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先锋诗歌的语言之路 
(台湾)黄梁


一首诗的凸显 
焦虎三


毫不妥协的现实主义者 
Sam Hynes 范倍 译


经验的扩散
赵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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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陆先锋诗歌的语言之路

                          ──从语言意识勘察新诗潮的语言现象                      

   ■ 黄 梁                   


前言


  "先锋"泛指一切事物的领先者,有先行者的意味,在任何时代都有一小撮的冒险分子,以各种形态进行心灵改革或社会实践的工作。大陆先锋诗歌一般探索的起点,以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创刊的《今天》文学杂志作为标记,此后引发了一系列"朦胧诗"的争议、百家争鸣式的诗歌运动和写作潮流。对这一股突破旧时代氛围的新时期诗歌运动称之为"新诗潮"。新诗潮历经争议不休的流派、政治事件的冲击,市场经济崛起等诸因素,似乎在1993年8月由万夏、潇潇主编的《中国现代诗编年史·后朦胧诗全集》和10月由谢冕、唐晓渡主编的六卷本《当代诗歌潮流回顾丛书》出版后,划下一个句号。事实不然,虽然在非官方诗歌刊物相断停刊、诗人停笔转业的沉落时期,仍有坚执的诗歌写作潜流推进,93年后接续先锋精神的刊物,大陆本土以《他们》(南京)、《声音》(广州)、《锋刃》(湖南)、《标准》(北京)、《阿波里奈尔》(杭州)为代表。海外则以93年12月创刊于美国波士顿的《倾向》文学人文季刊为集结重镇,90年夏在瑞典复刊的《今天》历经斯得哥尔摩──纽约──洛杉机的多次搬迁,仍以季刊的形貌稳定出版,当代诗歌的展示维持多元面貌。凡此种种足见诗歌艺术的拓展与建构永无止境,每个年代都有特属自己的先锋义涵。
大陆先锋诗歌的崛起有其时代的背景,蕴蓄的前因是文革时期的地下文学活动,欲了解新时期诗歌文本的格局、形态和开展,须要对79年之前的社会文化背景作一番巡礼。本文第一部分拟以"文件呈示"的方式提供忠实于现场的原始资料,并以具体可靠的编年文本寻溯源头风景及其精神面貌,第二部分试从79年以降积累二十年的诗歌暗仓,选取代表性文本进行语言空间的比较研判,从语言类型、语言功能、空间质性、空间型构四个面相分别析索,以语言意识为思考坐标,藉此勘察新诗潮的语言现象。

第一部分:溯源


■文件呈示


  有人评论郭路生为文革诗歌第一人,应该说这是一个恰当的评价。……人性在现实中丧失了合法的生存权力,但在诗歌的王国里,它却悄然诞生。……1969年的夏天,我第一次读到郭路生的《相信未来》。
--(宋海泉·《诗探索》16辑,页122-123)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我仍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当我的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露的枯藤/在凄凉的大地写下:相信未来。
--郭路生《相信未来》节选

  我痛恨这个每时每刻在制造仇恨和死亡的现实,而当我仍用美学手段同现实遭遇时,所带来的不是美感的愉悦,而是泄恨的快慰,以及肉体的痛楚的反抗。……于是在诗中一再出现"牢狱"和"鞭笞"的意象,表现精神受拷炙的苦痛,如《荒庭》:
当我独自一人默默而语的时候,/一只猛狮从灵魂的地狱里跳出,/……/它要挣脱,回到自由的森林!/那里有成群的野狼向它屈膝。/但来了狰狞的狱卒,将它死命/鞭笞,它终于倒下,昏在暗角里。/……
--(陈建华:《今天》22期,页263)

  几年的插队生活,使知青们的思想发生了彻底的变化:生活的严酷现实,粉碎了原来戴在眼睛上的"桔红色的"的镜片,现实的光芒直接进入他们的眼睛。……根子以他先知式的男低音,宣告着这个蜕变的完成,宣告着"心"的的成熟:
心是一座古老的礁石,十九次/凶狠的夏天的熏灼,它/没有融化,没有龟裂,没有移动。/不过在礁石上/稚嫩的苔草。细腻的沙粒也被/十九次沸腾的大雨冲刷,烫死。/礁石阴沉地裸露着,不见了/枯黄的透明的光泽。今天/暗褐色的心,像一块加热又冷却过/十九次的钢,安详,沉重,/永远不再闪烁。(节选)
我是1972年夏天读到这首诗《三月与末日》的。
--(宋海泉《诗探索》16辑,页139)

  这时的北京已是新诗的盛夏,涌现了许多写诗的人和许多好诗。我一直不曾谋面的伊群偶露峥嵘,以一首《巴黎公社》奠定了其在诗坛的地位:
奴隶的枪声汇进悲壮的音符/一个世纪落在棺盖上/像纷纷落下的泥土/巴黎,我的圣巴黎/你像血滴,像花瓣/贴上地球蓝色的额头//黎明死了/在血泊中留下了早露/你不是为了明天的面包/而是为了长青的无花果树/向戴金冠的骑士/举起了孤独的剑
--(齐简《今天》25期,页195)

   "白洋淀诗群",是指60年代末到70年代中期(1969-1976),一批由北京赴河北水乡白洋淀插队的知青构成的诗歌创作群体。主要成员有芒克、多多、根子、方含、林莽、宋海泉、白青、潘青萍、陶雒诵、戎雪兰等。此外,还应包括虽未到白洋淀插队,但与这些人交往密切,常赴白洋淀以诗会友、交流思想的文学青年,如北岛、江河、严力、彭刚、史保嘉、甘铁生、郑义、陈凯歌等人。……在这个诗群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艺术准则",尽管每个诗人的创造力形态不同,但对现代主义的认同,却是其共同的尺度。芒克、根子、多多的诗,在当时更能得到大家的推崇,被广泛传抄、体悟。
--(陈默《诗探索》16辑,页159、页163)

7/带上那阳光中的一朵红玫瑰,/把它献给爱情。//8/啊,秋天,/你隐藏着多少颜色?/黄昏--姑娘们浴后的毛巾。/水波--戏弄着姑娘们的羞怯。/夜--在疯狂地和女人纠缠。/秋天,秋天不逊色!
--芒克《秋天》(节选)

歌声,省略了革命的血腥/八月像一匹残忍的弓/恶毒的儿子走出农舍/携带着烟草和干燥的喉咙/牲口被蒙上了野蛮的眼罩/屁股上挂着发黑的尸体像肿大的鼓/直到篱笆后面的牺牲也渐渐模糊/远远地,又开来冒烟的队伍……
--多多《当人民从干酪上站起》

  我含着热泪在黑暗的年代中写下了《火炬之歌》。我压抑不住我的狂激的冲动,常常在偷偷的聚会中,在摇晃的烛光下,在青年朋友中间朗诵。……人们的提心吊胆不是没有缘由的,因为大街上时时传来夜晚巡逻的摩托警察,那些面目狰狞的人随时都有可能破门而入。但是这样的聚会和朗诵一次又一次仍然在暴力的枪口下进行。……
我看见刺刀和士兵在我的诗行里巡逻/在每个人的良心里搜寻。
这是我的《我看见一场战争》一诗中的诗句,是我和我的同时代人共同有过的体验。……1978年10月10日,我带着我的诗、带着我的冲动、带着我全部痛苦和愤怒同我的几个朋友一起来到北京。次日,我以"启蒙"为题将我的《火神交响诗》全稿以大字报的形式在北京王府井大街张贴了出来。
--(黄翔:1994,页84-85)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九七八年的年底,……那天我从西单回到家里,被眼前的一切弄得目瞪口呆:家里床上桌上,到处是一摞一摞的纸,上面印了密密麻麻的字,……我一下明白了,那些潜藏在地下多年的诗歌和小说就要出世了。那天是十二月二十三日。第二天当我再次经过西单的时候,我见到了第一期《今天》,封面让一些粗黑的道道竖着分隔开来,一看便知道是铁窗。上边就有北岛那首宣言一般的《回答》。
--(郑先《今天》24期,页7)

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那就把我算做第一千零一名。//我不相信天是蓝的;/我不相信雷的回声;/我不相信梦是假的;/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北岛《回答》节选

■文件解读

  上述文件呈示了八个片段,依创作时间排列序为:郭路生《相信未来》1968·陈建华《荒庭》1968·根子《三月与末日》1971·伊群《巴黎公社》1971·多多《当人民从干酪上站起》1972·芒克《秋天》1973·北岛《回答》1973·黄翔《我看见一场战争》文革时期。除黄翔(1942--)年纪稍长,其余作者年龄相仿。活动范围:黄翔(贵州)、陈建华(上海),其他人皆属广义的白洋淀诗群(北京)。另不在文件呈示范围的舒婷(福建)、周伦佑(四川)在同时期也有私密性质的诗歌写作,秘密性的地下文学活动地理范围相当广泛。其中白洋淀诗群以其靠近政治文化中心的优势,文本中所汇聚的现代主义手法与自我意识的觉醒,为后来"今天"的崛起奠定根基。
  郭路生的诗从1969年起开始在更大范围的知青中,被不同字体不同纸张辗转传抄,形成了真实具备先锋意味的震撼,同时被传抄的诗篇尚有《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鱼群三部曲》等。郭路生的诗选词朴实,情感真挚,格律意识深厚易于朗诵,时代沉重的帷幕被心灵的诚真与清醒翻搅起微波,郭路生因对生命和自我过度诚实以致精神失常,这是我阅读郭路生的直觉感受,那是一个多么疯狂的时代!郭路生的诗从《相信未来》1968--《疯狂》1978--《归宿》1991,精神内涵和诗歌形式前后一致,他在坚持什么呢?必有一物使他念念不忘,那是什么?是整个时代共同丢失的吗?"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园/坟头仅仅是几丕黄土/这就是我祖祖辈辈的陵园/长年也无人看管守护//活着的时候倍尝艰辛/就连死后也如此凄苦/我激动的热泪夺眶而出/一阵风带来了奶奶的叮嘱//'人生一世 草木一秋/孩子,这是你最后的归宿'"(《归宿》节选)。传统谁来眷顾?郭路生的先锋义涵依旧没有过旧。
  黄翔拥有和郭路生不同性质的传奇。"1995年1月10日,贵州诗人黄翔对的北京作家出版社非法查禁他的诗文集《狂饮不醉的兽形》一书事宜提出起诉,北京市朝阳区人民法院已正式受理此案。据黄翔称,作家出版社曾与黄翔正式签约,为其出版诗文集《狂饮不醉的兽形》,但94年底该出版社却在未出示任何正当理由,且已发出此书宣传广告的情况下单方面斯毁合同,禁止出版。"(《倾向》6期,页270)此一事件重新唤醒了时代对黄翔的记忆。黄翔是原北京西单民主墙时期"启蒙社"的创始人。黄翔在上述一书的自传中提到了一段历史:"我活着,我写诗。我写诗,我行动,我的诗是行动的艺术。"、"我和我的诗、我的文论出现在北京。在那里我取下了毛泽东'神'的牌位,反对对他的偶像崇拜和个人迷信,并彻底暴露了所谓'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的灾难性质,还它'一场浩劫'的本来面目。"(黄翔:1994,页85)。"启蒙"的结社事实与黄翔在天安门展挂的巨幅标语:"毛泽东必须三七开"、"文化大革命必须重新评价",在当时的中国是石破天惊的创举,时当1979年11月,也就此引发了全国性的民主结社运动,魏京生的"探索"也成立于此时期。
  黄翔的诗就如同他的人,始于激情狂飚,对现实于人性的任何窒息都决不妥协。黄翔和文件中列举的其他诗人最大的不同是身份,黄翔是黑五类(出生于地主阶级,父亲又是前国民党高级将领),童年时就意识到被歧视的痛苦,加上难以计数的被囚禁、送劳改的生涯,黄翔死无退所,只得向前奔突。黄翔的早期诗可能被抄毁了,从仅存的篇目观察也并非全都是呐喊式的,如《长城的自白》、《世界在大风大雨中出浴》。90年代的诗境界深沉神思安宁:


一截截入梦中的从未/有雀鸟落过的/木椿//啁啾如手指/白雪的围巾铺开毛绒绒/的温暖绕住漏雨的神/秘的//天井/太阳的灶火烧红屋脊/树影腐烂。记记的鸽羽/纷纷扬扬落入岁月酒罐/的//深坑/黑暗的掌纹上落叶悉索/一盏灯吹熄/孤独
--(黄翔:1994,页34)


  诗题《庭院》,写于1991年元月。90年他在狱中也写下了"又一头/夜的黑嫠牛绷断白天的/套索/在我面前/兀然壁立"(《大墙之夜》节选)这般深刻的体验的句子,诗人坚毅表情依旧。不管从文本的个人特质,还是刺突现实的果敢意志及其引发的象征意义,黄翔的先锋精神都不应被遗忘抹杀。
  由北岛、芒克主持的民间文学刊物《今天》双月刊的诞生,在意识形态挂帅的专制体制外,艰难地争取到一丝民主的发言空间,能够在当时的现实夹缝中生存一年零八个月,不间断出版了十二期(后三期以内部交流资料印行),实属不易。迥异于当时官方文学的的僵毙,"今天派"以人性解放为基础的象征化抒情,将个人命运与时代变局紧密嵌合,吸引了一代人的注目与认同。纵是难以避免地被视为异端、朦胧,但实际上以具体文本引发全国性的广泛讨论,唤醒了抑压已久的生命意识,终于汇进澎湃推涌的新诗潮。"今天派"的先锋意识自不待言。
  郭路生、黄翔、和以北岛为代表的"今天派"象征了大陆先锋诗歌的三条道路,三种精神面貌。郭路生面对当下生活的诚实和敬执传统的心情,代表回归人性与心灵的原点,虔敬穿透现象的纷乱颠倒,试图寻觅一个更本质的起源,在本文第二部分论述的文本中可发现同盟,以匡国泰、钟鸣、蔡天新、朱文为代表。黄翔反抗现实禁锢的决心与裸热奔放的激情,代表生命能量的本能性扩张,对人的尊严的向光性伸张是无法逆止的生命现象,第二部分的论述以周伦佑、于坚、孟浪、李亚伟为个中翘楚。北岛的冷静远思沉淀在现实与艺术的晃荡天平上,巧妙支撑了足以持续经营的美学张力,形质的变化是缓慢的。心绪谨严,这一路走向下文将以北岛、欧阳江河、张枣、陈东东等为论述对象。三条道路策略,目标各有所长,各循其是,语言功能定向、语言类型选择、空间音色偏好、型构张力布置,各因作者心灵阶位美学视域不同而纷繁变转,正是流景伤神引待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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