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里山原名叫泉山,桃花源般的地儿,只因政府在山脚下修起了一条公路,泉山便喧嚣着失去了往日的宁静。山里人走平路喜欢用脚掌量地,量出那公路离泉山刚好二里,日子久了这泉山便被过往的山里人称之为二里山了。
依山而息的村庄叫兔子沟,这里盛产野生的山兔子,上几辈子人满山看到的是狼叼兔子狗撵狍,如今儿狼被打光了,山兔子倒是越打越多了起来。村民们大 多散居在二里山的山腰子里,隔三差五的难得下山一趟,老弱病残的、腿脚不灵便的,还有那些怕走山路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想下山赶趟集就更不得了了。秤砣家住在山脚下,他爹在三十里外的小镇上教书,在二里山附近算得上小有名气。秤砣原名叫张俊梁,爹给他起这个名字的本意是希望他将来能成为社会的俊才国家的栋梁,后来,秤砣的个头儿一直长不高,小学没读完就退学了,爹眼瞅着娃儿是成不了俊梁之才了,便骂他是偷吃了秤砣坠得,日子久了干脆也就叫他秤砣了。
秤砣家屋后不远处有条河滩,山上的山泉流淌而成,冬干夏涝春缓秋凉。河床上布满了鹅卵石,那本是些被山洪冲下来的山石,静静的躺在河床上,被水流和岁月磨去了棱角。每逢春天,河滩附近便开满了野花,河滩的水细细的、缓缓的流淌着,像个害羞的姑娘垫着小脚徐徐远去,一些山上的野物们会在这个时节悄悄地溜下来,逗留在河滩的附近,交配,并且安家,这里有充足的食物和水源。
秤砣在农活之余,时常在傍晚跑到河滩边默坐,夕阳将河滩上的鹅卵石照耀成金黄色,秤砣望着天边的彩霞,望着它们从绚烂慢慢地归于平淡,秤砣便跟着惆怅起来。河滩边上的马兰花开在石缝中,在傍晚的风中吐着花蕊,露着娇媚,秤砣便摘上一朵马兰花含在嘴里,茎汁有些涩,花朵儿迎风蹭在鼻尖上,淡香,秤砣闻着花香打着喷嚏,看起来很惬意的样子。于是,秤砣在想,要是这时候有个女人在边上就好了,他一定摘上一朵最漂亮的马兰花插在她的发鬓上,可是,却没有……因为秤砣太矮,没有哪家女娃子会喜欢上他。
[二]
秤砣在十来岁那年遇到过狼以后便不再长个子了,听起来好像有点玄乎,不过秤砣不信这邪,秤砣在心里想,当时确实被狼给吓坏了,不过任怎么吓也不会吓到连个子都不长了吧?于是,为了长个子,秤砣下足了工夫,每天早晨起来跑步、爬山,还抓着门前歪脖子柳树吊上半个钟头,可是这些都没有起到拔苗助长的作用,秤砣头上像压了座泰山一样,到了二十岁仍没有长高一分一毫,连长相也跟着个头一起猥琐起来。相反,他那同父同母的兄弟钢蛋倒是长到了一米七八,而且相貌堂堂,再加上爹是吃公家饭的文化人,家中比其他山里人家多俩闲钱,相亲的几乎踏破了门槛。每逢有媒婆来到家中,秤砣便默默地溜到屋后的河滩上呆望着远方,秤砣知道那媒婆一定是给兄弟说媳妇的。在心里,秤砣没有妒忌过兄弟的身高长相,也没有埋怨过父母和老天,只是,秤砣在内心深处开始无比的自卑起来。
秤砣长不高的原因在村子里有两种说法,都离不开狼。
早年的河滩比如今还要景色秀美,一到春天,山色斑斓,鸟语花香,而且野物更是众多,有山兔子、狍子、刺猬,偶尔还有没被打绝的狼从深山里跑下来。打从建了公路后,汽车在公路上远远的鸣笛,山脚下也开始喧嚣起来,野物们便不怎么敢溜下山了,秤砣也再没有遇见过狼。幼年时的秤砣是个聪明的孩子,八岁时就跟二叔学会了在河滩上扎兔卡子套兔子的工夫。可秤砣稳不住气,不像大人们头天傍晚扎了兔卡子到二天清早才去收,秤砣在半夜里总是要爬起来溜到河滩上查看一下兔卡子有没有收成,然后才能安心回去睡觉。有天夜里,秤砣到河滩上看卡子,后来两眼发呆一裤子屎尿的从河滩上回来了。秤砣说他遇到了狼,那头狼在吃卡子上的山兔子,血淋淋的,狼眼神跟闪电一样,贼亮。此后一段日子里,秤砣便掉了魂儿似的,整天拿着把镰刀防身,见到狗就当狼追,嘴里嘟囔着非要砍死个狼日的。秤砣他娘说,完了,那么机灵的娃儿就这样傻了。老人们说捉住那头狼给吓掉魂的娃熬上一碗狼骨汤喝兴许能把魂魄给收回来。秤砣说那头狼的脖子上有一圈白毛。秤砣他二叔提着铳子在河滩上一直守到第八个晚上才将满身窟窿的白脖子狼给扛了回来。狼骨头给秤砣熬汤喝了。狼肉喂狗了。狼眼珠被钢蛋抠下来当溜溜球玩了。狼皮直到现在还挂在秤砣家的当门口儿上。打那以后,秤砣的魂魄倒是回来了,可是个子却再也没有长过。有人说秤砣长不高是喝了狼骨汤的原因,立刻有人反驳:屌!压根就是被狼吓的!
[三]
秤砣十五岁那年,山脚下开始修建公路,开山炸石的炮声让秤砣和所有住在山脚下的村民们都感到恐惧不安,而住在山腰子的村民们则暗自庆幸着,他们觉得那压路机无论如何是爬不到山上来的,山外人也不可能把整座泉山炸平,所以山上的生活应该是安生的。只有秤砣他爹显得心花怒放,他开心的对家人说,瞅着吧,修了公路我们的日子就会好过起来了。没人相信秤砣他爹的话,山里人总是把山外人想的很坏。秤砣他娘说,外面的人一进来就别想安生了,他们肯定是相中了兔子沟里的山兔子多。秤砣他爹无奈的笑了笑,摆出一付英雄寂寞的样子,不知道该怎么再跟他那没有文化的婆娘解释,反正山外人因为几只兔子修条公路肯定不值。秤砣和弟弟倒是和娘保持着同一个观点,他们担心的是山外人开条路进来会和他们抢山上的红山楂和野板栗,会成汽车的把这些野果子运走,他们就再没得吃了。还有,自从天天放炮,秤砣在河滩上扎的兔卡子已经好久没有抓到过山兔子了,秤砣颇为恼火。
山里的孩子打心眼里爱做翠绿色的梦,不愿意让山外人破坏这一方净土。
事实上,过了几年公路修好后,虽然暂时还没有给村民带来什么看得见的实惠,但是情况并不是秤砣当初想象的那么糟,山外人也并没有进来扰乱他们的生活,而且在晚上,秤砣还可以趴在窗台上远远的看着公路上来回过往的车辆,看着那两束车灯的光线在黑夜里渐渐的临近或者远去,秤砣感到很新奇,小小的脑袋中居然燃起了一种莫名的生机,秤砣自己也说不上那种感觉,也许是黑夜来临之后,秤砣所需要的光明再不仅仅只是家中那盏黄豆大的麻油灯了吧。
有时候,秤砣会一个人摸到路边上看汽车,他蹲在公路边的草垛上,看着来回过往的大货车扬着灰尘神气的远去,司机师傅的眼上通常戴着墨镜,一付潇洒的模样,秤砣的魂儿好像跟着汽车扬起的灰尘一起飞进了城里。但是城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呢?秤砣没有去过,打小到大最远也就去过爹教书的镇上,那镇上白天还好,赶集的人很多,一到晚上也跟兔子沟一样漆黑一片,除了几声狗叫就一片寂静了。秤砣曾经听爹讲过城里到处是高楼大厦,城里的晚上是灯火通明的,到处是街灯路影,有些城市还被称作“不夜城”。秤砣将“不夜城”理解为城里的人一晚上睡觉都不吹灯的意思,秤砣问爹那该浪费掉多少麻油?爹懒得理他,骂他脑子瓜被狗吃了。秤砣没有再继续追问爹,但是城里的灯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却在心中凝成了一个疑问,总之城里的灯一定是无比美丽的,秤砣甚至幻想着那城里的灯就像烟火一样漫天飞舞,如天女散花般不停的闪烁到天明,秤砣盘算着哪一天一定要去城里看一看城里的灯。
[四]
秤砣二十二岁那年,二里山下的公路结结实实的给秤砣家还有兔子沟住在山脚下的村民们带来了实惠,一根根烟囱似的电线杆沿着公路修到了山脚下,山脚下居住的村民们也拉了根线过来,都用上了电灯。
要是没有公路,这电线杆子是修不进来的,秤砣他爹得意的说。秤砣他娘望着灯泡尴尬的笑着。告别了漆黑的夜晚和黄豆大的麻油灯,秤砣的心也跟着亮堂了许多,那些住在山腰子里的村民收起了当初的庆幸,哭丧着脸望着山下的灯光,把眼睛妒忌的跟灯泡子一样,女娃子们纷纷盘算着往后嫁人该往山下嫁。秤砣才发现所有的人都和他一样期待光明,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盏期待被点亮的灯。
秤砣他爹的脑子开窍的早,琢磨着有了电也该仿着城里人过过生活了,夏天到来的时候便搭车去城里买回了一台电视机,黑白的,十二寸,橘黄色的外壳,在山脚下架起一根高高的天线杆也只能收到一个中央台。秤砣他爹说估计电视信号被二里山给遮住了。秤砣说,咋办?要是能找根比山还高的杆就好了。秤砣他爹骂道,驴日的脑子又被狗吃了,二十郎当的人说话还跟放屁一样。由于信号接受不好,电视播放时带着雪花点,不过这足以轰动兔子沟了,村民们纷纷议论着秤砣家里有个神奇的盒子,到晚上一插上电就能放出人来。
后来,一到晚上秤砣家就成了放映场,山脚下的兔子沟老少爷儿们摸黑搬着凳子来秤砣家看电视,河滩的水在傍晚哗哗的流淌着,秤砣早早的将八仙桌搬到屋外去,将电视放桌上播放。那个时候,中央电视台正在每晚播放电视连续剧《霍元甲》,爷儿们着了魔的看,他们边看边用最直接最朴实的话语去评论电视剧中的好人与坏人,霍元甲成了大家心目中的英雄,日本浪人被骂成鸡窝里软了壳的孬蛋。有时候,遇到电视不清晰时,秤砣便去摇晃天线杆,这个时候,所有的人都在看着秤砣,期待着秤砣能快点将电视画面给摇晃清晰了。电视画面清晰后,老少爷们便议论着说秤砣还真有几下能耐,晃几下杆就把电视晃清楚了。在村民们的夸奖下秤砣觉得自己的形象在黑夜里高大了起来,摇晃天线杆仿佛成了一件神圣的工作一样,秤砣站得比枪直,往日的自卑心理也减少了许多。
[五]
日子过的很快,转眼从夏天到了秋天,山里的天气凉的早,日头被山风吹的昏黄,二里山上飘满了枯叶,河滩的水又开始缓缓的、细细的流淌起来,只是跟春天比就显得冷清了许多,等到了冬天这河滩也就该枯了。滩边上的花儿被秋风吹谢了,草儿也黄了。山兔子溜上了山去,躲在树洞里准备过冬天了。晚上来秤砣家看电视的兔子沟老少爷儿们也知趣的散去,坐外面太冷,屋里又挤不进那许多人。可是大伙儿依旧对电视眼馋得紧,每每从秤砣家经过都要从窗户口往屋里瞅几眼,望见电视机还在,大伙儿心里便踏实多了,心想等来年天气暖和了再来看。
秤砣每天晚上都看电视,只是没有以前看得那么有滋味了。以前许多人在一起看电视倒是没觉察到什么,现在一个人捧着电视机孤零零的看就感觉到了从没有过的寂寞。大概是电视片看多了吧,秤砣开始想女人,每当从电视中看到有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亲嘴的片段,秤砣就将眼睛捂得紧紧的,却又忍不住从手指逢中偷偷的看,秤砣一边幻想着那男主角就是自己,一边又自卑的认为哪家姑娘都不愿弯着腰跟一个武大郎亲嘴。秤砣他娘看着秤砣那落魄的样儿,心里也跟着烦恼,心想,好歹得托人给秤砣说房媳妇了。
有天下午,秤砣穿着一身灰色老薄袄躺在河滩上一条大青板石上晒太阳,秤砣的骨架子很小,缩在青板石上像一条打瞌睡的土狗。秤砣的兄弟钢蛋急匆匆的跑过来让秤砣赶紧回去。秤砣说,钢蛋,你慌啥,那么急匆的有啥操蛋的事?钢蛋说,三爹从山那边脊家洼子村给你说了房媳妇,人已经带来了。秤砣听后蹭得一声从青板石上窜下来,扭头朝山上跑去。钢蛋在后面边追边不解的喊着秤砣:哥,你龟孙跑啥,三爹带来家的又不是头母狼。
秤砣为什么听到三爹给他带来个媳妇会吓的逃跑呢?能有一房媳妇不是秤砣早就期待已久的事情吗?也许,就是太期待的缘故吧……突然降临了,让秤砣感到无比的仓促,秤砣还没有心理准备去面对任何一位姑娘,而且心中强烈的自卑心理又在作怪。秤砣心里想,如果他与那姑娘见面了,那姑娘相不中他的身高长相咋办?他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以后的生活呢?那将给秤砣带来的心理打击是摧毁性的!秤砣脆弱的心理是经不起任何打击的,哪怕就那么一次也不行。秤砣觉得倒不如现在一平如水的生活好。
秤砣在那天半夜里溜回了家,秤砣窝在山上的一棵树洞下被山风吹的受不了了,又害怕遇到狼。秤砣回到家后先从窗户往屋里观察了一番,屋里亮着电灯,开着电视,三爹带来的姑娘还在,娘正陪着她唠嗑,父亲和兄弟可能出去找他还没回来。娘独自唠叨着,姑娘好像并没有在听娘讲话,而是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电视机屏幕,借着灯光,秤砣打量着那姑娘,她的身型细窕的,眼睛大大的,鼻子小巧的,棉袄外面蒙着碎花布外套,崭新的,俊俏的能要了秤砣的小命。秤砣听见娘管那姑娘叫春妮。
春妮来到秤砣家就不愿意回去了,大部分时间都是捧着电视机在看,秤砣发现有时候电视台已经没有节目了春妮还在盯着一片雪花点出神。不过春妮住在秤砣家不走的原因主要还是秤砣他娘有意留她住下来,秤砣他娘虽然没啥文化,到底也是个明白人,她估摸出春妮八成是看中了自己家优越的生活环境了,打铁得趁热,得想办法把她给留住,自己家那三寸丁儿子要是进不了这个村可就再找不到那个店了。可是,秤砣回来家后就搬进锅屋里住去了,每天贼似的躲着春妮。秤砣他娘骂秤砣:脑子瓜又坏了,躲啥?真不想见就绑块石头坠河滩里去。秤砣说,不用绑石头,我本来就是块秤砣,沉得比石头还快。秤砣他娘骂道,驴日的东西,饭吃傻了,栓不住春妮看你以后还找谁去。秤砣对娘说,我不要媳妇,你爱要你要去。秤砣他娘听后一鞋底丢了过去,秤砣抱着头窜了。
其实秤砣可不是不想见春妮,秤砣一直在暗地里留意着春妮呢。
秤砣琢磨着春妮和他有好多相似之处,他们都喜欢看电视,都喜欢在夜晚来临后趴在窗台上远远的望着公路上来回过往的车灯。在白天,春妮也常到河滩上溜达一会儿,秤砣悄悄的跟着,望着春妮那碎花布外套的衣襟在山风中摇曳着,像一朵春天里最美丽的马兰花,秤砣真想把春妮按在大青板石上狠狠的嚼上她几口。
晚上,春妮看电视的时候,秤砣便怯懦的挪到一边弄张小凳子跟着看,秤砣其实并没有看电视,而是借着电视里忽明忽暗地光线偷偷地瞟春妮的脸庞,偷窥她碎花布外套里紧裹着的青春的躯体。每逢又看到电视里亲嘴的画面,屋里的空气就出奇的尴尬,秤砣觉得春妮的到来更增添了他的青春的冲动。
有天晚上,春妮趴在窗户口望着公路上来回的车灯,出神的望着,秤砣鼓足勇气走到春妮跟前搭腔,春妮看了秤砣一眼,有些漠然。秤砣说,还是有了公路好,能见到亮儿了,不像以前黝黑的窝得人喘不过气。秤砣紧接着又问春妮,你们脊家洼子看不到这车灯吧?春妮白了秤砣一眼,没说话。秤砣有些尴尬,估摸着刚才可能说错话了。过了好一会儿,春妮说,那车开过去还飘着光晕儿,要是眼睛也能发出光亮来那晚上走路就不怕摸黑了。秤砣说,尽瞎话,不过要是在城里就没有黑摸,城里一晚到亮都点着灯,那灯有红的,紫的,蓝的,绿的,啥颜色都有,光线儿一波儿一波儿的扩散,跟塘里砸块砖头起的浪一样,哪都照得到。春妮说哪天得去城里看看。秤砣慌忙说城里巷子多容易走迷。春妮没理秤砣,望着公路发呆。秤砣感觉到春妮的心儿压根不在他这儿。
[六]
转眼过了一冬,眼瞅着快开春了,秤砣娘已经开始在张罗春上给秤砣和春妮办婚事了。秤砣觉得娘有些操之过急,这一冬秤砣还从没和春妮亲近过一次呢,一直猫在锅屋里,脸都被锅灰熏黑了。铁蛋过年走亲戚走了一冬,父亲基本呆在镇上学校没咋回来,娘晚上也串三婶家睡去了,临走时还在堂屋留了个门,秤砣不傻,知道父母兄弟是给他留机会将生米煮成熟饭,秤砣也有几次夜里趁黑摸了过去,可走到堂屋门口又溜了回来,秤砣不敢,秤砣长久以来的自卑心理早令他失去了任何勇气,但并不是秤砣不想那事,秤砣无数次幻想着压在春妮光溜溜的身上掐着春妮那肥嘟嘟的奶子塞在嘴里的情景,秤砣觉得一定可以吮出奶水来,黑乎乎的枕头套被秤砣的涎水浸湿了大半。不过想归想,一冬过去了啥事也没有发生。
过了些日子,屋后那株老桃树起了骨朵,秤砣他娘盘算着该去春妮家跑一趟了,秤砣他娘让秤砣带着四色礼(红糖、果子、活鸡、猪肉)去脊家洼子看望春妮她爹娘去,按照这山里人的规矩,女方家只要收了这四色礼,这门亲事也就算通过了。秤砣不去,秤砣说谁爱去谁去。这回秤砣他娘没骂秤砣,娘估摸着秤砣也不大好去,跌份哟,说不定春妮她娘家人看了秤砣这个儿就不愿意了哩。秤砣他娘心想,干脆让钢蛋去。于是,钢蛋扛着四色礼替哥探望他丈人丈母娘去了。钢蛋走后,秤砣说干脆把春妮说给钢蛋得了。秤砣他娘照秤砣脑袋就是一巴掌,然后骂秤砣,钢蛋不愁娶,你见过哪家大的不结婚二的先结?没出息的东西。秤砣犟了犟脑袋,回锅屋去了。
钢蛋挨着天黑才从脊家洼子那边回来,秤砣他娘慌忙问钢蛋,对方爹娘咋说的?钢蛋舀起水缸里的瓢灌了一口,然后得意的说,春妮她娘见到他二话没说就把四色礼收屋去了,中午吃饭还邀了春妮几个堂哥来陪酒,还让他坐了上客,这不,被他们灌得晕乎乎的下不了山,赶摸黑才到家。秤砣他娘乐得拍了拍钢蛋说,还是俺娃出息。钢蛋又说,春妮她娘说了,就让春妮住这儿,啥时成亲捎个话,娘家再派人过来。秤砣他娘心想,这事儿该十拿八稳了。
既然春妮她娘应了下来,春妮也就不好对秤砣太寒脸了,春妮有时候也让秤砣带着她到公路上散步,不过,两人不协调的身高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得远远的,春妮在前面走着,秤砣后面跟着,要是春妮想说点什么,秤砣便紧赶几步,听完就又拉春妮后面了。事情到了这份上也算定了,不过秤砣依旧没能弄明白自己在春妮的心中究竟占个什么位置,秤砣他娘跟春妮说过些日子就把婚事给办了,春妮没有拒绝,也没有表示同意,春妮的葫芦里卖着什么药呢?秤砣一点捉摸不到。不过,都说矮子肚子里疙瘩多,秤砣也做好了心理准备,秤砣心想,该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迟早得跑。
[七]
有一天大清早,秤砣他娘在猪槽喂猪,三婶慌慌张张的跑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她看见春妮背着个小包袱朝公路走去了。秤砣他娘听后慌忙扔下猪盆赶回家,堂屋里果然找不见春妮的影子了。秤砣他娘小跑着到锅屋里找秤砣,秤砣窝在麦瓤堆里睡得正香,秤砣他娘一小脚把秤砣跺醒,打着哭腔对秤砣说春妮跑了。秤砣翻了个骨碌没理娘,秤砣躺在麦瓤堆里闭着眼睛就已经猜到春妮一定是到公路上搭汽车进城去了。秤砣在心里骂道,这狗日的娘们果然跑了。
下午,秤砣他爹听到消息从镇上赶了回来。秤砣他娘抱怨着,俺们家啥不好?也就俺们秤砣长得疙瘩了点,这春妮好不知长短,满兔子沟哪家有俺家日子好过?秤砣他爹说,不管咋样,春妮从俺们家出走的,就得把她找回来。秤砣他娘说,没错,得找回来,她打哪来给送哪去,让她还回脊家洼子过猿猴日子去。秤砣他爹说让秤砣去城里找找。秤砣娘说,秤砣一次城都没进过,能成吗?秤砣慌忙插嘴,成!其实秤砣心里倒没想着要找春妮,秤砣只想进城看看城里究竟是个啥样。
第二天一大早,秤砣换了件新衣服,怀里揣着俩馍馍还有爹给他的一百块大毛上路了。在公路上,秤砣搭了辆货车,秤砣问司机,进城得多少搭车钱?司机看秤砣个儿小好欺负,就说得二十块大毛。秤砣二话没说给了二十块大毛。司机心想,看这孙儿样就知道没出过门。秤砣又问司机,这车开到哪城?司机嘟囔了一句什么,秤砣也没听清楚,秤砣心想,管他妈上哪,只要进得了城就行。
秤砣坐在货车斗的帆布上,趴着车沿看风景,车速很快,秤砣没觉得颠,秤砣觉得坐车比坐拖拉机好过多了。秤砣看着路边的风景,看着山户和农庄在眼前飞驰着落在了后面,看的秤砣有点眼晕。秤砣心想,得眯盹一会儿,要不进了城没有精神。秤砣躺在帆布上眯盹着睡着了。秤砣做了个梦,梦见自己买了辆货车,成天开着车进城拉货,秤砣也买了付蛤蟆墨镜戴在眼上,秤砣成了兔子沟的牛人,老少爷儿们都夸秤砣是能见世面的人,秤砣他娘再不敢骂秤砣是驴日的了。秤砣得意的告诉春妮,只要钱赚足了就到城里买房子过过城里人的生活,秤砣这一句话就把春妮震住了,春妮乖乖的跟秤砣过起了日子,每天把饭做的喷香,晚上一上炕就讨好般的把奶子撸出来给秤砣吮。秤砣的涎水把帆布都给浸湿了。
等到秤砣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麻黑了,车停在公路一边,秤砣揉了揉眼睛,远远的看见前面一片灯火通明,秤砣估摸着可能已经进城里了,自己眯盹了一天这车也开出了老远。秤砣从车斗上跳下来,看见司机正在驾驶室里打瞌睡,秤砣敲了敲车窗问司机,进城了没?司机打了个哈欠说,货车不许进城,屁股烟太大,刚刚看你睡着了没打扰你,你自个顺着这条路进城去吧。秤砣点了点头,摸了摸肚子,有点饿,秤砣从怀里掏出块馍馍顺着通向城里的大道边走边嚼着,嚼得很用力,带了点恨意。
[八]
半夜时分,秤砣走进了城去,秤砣心想,远看着这城好近,走起来他妈的贼远。秤砣看见马路两旁的商店都亮着灯,马路上车水马龙,一辆接着一辆,跟蚂蚁搬家似的。秤砣东张西望着,看见一对对年轻人在商店里闲逛,从这店出来又进了那店,挺时髦的样子。秤砣觉得越往城里走灯越亮,灯越亮秤砣的心就越恐慌,秤砣觉得自己像只习惯了黑暗的老鼠,突然暴露在灯光之下有种强烈的不适应,秤砣想找个黑暗的地方躲起来,可城里的灯光真的像他当初臆想的那样,光线儿一波儿一波儿的扩散,哪都照得到,秤砣无处可藏。秤砣这才发现其实自己根本不喜欢灯光,一点儿都不喜欢。
秤砣硬着头皮往前走,走着走着就有点迷向了,秤砣不知道自己是否该找个地方住下来,还是一直这样走下去。秤砣觉得好像进入到了一个五颜六色的世界里,秤砣看见有的楼被灯照的通绿,有的树被灯照的通红,秤砣看见有的灯在楼檐边上一闪一闪的,那些灯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些字,那些字有的秤砣认识,有的不认识。秤砣觉得空气里都有了灯光的颜色。
秤砣看见了一个广场,广场上也有灯,那些灯就掩藏在青草地里,暗暗的,风吹着青草叶,那些灯就眨着眼睛,像天上的星星。秤砣接着往前走,前面的灯更气派了,还有各式各样的图案哩。这时,有个城里人从秤砣身边经过,撞了秤砣一下,鄙夷的望着又矮又猥琐的秤砣,呸了一口。秤砣望了望那个衣着光鲜的城里人,把腰佝偻了下来,愈发矮小了。秤砣觉得自己以前好傻,还想着有一天能来城里过生活,这城里是自己能来的地儿吗?不知深浅的东西!秤砣也呸了自己一口。
这时,秤砣看见一座被灯光照成金黄色的洋楼,秤砣觉得像皇宫一样,一整面墙都是玻璃做的,透过玻璃看到里面金碧辉煌的,门口竖着好大一对玻璃门,波光闪闪的,玻璃门前站着两个穿旗袍的姑娘,旗袍开叉的地方露着雪白雪白的大腿,秤砣揉了揉眼睛再看,没错!是雪白雪白的大腿,秤砣眼馋的紧。秤砣站在马路对面望了一会姑娘的雪白大腿,望得尿急。然后,秤砣又盯着玻璃门不停进出的人群看,秤砣的眼睛开始花了,秤砣突然觉得那玻璃门像头张着大嘴巴的狼,吞着人,又吐着人。秤砣开始恐惧起来,就像小时候看到的那头把自己吓得不长个子的狼一样……
秤砣想,那春妮是不是也被这头城里的大嘴巴狼给吞掉了呢? 想到春妮,秤砣觉得这满城五光十色的灯光都朝他涌了过来,刺得他睁不开眼睛,秤砣捂着眼睛惊恐的要命,秤砣感觉到头发好像竖了起来,秤砣小便失禁了,尿水顺着裤管往下滴,秤砣感觉到自己在强烈的灯光下是那么的无助,秤砣扯着头发站在马路沿上嚎啕痛哭起来,哭声随着五光十色的灯光线儿一波儿一波儿的扩散开来,城里的人好奇的朝秤砣望了望,又冷漠的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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