不小的差距,比如江河一如大多数男人那样,在结婚之后便很少在听见他叫她“亲爱的”,或者“唯唯”,他现在总是神气十足地叫着“老婆”,脸上带着无尽的满足;他也渐渐的不象以前那样在意她那些女人生就的敏感了,不是忽视了她的存在,好像他觉得一个结了婚的女人自然不应该再把闺中的矫揉造作带在身边了,毕竟她已经成熟了,那些少女时期的把戏对她这样的女人来说多少显得幼稚了一些,但他却没有想到,女人们最留恋的就是她们的少女时代,留恋那其中的小资情调,留恋那里面的缠绵悱恻,甚至会留恋那时的想入非非,那时的肆无忌惮,那时的那股“作”劲;他还会忘记在情人节那天送花给她,其实那个日子是他最不该忘记的,因为在两年前的那一天,他把她从一个女孩子变成了一个女人,他只记得那是他们的纪念日,却忘记了那天还是情人节,现在,每逢那一天,他会带她到一家情调高雅的酒吧,叫上一瓶她喜欢的红酒,却没有玫瑰花和巧克力,然后在她抗议时,他会狡辩,说那都是小儿科的游戏,老夫老妻的再来那一套,多少有些肉麻,害得她会整个晚上都觉得很失落,要知道那是情人节的夜晚哪!萧唯有时候静下心来去想这一切,会觉得或许自己有些过于敏感和挑剔了,江河的这些变化大约是每个已婚男人都会有的,这一切比起他对自己的爱来说,都是那样微不足道,她应该知足了,可偏偏女人就是最不容易知足的。
    窗外的风又起了,睡梦中的北京城在明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又会被漫天的沙尘蒙了脸。
    江河在睡梦中间或含混出几句呓语,萧唯侧耳谛听,却又只听到他的鼾。
    回忆似乎永远象一剂让人上瘾的吗啡,尤其是对那些逝去了的美好的追忆,总是让人不由自主,欲罢不能,萧唯象是在宣泄一种积郁已久的情感的堆积,放任着那跃动的心,尽情地游荡在那让她永远无法淡忘的爱的情怀里。

    在那个春节前的晚上,当她在江河的陪伴下,从下到上地把“华亭伊势丹”逛了个遍,最终为自己挑选了一身U2的套装和几件ESPRIT的休闲时装之后,作为孝顺女儿,她又给老妈买了件花色时髦的外套,给老爸买了两件“卡蒂乐”的衬衫,然后拉着已经疲惫不堪的江河跑到“金利来”专卖店,挑了条皮带,说是送给他的春节礼物,让江河受宠若惊,很正经地谢了她半天。
    “我真怕你当时会给我买条领带。”
    逛完商场,简单地吃了点快餐,江河请萧唯到百乐门酒店顶搂上的酒吧“达令港”坐坐。在“达令港”听着悠扬的萨克斯,江河喝着啤酒对她说。
    “为什么,怕我拴住你?”
    萧唯好像听说过,在西方,女人送男人领带是别有深意的,大约只有妻子或者情人才会送给自己的丈夫或者爱人领带。
    “那我求之不得呢!”
    江河坏坏地笑着。
    “我从来不穿西装,你要是送了我领带,我还得找人送我身儿西装不是?”
    萧唯真的觉得自己很有涵养,能够整天和这么油腔滑调的人在一起,竟然还没被他气跑了。
    “要是有人愿意送你西装你就尽管接受,不过可千万别指望我送你领带!”
    后来为了这句话,在萧唯和江河去拍结婚照的时候,江河还狠狠地嘲弄过她,说现在要是有女孩子送他西装,是不是她还那么大度地让他“尽管接受”啊?气得萧唯顾不得是当着婆婆的面,把他好一阵捶打。

    舞曲响起来的时候,江河很绅士地站起来,俯身邀请萧唯跳舞。
    萧唯矜持地让他执起自己的手,走下舞池,随着江河轻慢地舞起来。
    “没想到你还会跳舞。”
    江河的舞跳得说不上好,却很规矩,上身挺得很直,头略略地偏向一边,看上去一点也不象平常那样松松垮垮的样子,很深沉,很有点男人味。萧唯不由得在心里给他叫了声“好!”。
    “千万别夸我,我一激动就会踩着你脚的。”
    尽管是不苟言笑地绷着脸说这番话,但萧唯还是听出了其中的调侃来,没办法,她偎依着的这个男人是无可救药了。
    舞池里一对对慢舞着的舞伴们在音乐声中舞出一份舒展的浪漫,一份绵延的情意,让萧唯和江河不知不觉中靠得越来越近,当一支曲子结束的时候,萧唯红了脸,发现自己几乎是伏在了江河的胸前,那个宽厚的胸膛正起伏在她热辣辣的脸颊下面。
    “好久不跳舞了,都快忘了。”
    回到座位上,萧唯用餐巾纸拭着额上沁出的细密的汗,掩饰着自己的尴尬。
    江河坐在她对面,借了摇曳的烛光很认真地盯着她看。
    “又在看美女?”
    萧唯想起出租车上的话题。
    “不是。”
    江河很真诚地摇摇头。
    “那你在看什么?”
    萧唯琢磨着对方是不是又要耍什么新花样了,没想到江河忽然冒出一句让她瞠目结舌,怦然心动的话来。
    “我在看眼前这个‘美女’会不会就是我的老婆!”
    萧唯没想到,自己心里隐约着期盼了很久的那句江河向她表露爱心的话,会这样半真半假地被他用一句玩笑说出来。萧唯咬着嘴唇盯着江河,心头升腾起一片暖洋洋的雾霭,笼罩着的是渴望过后的惊异,是幸福之后的战栗,还是感伤后的痛楚,无奈后的木然,她说不清楚,也想不明白,只觉得周身掠过一阵无法自持的震颤,让她几乎支持不住,只觉得自己无法抗拒地瘫软下去。
    “唯唯!”
    萧唯听到江河一声深情的呼唤伴着一片桌椅的撞击,然后她放松了自己的一切,彻底地瘫软在已经跨到自己身边的他的怀抱中。
    “‘美女’是你老婆吗?”
    萧唯仰着脸望着江河的熠熠的眼睛,问。
    “当然!”
    江河说着俯下身来,她看到他翕动的唇,听到了他奔腾的心,然后,她闭了眼睛,默默地期待着,睫上绽出两颗晶莹的烛花。

    风不知疲倦地吹着,在窗幔上摇曳出一片夜的寂静,床上的男人睡得很香,梦里在轻声地唤着他妻子的名字;女人睡得很甜,微微颤着的双唇,不知是在应对丈夫的呼唤,还是在回味他永远地印在她生命中的那第一个吻。
    萧唯终于在黎明即将到来之前,幸福地睡着了。

十一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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