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以南的一座椰风浪影的海滨小城——湛江,是我出生和成长的地方。那是一个充满诗歌意绪和情调的亚热带雨林的小城市。木屐与牛车一年四季进出这座小城,空气中的每一个缝隙都塞满了芒果、菠萝蜜、荔枝和龙眼的香气,这些相互缠绵的浓郁香气时刻霸占着人们的呼吸,并且捍卫着这座小城缓慢而落后的优雅风范。我在一个家庭十分温暖而时代十分专制的岁月里成长。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军医。我在孩童时代——那是六十年代末感受到的动荡的日子与小城家中推窗可视的蔚蓝色大海一样,使我的血液里有许多不安与动荡的因素,这似乎是与生俱来的。父母的成份问题使我小而又小的心灵受到过极大的伤害。这样的伤害曾使我感受到了整整一个时代以及面对有的人的恐怖。那是一个粗糙的非人性的岁月。一个不被信任的岁月。一个集体通过诗歌叫骂的无比肮脏的非诗歌的岁月。也是一个精神饥饿但记忆深刻的岁月。曾当过末代知青。高考制度恢复以后考上中山大学中文系。现在广州《南方周末》报社做编辑工作。写作多年,有作品多部。
在生命的成长岁月中,父亲的死是最难忘的个人事件之一,这种难忘是痛感养育了我的亲人的突然消失,使我懂得了死亡本身,它不仅与害怕与无助有关,它还是一个十分简单的过程,那就是化为灰烬,变作尘埃。有时我在一间屋宇里擦拭尘埃时总是小心翼翼,因为父亲的死让我无从感知宇宙间哪一粒尘埃是属于父亲的。我的女友李精华的死则是我最痛苦的个人事件之一。她是我最要好的和惟一可信赖的女友。她的死让我的心永远隐痛。无法说言的隐痛。被粉碎了的等待的隐痛。它直抵绝望。就像老博尔赫斯所说的一个词:“永不”。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能相信这个事实,她无知无觉地走向了我们生命的反面的事实。她的友情像一把站在门后静候我支撑开它走向雨中的大伞,像一件品质优秀的旧衣裳一样让我热爱并且不舍。但她永远离开了我。在这样的背景基调里,我面对的每一个生命都仿佛直视了它的向死而生”的方向。因而我的诗歌在时间的气息中呈现出的是一种飘忽不定的状态,犹如生命在时间的气息中飘忽不定一样。虚幻是生命的本质,这是一种残酷又柔美的本质。虚幻的生命对事物的感知不能不也是虚幻的。所有的实在都是虚幻的。当一个人尤其是一个诗人感知一个世界的时候,虚幻就它的本体来说,呈现的又是一个真实的实体。这就是一个诗人的世界,而且是一个高度真实的世界。在这样个人化真实的世界里,我写诗,故我存在。
在个人的诗歌岁月里,我读到的第一首诗歌是莱蒙托夫的《帆》和普希金的《致大海》。那是父亲读大学时候的俄语文学普及读物。我读的时候还不满8岁。虽然我无法理解诗歌的内在隐语,但我被诗歌中饱满,深沉而高贵的精神以及悲天悯人的博大情怀所感动。我至今一直热爱着俄罗斯诗歌,从普希金开始,到俄罗斯的黄金时代和白银时代。人类优秀的诗歌牵动着我的神经是因为诗歌中的审美主义情怀。审美,它包含的内容超越了它自身的极限。我们在诗歌中通过审美进入事物,又通过审美离开事物。我至今坚守一种形而上的诗歌美学原则,即诗歌的审美想象原则。诗歌不是人类生活的反映,也不是再现,也不是呈现,而是与人类生活相互竞争的想象。是的,是想象。一种极致的想象。可是今天,我看见诗歌离人类的想象越来越远,诗歌被一只肮脏的手扯着,扯向了俗恶的边缘,同时,我也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了一种男性诗歌的粗暴与蛮横,诗歌的暴力倾向与专制意识在一个开放性的文明世界里呈现的不再是人类共有的精神事物,不再是审美,不再是想象与抒情,而是俗恶的调侃,嘲骂,调情与凌辱。莱布尼兹说____审丑是最高的审美。目的乃直抵审美的内核。而今天的诗歌,尤其男性诗歌的集体无意识叫骂,且以一种暴力与王权的方式进入诗歌,以为这就能直逼真理的白骨,这使诗歌日益丧失着她的良知与品质。就像我的一位诗歌朋友温远辉所说:在那些诗里,一切皆有,惟独缺少美。惟其如此,我的诗歌警惕并抵抗着那一切,我的诗歌永远在一种期待之中,呈现出一种等待与冥想的守候状态。是的,生命是守候与是热爱,是直觉与敏锐,是反抗与骄傲,因而,最终是破碎与虚幻。任何细致的感觉和微小的事物,在我的诗歌中都是飓风一样地响亮和海水一般地阔大的。我热爱那些事物,但我拥有不了它们,因为它们的存在是一种虚幻的存在,转瞬即逝。我惟一能把握它们的方式是在我的诗歌中,用冥想,露水,气息,草垛,飓风,声音和花瓣搭筑一座游移不定的居所,我静候着虚幻实体的着陆,触摸着它的命运方向与生长轨迹。诗歌是我的爱人与情人。我的诗歌远离着革命,也远离着反革命。我对于任何一种观念都是不信任的,包括诗歌的观念。可是,当今的诗歌群落在消解意义的同时,又不自觉地将意义不停地制约诗歌,不自觉地设法把诗歌以感觉和直觉来触摸现实的独特方式减至为一个群落的观念,一个符号,一种定义,仿佛非如此不可。在批判中心说法的同时,不自觉地使自己成为中心并且不自觉地放弃原来的边缘状态。诗歌总是不能如愿地回到诗歌本身,它总是被派别揪来扯去。我的诗歌鄙视这一切。我的诗歌面向一切古典主义的精神,我的诗歌用纯正的嗅觉寻觅诗友,哪怕志不同道不合。
我的诗歌需要的是你易感的神经与敏锐的耳朵。如果你是一个大爱者。当你离去的时候,慧亮与丰盈在你身后守候着你。同时你也是一个大恨者,恨我们人类共同鄙视的一切非诗歌的行为。五年前,我在我的诗歌中这样描述我们无法选择的存在状态:
在这漫长的时刻
注定了要贯穿我的一生
我命令自己 永远爱你亲爱的敌人
并离他远去……
——《我看见了一粒砂子》
注定了要贯穿我的一生
我命令自己 永远爱你亲爱的敌人
并离他远去……
——《我看见了一粒砂子》
这也是,肯定是——我的诗歌状态。
2001-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