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民证,仅巴掌大一张粉纸,是证明选民资格用的,若平时走在路上,脚下踩了一卷子,只要不咯了你的脚,你决没有低头看它一眼的兴趣,但到了村委换届选举的时候就不同了。选民证是领选票的凭证,选票是选村长的依据,村长是掌握一村几百口人的官儿。大凡物品,一但都想要的时候就要涨值,在村委换届,有几个人想争村长的位子,选民证就不再是一张普普通通的印刷品了。
———— 选自一个乡村教师的日记。
(一)
旯旮的村民一夜间知道了选民证能当钱使,这在这个普普通通的豫北小村里掀起了不小的风浪。
当选举小组组长把选民证送到德顺老汉家里时,老汉正在收拾他的磨浆机,一脑门子的躁汗和两手的油污,身上斑斑点点地沾满了豆腐渣,吊一张极窝火极想寻个出气篓的脸。也难怪,踏进腊月了卖豆腐正红火的时候,这王八的磨浆机却突然闹起了“情绪”,坠了腚不再动弹,这耽搁一天可就是十几块钱呀,哪里耽搁得起?德顺老汉这辈子只侍候过骡马、牲口,对这用电的玩艺儿一时还摸不着头脑:嗨!鬼孙的明新一早出去,这时也不回来,死老婆子也不知跑哪儿去了。——明新是他儿子,一早卖豆腐去了。
组长很死眼皮地走进来,耳朵上夹了支圆珠笔,裹一身鸭绒袄臃肿得象个鸭子,一踏进门就喊:“德顺叔,快领你们一家三口的选民证呀。”口气象下帖报喜一样。德顺的火气正没处使,正好找到了出气筒。 “干啥用的?” 德顺的嘴半张半撇,一双眼向上吊着,积蓄着能量。也活该组长倒霉,本来应该注意到的表情他却大大忽略了,那时他正差三罗四地在一沓选民证里翻找德顺一家三口的名子。 “干啥用,选村长呗”。组长回答得大大咧咧。 “选村长碍俺啥事,没瞧见俺正忙着吗,没空没空,不要不要”。 德顺两胳膊架成一个驱赶的动作,象打发一个要饭的。组长冷不丁的象被人抽了一耳光,脸上血色潮起潮落,狠狠瞪德顺一眼,眼珠子恨不得当子弹使,愣了片刻,二话没说,扭头就走。年轻的组长是德顺的一个本家侄子。 德顺觉得自己说话说得冲人了点,不过也没觉得有多大关系:谁让这个倒霉蛋不长眼呢。
德顺继续忙他无头无绪的活。隔壁张寡妇耗子似地从墙头探进脑袋,悄声悄气的说:“傻德顺,人家给你‘钱’哩你咋不要?” “啥时候?”,德顺骤然间有了精神。 “就是那选民证呀”,张寡妇说话时眉眼都很灵动。 “哪有啥用”德顺泄了气。 “啥用,今个门上有人出一包丝绸之路烟换一张选民证明,人家都不换哩。” 德顺的眼又大起来:“咋凭值钱哩,谁要那” “你当然不要了,你又不想当村长”,德顺突然悟出了点什么,农民的智慧往往在这时候表现出来。忙扔下手里的家什,在腰襟上搓搓手,飞也似地跑出去。等德顺赶上组长时,脑门上已沁出汗珠,气喘得也有些挤。组长正在另一家院子里忙着,德顺大气也不敢出,在旁边站等着,陪些也没人看的笑脸,其实组长早看见他了,故意不理他,等给这家发完后,扭头便走,德顺赶忙扯住组长胳膊:“俺要哩!” “要啥?”组长明知故问。 “俺的选民证”德顺脸上没了趣,缩回了手,“好娃子,叔刚才是给你明新兄弟使性子的,你别跟叔一样”。 “你才不往心上去呢……”
组长把心里的怨话暴风骤般地泄了出来 ,把德顺浇了个淋漓,可德顺脸上的神色却更坚定了,末了,组长才将三张粉色的纸片和一个“白眼”递给了他,德顺忙接在手里,连连点头,待组长走远了,德顺才骂了句,仔细看了看那张纸片,上面的格式是这样的: “姓名——,年龄——,” 这些都已填好了的。然后是备注,三行小字,其中一句是“本证仅做为证明选举人资格用”。德顺识字不多,但也能猜出个八八九九,把三张粉纸捻开了晃晃,自言自语道:“三张这就值几盒烟?” 他不信,但还是将证和脏乎乎的半卷碎钱卷在一起,装进上衣口袋里。
(二)
明新傍晚回来,见德顺在门口石磙上蹲着沤气,也没理他,径直进了院子,德顺便在后面骂骂咧咧起来。明新从父亲的骂语中听出点意思,进磨房没一会,便听到电磨转动的哨音,德顺这才忪了脸。
喝夜汤时,德顺对明新讲起今天选民证的事,明新也来了兴头,说在赵庄选举时有候选人装着烟、掖着方便面拉选票的事。 “跟过年似的,挨门进去”,年轻人的脸有些兴奋,“谁掖得多谁当村长。” 德顺眼直直地望着儿子的脸,他信儿子的话。 “那可不能随便撒手”老汉的话大有奇货可居的味道。 “今个我也听说咱村就有拿选民证在供销社换方便面,当钱使呢!”正盛饭的老婆子找着机会也赶忙插上了话。 “老黑想赚一把哩。” “老黑”是供销社一个售货员的绰号,“老黑”这个词很能概括其经营风。德顺脸上的表情遗憾似乎已经被别人抢了“骨头”。 “大部分都是些老婆、媳妇,年轻人少”老婆子又补充了一句。 “年轻人精呢”,老汉很有点责怪老婆子的不开窍,心里早已盘算:要是咱村有谁来要咱这三张选民证,该给谁呢?“给有财还是继业?”老汉心里装不下事,心里想着嘴上就说了出来 。 “咱谁也不给,一个是饿皮子,一个是吸血的蚂蝗,谁也好不到那去” 有财和继业是几次预选后支持到最后的村长候选人。
(三)
提起他俩明新就有点气不打一处来,明新今年二八,早已过了结婚的年龄,只因为没批上宅基地,直把一个个好婚姻热的推成凉的,凉的推成冷的,直到散了伙。
去年年底,有媒人给明新介绍了赵庄一个好姑娘,双方都没啥意见,女方也是挑来搬去过了年龄。两人都老大不小了,女方催着腊月结婚——娘家兄弟也等着成亲呢。也没别的要求,只要有个房子,这一条在农村是很重要的。 那一阵子,明新往时任村长继业家跑的次数比往自家厕所跑得都多,继业一句赖话没有,只是大摊着两手,说:村里宅基地实在紧张,某某早就跟他说过来着,还有某某,列菜单似的说了一长窜,最后拍着明新的背膀说,“等来年吧!”
明新眼睁睁看着比他年龄小的都住进了新房当上了新郎,有人点化说:这事你得“意思意思”去。明新不信:继业还挂得上是自个的一个远房本家,还能蒙自己!德顺最后按耐不住,心痛热辣地买了两瓶酒,一条烟推着明新趁天黑送了去。见了包,继业脸上马上多出了十分的热情和诚意,说:都是本门本族的,这是干啥?不过还是让媳妇接了搁里屋去,又说,我已经给村委反映了,你的情况特殊,估计问题还会太大。可明新回来的第二天,德顺就接到女方退婚的消息,说“也是在村里混呢,连个窝都没有,这将来还能指望得着?”任凭老汉再解释也不行,就差没给人家跪下了,姑娘很快嫁给了本村另一个后生。 “人家的五间瓦屋格整整的”,媒人说。
明新恨得牙痒痒,不是恨女方,他想起继业接酒时的神态,真恨不得那两瓶酒一下子都变成“敌敌畏”。宅基地终于划下来后,新房还是迟迟不能动工,盖五间预制板瓦屋,少说也得一万六、七,德顺辛辛苦苦半辈子,才攒下六、七千元,求“爷爷”告“奶奶”地在亲戚、邻居家借了三、四千,还差三、四千的缺口。当时,明新在有才的建筑队上提泥当小工干了一年半,满希望能填上这三、四千的空,趁年底去要了五、六次,人家说工钱还没领来呢,再去时,有财两口子的态度就变了,一见明新踏进门,脸就长得象麻将里的“东风”,弄得明新也渐渐气馁,搞不清楚到底是谁欠谁的了,钱一直没能要回来 ,新房的计划也就搁了浅,扯拉的时间长了,借钱的人也纷纷把钱讨了回去,差额越来越大了,渐渐地彻底没了希望,一气之下,爷儿俩这才买了个磨浆机,做起了豆腐生意。渐渐的说媒的也来的稀了,可眼见得有财一家人化钱如流水,俩闺女整天打份得跟妖精似的,别人见明新一个劲傻等着,就笑他说:“上当的人多了,他把工钱都给了你,他花啥呢,你知道人家背后都喊他什么,‘老喝’,知道啥意思不?”
(四)
“谁也不给!”明新红着脸说。 “那咱这三张票干啥用呢?”德顺不屑地望着儿子。 “撕了它”明新气鼓鼓地说。 “撕你个头,这三张是九块钱呢,你卖两天豆腐也挣不回来。”老汉心时里早已把那笔帐算出了个眉目。 那晚,一家人饭没吃好也没争出个眉目。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上午德顺到供销社买盐时远远看见了继业从前面路过,刘继业也看见了德顺,便踟踌着不再前进。相距两丈多远时,德顺已经看清了继业满脸的笑容。刘继业一边向他走来,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硬盒的香烟,热情地打着招呼,德顺从来没有受过村长这么热情的待遇,早已昏了头脑,真心接了烟,村长又将手里的烟屁股递过去,让德顺对了火。德顺喷了口烟,仔细看时,那烟上的商标很熟悉,猛想起明新给村长送的一条烟就是这个牌子的,花了他五十多块钱呢。继业说话了:“德顺叔,村里快选举了,领了选民证了吧?”
德顺打着哈哈,知道快要接触到实质性问题了,他告诫自己要沉住气,可不能轻易撒手。可村长却转了话题。“咋天乡里的刘书记和管理区长在我这儿,喝了一宿,三人喝了四瓶”,说时继业伸出四个指头,在德顺脸前晃了晃。 德顺想,四瓶酒该多少钱哩。 “刘书记说:甭选,即使选了还能跑了你的村长,除了你,谁还能挑起这个担了。’我说,选选吧,形式有时候该走也得走走呀,违犯政策的事咱不能办,刘书记还说他刘有财也是瞎哄哄,这村长的活也是他能干的?有俩钱就不知烧做成什么样了。唉!德顺叔,咱爷儿俩在这儿跑不了话,他一家大小吃的喝的还不是苛扣人家小工的钱。”说话时,继业脸上的自信巍然不动,尤其是最后两句话,说到了老汉的心坎里,把德顺的感情拉近了不少,德顺象遇到了和心人,忙点了点头。继业继续说下去,“南街贵生家的,老早就把选民证给了我,说:选啥呀?俺还不信任你!选了也是你。得!把选民证给你自个领票填去吧,俺也不识个字,麻麻烦烦的,我说:你们倒精,把这麻烦事推给了我,您去享清闲去了。唉,话又说过来,谁跟谁呀” 说完,有财两眼直看着德顺,德顺知道,村长要抛砖引玉了,可德顺恨自己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结巴了几下,搪塞说: “俺的选民证俺孩都拿着呢” 村长的脸色稍微一变,便很快恢复了自然,笑着说:“不慌不慌,嘿,都是自家爷们,将来好歹有个照应,谁跟谁呀,前个我那媳妇吵吵着说有个娘家侄女,和明新兄弟——。” 德顺一句话也装不进去,只是胡乱地听着,“嗯嗯”地应着,直到村长离开时,还没回过神来。
(五)
“钱是爹呀,没人这么叫,可感觉就是这样的,有钱能使鬼推磨,过年时正屋当中敬的是财神爷,老祖宗还得靠边站呢,人还不是因为钱才走到一块来的。”
随着钱的增多,有财越来越坚信这一道理,他的施工队里有百十号人,每到年根都要缠着他要钱,跟割他肉一样。有了钱,第一不能委屈的就是这张嘴,对有财来说,全身上下最挂心的就是这个“器官”了,吃喝应酬多了,少不了有一两个吃白食的,村里小学一个民办教师,在这里喝了几回酒,听了几句同情的话,心里便不免激动起来。知识分子往往是这样的,稍有知遇,便急着效犬马之劳。
一次酒过三旬,这个落魄的教师被酒精灌红了脸,满脸的至诚至信,说:“您老兄这样等我,小弟啥时也不能忘了这片心,没啥报答的,有一句话,想很久了,想说给哥,” 有财正鼓着腮帮子嚼着,有两滴油脂从嘴角渗出来,笑津津地看着教师的瘦脸,示意他说下去。 “您老兄现在有钱了,这没得说,但如果只走到这一步,可太委屈您了,知道吗?经济基础决定政治地位——” 教师嘴抖得跟含了个热茄子似的,有财听得模模糊糊。初中那点东西早让他就饭吃光了,不过他还是听懂了教师的意思: “村干部那俩工资我看不上,”有财说的是实话,钱是他唯一的至亲,他爱它胜过爱他的娘。 “影响,知道吗?政治影响是挣钱的环境——”驴推磨不转,教师激动得有点要窒息。
在这一次辩论会上,知识充分显示出了它的说服力,最后,有财一拍大腿,好,兄弟,哥听你的,不过你得给哥当诸葛亮,来,共饮三杯,有财拍着教师瘦削的身材。 教师充分发挥了他的才智,给有财设计了一条竞选口号:“小家还致不富的人,怎能领大家致富”,一时间贴满了大街小巷。这口号是针对刘继业来说,继业超生俩子女,又都上着学,日子过得有些紧巴。至于竞选方法,他们一致认为,要充分利用自身的优势:钱,他们都想到他的作用,教师努力说服有才:这时花点钱是值得的。 有这一整套方案,确实对刘继业的地位造成很大威胁,这个教师每天把选民证一沓一沓地买回来,然后分给家族里的人,因为组织法有规定:一个选民最多可以代理三个人,有了选民证就可以领取选票。 第一批卖出选票的是有财施工队里的小工,年跟前,他们急需钱用。
(六)
有才开着他新买的昌河车停在德顺槛栅外时,德顺婶正在小厨房里往锅里糊玉米面造晚饭。灶塘里的玉米杆子有点湿,灰烟满屋子地溢出来。有财低头踏进去,立刻呛出一眼泪水,跟吊孝回来似的,眨巴眨巴才看见浓烟中的德顺婶: “婶子,明新没在家呀。”他明知明新不在家故意找话。 “哟,是有财呀,”德顺婶一边往围裙上擦手一边递过来一把板凳,顺手折把玉米杆子塞进灶里。有财坐下去,低层的烟雾淡了许多。“嘿,谁还烧这个,买煤气灶多灵便,又干净。” “去那弄钱呢?” 有财嘻嘻笑笑,知道碰了个软钉子,便转了话题。 “婶子,过年了,侄子没啥孝敬您的,买了箱方便面,天方牌的,六十袋,三十块钱,吃着可筋道了,晚上,你和俺叔啥时饿了,下个汤喝”,说着拍拍腋下的纸箱子。德顺婶这才注意到那个长方箱子,连忙推辞,有财一副慷慨的样子,推开德顺婶胳膊硬放在屋里面,松手时又用手拍了拍:“有钱了就是要和大伙和着花,不象有的人,自个儿的日子还过不好,还死占着村长的位子不放,不是想贪污点还能干啥,哼!我看这样的人说什么也不能选他上台。”
有财没多少花花肠子,这种单刀直入的方式让德顺婶一时不知道怎能样应付,“婶子,明说了我今年就是要和他争村长,咱不在乎那俩工资,咱是看不惯那事,到时候你可要投我一票呀!我就是要和他刘继业对着干。” 有财的话基本没有跑出教师教给他的内容,更没有一点丰富,德顺婶哪好意思推辞,只好垂着眼皮说中。得了这个字,有财便更没有多余的话,乐呵呵地走了,上车后,先按了按嗽叭。屋里摞下德顺婶心里没底没底的,看看方便面箱子,不知道这卖买做赔了还是赚了。
晚饭时,德顺一家了围在饭桌前吵了起来,德顺说:“这村长位子早晚是人家继业的,我看还是趁早给了人家,给晚了还把人家得罪了。”德顺媳妇瞅瞅老汉,朝方便面箱子努努嘴,“有财送了一箱方便面,我看咋做?”明新顿了顿碗,截住话直嚷起来 :“就你们怕三怕四的,惹不起这个,得罪不起那个,人家谁把你看眼里了,别以为把票都给了人家就能围住人,上台后还不是热脸凑个凉屁股。那宅基地——那工钱……” 老汉和老太太全没了话,儿子说的不是没理。 “那你说咋办?” “咋办,我咋知道呢,我看不如撕了,谁再问就说丢了,”明新气鼓鼓地站起身来。 “撕了?”老头,老太太听了还不同意。
第二天,明新一早就去卖豆腐了,三张选民证仍静静地躺在抽屉里,被一团脏兮兮的钞票包围着。明新走后不久,一个毛头孩子跑进来,喊德顺说德贵爷爷喊他呢,德贵是族里的老上司,比德顺大十好几岁,是继业的伯父,德顺和老伴相互看看,心里已明白了几分,走到抽屉前,抽出抽屉把三张选民证捡出来,思量思量,又丢下两张,把另一张小心地装进上衣口袋,拍了拍放稳了,才出了门,老伴的目光一直把低头出去的德顺送出栅栏门。
过了晌午,德顺才从外面踉踉跄跄地回来,脸红得象血罐子似的,直红到脖子根,眼角两团黄呼呼的眼屎,领口的扣敞开着,德顺老伴赶忙把老汉扶到床上,德顺嘴里嘟哝着:“我把证给他了,我把证给他了”,老伴心痛得赶忙端碗水送到他嘴边,下面的话才算堵住。 德顺到德贵老汉家时,才发现,他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当门两张方桌凑一块,上面已摆好了酒,四周几个长凳上坐了几个人在抽烟 ,有德成、德业、德兴几个人,德顺来后又来了几个人,基本上是一大家一个代表。德贵招呼大家入坐后,继业不知从什么地方昌了出来 ,坐在德贵下手,端茶递水,一句一个伯的叫着,勤地给让着烟。 “今个不为别的啥事,快选村长了,我看大家都还没迷瞪过来,我看村上这姓刘的都忘了还是一个祖宗了,把胳膊肘往外撇——” 老头子在族里有绝对权威,儿子在部队里当团长,说话底气加点火气。下面鸦雀无声,渐渐有人窃窃应和道:哪能呢,肉烂了还在锅里呢,一把手伸出来还能不知道哪个长短?
德贵讲完后,继业略微检讨了一番,无非是以前对不住这个叔,那个伯的地方,担当一些,然后逐个给每人敬了一杯酒。德贵说:“自家人不选自家人,还算啥自家,诸位在家都是当家做掌柜的,今天我把这张老脸舍下了,大家把选民证都——”德顺的感觉象被绑了票,看看周围,每个人都装着理所当然的样子按人口交了选民证,轮到德顺时,德顺摸了半天,才摸出那叠得方方正正的选民证递到德贵的枯手里,直觉得头上有目光刺得慌,“证先前给明新拿着呢——我死活才要过来一张,那娃子倔——”没等人家问,德顺先自个招了,他觉得所有的目光都看着他,他觉得对面继业的脸红了,眼里象蒙了雾。接下来是继续喝酒,继业和周围的人热热携携地敬酒,再也没看德顺一眼,德顺在那气氛里象被扔进了冰窖,他自斟自饮着,一杯一杯地狠灌下去,心里象火箸骤然浇上了水,滋啦啦蒸起一团雾气,把一颗脑袋胀得几乎要裂了。
德顺在床上瘫软了两天,不知道是醉得还是病得,嘴里说着胡话,不思茶饭。老伴心痛得不得了,想了半天,跑厨房里把那箱方便面撕开了,打开一包用水泡开了,撕开佐料撒进去,锅里立即荡起浓郁的香气,老伴将面倒进一个碗里给老汉端过去,汤面上漂着一层红红的油花,挑到老汉鼻子尖上时,老汉用鼻子使劲地嗅了嗅,渐渐地有了点活气,坐起来接过碗吃溜吃溜地吃完,匝巴匝巴嘴夸道:这东西还真筋道,辣得开胃,说完又躺下,扯了老伴的胳膊说:“我今天至少喝了他七两‘大钩’,咱没赔。”说完用手指比划出一个七字。
不是结尾
明新卖给豆腐回来,打开抽屉,发现里面只剩下了一张选民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刘明新三个字,象三年级学生写的,明新刚要发问,看床上一身酒气呼呼大睡的父亲,又忍住了,明新娘小心地看着儿子的脸说:“吃过晌午饭有财媳妇来了”
正式选举那天,小学校操场上选民并不多,可都明显得精神拌擞,跟两群斗架的公鸡,发票员埋着头查着选民证的张数,然后把它们兑换成选票,那神态象银行的出纳,他们严格地把握着每人至多代理三个的准则。于是,几乎每个人的手里都捏着四张选民证,在这样一群人中,只有一个人显得无精打彩的样子,换选票时,那人只掏出一张选民证,那发选票的却习惯地捻出四张,象已编好的程序一样,而看清只有一张时,又收回了三张,看看选民证问: “你叫刘明新?” “嗯”。 这便是检票时的唯一一次对话。
投票结果,第一轮、第二轮,刘继业和王有财都因末过半数末能通过,天已落日,人困马乏,带队的是主管计生的副乡长,说:“今天就是剖腹产也要把结果拿出来。”于是紧锣密鼓趁热打铁来第三轮。按《组织法》规定,第三轮子里,只要超过三分之一,票数多者即可当选。选民们在连填了两次选票后,已没了先前的劲头,象疲乏的牲口似的又被赶回了套。
终于结束了,检票员高声报到:“全村选民1279人,实到场320人,发出选票1279张,收回1279张,选举有效。”人们密切地注视着选举的结果,两帮子人都伸长了脖子。 “刘继业639票,王有财物639票。……” 关键看这最后的一票了,这一票决定候选人的命运,激动的感觉浪潮一样从人们的心中略过,选举领导小组组长把最后一张选票展开,颤声读着: “最后一票选的是——另选人——— 呀!这是谁胡闹呢,另选栏里填写的是‘包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