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从身材还是从筋肉上看,温候都称得上是一匹漂亮的种马。八尺高的马头,站立时微微昂起,硬密的鬃毛披散开来,透出野性和桀骜不训,背阔耳厚,透出一股柔和而又是坚韧的光彩;两臀部,象两大块平滑的铸铁扣上一般结实。难怪公社种育站的老刘去内蒙种育站相马时,从拥挤的马群里一眼就相中它。盼了十几年好马的刘站长心里激动得突突直跳,脸上却竭力装出一幅漫不经心的神色,在马群中挑捡一番后,踱到温候身边很“随意”地拍拍马脖子问:“这匹啥价?” 蒙古族牧民似乎已早料到有这一问,会意一笑,伸出两个指头。 “呀,够买两匹马了。”老刘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可心里唯恐牧民反悔了再涨上三百五百。 牧民胸有成竹,笑而不答。二百张大团结一张一张地查了过去。温候是老刘那趟远差领来的唯一一匹马,老刘说;“有了这匹,可就用不着别的马了”。果然,温候的到来使原有的十几匹种马一下子都成了鳏夫,方园几十里的农户都牵了骒马来找温候,谁不想来交一匹好驹子,一时温候“妻妾成群”。
温候精力惊人,每天接待两次,还一副不足性的样子。见了母马,咴咴地打着“招呼”。站长心疼温候身子,严格控制接待次数。在待遇上除草料新鲜外,黄豆、黑豆、玉米等“副食品”极其为丰富,享受单独标准,有人开站长玩笑说:“你真是象娇惯孩子似地娇惯着它。站长不恼,“我们是靠马X过日子的” 那时温候还没有名字,一位看过《三国》的职工突发奇想,给它取了这样一员猛将的名字,大家笑笑:怪贴切的。这样,就“温候、温候”地叫开了。
小更是站里雇的临时工,专门负责喂马,小更的爹就是生产队里有名的老饲养员。温候是小更的重点服务对象,喂来喂去,人、马便有了感情,小更戏称自己是温候的“马夫”,小更常拍着温候的屁股呼它为“哥们”,小更想:若换做人,说不定自己还高攀不起哩。也没有人笑他。“主仆”二人相处得如胶似漆。 这些,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村里实行联产承包,地都包下去,队里的牲口也都定了价卖给个家,种育站的效益渐渐滑落下来:一是个体农家总不比生产队出钱慷慨;二是温候渐老,空炮次数渐多,站里又进了几匹小种马,温候便不象以前忙碌了。站上自负赢亏,工资一月一月拉下来。一日站长找小更谈话,好半天不切正题,只说站里效益不好,怕养不了太多人了。“其实小更你工作还是不错的。”小更马上懂得了站长的心思,顺梯子说:“我家里新分了六亩地,家里娘们家顾不过来,我正想……”说得站长心里一阵释然一阵感激:“小更呀,可站里还欠你一年工资呢,咱们站里的帐面上早已是赤字了,我看你就选一匹马抵一下吧”,站长说得是实情。小更咬咬牙:“把温候抵给我吧,若还不够,补个三百五百的,你说个数”站长大笑:“小更你是和马有感情了,温候虽好,年龄不饶人,只要你不嫌弃,哪有再补钱的道理!牵走吧,好歹还能用几年,当个驾车牲口使。” 站长明白,小更一年工资少说也有千把块钱呢。 小更乐癫癫地牵了温候回去。其实小更已不是当初小更,都已快三十的人了,早已娶妻生子。
妻子槐花见小更没领回工钱却牵了匹马回来,埋怨说:“它能当钱花?后半年你就指望吃它?”小更冲她笑笑,轻轻拧拧她屁股:“你懂个啥,长头发短见识。’槽中的温候脐下手臂样甩件东西,槐花红了脸。 门外一圈人对温候评头论足:“这马个头好大呀,普通的车辕都怕放不下!” 邻居老登走上去掰掰马口,温候不习惯,合口就咬,吓老登一跳,甩手给马脸一耳光,“这马好野呀,都快成狗了,哟!快齐口了,是匹老马,是站上的吧?不知道犁地、拉粪咋样?” 老登住在对门,是生产队的大把式,实际上就是使牲口的司令。曾训过不少烈性子骡马,刚才温候差点咬住手,使他一激灵。
对大家的问话,小更只是笑而不答。第二天,人们见胡同口挂起一面木牌子,用漆涮了“温候种育点”,下面小字:每次收费10元。 胡同里炸了锅:“哧!小更你也要吃马X啊 !”纷纷重新申议温候,马被小更一夜喂得精神抖擞,旋着缰踏着碎步。看的人捂着嘴笑开了,槐花在院子里脸上挂不住,红着脸钻进屋里再不出来。 “嘁!不正干人净想些歪门邪道。啥点子都有。”老登端着大粗瓷碗蹲在自家门口吃饭。一脸的不屑与轻蔑。大把式在生产队是很有地位的,小更那瘦胳膊细腿的在生产队时一年也挣不了200个功,工分标准是每天六分,不抵个女劳力,而老登每天是十二个分,一个多功,本来就很有些看小更不起。 “掐那钱,寒碜人哩!”
不久便有人牵着骒马走至胡同口——温候的名子早已名声在外,村里的人闲得慌,遇见那事,围观的人便挤满院子。 温候明显兴奋起来,屁股灵活地转来转去,小更笑嘻嘻地扯着绳。突然,马直立起,小更直窜过去手持了“枪管”帮温候瞄准…… “哇!”围观的女人跑了个净光,男人则肆无忌惮地大笑。老登也在场,见自己的憨媳妇和两傻儿子眼看得直勾勾的,上前狠踢一脚;“滚,滚回家里!” 槐花从屋里倒台涮锅水出来,垂着头,脸上象着了火。
以后日子里,胡同口马蹄声就络绎不绝,小更每天都要有几十元进帐,邻居们红了眼:“娘的!这东西超个棒劳力了” 老登就是生产队有名的棒劳力,此时端着碗一下一下剜着碗里冒尖的煮红署,见小更的儿子小晨端一碗面条也在门口挑着吃,小磨香油味直窜进鼻孔,老登鼻孔骡马一般翕动两下,心里一阵疾妒:平常人家哪经得起这样吃啊!抬眼看看槽内低头安详吃草的温候,心里说不出啥滋味。
分队时老登家里抓阄抓了头草驴,叫“灰灰”,已经跑驹好几次了,旁人说:“你去用用温候,交头好骡马”,老登偏不,任那头驴已荒费好几春。温候对这头草驴却情有独钏,在圈里一见到草驴下晌出门,便“咴咴”地打招呼,弄得草驴顾盼连连,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老登随手捡根劈柴狠甩驴屁股:“娘的,跟那流氓热乎啥哩。”不知道骂马还是骂人。 老登不知道,自己心头咋恁大火,恰好小更刚好从屋里出来,调侃道:“老登哥,就让它俩好一回吧,邻里邻居的,俺不要钱。” 人不顺脾气,话听起来都刺耳朵。老登象受了侮辱,嘴里嘟哝着,牵着驴拚命往院里扯,驴不懂人意,频频向后勾头。 老登其实不比小更老多少,只是一看相貌,人们便这样叫了,就象小更其实已不小一样,老登长样差,又穷,只娶了个八心眼的媳妇,生俩七心眼的儿子。做饭时不管锅里水多少、面多少,都一古脑地搅进去,于是一盆盆不生不熟的“酱”端出来。老登觉得越过越没意思,队里数老登挣得工分多,家里却过得象猪窝,看人家槐花那家操持得,孩子出来啥样。心里越发恶心起自己那鼠眉鼠眼的女人。 “真是好汉没妻,赖汉娶个花滴滴,好甜了小更那龟孙”
正当别人都羡慕和嫉妒小更的时候,小更却出了事:小更骑车上县城,路上迎面冲来一辆汽车,相距还远时,小更没在意——哪个司机敢撞人啊!可不知此时司机正急得满头汗、满嘴臭骂,不是骂小更,是骂刹车,无论咋踩,却一点作用没有…… “喔……” 等到槐花疯般地赶到医院里,小更游丝般地吐出两名字:“那种马……小晨……啊”
小院里一下萧条了许多,寡妇的哭声是最能打动人的。出殡时,原来骂小更的、咒小更的,都陪着涮涮地流泪。老登的泪最多,只是都憋着从鼻孔里流出来了,一下一下地甩着鼻涕。两妇女拽着槐花胳膊象扯一个瘫倒的麦袋子。管事的给小晨搬块砖头,让小晨就着将老盆摔了,孩子力小,几下都没摔碎,于是哭声从人群里又一次激荡起来。 那场面,老登想,真恨不得换作是自己死了。有这样娘们、孩子哭着。唉!人一辈子,不就图个! 以后几天,槐花除了给温候喂草,便不再出屋。温候几日不见小更,明显意识到了意外,扬头阵阵哀鸣。便有女人进屋劝槐花:“他走了,咱也得活着呀。可不能这样闷着,孩子小哩……”
一些不知情的农户牵着牲口来胡同口,都被老登截了回去,能让他们这时候支拨槐花那根弦!老登也觉得已好长时间没见小晨出来吃饭了。那孩子挺乖的,想起真是喜人。一日见小晨出来玩,仍是衣鞋整洁,老登轻轻将小晨唤过来,摸摸脑袋问:“你妈呢?” “在床上躺着呢。” 老登从口袋里摸出两块糖塞给小晨,两儿子眼尖,冲过来:“俺也要。”劈手去小晨手里抢。 “滚!敢动他一指头我杀了你们!” 老登觉得没爹的孩子怪可怜的。
一日,一个外乡的农户牵了头小母马慕名来到小更门口,刚要进去,邻居大娘忙唤住外乡人,没牙的嘴唇上下拍着:“那档子活不干了,没人了!”牵牲口人犹豫片刻,正要扭身回去,温候在槽已嗅到母马气息,兴奋的咴咴大叫起来,在后很响地踏着步。外乡人没走出几步,忽听得背后有人唤他,回头一看,是个很有姿色又很憔悴的媳妇,大娘告诉外乡人:“这是槐花,小更媳妇。”槐花嘴角强挤着笑:“把牲口牵进来吧!” 外乡人随着进了院,邻居大娘的嘴半天没能合上。 这匹马是匹幼马,第一次跑春,个头很小,槐花从槽后牵出温候,温候兴奋的颠着碎步,摇着屁股,鼻子唏溜唏溜地嗅着母马后面,槐花纵纵绳示意温候上去,温候却望望槐花一动不动,马已经习惯和小更配合,马是有感情的。槐花摸摸马头,想起小更的脸庞。
院门口,院墙外已探出许多脑袋,有男人的,也有媳妇们的,每个人的脖子都拉得长长的,老登扛着锄下晌正走到门口,邻居老太太用指头捅捅他的后腰朝院子里呶呶嘴。 槐花目不斜视,好象外面不存在人似地,又再次将温候牵到母马后,温侯仍垂着头,没有一点兴奋的样子。人们见槐花从地上捡起根竹竿,以为要抽打温候,却见槐花将竹竿放温候腰眼处轻轻摩裟。温侯渐渐来了精神,鼻孔凑于母马阴部。男人们相视笑着,女人们羞红了脸。温侯背上的竹杆仍在划动,温侯的肚下象有一根手臂,有力地拍打肚皮。 墙头上,女人的脸隐下去,男人们笑出声来,连蹲着的外乡人也红了脸。槐花突然一个箭步冲过去,用手持了温候的对准了…… 女人惊叫着跑了个净光,男人们也象是扼紧了喉咙,透不过气来,满院子鸦雀无声。 “这那是女人干的活呀!”老登痛心疾首地咬咬牙。 外乡人几次将钱递过来,槐花却象没醒过来似的。外乡人牵马出了门,突然掩口笑了起来,被老登瞅了个正着。“杂种!可让你个鬼孙看着了稀罕事。”老登对外乡人背影大骂,外乡人吃惊地回头看看,老登却气馁地扭了脸——院子里温候安详地打着响鼻。
这天中午村里人吃饭时都有了话题。
槐花的小院里又渐渐恢复了生气,隔三片五便有人牵了牲口渐渐越来越多,不少是半大小伙子,替人牵了牲口,槐花动作渐渐熟练,干净利落,一气呵成。温候的情绪也渐渐调整过来,已习惯了槐花的配合。槐花大声吆喝着温候:“上呀!上呀” “每次十块,这次配不成,下次免费。” 三里五村都知道这庄上有个女种育员,庄上人在外村时,每每被人惊讶地问起:“唔,你就是槐花那村的?”说者无意,听者脸上便有些挂不住,回来后抱怨;“咱村出啥名不好,咋出个这名声。” “寡妇过日子不容易。”老登听到后便想替槐花解释。
一天,老登在胡同口遇见槐花,目光相融,老登嘴唇嗡动了几下,想说些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槐花便低着从他身边走过去了。老登很嫌自己无用,给了自己一耳光,气得回家躺下睡觉。 躺下后似乎又重新返回到了开始,这次老登鼓起了勇气说:“槐花,我知道你过得确实不容易。”槐花便站定了,两眼垂泪:“家里没了男人就象屋脊抽了梁啊。” 老登说:“把马卖了吧,那不是你干的话。”槐花说:“那俺一家子咋过哩。” 老登说:“有我哩!”槐花便倒在他怀里,说:“没有男人的女人累啊。”这时温候突然嘶叫起来。槐花猛抬起头,审视他的脸:“你是谁,你不是小更吗?”老登敢紧申辩:“我是老登啊!”一着急,梦便醒来了。老登觉得梦很好笑,闭了眼想把梦续上去,可再也睡不着。
老登好久没看见小晨吃面条了,老登到集上割了八两肉,自个忙活了半晌,做了顿肉卤面条,蹲在门口慢慢吃着,等着小晨。小晨端了碗从屋子里出来,老登便唤住他,翻翻孩子碗里,玉米糊里少有几根白面面条,老登说:“你妈咋不给你做面条吃了?”小晨低下头啜口饭一边说:“俺妈说了,俺家里经不起那样吃,没人挣钱了!” 老登突然觉得这熟悉的话是那么刺耳,忙从碗里挑出几筷子往小晨碗里放,小晨看着碗,又扭头看看屋里,老登知道槐花管孩子严厉,便用筷子在孩子碗里搅搅,混了混说:“吃吧,看不出来了。”孩子冲老登感激地笑笑。 “这孩子长得象槐花,真好看。”老登一天心情都很愉快。
小满会上,村里人忙着置办农具,眼看着小麦一天熟似一天了。联产后第一年丰收年,每一家心里都有些慌,槐花给自已买了两把镰刀———准备了备用的,见老登也在集上买了叉、铲、扫帚,在膀上扛着,两个人打声招呼。 六亩地,一个人咋个割法,槐花想起来就头皮麻,便想起了“笨鸟先飞”,于是全村里槐花第一个下了镰。老登和槐花是地邻,老登摸摸青登登的麦杆:“他婶,下镰早哇,麦子还正灌浆哩!”槐花苦笑笑:“地多人少,怕割不完呀。” 槐花一干起活就象玩了命:早起熬一大锅粥,热着吃一天。小晨看家兼喂温候。一连几天,老登总要背着手,披着外衣,到地里转转,说是没事“看看麦”。 一个寡妇人家怪可怜的,可老登始终不敢伸伸手。
几阵热风吹过,麦渐渐黄了,麦穗打在一起沙啦啦地响,地里收麦的人也渐渐多起来,最后满地一片人声鼎沸。 老登领儿子、老婆齐上阵。老登两儿子牛高马大,要心眼不多,笨力倒还有不少,哄好了比老登割得还快,老婆在后捆麦个子,倒也胜任,一家人象三台收割机似地,后者居上,很快就撇下槐花一大截子,槐花捶捶腰往这边看看:“老登哥,你家可真能干啊”“嘿嘿……”老登赶忙扭脸应了声。 麦捆进了场,活才干了一半,碾场、翻场、聚囤、扬场,这是一套的活,要力气,更要技巧。单说扬场吧,用木钎铲一钎,麦粒夹着麦糠,迎着风头一撒,要薄薄地展开,风才能将籽、糠分离,劲大了,麦粒溅得四面八方;撒不开,麦粒会裹着麦糠落下。一个生产队,也难得有几个好把式,扬场需要有打掠者的配合,拿了扫帚,将浮在麦堆上的麦糠掠去,看似简单,实难把握,扬场、打掠都是一种技巧活,两个人一个配合不好麦子都收拾不干净。老登是生产队有名的好木钎,可憨媳妇对打掠一窍不通,连麦带糠一古脑扫进麦糠堆,老登扬半天,媳妇累了一头汗,只是把一个粗麦囤分成两个,老登气得用木钎去拍女人脊背。 老婆气得坐一边罢工沤气。老登在旁边骂骂咧咧的,没办法,最后老登走到槐花地头:“他婶子,咱们两家搁伙计咋样,兴许这样都快些。” 槐花直起酸痛的腰,汗水冲出满脸的泥痕,感激地冲老登笑笑:“大哥,那可借着了你的光了,俺家劳力可不抵您家的。” “那是啥话呀,邻里邻居,都是一家人吗。” 老登心里热呼呼的。回头招呼俩儿子:“来,先给你婶子把麦割完了,反正咱们家已碾好场了。” 槐花一脸不知道说啥好的样子。 麦垄里,四个人站成宽宽地一排,劳动效果马上就出来了,老登割麦速度极快,身体半蹲,足弓抬起,随着身子的不停推动,两排麦子已齐刷刷倒下。
傍晌午时,槐花回家造饭去了,老登说:“把饭送地里吧,赶点紧。” “回家吃吧,家里吃得舒坦,这麦天也不是一天两天能过守的,也得金量着身子。”眼看着一块麦地再也不成问题,槐花心里放心了不少。 槐花擀了一簸箕面条,集上称了二斤肉,两家人美美地吃了一顿,小晨和老登两儿子高兴得象过年似的,吃到了最后,卤、面、汤都吃了个净光。 女人心细,端半碗慢慢地吃到最后,剩多多吃,剩少少吃。满屋子里也只有老登注意到这一点,看槐花从篮子里拿出半个窝头嚼着,心里很不是滋味。忽听到温候在圈中叫唤,槐花才想起,马已一天没喂,忙筛了草,又拿出个窝窝掰碎了,给马拌到草里,马衔了几根草不慌不忙地嚼着。老登想:人家都忙得半死,你这畜牲在家歇着,吃个东西还挑三捡四的。
两家组成了“互助组”,地里的活几乎并进。扬场时,老登和槐花都有觉得自己碰上了好搭裆。一个扬,一个掠,动作协调得象打着拍。麦“雨”落进槐花脖子,凉凉的、痒痒的,槐花觉得好笑,抬眼见老登正两眼看着自己,便笑了笑,老登也赶紧陪着笑笑。 槐花家的净麦整整装了四十八编织袋,欢喜得槐花啥样似的,老登问:“你家那牲口会拉车不?”槐花摇摇头,老登便说:“那就用灰灰吧。” 驴车一踏进槐花的院子,槽中的温候便站起来跟灰灰打“招呼”,灰灰也向这边眉眼传情。槐花在身旁,老登不好发做,只有使劲拉住缰绳,余光瞪着温候,心里看不贯这个膘肥体壮的家伙:正经牲口,不拉犁、拉车,有啥用,简直就象个不务正业的二流子。
不知怎的,老登帮槐花,身上有使不完的劲。让灰灰送一趟麦,老登心里老觉得不舒坦——那温候不是在圈里歇着吗? 整个麦天就这样过去了,老登总先紧着槐花家的活干,然后才是自己的。吃饭时,坐定了,槐花便将饭端到老登面前,吃一碗盛一碗,男主外,女主内,老登觉得这才是人过的日子。槐花见老登穿一双四面开“花”的球鞋,便说:“赶明腾出手来,我给你做双布鞋吧,这球鞋闷脚,不舒服。”老登听了,没吱声,心里感激得几乎想抱紧这个女人。那球鞋穿一天,湿漉漉、臭哄哄的。那滋味,老登以为就自个知道。槐花有副好手工,鞋底纳得瓷实,鞋帮粘得规矩,可小更说那鞋土气,做好了不穿,却买一双白力士鞋。
那个麦天滋溜声就过去了,等过了麦老登再回到自己那冷清的小院时,一下子觉得陌生了许多。 麦、秋之间有两个月,槐花在那院又忙起了那丢人的活:用围裙擦着脏手,接过男人们递过来的钱。胡同里面的马蹄把老登的心情踏得一片泥泞。 “小晨,把你妈喊来,让她来厨上帮个忙。我昨个也割了几斤肉,做得咋没有你妈做得香呢?” 小晨蹬蹬跑过去,一会又跑过来。 “俺妈说了,是你放的料不够。” “够哇!该放的都放了。” 蹬蹬跑过去又回来 “俺妈又说了,是你沌得火候不够” “够哇!锅都快熬干了。” “俺妈说了,是你……”小晨扭头却看见妈就站在老登伯的门口…… 老登便垂下头。
胡同口又有马蹄声“得得”地响起来,“又是哪个龟孙来了。”老登心里暗骂,槐花在厨房忙个不停,支使小晨;“去给人家说,就说妈没在家。’小晨跑出去,声音嫩嫩:“俺妈说了,妈没在家。”
秋苗长得膝盖深的时候,该施肥了,农家早用麦秸在沟边沤好,一家一户地套了牲口将农家肥盘到地里去,老登家的灰灰拉车最稳当的。“十驴九会走”说的就是驴走路时一溜碎步,腰不晃。灰灰又老实,又舍得卖力,弓着头,大人小孩都能使得来,没牲口的家就只能出人力了。 槐花家地多,沤得粪堆也大,槐花便出门借了辆牲口车子,试着将温候牵出来,请人套好了,路人看见车辕里的温候夸奖:“呀!这马好壮啊,往车上多装些,拉一车顶两车用。” 槐花笑笑,仍不肯装得太满,她心痛牲口,温候乖得象个孩子,意气风发,似乎听得懂人们的赞誉。车装好后,随着槐花的指令,温候很听话地迈出了步子。可温候一迈步,车子就左右颠起来,撒了不少,原来温候不习惯迈小步,只会一蹶蹶地跳,槐花让温候先停下来,重复几次都是这样,急得槐花头上象出笼的蒸馍似地冒汗,弄得温候也也焦躁起来。 温候扭头看看身后这个陌生的“玩意儿”,弄不懂路边的那些同类们为啥甘心愿套上这些个羁绊,它想起那天马行空的草原,想起它凭箭一般的飞跃而在马群中赢得的头马地位。
街道两旁多出些看热闹的闲人,看这“一个女人,一匹种马,一车粪”共演的把戏。当众出丑,槐花气不过,照准温候的屁股擂了一拳。温候早被束缚拿巴不过,焦躁难耐,被这一拳擂出脾气,前蹄腾空,直跃出去,那辆车便象木盒子似地狂颠,车轮子几次欲“飞”离地面,街上的人惊叫着早做鸟兽散。槐花在车后赶得气喘吁吁。来到地头,一车农家肥已撒了个干干净净,槐花折根树枝狠抽温候两下,马扬扬头闭闭眼,一动不动,气得槐花扔了树枝蹲在地上哭起来。 在地头卸粪的老登早已看了个明明白白,掂着鞭跑过来,扯扯缰绳,冲温候很内行地喝令几声,温候一副懵懵然的样子。 “这东西没拉过车,啥也不懂。”老登安慰槐花,扭头瞅瞅温候,心里越发厌恶起来,“当个牲口不会拉车……”他又想起“二流子”这几个字,扭头瞥见槐花揉红的眼睛,便拐了口:“交给我吧!给你驯驯,农忙时节没个牲口咋行。” 老登是村上有名的大把式。是响当当的“牲口司令”,多烈性子的牲口都被他训得服服贴贴,学了一身的本领,老登看着眼前的温候,涌出来的狠心比信心还足,槐花当然不解,便点点头。见天色尚早,老登便让槐花将温候连马带车在树上系了,赶着自家的驴的替槐花拉了几趟。
第二天,老登从槐花家牵了温候出来,临出门时对槐花说:“等好吧,下午保管让你套马拉车。” 槐花点点头:“中午这里就给你做饭了” 老登将温候牵到教养场上,场上有一个箍了铁圈子的石磙,老登将温候装配停当,将套绳系在铁圈上。从简单口令教起:“吁——、稍——、驾——” 从早晨到中午,满场子都是老登的吆喝声。温候不能说没记性,很快就准确地掌握了这几个字的含义。可总学不会迈稳步,一抬脚便是大大咧咧,或是大跨步。老登便抬手甩给它一鞭子,温候歪歪脖子,身上便泛起一道鞭印子——夏天马毛稀薄啊。温候随着口令重新开始。石碾子几百斤,远没有车轱碌灵便,傍晌午天烤地蒸,老登和温候都是一身水湿。可温候仍学不会走路,没有一点长进,想起出门时许下的口愿,老登心里早没了耐性,手下的鞭梢也稠了起来,出手也渐渐重了,温候时不时被抽得立起身子,拉着石碾子满场乱跑,任凭老登“吁——吁——”地喊,再也停不住步子,老登性起,高扬鞭竿给温候屁股上再来几鞭:“好跑,就跑吧,看你能跑多长时间。”老登心里恨恨地,较上手劲,鞭梢打着哨音不时在温候身上炸开。 温候满圈子疯跑,可不敢越出场外——似乎知道场外那诱人的玉米苗糟蹋不得。 看到温候的步子慢了,老登便加上一鞭,温候便痛得一纵身,渐渐地既便再加鞭子,温候的步子也快不起来了,最后站在场中央累得哆嗦,再也迈不出半步——马已累透了。 老登解恨地抽着鞭骂:“跑哇,咋不跑了”温候歪歪头、闭闭眼。 “你这是干啥哩,咋恁手狠哩!”老登扭头看时,手里的鞭已被夺去贯在地上,槐花护了马头,见温候身上的鞭痕纵横密布,便挟着哭腔埋怨:“你算个啥人,谁让你打它哩?” 槐花中午不见老登回来,放心不下,赶来看看,老登抽温候的情景被看了个正着。 老登一时嚅了嘴,刚想说:“驯马就得……”可话没说完,就被槐花打断:“谁让你这样驯呢,俺不稀罕你驯。” 老登心里呐闷:女人的脾气咋都象五月的天气。 温候用头偎着槐花的怀,满眼噙着泪水,老登第一次见马哭,心里突然来了气,骂道:“这没成色的东西,吃软饭倒挺在行的。”
老登再也不敢提驯马的事,温候也没拉过第二次车。槐花吊着脸借了辆拉车一车一车的往地里拉粪,一天下来,累得屁屁叽叽,脚下跟踩了棉花似的。没有人心痛她:“牲畜就是出力的,舍不得那马,累你怨谁!”
温候渐渐恢复了精神,几天没接客,就在槽后躁腾起来,咴咴地打响鼻,老登朝它远远地啐了一口:“畜牲!”满肚子奇怪:“槐花咋不把这东西卖了或杀了,骄惯孩子似地惯着它。见槐花两天也没拉完一个角,叹了口气,套了灰灰又去给槐花拉了一天,喝夜汤时才拉完了,人驴都已累得气喘吁吁,老登卸了车要走,槐花扯扯老登衣袖:“别走了,锅里有你的饭” 吃饭时,老登面前放了满满一碗煮熟的鸭蛋,已腌得透出油来。吃饭时,屋里静静的,只有灯光生动地亮着,老登揽过来小晨放在腿上逗着玩,孩子乖得象猫一样,槐花便笑着看着他俩,老登想起自己那两个年岁不小,越来越令他发愁的儿子,不由得叹了口气。 “咋了?菜不好吃吗?”女人望着老登的眼。 “我还没吃过恁香的菜哩。”老登憨厚地咧嘴笑笑,灯光下,槐花的脸映得异彩动人。
屋里便又一阵没有声音,只听见喝饭的唏唏声,两个人都只好把目光集中到小晨身上。 沉闷中,槐花突然问:“老登哥,你帮俺家不怕人说闲话?” 老登一怔,“谁说啥来着?”槐花苦笑笑摇摇头。 “你带个孩子过得不容易,这门里门外的,相互帮帮,有啥可嚼舌头的,只要你不怕,我怕啥!” 槐花眼圈红了,边收拾锅碗边说:“俺想让小晨认你做干爹,孩子好有个依靠,也好堵堵人们的嘴。” 老登用胡茬蹭蹭孩子的脸,没答应也没拒绝。槐花低了头说:“吃过饭,就去歇着吧。”老登迟疑一下,便站起身出了门,刚来到门口,槐花又从后面喊住他,把一双鞋往他手里一塞:“回家试试,不合脚俺再给你做。”又交待:“对人可别说是俺做的。” 鞋面是崭新的黑条绒布面,鞋底针脚排得整齐瓷密,鞋底、鞋帮黑白分明却美得合协。
这是个十五的夜晚,皎洁的月轮在淡淡的云丛中穿行,云儿象缠绵的手,想把月亮揽在怀里,微风拂动,云和月便在天庭里聚散离合。 温候已经睡熟,在马棚里微微垂着头,栅栏上的异响使它警觉得惊开眼,便看见一个人跳进院子,影子高高大大地贴在主人窗下,温候对那个熟悉的影子突然愤怒起来,扯着绳打着盘旋,咴咴地“怒骂”着,屋里人灯便亮了:“谁?”那影子的脸便贴着窗纸说:“是我。”死寂了一阵后,门吱的一声开了个缝,两张脸隔门缝对着。 老登说:“你说个‘不’字,我就走。” 槐花清楚地看见老登脚下那双新鞋,白净的鞋底象踏着两片月芽。 槐花说:“你想进就进来吧。”说完径直进了里屋,黑影便闪进去把门栓上,温候在外面更加愤怒地跳着。 “槐花,我不想被你看做坏人。”老登说。 “可怎么说我也没法把你当做小更呀!”槐花扭头看着窗子。 “我做梦都想过几天象样的日子,你做的可口饭菜我真想多吃几天。” “邻居看见了我就没法活了。”槐花有清清的泪水流出来,仰看着老登,被老登攥紧的手有些颤抖,可并没有挣脱的意思…… 温候不休止的骂声大大影响了男人的情绪。 “那马一直凶啥呢,以前可没那个样子呀” “没人看见我们。” 两个身体渐渐凉下来,一起仰望着天上的月亮,月儿已挣脱云层,大而苍白地悬在苍穹,似霍达,似哀怨,似羞,似耻。 那马一直不能平静,不住地踢打嘶鸣,也许把马族里最恶毒的语言都用上了,直到后半夜,见那黑影从屋里闪出来,轻轻开了栅栏溜出去时,马才稍微平静了一点。
老登并没有勇气夜夜跳过那面栅栏,虽然它是那么低矮,只消轻轻地抬腿。每一次,他所鼓起的勇气都仅只够勉强跨过去。他想,槐花只要一次不开门,自己就再也没有进去的勇气,他把欠槐花的“债”严格控制在自己道义上能承受的程度。温候总似有鬼魂附身,用那令人心惊的嘶鸣增加着他的负罪感。
一次老登捧着槐花的脸:“如果谁也给我生一个小晨那样的孩子,我这一辈子给人家做牛做马也愿了。” 槐花装着没听见,半开玩笑地说:“唉,你那灰灰今天一个劲地叫唤,是不是跑驹了?我看就让温候给灰灰交配骡子吧,放心,不收你的钱。” 这熟悉的话似乎给老登当头浇了一盆凉水,他似乎又看到了小更那眼睛,顿时没了兴头。
这年秋季,两家地里的活几乎都是老登和灰灰干的。中间两家举行了认子仪式,小晨正式认了老登做干爹,两家有了亲家关系,一切似乎都更自然和顺理成章了。六亩地的玉米棒子一车一车地拉回家,老登累得和驴一起喘着气。进到槐花院子时,瞥见槽间几个粗大的玉米棒子,温候香甜地嚼着,老登就来气,槐花说秋后将驹子的农户多,要给温候提前追追营养。老登心里别扭:你咋没看见灰灰,毛都毡似地贴身上了,也没想到心痛心痛。老登可没有说出来,灰灰似乎一点也没有这样的嫉妒,见了温候,大眼睛总是含情脉脉的,惹没有鞭子抽得紧,还要停下步来“聊”几句,双方都是兴致勃勃的样子。老登防贼似地防着它,象父母防着自己不安分的女儿。防温候对灰灰有那些越轨。
岁月荏冉,几年过去。 温候已渐渐显出老态,筋肉已有松软,年龄是谁也抗拒不了的。有几家农户埋怨说温候将驹子没成功,白白耽搁了几个月。槐花听说了,二话没说,牵了温候出来补上。村民们已觉得那场面没了原来的新鲜,再也没有聚众围观的兴致。对此仍旧耿耿于怀的也许只有老登了,老登已养成习惯,拒绝槐花某只手触动自己,一次当槐花兴致辞地用那只手在他身上游动时,他竟粗暴地推开了,闹得槐花一脸的莫名其妙。 “我近来觉得好困”老登掩饰说。 “上月我那东西没来,该不会……”槐花摊在床上,眼望着顶棚,喃喃自语。老登翻个身,心里突然窜出股火苗:“你说什么?是不是怀上孩子了!惹真怀上了你想……咋办?” “你总不是想让我寡妇生孩子吧!怀上了也要去医院打下来。” 每次约会时,槐花总是逼着老登戴上“套子”,可并不知道,老登已在上面做了手脚。“要去你自个去。”老登嗔了脸,翻身扭过脸。 槐花的手从后面揽过来。
纸里包不住火,没有不透风的墙,从街上走过,老登渐渐觉得脊梁上有些热度。对这种事,村里人有得是时间和精力。好长一段时间,老登和槐花都只得谨慎些。一次村里一个后生喊老登时竟脱口喊了句“老三”。老登扭脸看里见后生一脸的诡密,觉得蹊跷,便追问了几句,后生被逼不过,只得道出实情:“人家说你是槐花的第三任丈夫”老登不明白,“别忘了,你们中间还有那马呢”。说完,兀自笑起来。老登差点没气死,当场就翻了脸,后生说道“你冲我急什么,人家都这么喊,只不过我是让你听到了”
秋后播了麦,庄稼人就等于放了长假,牲口也都卸鞍归槽,保养起来。价格已跌到每次三块,可温候越来越不济事,主顾越来越少,胡同里偶尔有马蹄声响。小晨已上二年级:书费、杂费、零花钱,要得槐花心里毛毛的,老登在这边院里成天听见那边小晨要钱不成的哭喊声和槐花的打骂声。村里另有一户也办起了种育站,种马质量虽不及温候,但却是匹健壮的儿马,却也生意兴隆。一天,槐花要到县城去买特配的饲料,便将小晨的午饭安排给老登,老登说:“槐花,别那样赶趁了,我手里还有两钱,不给小晨给谁呀。”槐花说:“多个总比少个强。”老登的意思其实是想让她把马卖了,见这情景,真想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中午村里来了一老一少两“眼镜”,乘着面包车,一路打听着来到胡同口,最后打听到在胡同口吃饭的老登:“办种育站的槐花同志是住这儿吗?”老登朝胡同里呶呶嘴,两人下车来到院落子,发现了马棚,便径直走过去,温候正在吃草。两人围温候转一圈,嘴里“啧啧”称赞起来,年轻人上前掰开马嘴,看看说:“至少有二十年了。”老登端碗凑过来:“你俩是买马的吧!这马好哇,犁地拉车样样都中,你看这膘肉。”老登唯恐人家相丢了。
“不,不。”老头连忙摆手“我们是市畜牧局的,搞优种研究,是想采集些马的精液搞优种繁育。”见老登一脸失落的样子,老头连忙补充:“我们付钱,按你们的定价。”老登指指门口的牌子,“等着吧,你们的槐花同志今晚才能回来。”老登扭身出来:“林子大了,啥鸟都有,还有稀罕这的。”俩眼镜一直等到槐花回来,围槐花坐了着意将温候称赞了一番,老登看到槐花脸上腾起一股自豪感,越发厌恶地瞥一眼圈中的温候:“就这种东西,还……”
第二天,两人来时,从车上取下一件暖水瓶胆样的东西。 经过一夜的精心喂养,温候比以往显得都更有精神。年轻人说;“得有个雌牲畜诱着。” 槐花犹豫一阵说:“用老登家的灰灰吧”扭头朝老登院子喊:“老登哥,老登哥。”其实老登就蹲在围观的人群中,年经人的话听了个真切,却一直没吱声,被喊不过,才站起身嘟哝一句谁也听不清的话,瞅瞅槐花的眼神,只有扭身回家慢腾腾地牵了驴出来。驴一见温候又兴奋地打起招呼,老扯扯缰,可驴没理会,热情地跑过去和温候搭脸交颈的。老头点了点头:“这就好,这就好” 驴被系到树上,温候贪婪地嗅着驴屁股,槐花扯着缰绳控制着温候,用竹杆摩挲着马背。温候象遇见老情人,几次欲控制不住,都被缰绳扯住。 老登突然觉得灰灰真可怜,象一个被合伙做践的亲人,而自己竟然成为这个“老流氓”的帮凶,心里委屈极了,咬牙切齿地盯着温候,发狠地想:早晚我非要骟了你。 温候渐渐地兴奋。年轻人将“瓶胆”交给槐花,并交待几句,槐花点点头。 温候突然一声长嘶,腾身立起,槐花飞快地抓住那东西,插进“壶口”…… 温候滚下身子,槐花将“壶胆”交给年轻人,年轻人象捧了宝贝似的。温候似乎觉出了异常,和灰灰低头“嘀咕”了几声。 老登觉得自己心情坏透了,因要连采几次,当夜年轻人便借宿在槐花的西屋。
那夜,老登突然产生一种迫切的渴望,他隔着关紧的栅栏看见槐花屋里灯火明亮,隔着敞开的门,看见槐花给年轻人摆的酒桌,而年轻人就坐在自己往常坐的位置,年轻人的眼睛熠熠发亮,不知道啥话题,将槐花侃得支起胳膊听着。 那夜,老登在栅栏口一直守到夜间十点半,见年轻人挟着铺盖进了西屋熄了灯,才放心回去。 一连几天如是,一连几夜如是。 总是这样地欺骗着温候和灰灰,马和驴都有些失落,温候似乎悟出了什么,兴奋也不如以前快了。也许,驴马的心情,人是体察不到的。槐花歉意地拍拍温候脖子。
第四天,也不知是槐花动作慢了,还是温侯动作快了。槐花伸手期间,温候已准确地进入了灰灰的身体,马和驴一起欢娱地抖动起来,一院子的人都愕然,尤其是老登的眼睛半天没合上,狠踢了驴两脚,却丝毫影响不了驴脸上的表情。那一夜,年轻人直到十一点还没从槐花屋子里出来,屋里通亮,大门虚掩,满天烁亮的星斗。院子里,温候突然暴躁起来,咴咴叫着,挣着缰绳。门开了,槐花从屋里奔出,见窗户下一人影一闪,躲进柴禾堆后。外面的异响惊动屋里谈话的人。 “咋了,嫂子!”年轻人也从里边走出来。 “没啥,可能是风惊了马。唉,咱们还回屋子说吧。小陈,你可要说到做到,真的帮你嫂子一把。” 那一夜,老登睡得总是心惊。
第二天,老登一早听槐花在那院喊:“老登哥,将灰灰牵来吧。” 半天时间,老登睡眼惺松地站在门口,不耐烦地望着槐花:“我今儿得去地撒车粪,麦根都比别家长得稀。” 老登编不好瞎话,红着脸,垂看头。 槐花有些着急,“老登哥,人家技术员今天下午就走哩。”好长时间,见老登不吱声,便收起展了一半的笑容,扭身回去了。老登赶紧套了车出去,心里虚虚的,煞有介事地拉了车粪,一上午都如堕云雾。不知道合不合适,赶着空车在地里转悠了半晌,便早早回家了,末到村口,心里便盘算是等槐花张了口再把灰灰送过去呢,还是自个主动送去。回到胡同口,见槐花院里站满了人和牲口,当院吊了一个液瓶,下端一个细长的玻璃管子,槐花手执了管子逐个插进那里骒牲口的阴部,忙得不亦乐乎。 老登拍拍一个围观的人肩膀,那人扭过头却正是原先喊老登“老三”的那后生,老登先是一怔,然后惊讶地问:“这是干啥哩” 那后生冲他笑笑:“这叫人工授精。”老登半懂不懂:“就用这液水?” “这哪是液水,这是用药稀蚀了马那X,刚才你没在家,槐花急得不行,借了别人的母马。” “槐花这下可发了,一瓶打发多少牲口哩。”一个老汉说。 “连市里的人都相中这匹马,养牲口的谁不想交匹好驹呀,那可差着事呢。” 老登无言,见槐花一手接着钱一边亮着嗓子大呼小叫的样子张张嘴却没说话。 老登牵着牲口低头回家,听后面有人窃笑:“这寡妇真有手段,几天来套出这样一个法子。” “若换做你能把这法白传给她吗?” “不能!” “女人啊,本钱随身带着呢。” 老登的心突然一阵揪痛起来。
这一夜漆黑无月,温候又在院子里嘶鸣。“敢情是老登来了”槐花忙开了门,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又失望地回到屋子里。 “这木头,几天没见影了,又使啥性子。”槐花暗笑。
第二天,槐花掂了技术员留下的壶胆走向温候,见马儿病恹恹地卧在槽内,母马牵一后,任凭槐花怎样侍弄温候总是蔫着头,没一点起性的样子。 有人看见草料中的白粉粉:“呀!该不是谁给你马下了毒吧?”槐花大惊,牵了温候飞奔乡兽医站,然后让人去医院化验那白面子。 化验结果不久出来,化验员笑着说:“不是毒药,是男人吃的避孕药,吃过了量还会死,只不过就有绝育效果了。嘁!啥人给马吃这东西……” 一星期后,老登从栅栏上跳进那院子,心里砰砰的跳,温候在马棚里安详地睡着,没一点动静,老登推推屋门,上得紧紧的,老登叹口气,转身走开,后面却吱呀一声开了个缝。 两张脸又隔门站定了,槐花看看老登脚上,仍是那双布鞋,只是旧得已不成样子了。 “那药是你下的吧?” “你说实话,那年轻人住在这儿那晚上都干了些什么?” 两人说话的语气都出奇地平静。 槐花叹了口气:“木头,你真的把我当成那号人了?” “……”老登无言。 “孩子掉了,我本来是要去医院做掉的,可还没得及去,就……这也许就是命吧。” 槽里的温候突然站起来,俩人一惊,马看了他俩一眼却又安详地睡下了,马酣声渐起……。
又三年,槐花家买来了全村第一辆四轮车,十五马力的,令村里人羡慕不已,槐花坐在上面威风八面,把着方向盘,逢人便说:“这铁家伙抵得上十五匹马的劲头”以后耕地再不用老登。
村里庄稼人渐渐都买来了四轮车,温候已老死,此前虽已早没成用,可槐花一直精心地养着它。如今,老登现已成为了村里唯一还赶牲口车的人,象那过时的古董,只不过现在已换驴为骡了,那头骡子身高八尺,膀阔腰圆,煞是高大雄壮,酷似温候。 骡,字典里是这样解释的:“为驴和马交配所生的杂种,多用做力畜,无生殖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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