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六 】
四人走了不久,到了座房廊前,上头高挂了“水燕楼”三字匾额。文渊眼光四下望去,路上一片喧闹,有乘轿的,有骑马的,也有大摇大摆的富绅,又有衣冠楚楚的公子人物,门前一众莺莺燕燕,个个花枝招展地招客。一个藕衣女郎袅袅婷婷地向宋尚谦迎来,嗲声嗲气地道:“哎哟,宋大爷,怎么好久不来坐坐?” 宋尚谦捏捏她的手,笑道:“心肝宝贝,我这可不是来了?”那女郎依在他怀里,娇声佯嗔道:“哼,你定是来瞧我们紫缘妹妹啦,哪里把奴家放在心上了?你好没良心的。”宋尚谦对那女郎搂搂抱抱,笑道:“我怎舍得我的小宝贝?今天我是来好好疼疼你。” 那边又有几个妓女去招呼张氏兄弟,腻在一起调笑,看来三人都是常客。文渊瞧着浑身不自在,心道:“这些妖妖娆娆的女子,有什么好了?”才想着,一个穿着红花边衫子的女子搭到他身边,一脸娇媚,笑道:“这位小相公生得好俊秀,是宋老爷的公子么?” 文渊只觉一阵浓香袭人,连忙站开一旁,道:“不是,在下只是跟宋先生来此一睹紫缘姑娘芳容,别无他意。”宋尚谦笑着摆摆手,说道:“文公子,既来此处,就该享受享受。紫缘姑娘虽好,那也只能看看,尝不到滋味的。”那女郎看出文渊不识风月,好哄好骗,更是媚态百出,拉着文渊往里头走,笑道:“是啊,文公子这等贵客光临我们水燕楼,小女子自当好好服侍。” 文渊急忙让开,拱手道:“三位请自便,小弟只等紫缘姑娘出来便是,不劳费心了。”说着快步自行走入,只隐约听到身后传来嬉笑声。
穿过院子,到了堂上,满堂都是官绅男女,纵酒笑谑,耳鬓厮摩,一派靡乐景象。鸨母朱婆子见文渊进来,忙上前招呼,一脸堆笑,说道:“这位公子贵姓?来来,请到这边。”文渊道:“敝姓文。叨扰了,请问紫缘姑娘几时会出来?” 朱婆子笑道:“咱们紫缘正在打扮哪,不一会儿便出来,公子先这儿坐。小莲,还不去叫春雪、荷月出来侍候公子?”旁边一个小鬟忙退了下去。 文渊摇摇手,道:“不用了,我在一旁等着便是。”朱婆子见他不要姑娘,衣衫朴素,不似阔少模样,心道:“多半是个穷酸秀才,听着紫缘生日,来瞧热闹的。”便翻了个面孔,道:“那就到外头去,别在这儿碍着其他老爷们,去!” 文渊也不着恼,自个儿走到院中,宋张三人正搂着几个姑娘走来,又把文渊带了进去。朱婆子是识得宋张等人的,见文渊和他们一起,又摆出一张笑脸,呼人设了酒菜。文渊和宋尚谦等坐了一桌,自坐在一旁喝茶,心道:“青楼之中,果然凡事靠银子开路。”宋尚谦、张氏兄弟自和妓女调笑,文渊左右看去,都是一般情景,只不知赵平波是否在内。
到了黄昏时分,忽然几声叮玲乐声远远传来。朱婆子满脸笑容地站出来,道:“各位大爷,相信各位都知道,今个儿是咱们紫缘姑娘的生日……” 一个大胡子霍地站起,叫道:“是啊,朱婆子,紫缘姑娘怎么还不出来?” 这人胡子乌黑蓬松,眼如铜铃,声音宏亮,甚是威武。他这一叫,众客人也嚷嚷起来。朱婆子陪笑道:“是,是,紫缘现下正在阁里。想见咱们紫缘的大爷,请都往这儿来。”朱婆子说完,打开往后院的门来,走了过去,堂上众人潮涌而随。却见一众人当先而行,把其他人挡在后头跟着,口中呼喝道:“靖威王世子在这里,谁也别抢先,慢慢走!” 众人哄叫起来,却也不敢违抗,老虎头上拔毛,惹到赵世子,可不是好玩的,只有让路。文渊远远瞧去,只见一个青年公子走在前头,只是仅见得背影,旁边十数名侍卫拱护,想必是那世子,心道:“且看你又要做出什么事来。”自和宋尚谦等走去。
到了后院一间阁楼,建得精巧雅致,一张木扁写着“结缘阁”,便是紫缘姑娘的妆阁了。朱婆子开了门,笑道:“大爷们请在这儿等着,咱们紫缘喜欢清静。” 众人闻言,便止了步,往门里瞧去,一重纱帘之后,约略见得个人影,只是稀稀淡淡,瞧不真切。赵平波站在阁前,心中暗喜。他来到杭州,本就是因为久慕紫缘之名,这才率众在她生日赶来,想一见美人真面目。先前中了华瑄一鞭,受伤不轻,亏得他武功颇有根柢,华瑄鞭上威力又不大,补养数日,倒也好了八九分,这时仍是一副风流非凡姿态,否则一个气息奄奄的美男子,只怕也不怎么入眼。
文渊也甚想见见这位风月中的奇女子,脚下一轻,凭着小巧身法越众上前,在拥挤的人群中却也来去自如,到了前头去,只在赵平波一众后面。宋尚谦忽然不见了文渊,也不在意。 文渊才刚站定,只见一个小丫环自阁中走出,杏黄棉衣,玄色绸裙,向众人盈盈行礼,道:“紫缘姐姐受了点风寒,身子不太好,不能出来见客,请各位大爷恕罪。”众宾客一听,都是大为失望。 先前那大胡子站了出来,叫道:“紫缘姑娘既然身子欠安,那也罢了。这里一份薄礼,是我向紫缘姑娘祝寿的一点心意,请姑娘转呈,说南阳秦浒永感紫缘姑娘救命大德。”说着将一个木盒交给那小丫环,向阁中拜倒,连接三拜。小丫环自拿了礼物进去。 赵平波看着,鼻子里哼了一声,面带冷笑。那秦浒拜完起身,道:“赵世子,有何可笑?”赵平波道:“你是南阳知县秦浒是不是?”秦浒道:“下官正是。” 赵平波一声冷笑,道:“男子汉大丈夫,竟向女子下拜,亏你多少是个官儿,这等没有骨气。” 秦浒双眼一瞪,大声道:“赵世子这么说,下官不敢反驳。然而下官受过紫缘姑娘的救命大恩,向她跪拜也不为过。”赵平波又是几声冷笑。旁边不少人窃窃私语,有的道:“这世子半点不给人面子。”有的道:“这秦知县受紫缘姑娘什么恩了?”便有的回答:“这人下过冤狱,是紫缘姑娘想法子给他疏通关系的。” 文渊见赵平波气焰高傲,心中正觉不快,忽听一个女子声音传了出来:“是南阳的秦知县吗?” 这语调柔婉动听,文渊心头一震,忽觉说不出的熟悉,却明明从未听过,一时呆了,心道:“这声音我应该没听过,为什么好像以前曾有听见?”
只见纱帐斜斜掀开,现出一个穿着淡蓝绸衫的女子,但见她面容清秀文雅,眼瞳楚楚如灵,长发如云,身材苗条纤弱,这么一下拨纱轻步,似是玉女披拂霞雾,凌波出尘,阁前顿时一片寂静,似也能听得薄纱飘下的声响。 众人一时俱皆呆了,说不出话来。 秦浒一见那姑娘,大喜过望,双手一拱,道:“紫缘姑娘,你既在病中,该多加调养。”紫缘面现浅笑,轻声道:“秦知县执法一向公正,自身冤狱得以平反,是天理昭彰,小女子岂敢居功?”这么一笑,文渊见着,竟不由自主出了神,心道:“诗曰:‘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是专为写来形容她的罢?世上怎能有这等人物?”眼前这姑娘,跟华瑄、小慕容又是不同的美貌,一身皆柔,却又似一股不可以力强欺的柔韧,竟自难以描绘。 赵平波远远瞧着紫缘,轻身玉貌,姿容当真胜于月宫嫦娥,不觉魂为之醉,点点头道:“不愧当代第一佳人,果真天下无双!”侧头向秦浒笑道:“秦知县,你这几下拜得倒也有理,如此美人,你原当拜在她裙下。”秦浒正颜道:“下官只因感念恩情,并无它念!” 一个富绅急挨到朱婆子身边,低声道:“朱婆子,你开个价出来,让紫缘姑娘陪我,便是一时半刻也好。”一旁有个将官喝道:“你放什么屁?紫缘姑娘要休息,你没听见吗?”又有一人叫道:“紫缘姑娘……”一句话没说完,不知被谁挤了开来,说不下去。人人都往中间挤来,想离紫缘近些,赵平波手下柯延泰、邵飞等上前喝住,也不好控制。 赵平波上前一拱手,笑道:“紫缘姑娘,小王是靖威王世子赵平波,特来向姑娘祝寿。”紫缘回了礼,简单地答道:“多谢。” 赵平波自怀中抽出一只白玉洞箫,笑道:“小王便送姑娘一曲,以为贺礼。” 紫缘淡淡地道:“谨闻雅奏。”
只见赵平波手中玉箫就口,吹将起来,音色柔和飘忽,甚是好听。文渊回过神来,听了一阵箫声,心道:“这世子倒也懂得乐律,只是不算十分高明而已。” 一曲奏罢,不少人大声喝采,有些不懂音韵的,也胡乱拍拍马屁。赵平波向紫缘微微一笑,紫缘只道:“多谢世子。” 赵平波笑道:“听闻紫缘姑娘也善音律,可否让小王一饱耳福?”紫缘沉默半晌,应道:“小女子今日实在无心……”不等她说完,赵平波身子一起,欺入阁中,落在紫缘身旁,持起她一对小手,将箫塞在她手中,笑道:“这箫送给你,吹上一曲吧。” 旁人见赵平波如此轻狂,竟将紫缘视若自己的姬人一般,心中都颇愤愤不平,只因他是世子,也不好发作,只恨得一众官绅牙痒痒地,妒火中烧。 秦浒大声叫道:“赵世子,请别越礼了!”邵飞将他推开,喝道:“区区七品知县,插什么嘴?”秦浒怒道:“你又是什么东西了,在这里狗仗人势?”邵飞大怒,竟一脚把他踢倒,骂道:“好啊,你是不把我们靖威王府放在眼里了,是不是?” 秦浒虽非武官,却也习过几年武艺,此时受辱,如何不怒?翻身站起,正要上前理论,忽见紫缘眉头微皱,显是心情不佳,只得强压怒火,退到一旁。 赵平波对阁外事彷佛不见,眼见紫缘不答,便即笑道:“你若不愿吹这支箫,我便拿回,小王今晚便给你另一支宝箫,我们互相切磋一下如何?”这言外之意,在场人人大多听了出来,有的脸现妒意,有的咬牙切齿,有的皱起眉头,也有笑着看好戏的。 忽见紫缘将玉箫双手奉回,道:“小女子不敢受此厚礼,赵世子若有雅兴,水燕楼尚有多位姊妹通晓音律,请自便罢。”赵平波一怔,脸色一青,倒不知如何下台。
【 十七 】
众宾客见赵平波碰了个冷冰冰的钉子,纷纷叫哗起来,自也夹杂了不少嘲笑声。赵平波哼了一声,忽然抓住紫缘手腕,笑道:“好啊,你个性倒强,今晚我却非要了你不可。”紫缘皓腕被他一握,玉箫落地,略现惊惶神色,奋力挣扎,却哪里挣得脱? 秦浒上前叫道:“赵世子,请你放开紫缘姑娘!”邵飞喝骂道:“滚开,别来捣乱!”说着一掌拍去,暗运真力,要把他一掌震昏。秦浒不懂这等内家功夫,陡觉一道劲风压来,极是难当。忽地“啪”一声过去,似有一个身影掠过,邵飞退了几步,竟站立不定。众人齐声惊呼,却原来赵平波已放开了紫缘,身边却多了一个少年书生,一只手按在赵平波左肩。
宋尚谦等三人一看清楚,都吓了一大跳,那人明明便是文渊。宋尚谦暗自叫苦:“这文公子不知好歹,这可不是得罪了靖威王府么?”他打定主意,如果王府派人追捕文渊,他便装得跟文渊素不相识。 紫缘见文渊如一阵风来到阁中,不知如何,赵平波便放开了自己,不禁有些惊奇,一双妙目望着文渊。 文渊见赵平波恃势凌人,心中早感不平,眼见赵平波逼迫紫缘,邵飞为虎作伥,忍不住出手,先帮秦浒挡了邵飞一掌,脚步不曾稍缓,一入阁中,立时制住赵平波肩头重穴。赵平波武功实不及他,文渊内力一冲,赵平波不由得松手放开紫缘,这才惊觉自己已落入对方手中,脸色大变。
只见文渊摇摇头,放开了赵平波,道:“赵世子,你出身尊贵,应该知礼,焉可如此唐突佳人?”赵平波肩头松开,兀自半身酸麻,又惊又怒,喝道:“哪里来的刁民,竟敢在本世子面前放肆!” 柯延泰和邵飞会意,立时飞身护在赵平波身侧,紧盯着文渊。邵飞吃了个暗亏,不敢大意,手按剑柄,随时便要出手。 文渊心道:“这世子好生悍恶,架子倒摆得十足。”也不理他,向紫缘一个长揖,道:“紫缘姑娘,在下一时急切,来得鲁莽,还请恕罪。”紫缘神色宁定,回了礼,道:“公子替小女子解围,怎谈得上一个‘罪’字?小女子该多谢公子才是。” 文渊忙道:“不敢,不敢,紫缘姑娘心境高洁,在下极是钦佩,方才只是一时义愤,没有可居功处。”紫缘浅浅一笑,说道:“小女子只是区区一介青楼女子,公子这么说,可是过奖了。”文渊见得她这么一笑,心头又是一阵乱跳,不知如何自处。 邵飞见赵平波脸色难看,知道他心中盛怒,当下站上一步,喝道:“大胆小民,你在这里胡闹,不要命了么?”话没说完,长剑已出,打算一剑将文渊刺个重伤,好向世子邀功。众宾客见动了兵刃,许多人都惊叫起来。
文渊一望紫缘笑靥,正觉飘飘然有醉意,忽感剑锋袭体,情知对方出手,左手一举剑鞘,“当”地一声,邵飞这一剑正刺在鞘上。星象剑法招数变化极繁,一击未中,二剑立出,剑刃一偏,削向文渊小肮。 文渊见他剑法虽精,内力有限,威力不足以制住自己,一步避开,说道:“这位仁兄在此舞刀弄剑,岂不惊扰了紫缘姑娘和在场诸位,成何体统?”邵飞哪去理他,一剑又一剑地招呼过去。 但是文渊武功实在他之上,脚下踏起师传步法,邵飞使尽绝活,却半点伤他不着,只气得咬牙切齿,剑招越来越狠。阁外不懂功夫的只见到青光纵横飞舞,惊心动魄,文渊却毫不在意,眼见邵飞剑法已乱,破绽大露,当下连过三步,绕到邵飞身后,说道:“请了!”右掌在他后腰一拍。 邵飞气血一窒,脚步不稳,身不由主,向前跌跌撞撞地踬了几步,好不容易站定,却已被推出阁外,手足发麻,一柄长剑掉在地上。旁人嘘声大起,便有人叫道:“刚才威风得什么样子,原来是脓包一个!”邵飞脸色发白,作声不得。
赵平波见手下受挫,更加狂怒,喝道:“小子,你再不滚,本世子叫你死无葬身之地!”文渊哂然一笑,道:“请问世子,在下如何会死无葬身之地?”赵平波哼了一声,道:“你别自认武功有些料子,我一声令下,结集兵马,你能脱得了身吗?”文渊道:“‘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世子自非圣人,调派兵马,在下无话可说,只好对个兵来将挡了。只怕世子手边却没多少兵,总不成调用杭州府守军么?” 赵平波见吓不倒文渊,又是一哼,道:“要取你这贱民性命,岂需大动兵马?王府里无数侍卫,尽是一等高手……”文渊摇头道:“未必见得。” 说着看了邵飞一眼。众人中又有嘘声,道:“差点摔大跤的高手,倒也非同一般!”邵飞怒极,向人群狠狠望了一眼,那人混在众宾客间,已闭了嘴。 赵平波不理,续道:“你就是有三头六臂,又如何能敌?”文渊笑道:“三头六臂倒是不用的,当真不成了,在下两条腿倒也跑得不慢,施展第三十六计是不成问题的。”众人听了,尽皆哄笑,一人道:“那算什么好汉?”又一人道:“好汉敌不过人多,那又有什么关系?”
紫缘听着文渊跟王府作对,又是担心,又有点好笑,心道:“他帮我脱困,我可不能害他因此落难了。”当下盈盈上前,说道:“两位请先别争了,可否听小女子几句话?”文渊退开一边,道:“这是姑娘的居所,原当由姑娘作主。” 赵平波瞄了紫缘一眼,心道:“美人到手要紧,且不忙杀这小子。”便道:“姑娘要说什么?” 紫缘低眉启唇,道:“今日虽是小女子生日,但实是身子不适,不能接待各位,歉意难以道尽。小女子虽然才疏艺浅,但也稍懂乐律,今日无以招待,只好献丑一曲,便与各位作别,日后再期会面。” 众人听了,均是大喜。明代朝纲不振,淫风极盛,娼妓多是凭色卖身,不若唐宋艺妓精晓吹弹歌舞,身价自也不同。紫缘却是精擅乐理,风月老手无一不知。她既是不肯陪客宿夜,平日能听她弹一曲、吹一调,便是极其难得的享受。场上大半都是只闻紫缘盛名,不曾领受过的,这时听紫缘愿意献曲,如何不喜? 文渊见那小丫环已拿了一张琵琶出来,便走到阁外。赵平波知道此时若不容紫缘以奏曲作结,必犯众怒,心里也想听听紫缘的手法如何高明,便也带柯延泰走出,侧首向文渊瞪了一眼。
紫缘端坐绣榻,接过小丫环手中琵琶,微一垂首。一时之间,小绑内外更无半点声息。 一串如是珠玉碰落之声响起,紫缘手上抚弦,十指各司其职,就这么一张平凡无奇的桐木琵琶,忽似化作仙乐灵器,其音清婉,斐然而成无上妙曲。在场百来人无一敢出些许声响,只怕扰了这等人间绝奏。 琵琶声涌泉也似流转出来,紫缘星眸半闭,玉手拂动,弦上柔音恍如千万飞燕穿于葱葱绿林,倏忽一燕已过,转瞬次者又至。听者虽多,竟无一人能听得准哪一处最妙。音韵精奥,前不让后,后不容前,如白璧之无瑕。 曲调渐入凄清,晚风动竹,细雨点萍,宾客中纵有刚硬心肠,也不禁魂为之颤。紫缘娇躯倚纱,观之竟受不住琵琶份量,便要软卧绣榻似的。不知她手指灵巧何如,每一指寸动,就像杨柳点点啜湖,清音为涟漪,一圈圈泛了开来。 奏到了极清之处,一个富家青年公子心神激荡,险些忍不住赞叹出来,连忙摀住嘴。并非这曲子不该赞,然而时机不对,此时一出声,便乱了这绝顶弹奏,再如何忍不得,也非等曲终不可,当真难以压抑。却又盼曲子始终不歇,一辈子听着紫缘的琵琶,再也没有可求之事。 曲子终究有个收尾,紫缘手转一弧,余音荡出,悠悠飘散,一曲已终,其韵仍似轻烟不绝。满场宾客听得痴了,竟无一人喝采。
不知哪一人第一个梦醒,首先赞了起来。第二人、第三人纷纷醒来,而后人人皆回过魂来,满场尽是如雷采声。 赵平波耳际仍是萦绕着那美妙无穷的琵琶乐音,他是懂得乐理的,这一曲之高明,当真令他惊喜交集,心道:“果然名不虚传,世间竟有此才貌俱佳的女子!” 忽地想起刚才对她使强,竟觉有些过意不去。 紫缘站起身来,对着阁外微微躬身,回身拨开纱帐,小丫环上前来,便要合上阁门。忽听一声鏦铮,阁外有人弹奏起琴来。 紫缘才要回入后堂,听到琴声,陡觉脑中嗡然一响,转过身来,叫道:“小枫,先别关门!”那小丫环小枫听得吩咐,虽觉奇怪,也只是应了一声,把门又打开来。
绑外门前坐着一个少年,手抚七弦琴,弹的是一曲“高山流水”,正是文渊。 紫缘朱唇颤动,几乎抱不住手中琵琶,脸上露出极复杂的神情,惊愕、喜悦、羞涩、退缩,不知究竟如何。所有宾客见状,全呆住了。 只有文渊心里最是欣喜,兴高采烈四字亦不足以形容。他听得明白,紫缘奏的乃是“汉宫秋月”,是他听过第二高妙的一次“汉宫秋月”,最好的一次,是他那夜在湖上小舟,听到的那首哀柔怨怼的“汉宫秋月”!琵琶弹到这等境界,文渊自认绝不会认错,世上再不会再有一样的曲调了。 他奏起当日的“高山流水”,心中满是狂喜:“我以为不能见到那位姑娘了,却不料今日我遇见了。那定是紫缘姑娘,万万不会错的。” 紫缘又坐下了,琵琶声又响了起来,是和琴声一般曲调的“高山流水”。一如泼墨,一如金碧,互相调和,两音浑然一体。全场都愣住了,耳中听到的已不知是琴、是琵琶、还是天籁?
猛听“磅啷”“咚锵”几声,琵琶落在地上,四弦俱断。紫缘脸色苍白,紧咬下唇,远远望着文渊。文渊吃了一惊,琴声止歇,却见紫缘哭叫一声,奔进了后堂,小枫忙关上了门。 众人无不吃惊,叫嚷起来,议论纷纷。朱婆子忙站了出来,堆出一脸笑,道:“哎,各位大爷,咱紫缘今个儿本就身子不好,刚才有些太疲惫了,失了态,请大爷们先回堂上去,让紫缘调养调养……” 众官绅齐叫了起来,但紫缘不接客是说在前头了,也是无法,只得回堂上去,但刚刚的情景甚异,实是令人费解,不知紫缘究竟是怎么了。 人人都回到堂上去了,文渊拿起文武七弦琴,并不走开,怔怔地望着阁门,心中乱成一团:“紫缘姑娘是怎么了?她确实是看着我,怎地眼神里一片哀伤?” 朱婆子见他站着不走,连声催促:“文公子,别在这儿啦……”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文渊向小绑凝望,心中既失落,又不安,走了几步,又即回望。 如此失魂落魄的走到堂上,却不见宋尚谦和张氏兄弟。文渊也不在意,随意坐了张椅子,心道:“紫缘姑娘就是那晚和我对奏曲子的人,绝不会错了,但是她何以有如此举动?”正自胡思乱想,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低声道:“公子!” 文渊回头一看,却是那小丫环小枫。
【 十八 】
文渊见是阁中的小丫环,忽觉一阵心悸,道:“姑娘有事吗?”小枫压低声音道:“紫缘姐姐想见见你,请往这里来。” 文渊一阵惊愕,小枫已快步走开。文渊连忙跟在其后,心道:“紫缘姑娘定然认出我了,却不知邀我过去,所为何来?” 小枫领着文渊悄悄来到结缘阁,见四下无人,上前打开了阁门,细声道:“公子,请!”文渊走进阁中,只见纱幕木案,却不见紫缘。小枫又开了一道小木门,道:“紫缘姐姐在后堂,公子请往这里。” 文渊谢了,走了进去,见那后堂摆设精巧雅洁,似有花香流动,心神一畅。
紫缘已换了一袭淡紫缎纱衫,正低头给琵琶上弦,听得文渊进来,抬头凝望,轻声道:“公子请坐。请教公子尊姓大名?”文渊不敢正视,反而低头一揖,恭而敬之地道:“在下文渊,不知姑娘邀见,却有何事?” 紫缘微微一笑,道:“原来是文公子,请坐这里。小枫,你……你先到外头去罢。”小枫笑嘻嘻地退出堂外,带上了门。 文渊一张小桌旁坐定,一看紫缘,见她一张脸蛋白里透红,长长的睫毛轻轻眨动,神情似乎有些不安,又绝不是害怕,只是静静地不发一言,将琵琶的弦重新安好。文渊不敢妄动,也是不说一句话。 紫缘调好琵琶,轻轻拨了两下弦,望向文渊,轻声道:“那晚在湖上弹琴的人,是你吧?” 文渊道:“是。” 紫缘眼中露出一丝又是兴奋、又是哀伤的神色,低声道:“文公子,你一定很失望吧?” 文渊心中疑惑,道:“姑娘何出此言?” 紫缘绛唇紧闭,良久才道:“公子那时弹的是‘高山流水’,那是俞伯牙见得知音钟子期时所奏……” 文渊说道:“是啊!” 紫缘垂下头去,香肩微颤,竟隐隐发出啜泣声。文渊一慌,连忙走到紫缘身边,道:“紫缘姑娘,你不舒服么?” 紫缘无力地摇摇头,伸手拭去眼泪,仰望文渊,眼中犹带泪光,低声道:“文公子……你是一等的人才,本不该与我这等青楼女子相知……” 文渊连忙摇头,道:“我是什么人才了?紫缘姑娘,你不可妄自菲薄。” 紫缘叹息一声,道:“文公子,我听了你的琴音,又承你帮我脱困,知道你是个光风霁月的男子。小女子无以为报,只好请你过来,再为你弹一曲,之后请你忘记紫缘罢。”
文渊一听,只觉眼前一黑,如同天旋地转,呆了一呆,喃喃道:“忘记……忘记……”只听紫缘摆手轻挥,奏起琵琶,文渊回过神来,叫道:“紫缘姑娘,且慢!”紫缘停下弹奏,直望着文渊。 文渊正颜道:“紫缘姑娘,在下只是仰慕姑娘的音律精湛,当世罕有,希望能与姑娘相交,绝无它图,姑娘尽可放心,在下不会有越轨之行。”紫缘微一垂首,幽幽地道:“小女子这等低贱女子,终究不过是他人玩物,并非怀疑公子品格,只是小女子身处风尘,实在愧于与公子谈琴论乐……”说着似乎又要落下泪来。 文渊恍然大悟,才知紫缘之所以在听到自己琴声后神态大变,弹不完一曲,实是因自伤身世,心觉卑下之故,心中暗思:“紫缘姑娘虽然是名满天下,但毕竟是沦落风尘,并非光彩之事。纵然她心境高洁,旁人又岂能尽知?她会感自惭,是怕我瞧不起她,可是我绝不会的。”心念至此,陡觉胸中一热,说道:“紫缘姑娘,你千万别多虑,姑娘仁善助人,洁身自爱,在下只有钦佩而已。姑娘落入风尘,必有苦衷,然而一个人身份之贵贱,不如品德的高下来得重要。便是青楼史上,也有李娃、梁红玉等女杰,人所共敬。”
紫缘双唇微颤,低声道:“文公子,那是……那是你心地好,可是……”文渊热血上涌,忽然握住紫缘双手,说道:“紫缘姑娘,天下知音难逢,你我既然聚首,何必强分贵贱?我也不过区区凡人,又有如何?” 紫缘身子一颤,脸颊染上绯红,柔声道:“文公子,你……你当真不嫌弃我吗?”文渊喜道:“当然不会!”心头一松,忽觉手中握着软玉温香般的一双小手,连忙放手跳开,叫道:“啊呀!对不住,失礼了,姑娘莫怪。”紫缘拭拭眼泪,微笑道:“不会。” 文渊见她终于重展笑容,心中大喜,说道:“紫缘姑娘,在下再为你奏一曲。” 紫缘抿嘴笑道:“好啊。” 文渊打起精神,取琴而坐,鏦鏦铮铮,曲调奏得轻灵舒缓。紫缘知道文渊有意让自己心情转佳,故而选曲活泼,不禁感激,心道:“上天有灵,让我在屡经劫数之后,能遇此仁人。如果我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会是如何?”
文渊弹完一曲,只见紫缘双肘置几,雪绒似的手掌托着脸蛋,正向自己望来,眼中一片缱绻之意,面带浅笑,心头不由得怦怦跳动,低声道:“紫缘姑娘!” 紫缘眨了两下眼,好似梦中乍醒,突现腼腆之态,笑道:“对不起,我愣住啦。嗯……文公子,你知道我多少事呢?” 文渊搔搔头,歉然道:“不敢相瞒,其实在下今天初次听得姑娘芳名。”紫缘面露娇笑,道:“那你想知道吗?”文渊见她笑容,心神竟有些恍恍惚惚起来,定了定神,心道:“她好不容易开心起来,如果说到什么哀伤的事,却是不妥。” 当下道:“姑娘觉得好的事情,想说的事情,在下自当洗耳恭听。” 紫缘微微一笑,道:“文公子,请你坐过来这里。”文渊连忙起身,坐在紫缘身旁椅上,忽觉心跳陡地快了。在阁中虽也曾与她如此接近,但那时他正和赵平波对立,不曾细觉紫缘。这时和紫缘独处一室,近在数尺之内,似乎闻得她身上有阵阵兰馨幽香,忽然紧张起来,不知是怎样的心情。在他而言,压根儿不觉紫缘是个烟花女子,心中与一般女子一样敬重,这时免不得有些坐立不安。 紫缘却没发觉他神色,低声说道:“我爹爹是襄阳人,四年前,我爹娘带着我来杭州大伯家,遇上了强盗……”文渊听她说话,知道是要说沦落风尘的情由,怕她伤痛,正想阻止,紫缘忽道:“文公子,你说我们是知音吧?我……我要说的事,希望你能听着。”文渊无计,只得道:“好。” 紫缘神色暗了下来,低声道:“那些强盗个个提刀拿枪的,一共有十几人,嗯,是十三人。爹爹又带个朋友,是会些拳脚功夫的,杀死了几个强盗,却没注意背后一刀砍过来……”文渊见她脸色悲苦,心中不忍,说道:“紫缘姑娘……” 紫缘道:“文公子,你让我说罢,否则我也不知要向谁说了。” 她顿了一下,继续道:“一个强盗把我抓住了,上了马便走,那时候我才十四岁,哭啊哭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把我带到一个破屋里,撕破了我的衣服,一个人压了上来,我……”说到此时,脸色现出极哀痛的表情,却没哭出来。文渊想要安慰,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紫缘声如蚊鸣,又道:“后来又有六个强盗回来了,我……我不知道被他们污辱了几次,只觉得很痛,好像在地狱……”文渊紧握双手,极力压抑怒气和哀怜之意,静静听着。
紫缘深深呼吸几下,情绪稍稳,说道:“他们把我卖到这里,就没有再出现过了。朱妈妈看我懂得歌舞,把我当作招牌,待我还不算太苛。逼我接客时,我以死相逼,在房里拿烛台对着咽喉……我……我不想再受到那种事了……” “过了一年,我的名字也有些官绅知道了,渐渐的,来瞧我的人多了起来。我跟朱妈妈说了,无论如何也不陪客过夜的,最多我只弹弹琵琶、琴、筝。那些人知道了,有些还是来逼着,总算还能应付过去。我积下了钱,就找时间分给街上的穷人家……我爹娘都遇害了,我……我也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 “后来的客人们,也知道我不肯卖身,倒还甘心听听琵琶便好。后来……有一个锦衣卫的百户来了,他……他蛮横的很,我没有办法……反……抗……” 文渊咬着牙,低声道:“紫缘姑娘,别说了吧。”紫缘幽幽地道:“已经发生了的事,不如说出来比较舒服些。那一次我痛苦得真想死了,拿着刀子想割手腕,可是小枫发现了,叫了其他姐妹来制止我,我……我哭了好几天吧,后来慢慢好些了,听说那个百户也死了。”文渊道:“这是恶有恶报。” 紫缘低叹一声,说道:“我这个身体,是被弄得很肮脏了,这辈子也没什么指望了。只是有时会看到朱妈妈逼着一个小泵娘,要她出去接客,我不忍心,就跟朱妈妈求情,或偷偷放走她……我实在不想看到……又有像我这样的女子了。”
文渊看着她秀丽的脸庞,那有半分风尘女子的样子?心中暗想:“如果不是那些匪徒行暴,她今日不该是在这里,应该是在闺房里弹弹琵琶,或到山湖之间游赏景致,或和心仪的对象谈笑,像一般的姑娘一样。只是这些人的恶行,就害了一位青春年少的好姑娘,世间之事,如何公道?”想到此处,不觉动了侠义之心,叫道:“紫缘姑娘,你放心,我想法子赎你出来,绝不会让你在这里终老的。” 紫缘眼中闪过一丝讶色,略现喜悦之情,但转眼便过,摇头道:“那不成的,朱妈妈不许的。”文渊道:“要很多银子吗?”紫缘道:“以前也有人想买我回去,开价到一万两银……朱妈妈说什么也不答应,而且我也不想跟他回去。”文渊奇道:“为什么?” 紫缘道:“出得起这么高价的,都是些高官富豪,要说到人品,未必好到哪里去,只怕是另一个虎口。至于文公子你……”一句话说不完,低下头去。 文渊忙道:“在下只是想赎姑娘出来,并无强占姑娘之意。”紫缘微笑道:“文公子侠义心肠,小女子好生感激,其实就算你……”脸上忽然红了,低声道:“你要我陪着你,我又能说什么?我们是……是……知音嘛。” 文渊看着她含羞带怯,不由得有些不知所措,忙转移话题,说道:“朱妈妈要多少银两?”紫缘叹道:“有我在这里,她不怕没有银两赚,怎么肯让我走?” 文渊怒道:“这老鸨可恶!” 紫缘轻轻舒了口气,道:“文公子,你别太劳神啦,辛苦你听了小女子说了这么多话,请用杯茶罢。”说着倒了杯茶。文渊谢过,道:“可叹不知如何帮姑娘脱离此地。”忽然想到她那曲“汉宫秋月”的凄婉清音,此时体会得分外清晰,信手一拨琴弦,不知不觉,便是“汉宫秋月”的几个音。 忽然一双手搭在他的手上,十指对正十指,轻轻拨动起来。文渊微微一怔,手指随紫缘而抚弦,奏起了“汉宫秋月”。紫缘依在他身边,两只柔荑小手贴着他手背,四手融成一双,竟弹奏得流畅无比。两人一时间心意互通,更无半分滞碍。 紫缘突然停手不弹,轻笑道:“不行,这不对。”文渊也是一笑,说道:“我们这‘汉宫秋月’,未免弹得太愉快了。”紫缘轻声道:“是啊,我……我现在……好轻松。”娇躯软软的靠在文渊肩上,文渊不自觉地伸臂,将紫缘搂在怀里。
一阵风吹进窗来,几上烛光摇动。紫缘星眸朦胧,轻轻说道:“文公子,你……你想怎么样?”文渊陡然惊醒,连忙轻轻放开紫缘,显得极是惭愧,道:“对不起,我……呃……实在对不起。”紫缘见他这般惶急,忍不住噗哧一笑,道:“对不起什么?”文渊道:“我不该冒犯了姑娘身子。”紫缘脸色娇羞,道:“我没怪你嘛。” 文渊脑中微微晕眩,看着眼前这个柔弱不堪的姑娘谈笑自若,一时意乱情迷,喃喃道:“子曰:‘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果然一点不错。”紫缘微笑道:“原来公子不止琴艺超群,还饱读诗书。”文渊有些不好意思,道:“倒也不见得。”忽听旁边一声轻笑,似是女子口音。 紫缘和文渊都是一怔,堂上明明只有彼此两人,这一笑声却是谁所发? 紫缘道:“小枫,是你吗?”却无回应。 文渊眼光回扫周遭,隐然发现一方白屏风后有个怪影,因天色暗了,烛光透过纸屏,这才显得清楚,白日却难以发现。文渊不动声色,道:“紫缘姑娘,看来不是小枫姑娘,还有谁会来这里吗?”紫缘沉吟道:“应该没有了。” 文渊道:“这就奇怪了……”说着身形飞闪,抢到屏风之前,一掌将屏风推开一边。陡然间银芒闪现,文渊眼前掠过一道剑光,险是极险,却也未中,一看清楚,乃是两个俊秀少年躲在屏风后,一人手中持了把短剑。 文渊退身凝气,道:“两位是……”定睛一看,忽然说不下去。那手持短剑的少年嘻嘻一笑,说道:“喂,你可别说认不出我们了!”另一人神色尴尬,站开一旁。
紫缘见两个少年躲在自己房里,固然惊讶,文渊却更加错愕。这两人若说是男子,未免俊雅得过了火,一个眼光灵动,一个娇美俏丽,竟是华瑄和小慕容。 虽然穿了男装,但未经易容,任谁也瞧得出是两个小泵娘。文渊万万料不到两女在此出现,而此处还是妓院之中,实是匪夷所思,不知如何开口。
【 十九 】
紫缘微笑道:“文公子,这两位是你的朋友吗?”文渊道:“是,这是我师妹华瑄,这一位……”小慕容一收短剑,笑道:“我叫小慕容,可跟这家伙一点关系也搭不上。” 文渊道:“师妹,慕容姑娘,你们怎么会来这里?”华瑄一指小慕容,道:“我跟慕容姐姐看到赵平波那个恶贼,一路跟着他到了这里,慕容姐姐说,女孩子到这里不好,所以要换装。” 文渊一看两人打扮,小慕容倒还勉勉强强有些样子,华瑄却压根儿没半分男子气韵,不禁失笑道:“我瞧也差不多。结果呢?你们把那赵平波怎么了?”小慕容笑道:“还没去收拾呢,在那之前,我们见到了一个多管闲事的家伙,被这位紫缘姐邀来作客,就先跑过来瞧瞧。”说着向文渊眨眨眼,颇有取笑之意。
却原来两女乔装进了水燕楼,暗中跟在赵平波等人周遭,一路到了结缘阁,自也见着了赵平波冒犯紫缘、文渊出手的情况,及到紫缘奔入阁中,小慕容好奇心起,遂与华瑄潜入后堂探看。以两女的武功,紫缘自然难以发觉,文渊一直只注意紫缘,若非华瑄不小心笑了一声,只怕也查觉不出。 文渊神色忸怩,道:“你们躲在这儿多久啦?”小慕容笑道:“不多不少,那小丫头一出去,咱们便溜进来,就比你早到这一点,占不了你多少便宜。”紫缘微笑道:“真好本事。”小慕容笑道:“哎呀,可不敢当!” 华瑄似乎有些没精打采,说道:“慕容姐姐,我们先走罢,文师兄这里有事,就我们去对付那个恶贼吧。”小慕容抿着嘴瞧着华瑄,笑道:“怎么不拉你文师兄去啊?”华瑄低声道:“算了。”小慕容笑吟吟地道:“哎呀,妹子,你喝醋吗?” 这话一出,倒有两个人同时脸红,文渊作声不得,华瑄一急,叫道:“什么啊?”拉了小慕容要往外走,小慕容却笑嘻嘻地定着不动。 紫缘面露微笑,道:“文公子,你还是先跟这两位去吧,日后自有相见之期。” 文渊一怔,道:“紫缘姑娘,那你……”紫缘轻轻推了他背后一下,笑道:“我总之是在这里,你怕我飞上天不成?去吧!” 华瑄和小慕容也都听到了紫缘的前事,同为女流,同仇敌忾,自生怜悯之心。只听华瑄柔声道:“紫缘姐姐,你很了不起,你……你要多加油啊。”紫缘微笑道:“多谢了。” 文渊背起文武七弦琴,低声道:“紫缘姑娘,我明天再来看你。”紫缘露出淡淡的欣喜之色,只道:“你还有事,快去吧!”文渊点点头,和华瑄、小慕容出了结缘阁。
三人回到水燕楼堂前,却四下寻不着靖威王府诸人。找来朱婆子一问,才知赵平波等已先离去,明日还要来找紫缘。三人稍加商议,文渊道:“既是如此,明天咱们再来。”小慕容笑道:“今天想法子问到他住处,直接追去动手,岂不是好?你明天要来,该是另有所图。”文渊否认不得,笑道:“就算是吧。”天色已暗,三人遂先回到客店中。 一路上,华瑄总是提不起精神,不说几句话,小慕容却有意无意地不断调侃文渊,弄得文渊啼笑皆非。三人想到紫缘,心中各有一番喟叹,却又不尽相同了。
这夜文渊依旧睡在地上,倒也已习惯了。梦中似乎听到一阵叮咚乐音,远远瞧见紫缘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中弹着琵琶,低眉信手而奏,只是迷迷蒙蒙,看不真切。 就这样梦着,文渊睡得不沉,醒了过来,正是三更半夜,清风入窗。文渊闭目再睡,总是梦得一阵,又转醒过来,心道:“这么梦下去,今晚也不必睡了。” 正想起身盘坐,藉以收敛杂念,忽听一声极轻的风声,似有什么东西出了窗去。 文渊翻起身来,只见华瑄好好地睡在床上,却不见了小慕容。文渊大疑,拿了身边长剑,开窗看去,远远见到小慕容的身影翻墙而出。 文渊心道:“当此身夜,慕容姑娘到哪里去?”心中疑惑,紧跟着追将上去。小慕容身法虽快,却似乎未出全力,文渊加快脚步,暗中遥遥跟着。 小慕容身影飘忽,不多时来到一处林中,忽然缓下脚步,似乎犹豫着什么。文渊自也放缓步伐,潜观小慕容动静。小慕容慢了片刻,又即加快身法,文渊紧紧追上。小慕容左弯右拐,却来到了水燕楼。 小慕容一个起落,翻过墙去,文渊跟着过了墙,心道:“慕容姑娘莫不是来找紫缘姑娘?可又有什么事?”只见小慕容身影一闪,窜进一间屋里。 文渊侧身在窗边暗窥,房中床上似乎睡着什么人,小慕容短剑在手,轻轻走到床边。文渊心中一惊,暗道:“慕容姑娘要杀这人么?这人不知是好是歹,但我既然见到,便得先弄清楚,不能让慕容姑娘就这么下手。”想着便按住剑柄,一见小慕容落剑,便要先制止她。
小慕容左手陡然探出,一把将那人拉下床来,短剑抵在那人喉间,沉声喝道:“不许出声!”文渊一见那人,是个肥矮老妇,却是那朱婆子。朱婆子正睡得好觉,忽然被人惊醒,才要大叫,又是利刃加身,只惊的魂不附体,牙齿格格直响。 小慕容语带威吓,低声道:“我问你,这里赎一个姑娘要多少银两?” 朱婆子动也不敢动,颤声答道:“什什……什么?哪哪……哪一个个……姑娘?”小慕容道:“今天生日的那个紫缘,你要多少银子才放人?”朱婆子本要摇头,却怕头一动,正把脖子往剑上凑,便只道:“紫紫……紫缘她……她……” 小慕容低声喝道:“快说!一万两?十万两?你开个价出来,姑娘定会如数给你,别吞吞吐吐,惹得姑娘发火,我砍了你这脑袋瓜子!”说着短剑在朱婆子面子一晃。
文渊见小慕容竟有救紫缘出来之意,心中大喜,心道:“慕容姑娘如此好义,当真难得可贵,只不知这朱婆子放不放紫缘姑娘?照紫缘姑娘所说,这朱婆子是不可能放她的。” 而听朱婆子愁眉苦脸地道:“姑……姑娘,这不成哪,紫缘她……”小慕容怒道:“你快说成不成?说啊!”只逼得朱婆子唉声叹气,道:“紫缘她……已经被别人买走啦,没几天就要走啦!” 此言一出,文渊和小慕容都是脸色大变。小慕容喝道:“胡说!紫缘姑娘谁也不肯跟,你敢骗本姑娘,先剁掉你一条膀子!”朱婆子吓得大惊失色,忙道:“没没……没有,是真的!”小慕容怒道:“真的?你倒说说,是什么人?”朱婆子道:“是……是靖威王赵王爷的世子。” 文渊心中一凉,想起赵平波的行迳,暗道:“这人品性不端,竟还想强夺紫缘姑娘!”小慕容一呆,又即喝道:“他出了多少银两?本姑娘追加三倍,不能把紫缘姑娘给他!”朱婆子忙道:“不不,不行……他……他……如果不交出紫缘,赵世子要把咱这水燕楼拆了,咱们都要送去砍头的。” 文渊听得暗怒,心道:“这赵平波这般横!朱婆子不敢跟王府作对,我可不能让紫缘姑娘又沦于人手,非想法子不可。”
只听小慕容连番逼问,朱婆子命在她手上,不敢隐瞒,将赵平波的图谋一一道出。赵平波贪花好色,离开了结缘阁,却如何能放弃紫缘这等佳人?便找了朱婆子,要她在三天内准备好,便派人来接紫缘,并赐以大笔金银,否则水燕楼上下诸人一齐抄斩,紫缘自然还是要夺去的。朱婆子虽然不甘,又如何敢反抗?倘若告诉紫缘,紫缘定然不允,因而也不跟旁人说,只等赵平波派人来接,再硬把紫缘推去。 小慕容问了个清楚,说道:“今天这事,你不得向别人说起,假如有人知道我来了此处,你就买好棺材等着罢!”朱婆子忙道:“不敢,绝对不说!”小慕容哼了一声,打中朱婆子昏穴,将她丢回床上,自窗口逸去。文渊躲得迅捷,没给发觉,小慕容一过,便跟了上去,心中暗自思索:“只有三日,该如何救得紫缘姑娘?明抢是不妥,赎身也已经不行,只有从赵平波那里下手,断不能让他害了紫缘姑娘。”
夜幕之下,小慕容向市镇外直奔,竟不是回客店去。文渊不知她还有什么事,一路跟去,这次小慕容却到了一间破庙前,文渊看得分明,正是当日他救小慕容后来到的破庙。 小慕容掏出一个金属小避,似乎在哪里按了一下,那小避直飞上天,“澎”地炸开,变作小小一团碧芒,似是夜空一颗绿星,随即消失。文渊暗道:“这定是慕容姑娘联络他人的讯号,只不知是谁。”转念一想:“多半是她兄长大慕容了。”小慕容站在原地,似在等着什么人,晚风动其衣袂,树叶也沙沙作响。 过了许久,并未有人来到,小慕容脸现失望神色,叹了口气,往庙里走去。 文渊悄悄往庙中瞄去,只见小慕容坐在墙边,双手抱膝,微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神情。 小慕容坐了一下,又站起身来,背心往墙一倚,一头长发摆了摆,双手相握,抬头望着庙顶。四下仅闻风动树梢之声,更无声息。文渊远远看着小慕容,竟见她脸上神态颇有寂寥之意,不由得怔了一怔。
忽听小慕容低声道:“你放心,绝不会让紫缘姑娘落在那个王八蛋手里的。” 文渊一惊,心中暗道:“还是给她发觉了。”正要走出,又觉不像,耳听小慕容又叹了口气,幽幽地道:“我干嘛要帮你?我……我真是傻瓜。”文渊见她似是自言自语,踏出一半的右脚又收了回来。又听小慕容低声道:“这里一个师妹,那里又一个姑娘……你到底要谁啊?再有别的,我真的就不管你啦。”文渊怦然心跳,心道:“慕容姑娘在说我吗?” 小慕容静了半晌,轻轻叹息,喃喃道:“你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上吧?我啊……我这个小魔头、妖女……”忽然嘴角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轻声说道:“可是你还是救我啊,你……多少有一点在意我吧?就算比不上她们……一点点也好……” 文渊越听越是惊讶,却听小慕容又是一声叹气,轻声道:“你有这样可爱的师妹,又跟紫缘姑娘这么谈得来,我……我本来是不指望什么了。”
一时之间,文渊只觉气也透不过来,不知如何是好。小慕容这一片倾慕之言,虽不是对着他说,却也并无差异,心中真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小慕容落寞地笑了笑,低声道:“等紫缘姑娘没事了,我一定要走啦,你啊……有了两个好姑娘陪着,该心满意足了吧?那时候就没有我在那里成天作弄你啦,你会过的很好吧?不过……我会记着你的……文渊、文渊、文渊……” 小慕容轻轻念着,忽觉庙门多了个身影,心道:“是大哥来啦。”一看之下,竟是文渊,正凝望着自己,眼神极是温和。小慕容“啊呀”惊呼一声,两只眼睛眨也不眨,一时之间全身僵硬,羞的脸上发热,一颗心简直要蹦了出来。文渊心里也是一片混乱,听得小慕容要走,不自觉站了出来,心中只转着一个念头:“不能那样!” 庙门内外,两人相对,谁也说不出话来,只是互相凝视。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