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久的以一种固守的姿态凝望着那曾经的燕国。冥冥中燃尽的太阳绝望的坠入滚滚东去的江河，暮色喷薄，支离破碎的火焰在绽开的江面上汹涌翻腾。那些翻涌的云朵沉沉的压过江面，被灼浪所点燃，它们就在这愤怒的天地之中激昂的燃烧，渗透着模糊的血色。然后在不悔鸟的嘶鸣中颤抖着碎裂。两只白色的不悔鸟，张开巨大的翅膀，盘旋嘶鸣。碎蓝的眼睛哀伤的注视着那颓败的城廓，那四散的亡魂。然后在沉淀着血色的天地之中消失不见。
    我在一个万物沉眠的冬天，伴随着无数不悔鸟的尸体而降世，母后常常向我讲述着那些僵硬的鸟儿，无数冰白色的鸟儿在一个冰凉的瞬间接连不断的沉沉坠落，像是从天空降下的白色火焰，坠地之时发出訇然巨响，碎蓝的眼珠混浊而又遥远的注视着昏暗的天空，母亲开始无可抑制的发起抖来，冒着寒气的双手紧紧地捂住泛青的面孔。她颤抖着失声尖叫起来，那些都是鬼魂，颜妃的鬼魂，满身血污，她说，燕国之邦，万盛永昌，可你我终将殊途同归，你我终将殊途同归。

    关于颜妃，我至今仍有着模糊的记忆，那是一个来自南方边境的女子，有着温暖的音韵和摄魂的美貌，只是在入宫的一个月以后，人们便在大殿前的阁子里发现了她沾满血迹的尸体，温热的血液从断裂的脖胫中潺潺而流，发出混浊诡异的光，在荒凉的燕宫之中火焰一般匆促蔓延。
    荛勒长久的向我提到那个来自南方的女子，他说岑汝，你知道吗？她是不属于这里的，她来到这里，就注定要惨痛的死去。然后他向我讲起了那个寒冷异常的冬天，漫目翻腾的雪花在半透明的天空之中颤抖着缩放，在天与地之间流转，折射出寒冷光亮的颜色，涌动着模糊的意像，最后终于纷纷扬扬的碎落了满地。不悔鸟，无数的不悔鸟，在寒冬到来的时候，固执的不肯离开它们眷恋的土地，大雪无垠，所有的鸟儿终于一个枯朽结冰的清晨，和大地一起被漫无边际的晶莹所掩埋，再也发不出一丝微弱的温暖，无怨无悔。
    和我一起长大的荛勒这样告诉我，他朝我绽放出温润的笑容，他说岑汝，我的前世就是那只鸟儿，在燕国死去的鸟儿，我看着他那破碎着浅蓝的眼睛，听见了鸟儿最后的嘶鸣，在迷茫的苍宇之中，坠下滚烫的血液。

    我居住在长年青烟燎绕的燕宫，青灰的宫殿终日发出斑驳绝望的光，干枯而朽败的遮挡了大片的光线。这是我最早记忆中的燕宫，随处可见飘乎的身影和慌乱的神色。
    我的父亲是燕国的王，有着浅棕色的眼睛，时时的溢出令人莫明惶恐的光，我每次从大殿外绕过，总能听到群臣疲惫的喊声，燕国之王，英明神武，燕国之邦，万昌永盛。这声音奇特的刺入我疼痛的耳朵，经久不息，这是我儿时最深刻的记忆，后来在那场毁灭的战争开始的时候，荛勒的父亲，丞相长奕神情荒凉的对我说，岑汝，你和荛勒一起逃吧！燕终究是要亡的，我问他，那你呢？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走呢？已经老去的长奕神情悲凉的微笑，目光遥远的掠过那一片苍茫的天地，笑而不语，最后的阳光就这样在他佝偻的身躯上撒落，透过那些纠缠不清的阴影，我用痛疼的眼睛看到了那在冬天死去的鸟儿，白色的鸟儿，在透着诡异的天空中飞翔，翅膀上闪烁着晶亮的血迹，然后顺着天空的弧度缠绵着落下。

    我在南宫门前找到了失踪两天的母后，宫墙围绕的天空之中砸下漆黑的雨水，在冰冷的地面之上碎裂着缩放，流淌着痛疼的血液，母后的脸色苍白如雪，衣裙已经湿透，我在迷蒙的雨水之中看见了她，美丽漆黑的眼睛再也发不出任何的光亮，她神情落寂的搂住沾满泥泞的柱子，呼吸慌乱而急促，我说，母后，我们回家去，我说母后，我们回家去，好吗？燕后一动不动的看着我，我从她混浊的眼睛里看到了那些撒落一地的回忆，破碎的回忆，在这阴冷的天气里，迷蒙的水汽里，一朵一朵挣扎着开放，阴风流转，冰冷在每一个罅隙中绽裂。

    衣着华贵的女子，在震天的锣鼓声中掀开了艳红色的布帘，阳光明媚的融进了她的眼眸，清澈晶亮的眼睛欣喜的注视着这美丽遥远的地方，一切的幻想与企盼在她的眼下缓缓的展开，像是汹涌而至的海潮。
    头戴王冠的年轻男子向她走来，棕褐色的眼睛折射了太阳的光辉，他紧紧地握住她冰凉的手，并且说，我会给你永远的温暖。
    燕王对她说，我会给你永远的温暖，她看着这个男人，坚定温暖的笑容，然后轻易的流下眼泪。
    他仰起脸，面对着满朝文武，语态威严的说，从今天起，她就是我的妻子，燕的皇后，然后满朝文武都朝她跪下，发出响亮铿锵的声音，在宽广的殿堂中悠悠的回荡。

    我对燕国的皇后说，我们回去，大雨磅礴，我在充斥着破碎的恍忽之中听到她模糊的声音，她语气微弱的重复着，回家，回家，回，家。
    丞相长奕叹息着说，这燕宫中有着太多的迷雾，它们缭绕的笼罩，久久不退，就好像那些王者的战场，被无数的鲜血所迷蒙，干涸与毁灭，无人知晓，我似懂非懂的点头，然后我就看到长奕背后荛勒的笑脸，他拉着我的手说，岑汝，你快去看啊，下雪了。
    他的笑容像是冰雪初融的太阳，所有的冰冷与绝望在这些炙热的光亮中消失无踪，他孩子般兴奋的说，下雪了。
    那是我很久都不能忘却的一个奇异的冬日，一个异常明媚的冬日，我在荛勒的欢呼中抬起头来，看到了满天腾舞的大雪，在天与地之间流转着幽微的光亮，它们疯狂的沉醉着下落，夹杂着奇幻美丽的色泽，漫眼欲滴，无以伦比，在模糊茫远的空中，它们就在这终年不散的烟雾之中降落，像是等待了几个千年的轮回，然后终于纷纷扬扬的碎落了满地，释放出冰冻的讯息。
    荛勒在我身旁吹呼雀跃，他蹬大眼睛，兴奋的的说，岑汝，你看哪，他的眼睛在冰雪之中折射出欣奇的光，然后他指给我看那漫天流连的神奇。
    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下了一天一夜，直到把一切的噪杂不安都掩埋，雪地上闪着莹莹的白光，晶莹剔透。荛勒说，岑汝，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会喜欢的，你一定会喜欢的。

    我们在寒冷的燕宫之中穿梭，天空是昏暗的颜色，厚重的积雪在脚下发出积压的呻吟，灰色的风凛冽穿梭，我们绕过群臣进谏的大殿，听到里面一阵尖锐的琴弦声，伴随着燕王令人窒息的笑声，在这冻结冰冷的空气中挥散开来。诡异的烟雾笼罩，宫殿里歌舞升平，大雪覆盖了满地。
    我们一起来到了那座荒废已久的园子，寒冷的阳光令我的眼睛痛疼不堪，迷茫的雾气缓缓的升腾，我疑惑的看着他小心翼翼推开斑驳的门，脸上是虔诚神圣的表情，他说，岑汝，你看。
    我知道我是永远不可能忘却那个冬日的情景了，到处都是青翠欲滴的生命，嫩绿的枝条饱满柔韧的伸展，发出翕动的声响，彩色的光线摇曳着从浓密的枝叶中泻下，洒落在洁白的雪地上，神奇的幻化出各种绚烂的色彩，争先恐后的充溢了我的视野。无数的鸟儿在树缝之中欢叫着穿梭，美丽的翅膀在阳光的照射之下呈现变幻莫测的光晕，一圈圈的在空气中缓缓的回荡，绽出美丽的涟漪，树枝隐约作响，鸟儿的声音在耳边盘旋萦绕。

    荛勒握住我的手，我微弱的感受着他冰冷的体温，那些美丽的光线像花瓣一样沉落，在僵硬的土地上遍布消散，荛勒在散落的光线之中朝我微笑，他说，岑汝，我听我死去的额娘说，这天，这地，都是为了等待而存在的，无休止的等待，等待着他们的每一个轮回，我用清亮的眼睛望着他说，那我们呢，我们在等待什么？他笑了，然后用一种固执的口气说，我不知道，这些都是上天的旨意，我们无力改变，你懂吗？我低下头，我说，我不懂，我不懂。
    我在陷落的积雪之中找到了一只受了伤的白色鸟儿，它有着柔滑光亮的颜色，和一双美丽的蓝色眼睛，溢出恐惧的光，我抚摸着它的羽毛，幽微的冰凉在指尖触到的那一刹转瞬即逝，鸟儿的翅膀滴下温热的血液，在我冰凉的掌心潺潺流动，我看着奄奄一息的鸟儿，看着我纯白的衣襟被一点点的染成血红，我说，荛勒，我们救它。
    在这样冰冷破碎的季节里，白色的鸟儿伴随汹涌的大雪从空中眼泪一般的殆落，把鲜红的颜色遗留给了大地，永不消褪，高大苍翠的树木在我们背后撒下巨大的阴影，我看着荛勒渐渐黯淡的的眼睛，我说，我们救救它。

    嘶哑的弦乐在黎明到来时激昂的奏响，荛勒跑过来说，岑汝，快来看啊，今天宫里很热闹的。
    我穿着厚重的棉衣在大殿的角落入坐，白色朦胧的风在殿堂的上空摇摇欲坠，雾气沿着青灰的柱子缠绕盘旋，在纷杂的喧哗声中交汇出模糊而奇特的图形，燕王端坐在高高的王位上，浅棕色的眼睛在寒冬的空气中发出诡异的光，大殿里的歌舞升平，谈笑喧哗不绝于耳。那些来自遥远国度的歌姬，不失时机的裸露着自己稚嫩的躯体，在众人的目光之下娇媚万千的翩然起舞，脸上点点的朱砂闪着耀眼的光，她们像一只只轻盈的蝴蝶，微弱的点坠着沉靡的奢华。

    身着黑色长袍的男子坐在离燕王最近的席位上，寒冷的光芒在他泛青的脸上游移，如同一阵阵灰色呼啸的风，缓缓地渗透着。
    身着黑衣的男子绽放出诡异的笑容，他的脸被浓重的黑色所遮掩，我痛疼听到了塌落的声音，伴随着汹涌的燃烧，我开始看不见任何东西，所有的残片都在瞬间迷蒙了我的眼睛，我听到了男子冻结的声音，他缓慢的说，岑汝，你是注定要离开的，这是无法改变的轮回，我在纷杂的燃裂中听到男子沉沉的声音，我睁着空洞的眼睛，无可抑制的在沉落的黑暗中嘶声哭泣，房屋倒塌作响，像是黎明前野兽最后的吼叫。

    我的眼睛开始一阵阵的痛疼，我低下头，用冰凉的手紧紧的捂住，在恍忽的瞬间，我看到死去的颜妃那美丽娇柔的脸，她在阴冷的黑暗中朝我微笑，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死去吗？因为我对燕王说，有你这样的君王，燕怕是要亡了，所以他怒不可遏的用剑刺穿了我的喉咙，美丽的女子用一种奇特的韵律释放气息，她用沾满血腥的手抚摸着我灼热的脸颊，血液以一种凝重的姿态在我的手臂上飞快的溅碎，我惊恐的看着她在我面前畅然大笑，沾满血污的头颅迅速飞落，滚烫的血液从断裂的脖胫之中喷涌而出，发出惨烈的呻吟。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潺潺的流动，我真实的感受着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我手脚无力，竣坐在桌子的一旁，发不出任何声响。
    荛勒惊慌的说，岑汝，你怎么了，你没事吧？我无力的摇头，我说，我没事，没事的，荛勒紧锁着眉头，叹了口气，他说，岑汝，也许你太累了，我们回去吧！我对他绽放了笑容，并且说，好的。

    我们在风宜阁的林子里看到那些初升的阳光，穿梭冰冷触手可及，在若隐若现的雾霭之中喷薄而出，我欣喜的伸出手，去触摸那些灼热的光线，它们在我冰凉的指尖萦绕，脆嫩欲裂，荛勒把脸深深的陷进阳光，他说，岑汝，等以后一切都好起来，我会带你看遍所有的风景，会有这么一天的。
    会有，这么一天的。
    身着黑衣的男子出现在我的面前，乌色的头发在冬日的空气中闪闪发亮，他说，那是你的鸟儿吗？很漂亮的，我迷茫的看着眼前的陌生男子，感到莫明的恐惶，然后他恍忽的笑了，他说，很漂亮的鸟儿，可是它很快就会死去。我惊愕的问他，你是谁？他在我的注视之下傲然的抬头，他说，你很快就会知道，然后他转身离去，像一只游离的黑色鸟儿，飞出了我的视线，飞向苍茫而遥远的地方。

    在他离开的两个月之后，坚固的冰雪开始缓缓消融，翠嫩柔韧的暗红色藤状植物爬满了整个宫墙，遥望之下，像布满血丝的瞳仁，那些妖艳的花朵在一个无人知晓的黑夜里悄然缩放，艳丽而明媚。

    在那样一个温润的清晨，我握住母后冰凉干燥的手掌，在它还没有枯死以前，紧紧地握住，她努力的张开干枯苍白的嘴唇，发出微弱无力的声音，她说，春天来了吧？我轻轻的帮她把两鬓的头发换到耳后，那些脆弱灰白的头发，柔软的垂落下来，我说，是啊，春天来了，然后她笑了，嘴唇上渗出干裂的血色，透过这样的笑容，我看到了那些在黎明之前凋零的花朵，娇嫩美丽的花朵，曲蜷着单薄的身体，在轻微的风中呻吟坠地，干枯，然后腐烂，在阳光降临之前消失不见。燕国的皇后紧紧的抓住我的手，她颤抖着说，岑汝，对不起，对不起，她说，你是个好孩子，你要答应我，从今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去记恨任何人，你要永远的活下去，你答应我。
    燕后的身体逐渐的冰冷下去，我看着她的脸庞，那依旧美丽的脸庞，却失去了所有的血，变得苍白与干枯，像是凋零已久的花朵，终于在温暖来临的时候失尽了所有的颜色，于是我说好的，我清晰的说好的，我答应你。

    窗边的云朵以一种姿态向上翻腾，碎裂的阳光透过这样的层层叠叠而降临，阳春三月，于是天暖花开。
    我把这些都告诉了长奕，丞相长奕缓缓的叹息，他说，这一切，都要结束了。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我听着长奕这些莫明的话语，耳朵里一阵轰鸣作响，成群的鸟儿从鲜亮湛蓝的天空之中滑过，留下模糊的印迹，然后，飞向更远的地方。
    我在朱漆剥落的窗翎上发现了我在三天前放飞的鸟儿，我于一个温暖的傍晚任它自由的飞去，鸟儿的翅膀在阳光下闪烁着绚烂的色彩，非常美丽，可是它现在孤独的躺在冰凉的窗翎上，再也发不出一丝微弱的温暖。一支窄短的箭刺透了它柔嫩的胸膛，暗红色的血液在它美丽的羽毛上干涸，凝固，它瞪大了已黯淡无光的眼睛，孤独且无助的凝望着这座繁华荒谬的城廓，于是，最后一抹幽微的冰凉在灼日升起时消失殆尽，我看着被我和荛勒从雪地中救出的鸟儿，僵硬冰凉的身体上还残留着依稀的血迹，然后我终于失声痛哭。

    荛勒看着我滚落不息的泪水，那些腥咸的泪水肆无忌惮的在春日的空气里破碎。我说，我的鸟儿，它死了，它死了，我没有救活它。荛勒擦去我脸上纵横的泪水，轻声说，岑汝，你不要哭，眼泪是最珍贵的，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值得哭泣的。
    没有什么，我透过泪水的迷蒙看见天空中那些模糊的阴影，于是我在荛勒的面前，破涕而笑，并且说，这是我的最后一次哭泣，最后一次。
    荛勒缓缓的对我微笑，他说，岑汝，这世上所有的事物都不会消失，它们会永远存在，它们只是像冰一样凝结，而有一天会像花一样重开。

    我时常会在花朵绽裂的天气里想起我的母后，她在一个温暖的春日的清晨死去，身体无可抑制的冰冷下去，燕王正准备着迎娶那个美丽的异国女子，无瑕顾及，只是吩咐了几个侍卫早早了事，我对母后所有的记忆都在那个窄小的棺木发出拼合的巨响时骤然停止，曾经她那冰凉的手紧紧地抓住我，艰难的说，答应我，不要去记恨任何人，你要坚强的活下去，一直活下去。
    丞相长奕说，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我清晰的记得，入棺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还未来得及收敛的花朵，碎落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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