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酒吧初遇
我生在上海,长在上海,父亲是主任医生,母亲是中学教师,我在优越的环境中顺利成长。大学毕业后,应聘进入一家著名的跨国公司做财务,有一份优厚的薪水,周围是和我差不多的白领男人,都受过良好教育又有强烈的进取心,我是父母和同事眼中的优雅淑女。我象其他女白领一样等着合适的机会嫁一个男金领,这是这个城市共认的白金组合。
但是,一切都因为遇见周培而改变了,我的人生离开了笔直的康庄大道,拐向了一条幽僻的曲折小径。
周培本是清华大学的高材生,老师眼中最有前途的学生,有一次因为参加聚众赌博而遭校方勒令退学,可谓一步走错满盘皆输,又可谓性格决定命运,他过起了四处打工的飘零生活,一路流浪到了上海。
那天,我是被一个朋友硬拖到丽晶酒吧去的,我不会喝酒,也不喜欢那儿嘈杂的音乐和迷离的氛围,我不知道这个城市的人们为什么如此迷恋酒吧。透过落地大玻璃窗望着外面流动飞驰的车景、时髦靓丽的美女和七彩绚烂的灯光,心里正盘算着如何提早退场又不驳朋友的面子,这时,周培姗姗来迟,他热闹地和酒吧里的许多熟客打完招呼后,不经意地用眼睛余光向我扫了一眼,就这样彼此对看了一眼,他成了我生命中永远的幸福与创痛。
他个子不高不矮,有着一张俊逸的欧化的脸,身体健康精神却有点颓废的样子。座中有个性格外向的女孩摸了一下他的下巴说:“你的胡子不是刮的,是用剪刀剪的,这样看上去更有男人味。”他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爽朗地对那女孩笑说:“我一年里有半年是穿着T恤,我衣服里最多的是T恤和牛仔裤。”说完,他还放肆地给那女孩看他破得丝丝缕缕的裤脚。
那天晚上,他喝了许多酒,居然喝醉了,等到大家有好一阵子不见他的时候,有两个男的去了卫生间找他,他居然抱着马桶睡着了,他们把他拖回了座位,又想法灌了他几杯酒。等到曲终人散的时候,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有人怂恿那个活泼的女孩送他回家,女孩冷笑着说:“我才没空送这种瘪三回家呢,我跟我男朋友约好了去吃夜宵呢。”算来算去,座中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伴,我半推半就地叫了辆出租车送他回家。我在车上把他弄醒,问他家的地址,他含混不清地说着,说完就开始呕吐,司机鄙夷地看了我一眼,厌恶地递了一只马夹袋给我,他没有全部吐在袋里,溅了一点儿在我的套裙上。可是,我一点儿也没嫌弃他,相反我为了能够独自一人照顾他而感到一丝的高兴,我想,这就是爱的感觉了。
出租车开不进他住的偏僻的房子,那里是象贫民窟一样有着曲折弄堂的地方,我跟着半醉半醒的他来到了他的小破屋子,这大概是他租的私房,不超过10平方米,房租不会超过400元。房间墙壁只用薄薄的白粉刷了一下,因为陈旧的缘故已经有些泛黄,下面的墙皮有些起泡和剥落,泛出霉绿的颜色。房间里只有最常用的家具,一张硬板床,床上是一床带有湿气的薄被,象一条死蛇弯曲在那儿,床架上夹着一盏昏暗的夹灯。一张简易的可折叠的桌子,桌子的表面是一层有些残破的棋谱贴纸。桌上是一只有许多烟屁股的烟灰缸,是他抽了许多烟的证明,几把椅子散乱地放着,有一个长方形的木箱,大概是用来放衣服的。我长到这么大,从未见过真正穷人的生活,我把他架到床上后,匆匆忙忙地逃离了。
二、爱上周培
那一次后,我主动和朋友去丽晶酒吧,遇见过周培几次,他感激地望着我,对我说着那一晚的抱歉,说再也不会发生类似的情况让我负累。
有一次他约我去四川北路上的老电影咖啡馆喝咖啡,他对我说了许多他的事,他说他生于农村长于农村,那里土地肥沃但没有过于丰饶的物产,自然温和但并不慷慨施舍,手工业和农业并蒂开花,是与世无争的田园诗的家园,他是那么喜欢那个富有诗意的家乡,可惜他的读书成绩太好了,自从考大学进入了城市,他就再也回不去了,他的父母希望他在城市出人头地,至少也要混一个城市户口,过上城里人的生活。他离开大学后去过一个南方小城,那个有着雄厚政府背景,被招聘者吹得天花乱坠的公司只有一片荒草,办公室是几间灰不溜秋的低矮平房,借来的仓库是风中摇曳的宿舍,此外就是嶙峋的石块和呼号的风声,后续资金久不到位,先期投资的款项被公司领导层吃吃喝喝挥霍一空,这是他第一个打工的公司。只能去广州找工作机会,对于没有户口没有档案没有工作经验的未毕业大学生来说,摩天的高楼、城市的繁华是空茫也是压迫,第二份工作是销售,这样的工作,对别人来说没有什么,对于他来说,是一件精神折磨的苦差事,常常是心慌意乱地跟客户解说新产品,话还没说完就被不耐烦地打断,只能逃也似地飞快离去,下一次还要鼓起勇气重复上一次的失败,当他准备辞职离开这家公司时,老板扣着他的身份证不肯放人,说:公安局长是他的兄弟,不付出赔偿费就叫公安来抓你,他说他讨厌朝九晚五的生活,他喜欢自由自的生活,他现在和朋友一起做生意......
我有时入迷地听他讲他的曲折经历,有时沉醉在他磁性的嗓音里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但是不管跟他在一起做什么,我都是开心的,哪怕是一起喝白开水,或者在马路上闲逛,也能感受到幸福的浪花拍打着我心灵的堤岸,这个世界是残酷的,有爱才能生存。一切都因为有周培而变了样,我二十几年的枯燥生活变得丰富而生动。
很快就迎来了他的生日,我想着送他一件什么生日礼物好呢?
我兴冲冲地找到了周培,我说我们去澳大利亚看考拉好吗?费用我来出,算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
周培沉默着,眼神变得阴郁而又冷酷,仿佛一把刀子,可以割开我的喉管。
我吓得把后面的话都缩了回去,我这才明白他是一个自尊心如此强烈的男人,自己没有钱,怎么可以花女朋友的钱。可是,不管是谁的钱,如果不是用来花费的,钱有什么意思呢?
三、圣诞之夜
自周培生日以后,他找我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我想他是在拚命赚钱,因为他象我爱他一样地爱着我,他说他要体面地娶我为妻,我的心里充满了甜蜜的滋味。但是当有一个月他没来找我后,我心里慌得要命,他是爱上了别人,还是离开了上海,他为什么不跟我打一声招呼呢?他没有手机、BB机,也没有知心的朋友,我无法联系他也找不到他,我只能凭记忆去了他租的小黑屋子,房东说他离开上海一段时间,可能会回来也可能再不回来,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我偷偷地哭了好几次,被这样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浪子伤透了心。
在感情脆弱的时候,沈波闯入了我的生活,他是中国最大门户网站的部门经理,一个稳重而又干练的年轻人,从此我的办公桌上鲜花不断,我们约会他来接我时从不迟到,在忙碌的工作之余,他常打电话给我询问我心情如何,他的绅士风度带给我淡淡的安详和宁静。我说服自己,忘却周培,向现实妥协,这才是我,一个淑女应该有的随波逐流的幸福生活。
圣诞节到了,我和沈波去了汾阳路上的宝莱纳啤酒餐厅,在奢华的环境里,我们喝酒吃菜,享受着不咸不淡的俩人世界。当圣诞钟声响起的时候,我接到了周培的电话,我始料未及,惊慌失措,周培也是又激动又紧张,为了掩饰慌乱,说话说得很快,他说他回到了上海,已经在这里住了一个月,不敢见我,明天就要起程回老家,他的父亲得了绝症,他希望见我一面,他在“家里”等我,不管我来还是不来,他都会等,他没敢等我回复就挂了电话。沈波问我是谁的电话,我急中生智说人家打错了。 宝莱娜的空调暖气开得太足了,把我的脑袋搞得特别昏乱,我借着去卫生间的机会,打开窗户让室外冷风理清心绪,可是我又怎么理得清,半年没有消息,突然来了一个扰乱人心的电话。回到座位,我勉力撑持了十五分钟,就再也忍不住了,说不舒服想回家去,而且明天也不会因为圣诞节的缘故而放假,白天还有许多报表要做。沈波什么也没问,送我回了家,我在自家工房的楼道里等沈波的车开走后,叫了辆出租车来到了周培的小黑屋子。
我敲开了周培的房门,望着他憔悴苍桑的脸,原来在心里准备好的责备他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我心疼的泪禁不住流了下来,不知道是因为委屈还是因为喜悦。
他说没有正规的公司会要他这样一个既无文凭也无技术的人,他没日没夜地寻找一切赚钱的机会,为了一笔大生意他去了南方,但他没有把握所以不敢告诉我,也想给我一个惊喜。我的心里在说,我的收入足以维持我们俩的生活,我不是一个对物质要求高的女子,我不喜欢新衣服,不喜欢化妆品,不喜欢吃大餐,我只要能够终生与你相守,可是我怕伤害他可怜的自尊心,不敢说出口来。我只是由衷地爱着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我问他那笔生意如何,他没有回答,伏在我的胸口,象一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我听见他不停地说:我怕,我怕,我累,我累......
周培用尽全力吻我,让我难以呼吸,我心甘情愿地认为是我让他吃了这么多的苦,纵容着绝望的他在我的身体上胡作非为,在我的身体里,躁动不安的周培终于安静下来。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看到了他留给我的纸条,他说他回老家处理一些琐碎家事,很快就会回上海,让我务必耐心等他。总算这次没有不告而别。
四、我的生日
桃花盛开的季节,我的生日到来了。吃完了午饭回到公司,办公桌上的电话铃意外地响了起来,没有想到,是周培打来的,他说他就在楼下等着我,让我无论如何给他一个面子,下来见见他,我向财务经理请了一个下午的事假,嫌乘电梯太慢,飞奔下楼。
我的周培,俊朗飘逸的周培,唯一的一次穿着笔挺的西装,站在明媚的阳光下,向我微微地笑着。我简直认不出他来,问他这是干什么,这么一本正经的,他说他要去我的家里见我的父母,等会儿我们一起去买礼品。我以前对他说过好几次让他去我家见我父母,他都拒绝了。我说我的父母度假去了,还没有回来。好久没有见面了,我紧紧地抱着他,害怕他再次逃离。我们俩在白天的大街上旁若无人地疯狂接吻,他在我的耳边低语:我想去你家里,我的房子已经退租。我不愿意多想,叫了辆车,载他来到我的家,我们在我的宽大柔软的床上,疯狂地诉说相思和离愁。
在意乱神迷中,我听到门铃声急剧地响着,门外是沈波,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我的名字,我想我是昏了头了,居然跑去开了门。沈波捧着一大束玫瑰,直冲我的卧室,零乱的床单、无语的周培、衣衫不整的我,告诉了他一切的一切,他扔掉了花束,举起了手,向我的脸挥落,在半空中被周培阻住了,两个男人僵持了几秒钟,那几秒钟又好象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我低垂着头认打愿罚,很快,我听见周培轻声地说:“对不起”,说完就逃离了我的家,然后是沈波怨恨地看了我一眼,象冲进来的时候一样冲了出去,在明媚寂静的下午,他焦躁地把车反复发动了好几次,车子才怒吼着愤愤离去。
接下来的日子意外的平静,周培再次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办公桌上也没有了沈波的鲜花。我的心里充满了对周培的恨,为什么对我若即若离,为什么不敢面对沈波,为什么一去了无踪影。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桌上又出现了玫瑰,花中夹着一张纸条,那是沈波写给我的:“我是爱你的,只要你能离开他,我愿意重新接纳你。”
可是一切怎么可能重新来过?就算我见不到周培,我的心里始终留着一块空地给他,我再也不能因为周培,去伤害另一个无辜的好男人,我再次去了他租借的小黑屋子,房东说他早就离开了,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有谁知道呢,他是这么奇怪的一个人。
五、今生无悔
在一个偶然的场合,我遇见了周培做生意的搭挡,那是一个唯一有点知道周培的事的人。他说:“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吗?他去了戒毒所。”
我被这个消息惊呆了,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原来,他去南方后,在一笔孤注一掷的生意中输得一败涂地,回到上海后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找我发泄。后来他的父亲生病,他回了一次老家,再次回到上海后,打算找一份工作,赚一些安安稳稳的钱,娶我过安安稳稳的日子。总算有一个小公司愿意接受他做业务员,在拿了第一个月的薪水后,他买了一套西装来跟我见面,我是他新生活开始的希望,没想到会在那天遇见体面正派的沈波,他被彻底地击垮了,他迷上了毒品,走上了万劫不复之路,毒瘾渐渐深入,被强制送去了在江苏小城镇的一个戒毒所。
我流着泪,向周培的生意伙伴要来了戒毒所的地址。
我向公司请了长假,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乘了火车再转汽车,来到了那个戒毒所。
一天又一天,周培固执地不肯见我,我知道那是自卑的心理在作怪。我只能在附近找了家简陋的旅馆住了下来,每天在探视时间去会客室,虽然他还是不愿见我,我却看见了他孤独瑟缩的背影,我大声地呼喊他的名字:“周培!”他一定听见了,因为他不可能听不见,因为所有的人都讶异地转向我,因为他的背影停滞了几秒钟,我停止了呼喊,期待着他的转身,他没有转身,走进了屋里。
我绝不放弃,遇见周培,与他相爱,是我一生的爱情宿命,这样的一个男人,倔犟、自尊、绝望、失败、疼痛而又需要关爱的男人,被整个世界所遗弃,只有我,不能抛弃他,就算让我放弃这个世界,我也绝不放弃他。
我不知道我的爱是对是错,但我再也不要放弃。
发于2003.11《新女性》杂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