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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来走去       
走来走去
作者:刀锋之吻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4-7-9

 

    那也许是1994年,也许是更早或更晚的某一年,我无法确切地记起——该死的健忘症折磨着我。在我现在混乱的叙述中,我无法表达得更清楚。我不得不借助于日记的记载。

    那本粉红色的日记本,我把它翻到了我现在需要记起的年份,却有许多地方不知怎么霉黄得令我大惊失色不堪入目,就象被岁月的车轮碾成了单薄的尸体,面目全非,还散着一种刺鼻的怪味道。其余的页张,一部分字迹浸散、模糊不清无法辨认,还有些完好的却是大片大片的空白,使我如坠云雾飘摇恍惚。
   
当我的叙述从那段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的日月里出逃,并庆祝它那没有掌声和喝彩的成功时,我的健忘症得到了无药下症的医治。但我知道,这并不是最彻底的、连根拔起的医治,因为这并不能阻止我继续健忘、恍惚记起或继续出逃。

    我在城市里居无定所,经常都要因为内心的厌倦、房东的见利忘义或坐地起价等各种原因在城市里搬来搬去。也许就是那段日月,它已过去,它一点都显不出有多么重要似地悄悄过去,这使得我徒劳的记忆,就象一个垂头丧气的阳萎患者,偷偷地悲哀,暗自里伤感或伤痛。
   
在我业已健忘和萎缩的记忆里,一个假设的年份,那个夏日夜晚假设的酷热难耐中,虚无的窗户悄然洞开,没有一丝风。我的城市,它屹立在这样的夜晚,它咆哮了一天,它还在这样的夜晚里伸着黑漆漆的舌头继续喘着粗气!

    隔壁出租房里的小姐——那个有着几分姿色的娼妇在进行肮脏的淫乐时发出的惊天动地的叫喊和呻吟,扰得我心神不宁,全身直冒虚汗。我所假设的这栋陈旧的楼房——作为城市变迁的最后遗留物,在我搬来之前,它的设计者在十几年前显然没有考虑到多年以后有人在他的“作品”里所制造的扰民的淫乐,而完全忽略了隔音效果。作为一个单身男人,这样的声音残酷地打击着我脆弱的听觉,我的耳膜急需得到拯救。我不能无动于衷。我穿着一条短裤,似一条发情的公狗,浑身汗浸浸地在地板上转着圈儿。我那埋葬(决不埋藏)在短裤里的器官,不可救药地尖锐地期待拯救。我无法拯救。我知道,暗地里它在怎样地瞪着眼睛怎样思索着、向往着如何沉沦和堕落。我厌恶透了,但我无丝毫办法。对此,我有十足的理由愤怒,或象白天的城市那样去咆哮。

    我想用双拳重擂墙壁,将墙壁擂出两个散射秘密就象散射阳光的洞来。我想重擂墙壁,将拳头擂出血来,将白森森的骨头擂出皮肉的埋葬来。但也就那么几秒,我便改变了主意,我有点心虚和不能确定:谁知道我重擂墙壁的声音对那对狗男女来说不会演变为鼓点激进的伴奏呢?(哈哈哈)那他们将会更加幸灾乐祸地勇往直前,我的伤痛又何必呢?

    我开始为自己庆幸。冷静了几分钟,心中升腾起宽容和忍受,似一个凯旋的战士在自己的阵地上树起鲜艳的旗帜。
   
在这之后,旗帜被虚无的街风狂乱地撕成几绺,我的脑袋在沉寂中卑鄙地起了变化。我甚至动了想去窃听的念头:将耳朵卑贱地贴近正在淫乱颤栗的墙壁,听听那娼妇低声道出的淫猥之辞或她在淫乐的顶峰时要求他所做的反常行为的细节。

    在我假想的卑贱想法实施之前,我对目前的处境做了五秒钟的思考。我不能去做。虽然我卑贱地想了但我不能卑贱地去做。因为轻率地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不可能最彻底地拯救我。
   
我以极快的速度扒掉了短裤,将自己扒出一个裸体。我直挺挺地庆幸我的尖锐依旧,我带着它们(它和它的尖锐)冲进卫生间,几盆凉水从头倾泻而下。哗!哗!哗!
   
重新套上衣裤。我想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出逃。从这间屋子里出逃,从这样的声音中出逃!从身体的无法拯救中出逃,从我的假设中出逃!从我的健忘以及这混乱的叙述中出逃!

    出门之前,我扫了眼那栋开着的窗户。那窗户的深远处——我即将到达的地方,黑色的夜幕上我看到了自己很忧郁的样子。我撇嘴一笑,重重地摔了门。这算是微笑着的、愤怒的回击!
   
那也许就是昨天的事情啊……我开始在这样的夜晚出逃。
   
在我脑海的假象中,曾经有一个邻居。他的亲人在我的假设中曾经都一个个悄然死去。他的房子曾经在我空荡荡的假设中落满灰尘。如果他的孤独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假设的真实,那么,他在我脑海中曾经的存在,越过我业已健忘和萎缩的记忆,就象从盐湖中析出的盐那样苍白而清晰。

    就这样,在我未从那里搬离之前,我看见了他——我那位苍白的邻居。
   
我们年龄相仿。若不是因为我的健忘,若不是因为我习惯了在城市里搬来搬去,那么我们后来应该能成为烟头和烟灰那样的朋友。
   
是的,我们曾经是朋友。

    他似乎也是一个很善于健忘的人。之所以健忘,是因为他从来不屑于记住什么。在我与他的相邻之初,很多个早晨,就在太阳高高在上的那个时刻,穿透墙壁,我听到他打开防盗门的声音。我在我的屋里,听到别人开门即将离去的声音总能不由自主地吸引我。这个怪癖用鞭子抽赶着我几步窜至我的门背后。透过猫眼,我看见他鸡蛋形状的脸庞上插着一枝变形的烟卷。大多时侯,他在烟雾腾腾中面无表情。之后,楼道里疲疲塌塌地响过一阵脚步声,他就神出鬼没地下楼不见了。我的楼道,我的门前,沉寂上一两天或更多天,在某个黄昏、某个将至的冷漠的城市夜晚、子夜时分或某个未来临的黎明之前,我在无眠的梦中静猫般地竖起耳朵,窸窸窣窣地听见他用钥匙探寻着锁孔——他又不明不白地回来!

    城市,我的城市,我从来都未对它如此陌生过。我徒步出逃在我夜晚的城市里。
   
但,也许在我的健忘中,在我现在混乱的叙述和假设中,那只是另一座城市,别人的城市。在我的或别人的另一座城市里出逃,我有没有诀别式的悲壮呢?
   
谁知道呢。
   
城市做为文明世界中坚强屹立着的和无限扩张着的符号,谁知道城市甲和城市乙在本质上有什么最根本的区别呢?

    城市夏夜的温度一夜比一夜高。在我假想的出逃夜晚,我徒步在街灯一片又一片恍惚的橙色光里。走出了一片,又走进了一片,无穷尽的“走出”迎接无穷尽的“走进”。趋光的莹虫时而惨烈地撞击我的脸,它们在光的喇叭形状的倾泻里乱哄哄地舞作一团。我体内微笑的、愤怒的火已逐渐冷却,为着进一步的悄然退潮。但身上却汗腻一片,似乎有无数个爬虫在缓缓蠕动,使我奇痒难敌,觉出了浑身活得如此不自在。

    衣服被粘结在身上,如同一层多余的皮肤,无时不在地往外散着酸臭。我厌恶透顶。我想立刻剥掉它,把它抛向高远的夜空,就象随手剥掉的蛋壳,并剥出一个光溜溜的夜行者来。可这样的事情只有在屋里、在厕所里或澡堂里才能干,若在大街上、在大庭广众或众目睽睽下轻易地干了,难免会引起一些恐慌、惹出一些乱子来。

    那么,怎么办呢?出逃的夜晚,我知道我的内心有着许多东西需要解决。怎么解决呢?在这样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夜晚,我的口袋里只揣着羞怯的五十块钱,这几乎是我两天的生活费。可以想象,口袋里穷酸的只有五十块钱的一个家伙、城市的夜行者,这样五彩缤纷灯火辉煌的夜晚——有什么事情适合他干呢?就算是逃得很累了,打个车兜上一圈,那也是去路茫茫,归路无多。想想我的城市,这样美好的夜晚,霓虹闪烁,歌舞升平,那许多暗所未关严的门缝间飘荡而来的——那美酒、那咖啡,那职业女郎的迷醉,我那羞怯的五十块钱,我那快被汗水浸臭的五十块钱,实在是有愧于它(她)们。

   
我想,在这羞愧难耐的屈辱中,没什么事情适合我干。轻易地去干了,难免自取其辱。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城市,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走来走去。
   
走来走去。
   
是的,我在我的城市里走来走去。
   
但,我相信,就在那个我所假想的出逃夜晚,除过“走来走去”这件不太费力的事情外,我的内心一定还在急切地想着干点别的什么事情,一定还有些别的什么东西在等待着我去解决,或象个猎人式的想猎获点什么,或象个猎物式地逃避着被什么猎获………
   
那会是什么呢?

    回来之后,他在屋里干什么呢?
   
被他窸窣的声音彻底惊醒后,我再也无法入睡。我心虚起来,心里被什么搅动着不确定起来。我翻下床,忍不住趴在猫眼上向外张望。借着楼道暗黑的光,我看到他的防盗门向外鼓鼓地突凸着,仿佛一个没有五官和手脚的孕妇,阴暗地挺着钢铁的肚皮。
   
许多次了,很多天了,他就那样面无表情地插着烟卷,神出鬼没地出去,不明不白地回来。这使我搞不清他究竟是做什么的、是个什么人。
   
他是个什么人呢?

    后来我们终于有机会在我假想的楼道里照面,并在各自心情好的情况下,互相打个招呼,说上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这样,在我健忘的假设中,我们渐渐熟悉起来,并熟悉到互相邀请对方在自己的屋子里参观、指指点点或走来走去。
   
我们,当我们处于熟人与朋友的那个临界状态时,我曾不止一次忍不住地向他表露过我对他的关心。
   
我问:你究竟是做什么的?
   
我问,你经常神出鬼没在什么地方?
   
我问,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或什么玩意儿?

    他对此的态度宛若一滩烂泥,稀哩哗啦得不甚明朗。他大多带着那种临界状态的笑容,在我不厌其烦的探询中晃动脑袋,从上衣口袋的烟盒里摸索出一根烟来,顺势插在我的嘴里,并用火机叭地为我点着,让烟雾充满我的胸膛和口腔,使我说不出话来,说出来的只是满嘴满屋子的烟雾迷离。

    时间被我扣上假想的面罩,以分秒为单位,嘀嘀嗒嗒地迈着假想的步子,步履匆匆地走过了假想的三个月。
   
在健忘中,过了这假想的三个月,我和他——我那不明身份的邻居,我们顺理成章、稀里胡涂地做起了关系不错的那种朋友。
   
我对他的关心以及我们互相的关心,随着距离的缩短而起了另外的变化。我猛得就失却了对“他是什么”的热情和兴趣。我们只管做烂泥式的朋友就是了,还有什么值得关心、值得询问、值得记忆和遗忘呢?由我们感受而来,那些反正都挺没劲的!
   
我们是一对热衷于健忘的朋友。我们经常忘了自己或对方是谁,忘了昨夜去了哪里、都干了些什么,并忘记我们是否心存伤痛或不安并不愿强迫自己记起。我们不屑于记住什么。

    他偶尔会面无表情地问我:你知道我昨夜是几点钟回来的吗?
   
我说:我不知道你几点钟回来,就象不知道你几点钟出去。
   
我们就这样在心里暗自地动荡不安起来。
   
在那动荡不安的内心深处,我们想干点别的什么——那足以激荡我们、使我们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燃烧起来的别处的生活……
   
那究竟是什么呢?

    我现在又想记起那个假想的年份来。那似乎是一片已久远了的模糊印记,就象隔音效果极差的墙壁上残留的一抹肮脏而暗红的蚊子血,远逝在我由健忘和假想组构而成的记忆里,远逝在我的城市——出逃的夜晚。

    在街灯明暗的错落中,走着走着,我就不可一世地恍惚起来。我究竟要去一个什么地方呢?我的眼神像得了狂犬病似地开始涣散。我甚至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逍遥自在而又心存不甘地在这夜街上逛荡。偶尔瞟着迎面走来的妇女或姑娘,在内心品评着她们的美貌或丑陋,并对她们的衣装打扮作出自己的分析,进而折射她们在白天、在其它夜晚其它地方的生活和行为。我甚至有几次强压住了想上去和她们搭讪的念头。她们似乎老远就能嗅出我心中还未定型的猎狗气息,五步之外就远远避开。

    她们先后都走过去了。我突然就感谢起她们来了。我扭过头对她们的模糊背影注视片刻,她们在走过很远了还警觉地回头。这使我感谢她们——她们的规避和紧张地回头,引导我确定我那恍惚焦灼的内心。

    夜不可抵挡地深沉起来。最好不要碰见一个什么熟人吧,不然,对于我这深更半夜幽灵般的游荡,给他眼中造成的惊诧,以及面对他那不明目的的热情,或不怀好意的、对于时刻隐藏起来的真相的探询,我该是怎样的一脸窘相语无伦次、支支吾吾着该做出怎样合理的回答和解释呢?

    我审视自己。我的身上确实背着篡改真相的重大嫌疑。那暗处的眼睛,紧闭的门户,抽屉、撬痕犹在的保险柜,街边的野狗或宠物呲牙咧嘴浸浸入味舔食的呕吐物,床板和叫喊和呻吟的蝉联,钞票卷成卷儿塞进女人的胸罩或内裤,肉体和性交和金钱和权力互相讨价还价之后的批发或零售………这暗处的真相,让我假想一生也过犹不及的真相,它一次次地戏谑着老狗般的面孔,趴在玻璃上,将传票隔着窗户塞进来——关于我篡改真相的重大嫌疑,限定日期,传我上堂!

    内心的恐惧使我不敢再置身于街灯下的出逃。有人出逃,就肯定有什么在追踪!我将身体移至到暗处,移到无光的墙角,顺着空无一切的指引,缩手缩脚,畏首畏尾。

    在暗处,虽然放不开手脚,但我不由得更加警觉。出逃方向的含糊、不确定性,拓开了自由空间。那亮着光的地方与我所行走的暗处,互相威逼,互相的界限分明。明虚暗实的戏谑、威逼当中,仿佛有一根滋射药液的针剂,狠命地扎进我的皮肉,使我在痉挛和颤栗中,成功地完成了阴冷的角色置换。
   
我在出逃。

    我想到了跟踪。
   
前面二十米开外,路灯下身姿摇曳、飘袅而动,边走边对着手机说话的性感女人,我在她身后墙角的暗处,那不远不近的距离,我盯上了她。
   
“跟踪她,如何呢?”
   
幽灵般的出逃者——不明目的的密探。不由得,我加紧了暗处的步伐。

    楼上楼下的人们,我和我的邻居朋友对他们是何等的陌生呢?在我未从那里搬离之前,我差不多住了有一年多吧。我问我行踪不定、一脸倦容的邻居朋友:你在这里住了有多长时间?他眯着眼睛,似乎是追忆的样子。他说:我记不起来了,好像从记事起我就住在这里。
   
“我们是真正熟悉的吗?”我又问他。
   
他神经质地翕动鼻翼,微朦双目,如同就犯于毒瘾的瘾君子,对于我的问题不屑于倾听也不屑于回答。这丝毫不能触动我,就象我无法触动周围的人群。
   
我对他已习以为常,就象冷漠的人群对冷漠的习以为常。但生活总会以它自己的方式使我们有所发现——惯常里的蛛丝马迹:比如他屋里虚空难耐的孤独气息、尸骨未寒的酒瓶碎片、裹着精液的避孕套、床单上没有清理干净的脏渍……我发现了他的信仰,他那没有信仰的信仰,那在其它地方也许被他津津乐道的信仰:热爱城市热爱自我分离的迷醉并同时热爱女人。
   
对此我不容自己质疑,因为我还发现了它所具有的代表性。

    在好几个失却激情的夜晚,我突然被自己的发现折腾得兴奋不已。我想把这个惊人的发现告诉我那神出鬼没不明不白的邻居——做为朋友,我想他是浑噩恍惚的,他在耗费着自己。

    已有三天没见他的人影了。我一次又一次地竖起耳朵谛听,一次又一次地趴在猫眼上向外观望。三天三夜胀塞胸臆却无从呕吐的兴奋和内在空虚,使我不敢确定他的“回来”,就象从未确定过他的“出去”。我担心自己因为精疲力竭的悄然昏睡而造成对他“回来”的错失——在三天后一个假想的、月色如修女般疯狂的夜晚,我一根一根地吸着烟,忽明忽暗地蜷坐于他的门前,等待他的脚步声在楼道里突然疲沓地响起,等待着我急欲告诉他的一切。

    楼道昏黄的灯光像得了肝炎似地贴在脏迹斑斑的墙皮上。
   
楼道里先后上去了两(三)个人,中间相隔约有四十分钟的时间。那个先走进来的男人——也许是住在五楼或六楼的家伙,听到他从楼道口走进、一级一级上楼的声音,让我误认为是我苦等的邻居朋友。由于激动,我霍地站了起来。在二楼和三楼交界的平台处,隔着几级台阶,可怜的家伙他看见了高高在上的我。看样子把他吓坏了。他本能地向后紧缩了两步靠着墙,像是碰到了猛兽似的,惊魂未定地和我对视僵持。我不想作出任何表示。我重新蜷坐。他似乎舒了口气,下定决心壮着胆,像猴子先人似地几步窜上楼去。

    四十分钟后的那个女人,她看见我的时候,在那平台处畏缩了一秒钟,便风驰电掣地撒腿向楼下笃笃笃地逃去,险些栽倒。她在楼门外面不知向哪个窗户颤栗着尖叫:XXX,你快下来,楼道里有人,我怕!一两分钟后,不知几楼的一声门响——钢铁撞击钢铁的声音。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一溜小跑而下。经过我身边时,他怒视了我一眼。楼门外,他们小声嘀咕了几句什么。沉寂了一会儿,他们搀扶着上楼。再次经过我身边时,那男人的左侧袖管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
   
我分明看见了一把寒光四射的刀子!

    我基本上保持着和她约有20米的距离。
   
在路灯恍惚的光晕里,她走路的姿势优美极了,使我在暗处的眼睛竟迷恋着有几分酸楚。我竟为我的跟踪和酸楚感动起来。她一直不停地对着手机说着什么,声音很低,仿佛夜鸟的低鸣。我想听清她究竟在说些什么,有几次我甚至放慢脚步,压住呼吸,将手掌弯在耳廓上力图扩大听觉范围,但始终无济于事。偶尔听到被她遗落飘荡过来的几个独立词藻,却如断了线滚远的珠子,无法串起,无法掌握她那“说着什么”的关键。

    她丝毫没有警觉到自己已被跟踪。从她的背影远远看去,她说话时的情绪状态似乎控制着她走路的节奏,时快时慢,时缓时急。偶尔她会停下,似乎异常激动和愤怒,在原地不自主地转着圈,使我能看到她面孔美丽的模糊轮廓。她急躁地把手机在左右耳边调来换去,情绪高涨时,她弯下腰压制着声音对着手机和大地低吼,发丝密密匝匝地垂落成不规则的丝网,禁锢她的脑袋和脸庞。
   
我在暗处,兴致陡增。
   
她究竟在说什么呢?
   
有那么几秒钟,我甚至怀疑她是个自恋狂,只是在对着手机做着虚无的倾诉——手机里并不存在一个确实的交谈对象。她只是自己说给自己、自己表演给自己而已。
   
但事实上,她所有的背影表现,看上去更像一个没有喝醉的女人。

    想听清楚她在说些什么的想法,就象一瓶酒精在我的胸膛里被突然点燃,使我火烧火燎地心焦起来。我加快步伐,一步赶着一步,在暗处一米一米地缩短于她之间的距离,缩短我的跟踪,缩短“说”与“听”的裂缝,缩短暗处的眼睛与真相之间的那道神秘叵测的鸿沟。
   
我离她近了。
   
明与暗的距离近了。
   
我离我想听到的真相近了。

    但,我忽视了我所行走的暗处,眼睛在适应中也同时被蒙蔽,我的行走忽视了不知深浅的脚下——一堆卑鄙而肮脏的建筑垃圾使了个绊子,将我绊到,弄出了很大声响,扑咚——就象从半空中抛下了一具尸体。
   
我完啦,我趴到在了垃圾堆上!
   
她终于被警觉!我趴在垃圾堆上紧张地注视她。

    她停下脚步转身张望,手机还贴在被发丝隐藏着的耳朵上,嘴巴半张着,仿佛一句没说完的话被一刀斩为两半:一半被风飘走、被空气和手机传送,另一半涡旋在半张着的嘴里凝固,伺机冲出并向着另一半追赶、相牵相连着蜕变为话语的堕落群体。
   
我离她太近了——四五米的距离。我生怕她发现我。我趴在垃圾堆上一动不敢动。尘土呛人的气息及其它酸败的味道差点让我窒息、让我咳嗽起来。
   
还好,她没发现什么异常。她重新转过身,却没有继续行走,站在原地,背影微微颤栗,似乎在心里蕴藏着剧烈强大的慌乱和不安。

    我终于可以听清她说的一字一句了。
   
她低沉如母狮般地对着手机发出了最后一道通牒:“李扬,你他妈的给我听着,别以为把我搞烦了你就可以躲掉,没那么便宜!我已离婚,我豁出去了,我限你在十天内离完婚来见我,不然,咱们走着瞧!”
   
她气咻咻地“啪”上手机盖子,恨恨地甩了头发,象要甩掉一个多余的东西似的。一辆如野马般的出租车被她拦住。她向着夜的深处疾驶而去。

    天快亮的时候,他象受了棍棒之灾的狗,东摇西晃疲疲沓沓地回来。他看见我蜷在他的门前,就象没看见似的。他狗吠般地对我低吼道:滚开,别挡着我的门!
   
我没有生气也没有愤怒,有的只是整夜未眠的身心疲惫。我站起来,用脚尖捻灭扔在地上苟延残喘的烟头。他掏出钥匙探着锁孔,欲开门进去。

   
我一把扯住他的胳膊。我说你先别忙着进去我有话要说。他借着我的劲懒洋洋地转过身,口中喷着酒精分子、出着粗气,喉咙间夹杂着狗般呼噜噜的愤怒,迷醉的双眼如同两团焦黑的棉球,向着燃烧和灰烬。他用尽力气甩开我的手,骂了句去你妈的老子烦透了,便转身抬脚踹开了还插着钥匙的门。他急欲回归式地跌跌撞撞、几步晃进他那黑洞洞的狗窝。我尾随而入,害怕他会有个什么闪失。他却一切全然不顾,一头扎在黑乎乎的床上呼呼着不省人事。

    我摸黑坐在他的床边,在黎明将至的黑暗中,一根接一根地吸烟。我的胸膛空荡荡地烟雾一片。我说不清是忧伤还是快乐。我无法将自己表达清楚也无处表达。一股庞大的虚无感在心海里翻滚浪潮,一浪推着一浪,层层叠叠汹涌而来。我突然觉得我们就是一个“无”,就是一个焦伤的“虚空”!
   
睡着了。天完全亮的时候,我被整夜未眠的身心疲惫打倒在他的床边,开始不省人事的呼呼入睡。

    正午时分,我们几乎一并醒来。太阳高高吊在窗外。它高高在上地吊在窗外。洞开着的窗户没有一丝风。我们都大汗淋漓,都不愿起来。这样很好,一起来就要走来走去。
   
惺忪的眼睛,四目相对。
   
他一睁眼看见我的时侯,我分明看见他眼中那一闪即逝的感动的微光。我想抓住。我为这一闪即逝的感动而感动。我们霸占沉默。有那么一刻,我觉得似乎有一把寒光四射的刀子,将我们的胸膛轻轻拉开,有一双套着橡胶手套的手,从那裂口伸进我们体内,取走些什么,又填进些什么。我觉得自己洞悉起来。对自己的一无所知,我开始一无所知地洞悉起来。

    他坐起身。从我躺着的方向侧向看去,他的脸象一块抹布。他转过头,目光冷静地俯视我。抹布突然笑出了几道皱褶。我在内心一再暗示自己:千万不要洞悉什么,他的笑已和我的眼睛同在。
   
出乎我的意料,他突然异常冷峻地问我:你愿意听我说点什么吗?

    从垃圾堆上爬起,我的膝盖生疼。我知道那里已被卑鄙的砖头蹭破了皮,暗地里流血。我重新将自己从暗处移至恍惚的街灯下,身上不可避免地沾上尘土和垃圾的气息。我使劲拍打。顺便摸了摸口袋内的五十块钱,还好,它在。

    夜已深,街上人迹稀少。我脱离了人群。我不再担心会碰见什么,也没什么激发我去跟踪。我顺着街灯延伸的指引,躲过一些出租车如发情公牛般的乖张,以及对我自作多情式的停靠和探询,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

    我突然发现,我正在走进的这条街区,是一个非常地带。这是一个被许多男人在白天眉飞色舞兴致盎然嘻嘻哈哈议论个没完没了的地带,这是一个被男人一说起,嘴角就泛白沫、眼睛就放亮光、器官就会充血和勃起的地带。
   
我的出逃,我的“想干点什么”的潜意识,是如何指引、推搡、牵扯着使我来到的呢?

    街道两边一溜的洗头屋、松骨城、按摩厅、足浴室,就象一溜孪生姐妹,手牵手、肩并肩,风情万种地眨巴五颜六色的眼睛,在城市的夜晚静候。偶然有出租车嘎然而止,车门打开,卸下三五个雄性活物来。他们似乎早已踩点、物色、选中,为这样的夜晚下定决心,在思想上、物质上、器官上都为这样的夜晚提前作了充分的准备。他们互相使过眼色,然后分头行动,各取所需。骨头紧的去松骨,皮痒的去按摩,患脚气的去足浴……反正活着活着,身上的零件、器官或心灵总会活出个病来,总会活出个不自在、不得劲来。那么,总得找个地方去放松吧,总得找个地方乐不思蜀吧,哪怕就乐那么一次、就乐那么永远都不想出来的一夜吧。
   
走在这样的街道上,我兴奋难耐。

    经过一家按摩屋,透过玻璃门我向里面张望。我的这眼“张望”肯定暴露了我内心掩藏的一些什么,我却没有藏好,让它就那么从我的眼睛里扇动着蝴蝶的翅膀,飞进了按摩屋的玻璃门内,慌乱地碰撞了一位女人从里向外的那眼“张望”。
   
她似乎立即领会了我的“张望”,知晓了我自己不甚明朗的内心掩藏。她迅即起身,在我还未看清她衣服、头发及嘴脸颜色的同时,玻璃门已被拉开了缝,探出了她的脑袋。那模糊的脑袋和被胡乱涂抹过的五官,我要怎样才能将它们描述清楚呢?它们模糊一团。我突然感谢起它们来了,它们帮助我确定我那浮躁恍惚的内心。

    城市是文明世界的符号,这眼前从门缝里探出头的女人,是不是城市夜晚的符号呢?我浑身披挂垃圾的气息,缓缓走了过去。
   
“喂,大哥,留步啦,进来坐会儿,好么?”她的声音在我的身后,撞击我的背影,撞击我的心脏咚咚直跳。
   
这声音,就象是一条狗的舌头,带着甜腻腻的泡泡糖气味,热烘烘湿腻腻轻软软地在我的心窝上舔了一口,使我奇痒难敌,觉得自己被这样的声音包围,浑身他妈的活得如此不自在!我觉得自己被她的声音召唤住了,被狗的舌头粘着停下出逃得脚步。我的胸膛里,虚无的海浪汹涌着扑打而来。我突然觉得自己的骨头在他妈的那一瞬间就轻了起来,浑身的皮肉奇痒难敌,脚丫子得了恼人的脚气,器官得了随时随地都会因为一种声音而充血勃起的怪病,心脏咚咚着狂跳不止。我在心里吼道:他妈的我要解决!我要解决!

    但我又突然警觉起来,恐惧起来。这是不是城市夜晚布下的圈套呢?我警犬般地向四周张望。暗伏的危险和恐惧来自于内心。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我忐忑不安地转身。我总算看清了她。不能否定:她是个漂亮且象狐狸般妖艳的女人。
   
我问:你有什么事?
   
她的身体已完全站在了门外。她说:站那么远说话不嫌累着?走近些啦,怕我吃了你不成?说完,她咯咯咯地笑个不止。
   
我受到了鼓动,试着向她走近。她好像得到了什么默许,便迎上前来,热情万分地扯住我的手。她说:进来嘛,进来说话……我猥琐地将她的手在手心里捏了一下,心头闪过一丝卑贱的快感。骨头的轻、皮肉的痒、脚气的恼人、器官对于沉沦的向往,霎那间都商量好了似的,他妈的开始一块整我!

    在门口,我开始犹豫。
   
我想到了钱的问题。这是一个大问题,大得令人一想就头疼、就足以致命。面对目前的处境,我无可奈何起来。口袋里的那张钞票已被汗水完全浸臭。我闻到了它在发臭。我闻到自己在发臭。我开始憎恨。我们开始互相憎恨!
   
我可笑地开始了无可奈何的坚强和阻挡。
   
我知道今夜再也干不了什么,除了继续出逃、继续在城市的夜晚里走来走去。
   
我暗然甩开她的手,甩掉她的拉扯。

    但,在无可奈何之中,在这可笑的坚强和阻挡之外,是否还存在着更令人心惊肉跳的真相呢?如果它存在,如果它在过犹不及的假想之外坚挺地存在,那会是什么呢?

    对于别处的、另外的真相的渴求——迫不及待的窥视,以及内心附着的隐秘和阴暗,就象一块黑布蒙着我的头,总还要催逼我在思想的路上向前走上一程、延伸上一段——我卑琐阴冷地问她:进去之后,我们能做些什么?(我心里闪过一丝快乐而无耻的颤栗,哈哈哈)

    她恶毒地微笑着欣赏我的脸。我心中似乎有些什么被她险些一眼识破。她好像要成全我似的,凑近我耳边,带着腻人的气息,就象告诉我一个天大的秘密似地说:你想做什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这里什么都是商品,只要你的银两充足……我的身子,由着你的性子去做啦,咯咯咯……
   
我终于忍不住,似乎得到了期待已久的什么确证,我跟着她一块撇嘴笑了起来,嘿嘿嘿……

    在昏暗的街灯下,她那慷慨的“大我”,一下子就压榨出了我那藏于酸臭衣衫下的卑贱的“小我”来。
   
我忍不住,又嘿嘿嘿个不止。我说:看来你是个慷慨的女人,这整条街都将为你整夜整夜地充血和失眠。
   
可笑的坚强,无可奈何的坚强。我干不了什么。无法解决。我转身继续我的出逃。
   
她在身后骂着什么。我为我刚刚得到的真相羞愧起来,为我对真相迫不及待的窥视无地自容起来。这确实是我一直追求的真相或真实吗?如果口袋里揣的不是五十块钱,而是成千上万的或更多,那么,真相会不会发生别的、出乎意料的变化呢?
   
我的脚步紧迫而沉重起来。
   
“看来,你他妈的身上确实背着篡改真相的重大嫌疑……”我阴冷地对自己说。

    他问我:“有一首曲子,‘堕落之旅’,你听过吗?”
   
我知道我的回答无足轻重,确切地说,他这样问我,其实并不期待我的回答,他在意的只是他的陈述。
   
果然,他接着说道:其实我对音乐并不感兴趣,我从小就五音不全,是个音盲。真正使我感兴趣的是这首曲子的名字。堕落之旅……堕落之旅……听听,堕落之旅……你有什么感受?
   
我坐起身来,接过他递来的烟,在鼻子底下嗅嗅。他为我把烟点着,继续说道:我现在经常都忍不住地要这样想——抛开进化论,猴子演变为人,对猴子来说是不是堕落呢?我从呱呱落地到恍惚的现在乃至无从确定的将来,我所走的是不是一段堕落之旅呢?

    我凝视他说话时的表情。我感到自己被什么所触动,心头紧紧地缩着,忧郁起来。我狠狠地吸了口烟,让烟雾蕴藏于口中,将腮帮子像气球似地鼓满,用舌头弹出一串大小不一的烟圈来,一个套着一个,一个钻过一个。我们的目光都迷茫地迟滞着,烟圈互相交织分不清你我,涣散为眼前的混沌一片,慢慢升腾散去。

    他说:
   
在我青春期萌动的反叛时期,我曾不止一次地动过想杀人的念头。但那时候,我相信那只是青春期朦胧的性压抑所产生的一闪而过的荒谬想法。到了二十三、四岁,雄性激素注满我的身体和灵魂。我就象一只被充满气的气球。我感觉我想爆炸。我随时都要爆炸!而我想杀人的念头,伴随着对女人的渴望、手淫、以及手淫之后的快感和空虚,一日一日地强大、具体起来。

    我想杀人!我想杀了我的父亲!他是我这一生唯一想杀掉的一个人!
   
我的父亲——那个让我一想道“父亲”这个词就羞于启齿、为“父亲”这个词蒙羞的男人,那个连小学也没毕业、连自己名字也写不周全的包工头、暴发户,似乎在一夜之间,他用钞票将自己的心肝脑肺脱胎换骨似地换了个遍。他那如野兽般的乱七八糟的欲望装在钱包里暴发起来。他开始胡来胡闹胡整,胡吃胡喝胡说,胡搞胡操胡嫖。他明目张胆、没脸没皮地往家里带不三不四的女人。他一次次地当着我的面以他的风流韵事为由头,理直气壮地和母亲大谈特谈离婚,并一次次地将家丑不愿外扬、打死也不愿离婚的母亲打得死去活来遍体鳞伤。
   
我听够了!我看够了!我受够了!我庆幸我的心中还有火!
   
我下决心要将他干掉!要将他解决掉!
   
我买来了刀子,躲在卧室里一遍一遍地擦,擦出它的光泽,擦得它寒光四射,泪滴在它的身上都会顷刻凝固。我把它压在枕头底下。我随时都会动手。我随时都会解决。刀子已做好了准备。它整装待发。它做好了随时动手、随时解决的准备。

    但是,因为母亲,却使我和我的刀子彻底失算。我和刀子的共同期待因为母亲而落空。母亲肯定从我平时的言行、眼神的冷酷中发现了什么。
   
(在那个晚上,母亲带着满身伤痛噙着泪,终夜难眠。借着死灰般的月光,她冷视躺在身边如猪般打着呼噜的丈夫。她万念俱灰。她轻轻翻下身,走下床,过早花白的头发万念俱灰地零乱披散在她苍老的额头。美丽的母亲目光呆滞地迈过屋内的漆黑,来到她儿子的卧室门前,轻手推开。在儿子床边,她深情而绝望地轻抚醉酒过度的儿子的脸。两行浑浊的泪水在强压的呜咽中冰凉地滑落。
   
两行冰凉的泪水顺着母亲凄美的脸颊悄然滑落。
   
她返到厨房,拿起那把她平日剁肉的刀。几十年的含辛茹苦忍辱负重之中,她对它如此熟悉如此亲切。泪终于像河流般汹涌而下。
   
返回床边,她挂着凄冷浑浊的泪滴,又一次冷视那如死猪的男人、她的丈夫。夜怎么这么静啊!夜静的想杀人!她就那样长久地冷视他。这个胡吃胡喝胡说的东西,这个胡搞胡操胡嫖女人的畜生,这个没皮没脸把老婆往死里打、打累了倒头就睡的王八蛋——母亲恨恨地瞪着他,往日的屈辱往日的忍气吞声往日的不堪忍受,狂风暴雨般地袭上母亲的心头。)
   
母亲在我和我的刀子下定决心要随时解决之前,她也许发现了什么。她终于先动了手。她替我解决了父亲。
   
之后,母亲也割断了自己的脉管。
   
她干掉父亲之后,也杀死了自己。

    他说:
   
我痛恨自己和刀子的等待和错过。我无法原谅自己,无法原谅自己想做的事情被母亲洞悉后的代劳。而我,却卑鄙地做着法定继承人。我继承了这间曾溅过血的房子。我继承了五十万存款,继承了亲人互相残杀的伤痛。
   
我一天天地孤独起来。
   
我一天天地恍惚起来。
   
守着这间空房子和那五十万存款,我开始可耻地健忘。我开始衣食无忧。我认为自己看透了,不屑于再去认真地思考,也不屑于认真地、有意义地去做什么,更不屑于记住什么。
   
我有足够的理由以健忘的姿态去鄙视!

    我扔掉了工作。我开始做一个无所事事吊儿郎当的闲人。我没了命地去喝酒。别人约我喝,我约别人喝,我自个儿闷着头喝。喝白酒,喝。喝啤酒,喝。喝红酒,喝。白酒啤酒红酒掺着,喝!我喜欢醉。我喜欢呕吐,喜欢不省人事。我吃,我喜欢吃。除了屎我喜欢什么都吃,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猪肠子,吃。鸡爪子,吃。驴鸡巴,吃!我无论吃什么喝什么,山珍海味还是鸡零狗碎,拉出来的都是屎。我比他们——那些公款吃喝、发票上却开着“饲料”的饕餮者们高明的多:他们吃进去的是腐败,拉出来的是腐败!

    他说:
   
我不知道我究竟想要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我混,混光阴混日子混着做人。我玩,我什么都玩,玩游戏玩深沉玩女人。我心中总还存着几分热爱。为着这份毫无希望的热爱,我想证明,我想表达,我想以货真价实的堕落来防守反击。我表达不清楚也证明不了什么。
   
我开始讨厌白天。我喜欢在城市夜晚的掩藏下去放松和堕落。
   
无数个夜里,我穿梭于城市的烟街柳巷。我体内的空虚、眼神的孤独和涣散、灵魂的鄙视需要释放和排除。我无数次地穿梭于那样的夜晚那样的街道。我是一个心灵空虚精神恍惚毫无希望的闲人,口袋里揣着大把的钞票、脑门上贴着嫖客的标签。我的心里总还存着那份热爱以及人的圣性。这使我每次都要宽谅自己和安慰自己:就这一次,这是最后一次。嫖完之后释放之后出来之后,游荡在子夜时分的夜街上,我开始新一轮的后悔和自责。我在干什么呢?我究竟怎么了我究竟想干些什么?新一轮的、庞大无形的空落感,如黑云般自远至近压迫而来,一轮又一轮地抽打我日渐麻木厚如猪皮的脸。我痛恨地抓着头发往墙上撞,牙咬出血,恨恨地为自己发着“最后一次”的毒誓。

    没有最后一次。经过白天,穿越人群,淹没于人群的堕落气息,我没有最后一次。我感觉自己中了魔。我压制不住自己。我无法将自己表达清楚。我的最后一次总在最后一次之后的那个遥不可及的“最后一次”里。潜伏于体内的兽性和圣性,和我的那份无法被激活的热爱,我的行为一次次地改变它们否定它们,燃烧它们至灰烬,并为我作出“心向着堕落”的倾向和选择。

    他说:
   
有一个圣洁的妓女,在我们不分昼夜疯狂地玩过几次之后,她非常动情地对我说她已经从心眼里彻底地爱上了我。我们玩出了感情。从那次至以后,她开始拒绝收我的钱,言正色厉,并哭着说那是对她莫大的侮辱。她说她要以行动来拯救我并同时拯救她自己。她说她从今以后要死心塌地地追随我到永远,并决定嫁给我,让我们同甘共苦互相携手共同面对“生”的日子,让我们相濡以沫白头到老共同迎接“死”的日子。她一再说明:世上只有我们俩真正门当户对半斤对八辆旗鼓相当,世上只有我们俩真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世上只有我们俩才能拥有共同语言并志同道合。她说我们不会存在介蒂和鸿沟并容易沟通,也没必要互相歧视,没必要为各自的过去耿耿于怀滋生端倪。她还一再强调,我们的结合将是伟大的结合,因为我们不用担心红杏出墙、头戴绿帽子、第三者插足或离婚、或为离不了婚而打架而杀人等等恼人的杂事的发生,那我们将比任何人都能释怀、都能看得开想得开、都能胸襟坦荡地说拜拜。

    我被她的理解深深地打动。我发现我所缺少的就是全身心投入地爱一次。我决定了,为了她的圣洁和伟大的理解,我要爱。我缺少的就是爱,我要爱,就象猫狗饿了要吃一样。我们开始了门当户对半斤对八两旗鼓相当的爱。
   
为了表明她爱我的决心,她立竿见影地停止了卖淫,改邪归正。她像个影子似的成天跟着我,不离我左右,甚至限制我的自由,三分钟不见就打爆我的手机。她一再催逼我立即和她结婚,并一再表现出了要未婚同居的强烈迹象,同时,她拿出了卖淫所得的全部积蓄,十万火急地要置办结婚家具和所需用品。

    我为她的圣洁无地自容起来。我越来越觉得不对劲。我发现我已不习惯认真,也不习惯被别人认真,不习惯被别人死心塌地地去爱。我难过地发现我爱不起来了。我认真不起来了。
   
一认真就不好玩了。
   
他说:
   
我害怕她认真。我害怕被人认真。我害怕被人死心塌地地当成一个人。我害怕被人死心塌地地爱。
   
我没有办法。我开始躲她。她打手机我不接。她打呼机我不回。我狠心地将她踹开,并骂她“婊子”。我悄悄溜掉,躲掉,在这座城市的许多暗所里把自己藏起来。
   
她却无法释怀,无法看得开想得开,无法胸襟坦荡地说拜拜。她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以及对爱的疯狂。她开始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里对我进行四处追踪。
   
我才发现我在这座城市里其实无处可躲无处可藏。
   
我开始出逃。我开始从这座城市向别处的许多城市出逃,连周边的许多小县城、小城镇也不放过。在这期间,我还没忘了给几个倒霉的家伙戴上几顶绿帽子。

   
他说:
   
在一个又一个城市的穿行中,我渴望走进人群。但在我的渴望一次次地被人群轮奸、凌辱、践踏之后,我渐渐开始讨厌人群。
   
我随时随地都能感觉到人群的“向着堕落”。走在人群里,我被人群包围,就象一滴水被海浪包围,我随时随地都能闻到漂浮上来的一些死鱼的腐败气息。融汇到人群,人群就成了我变换无穷的面具。我淹没在他们中间,隐藏在一些人的堕落气息中间,我看见他们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好像商量好了似的,随时随地都会来上一次集体淫乱。
   
这包围着我、裹挟着我、淹没了我的人群,在他们中间,究竟暗伏着多少颗“向着堕落”的心呢?而我分明感觉到,我就是那人群中的一份子。那颗向着堕落的心啊,它使我一次次地颤栗不止。

    当我踏上出逃的列车,回首遥视清寂的月台,我挥手向着人群告别。天空压着灰尘平寂下来,我以铁轨的姿势向着人群没有尽头的远方。
   
你说,我一定能找到另一座更美的城市
   
另一块土地,另一片海洋
   
因为我在这里的每一次努力都注定失败
   
我的心在死亡,就象无限忧伤的思绪一样
   
回顾往昔,我只看到我生活中阴暗的废墟
   
还有我在这里度过和荒废的时光
   
你将找不到另一块土地或另一片海洋
   
这座城市将永远在你心底埋葬
   
你将回到原来的街巷
   
你将在原来的房屋中变得白发苍苍
   
因为城市总是那一座,你不必另外寻找
   
因为它不存在,既没有道路也没有舟桨
   
在这里失去的生活
   
你已把它毁掉,在整个大地上

    在一个假设的年份,在我业已健忘和萎缩的记忆里,一个夏日夜晚假设的酷热难耐中,虚无的窗户悄然洞开,缩手缩脚地溜进了一缕街风。
   
我读着古希腊诗人卡瓦菲斯的诗歌,虚无的眼泪向着心灵悄然流淌。我他妈的忍不住哭了。

    我在城市里居无定所,经常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搬来搬去。我已拿定主意要从这里搬走。我一定要从这里搬走!在新的地方还未确定之前,隔壁的娼妇夜夜发出的声音折磨着我。我的健忘症日益加剧。
   
我确实曾出逃过吗?
   
我确实曾为暗处的真相日夜奔走过吗?
   
我确实跟踪过一个女人吗?
   
该死的健忘症折磨着我,使我的记忆在很多时侯出现错乱。

    昨天,为了给自己找一个新的、更理想的住处,我在炙热的骄阳下奔波于一个又一个房屋租赁中介所。黄昏时分,我又一次失望而归。在回来的路上,一个身材优美飘袅而动的女人,不远不近地走在我前面的路上,边走边对着手机不停地说话。她的背影美丽极了,那样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我由不住地亲切起来激动起来好奇起来。我听任脚步拖着身体的行走,不由自主地跟着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我跟了好长一段路程后,在一段人迹稀少的巷道,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头,发现了我。她一定觉出了自己被人跟踪。她似乎吓坏了,惊慌失措地一路小跑起来。

    从以前的住所搬离以后,我再也没去过那里。以前的那个住所在哪条街巷呢?我是否真的曾经有过一个邻居?他确实曾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吗?或那只是我的假想?
   
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也许那什么都不是。不是生活也不是假想。一个朋友,随便的一个朋友,那也许就是他。如果我真的在那里住过,如果我们真的在那里做过一段时间的邻居或朋友,如果我真的从那里搬离过,那么,我大概有七、八年的时间没见过他了。

    我曾想为这一切去确证,以便打消健忘症给我造成的迷惑和错乱,打消对真相不确定性的怀疑。但刚一转身,被别的无足轻重的琐碎事情一打搅,我就把“想去确证”的想法也给干干净净地忘掉了。
   
也许,他确实在我的生活或假想里存在过、行走过,神出鬼没不明不白地走来走去。也许在我从那里搬走以后的一两年,他结过一次婚。也许在他结婚前,他曾叫过一个“李扬”的名字。后来他是否改过名字?
   
谁知道呢?
   
暗处的真相在假想的真实中,将尾巴夾于双腿之间,在城市的街道和夜晚——走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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