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永平是我认识的一个老师,身材高瘦象匹骆驼,因管不住学生,只能担小学一、二年级副科,常听他用黑板擦拍着台桌,用吵架似的嗓子压过孩子们的躁音:“静一静,静一静”——丁点效果都没有。
(一)一切听娘的话
富永平一家只有姓氏还气派些,穷得叮当响,爹早死,娘守寡几近于乞讨熬着这根独苗。娘会笑,不管心情好不好,见谁都打着哈哈,回到家里,便搂着儿子哭拧着永平腰侧的皮肉:“我看你争气不争气啊!我看你争气不争气啊!儿啊……”于是,富永平便在十五岁时考上了县初等师范。
富永平上学前,娘给他娶了一个媳妇,是个哑巴,除了不能说话,长样,手工都是百里挑一的,哑巴睡时总要枕着富永平的胳膊才能睡着,永平一开始不习惯,慢慢就习惯了,便听见娘在那间床上辗转的声音和翻身时的叹息声,直到夜半才息。富永平在县城上学时,开得稀了,进了家门,哑巴便扯着袖扯进自已屋里,坐床上搂了富永平。娘在那屋喊:“永平,来给娘挑一挑水”,声音不容推辞,永平忙挣脱媳妇的手,到娘屋,见娘坐在板凳上脸沉似水。一边,水瓶里的水满满地,娘的目光直刺得永平垂下头去。
渐进地娘开始哭着向永平告状:“咱家养不下人家这条鱼,嫌我老不死哩,想攀高门碍人家事,守寡熬煎就落个修到媳妇手里啦”。富永平牛眼直瞪着哑巴,哑巴泪眼盈盈,一手指天,一手指心。 富永平抱紧脑袋,蹲在两女人中间卷缩得象个刺猬。
富永平一次夜里急事回家,到家时已月明星稀,正欲叩门,突然虚掩的门里冲出一裸体男人,冲撞着将永平踩于脚下,夺路跑了,听两侧卧室,婆媳俱有声,富永平挣扎起来喊声“娘……” 富永平受伤卧床。娘劈手夺过媳妇手中的药碗泪水打入碗中:“俺儿再窝囊,你也不该把野汉引到家里,哑巴扑上去和婆婆撕打,扯下婆婆一绺头发。永平将哑巴揣翻了,扭头问:“娘,你说咋办吧”,娘牙缝里咬出一句话:“你要娘还是要媳妇?”
哑巴小产下一个未成形的婴儿,婆婆说:“哪个野汉子的脏肉,来肮脏俺的门庭”哑巴临出门时那回头一望,把富永平的心望得酸酸的,背后的娘说:“这种五音不全的人有啥可惜,娘就不信给俺儿找不着一个”。 从此,富永平开始了他的独身生涯。
(二)俺真的不是“右派”
富永平师范毕业后,成了本村小学一名美术教师,在那特殊时代,美术课内容也无非是一些“站在高坡上,身穿红衣裳,挥手指方向”一类,课余,富永平常喜临摹一伟人像,已颇有些功夫。
一日,一高年级学生来找富永平,面无表情,只说让他绘一副伟人像,富永平尽心尽责,画好后学生看了一阵二话没说捧走了。 第二天,校园的报栏里就贴出大字报。富永平绘的伟人像:“反面教员富永平恶意丑化伟大领袖xxx发泄阶级仇恨,向人民宣战,我们要坚决捍卫xxx” (附:经查,富永平的娘曾是恶霸地主xx的小老婆,为便于长期潜伏,伪装嫁给贫农老汉富xx,我们要擦亮眼睛……)
富永平出了一身汗,仔细看伟人像,确实,嘴巴有些大,眼睛有些小,忽想起自已床头还存着一摞临摹稿,匆忙折回去……红卫兵小将门一脚踹开富永平的门,见阶级敌人正在床头大把焚烧伟人像,人脏俱获……
台下人山人海,拳头攒动,口号震天,富永平双手反绑被红卫兵牵引,上下两身几乎叠住,“俺不是右派,俺不是右派”的抗议声从叉开的裤裆下传出。因恐惧而脸色煞白,脖子上挂一串破鞋的地主婆——永平娘在一旁跪着陪斗,眼睛同样惊恐地望着台下,工作队长操着浓重的林县口音发言“…… (斗)他……坚决(斗)倒他”。
夜里,富永平被关在黑屋里还喃喃自语:“俺不是右派,俺不是右派”。门开了,一个年轻人把他们叫起来,塞给他一个手娟包:“ 躲得远远的,永远也不要回来”。永平认出是哑巴的手娟,问:“哑巴呢?”,年轻人说:“早嫁给我了,你说她个好吧!” 富永平一溜狼窜,逃到山西山区,逃命去了。
(三)“俺可不是正经人”
逃到山西,富永平已身无分文,仅剩四两力气,便随了山里一个老石匠锻磨糊口,石匠说:“给你寻摸个地方住下吧,怪可怜的!”便寻到一家寡妇,住在西屋,吃饭时,寡妇将饭菜端至西屋,永平吃过不见寡妇动势,永平问:“还有啥事?”寡妇说:“你还没付饭钱哩” 付了饭钱,永平工钱所剩无几,寡妇日子也过得捉襟见肘,寡妇院子里常有男人夜半来,凌晨往。寡妇瞪眼永平:“记住!你啥都没见” 永平说:“中”,每晚便早早睡觉。
一日夜半,永平听见寡妇在屋里长哭,再也睡不着。听了一阵,便起来叩问:“咋了?”。哭声不绝,永平知道有事了,只好推门进去,门竞是虚掩的。里间,寡妇只穿一件裤头,抱了妞妞在坑上垂泪,永平见妞妞嘴唇青紫,知道是有了急病,忙解开衣襟裹了,飞奔几里外的公社医院,几里山路,林茂草深,狼啸虫呤。永平置若罔闻,从此不再怕夜。
寡妇家无分文,药费永平垫出不少,妞妞出院后,一日暮夜里,寡妇烧了一木湓水,栓了门在屋里将浑身洗得象根萝卜,挤进永平的屋里,身上还飘着一股淡淡的香皂味。寡妇将头埋进永平怀里将永平胸口濡湿一片,说:“想不到你还是好人哩” 永平头上雾气蒸腾,推开寡妇身子,半天才说:“你咋这样哩,俺可是正经人啊”,将寡妇推出门去,紧紧栓上。寡妇门外自语:“嫌俺脏哩!这可两不欠啦!”说完拧身回屋。
富永平干活不惜力,攒钱不要命,五年后,邻里在背后指点:“这河南蛮子攒了一骨堆钱了” 富永平发信回家,回信说老娘还活着,只是身体不好,政治风头已过,催永平赶快回去。富永平便慌着回家,寡妇给永平备了酒,烧了菜,两个孩子都围坐着,寡妇把嘴巴附在永平耳朵上:“留下吧,这个家就是你的,我还能生育……”富永平半天不语,寡妇便叹口气。 三杯酒下肚,永平已是面红脖紫,两面三刀眼朦胧,寡妇将儿女支出去。搬梯子去高处上摘篮子,喊永平扶梯子,永平扶时,女人却不摘篮,只在梯上把裤带子解开,富永平惊愕问,寡妇裤管已退至膝下,寡妇大喊:“抓坏人呀…”石匠持棍怒目而入。 一切都那么简单,一切都那么糊涂。
永平交出兜里所有的钱,免了场官司,石匠朝寡妇笑笑,寡妇狠瞪他一眼,支使女儿:“妞,去送送你恩人”,孩子趁手将一卷东西塞入永平手心,出门一数,已经够回家的路费了。
(四)唉
赶到家时,老太太已病危,只剩圆瞪的眼睛偶尔翻动一下,儿匍伏床前,娘示意儿子探过耳朵,附耳说道:“儿啊,娘对不住你。还记得那晚被你堵住的那个野汉子吗,那是娘的相好……全家人只有你不知道,你媳妇看不过眼……我没了媳妇,没了孙子,报应啊!”说完气绝,当时,富永平脸上表情不得而知。
七八年落实政策,右派们大多摘帽平反,恢复工作,补发工资,安家落户,娶妻生子。上面来找富永平谈话,富永平已卧床数月,工作队员把政策讲了半天,他只说一句话:“俺不是右派 !”,陪同人员笑他:“你搬瓦罐吃炒面闷得可怜,都啥黄历了,还不快认了”。 富永平看看说话人的脸,看看工作队员,看看床边他的邻居: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愣了半天。 “俺不是右派 !俺真的不是右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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