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作家的作品能够让我流泪,五年前读杜拉斯的《抵挡太平洋的堤坝》时流泪了,去年读虹影的《饥饿的女儿》时也流泪了,自此以后,我就一发不可收拾,读了她的许多小说,我想知道她如何成为一个搅动文坛的汉字魔女。 这是怎样的一位女性?周江林说:虹影有点瘦弱,神态平静和坦然,眼睛时而锐利,时而放光,有着另外的意味。孙康宜说:最引起我注意的就是虹影的那双又大又亮、并富有表情的眼睛。她的双眼随着情绪的起伏而开闭,好像永远具有一种幻化的功能。棉棉说:想起虹影就会想起她的笑声,那是我听到过的最肆无忌惮最动人的笑声。出了几十本书了,每次都是用自己的脸做封面,我还从未见过任何作家有这种习惯。一个人的脸是天生的,也是后天可塑的,一个人的脸是她所有经历的现象总和。她的作品和她的脸一样美,岂止是美?
她有过怎样的经历?她是二十世纪出生于灾荒年代的私生女,出生以后一直没有见过父亲,直到十八岁那年才知道了身世。她怨恨她的母亲,直到四处流浪,在英国安家,嫁作人妇,才理解了当年母亲的爱恨情仇,从而理解了世界苦难的本质。 现在她又是怎样在文坛上天马行空?2000年,她被大陆权威媒体评为十大人气作家之一;2001年,被中国图书商报列为十大女作家之首,被称“脂粉阵里的女英雄”; 2002年,她因长篇《K》官司,被《南方周末》评为 “是非”人物。
十八岁前
1962年,虹影出生在重庆长江南岸嘉陵江畔的贫民窟,饥饿是她的功课,江水是她的乳汁。在她成为作家后,特别喜欢描写淘淘不尽的江水,恒河之水,三峡之水,梦里醒里她忘不了她的母亲河。 她在家中排行第八,因为前面有两个孩子死了,她成了家里第六个孩子,小名就叫“六六”。她家有两间房,一间正房十平方米,一间阁楼不到十平方,父母、三个姐姐、两个哥哥和她一起挤在小小的破旧的房子里,那时候她就特别梦想什么时候能一个人呆着,一个人享受空间。 她常感受到饥饿,以至于在梦中还会梦见饭碗,恨不得向每个手里有碗的人下跪,幻想长大后能够天天吃肉,正是由于对饥饿的强烈感受和记忆,才使她成为现在进行时的美食家。
她和其他兄弟姐妹都没有什么话可以说,除了大姐,但是大姐是个脾气火爆,心里存不住事又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她结婚离婚、离婚结婚,给这个家带来许多烦忧。后来她才知道,大姐和她身世相似,也是家中的多余人,大姐是解放前母亲与一个流氓头子所生,母亲受不了流氓头子的非打即骂,抱着大姐逃离了那个人,相遇了她的父亲。
母亲做临时工,抬河沙、挑瓦和水泥,用一根扁担两根绳子赚钱养活一家,做了十年苦力,一身的病,有一次不慎落到江里,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工人,曾经做过国民党的逃兵、招商局的水手,病退后在家操持家务。 母亲对她不娇宠不纵容,父亲对她不动怒不指责,他们对她的方式和对别的孩子不一样,母亲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母亲的说话和行事方式。一切都令她奇怪,更奇怪的是,她开始上学的时候,就常常觉得脊背发凉,总感觉有一双眼睛盯着她,她把恐惧深埋在心中,不敢告诉任何一个人。
后来她才知道,那背后关切的眼睛是她的生父。在她的养父生病住院的时候,一家子的重担落在了母亲的身上,母亲在做工被欺负被解职的时候,遇见了小她十岁的小孙,小孙认她做了干姐姐,帮她去了他们的厂,为她家偷米偷粮,度过饥饿年代,也带给了母亲一次爱,一次错误的爱情果实,带给世界一个著名作家。“烂货养的”、“野种”之类的话,在母亲告诉她实情后,她才对过去邻居骂她的话有了深刻的体认,她还知道了她曾被送来送去,因为各种缘故没有送成的事。十八岁那年,她获知了一直深埋于心的疑惑,那是一生的创伤、哀恸、苦难和财富。在写自传体小说《饥饿的女儿》时,她曾看过一年的心理医生,而且自杀过,在写作过程中,她根本不能够进行下去,写得非常艰难,每天只能写一、二千字,写完那部小说,等于重新经历过一遍地狱。她在《在东京拜访一事无成者周树人》中有一段话:“多年后他喝醉了,对着月光下的自己的影子说:只有你知道,我是一个人在挣扎,只有你知道,有多少次,我已经向命运投降,渴望一死了之,但我终于活了下来。”她觉得这就是她,一个被命运抛弃,死而后生的人。
1980年农历8月23日,也就是虹影18岁生日的那一天,她的生身父亲和她相认,生父带她扯了一段蓝花布,吃了一顿象样的饭,没有人再跟她抢,也没有人怪她贪吃,她却没有一点胃口。对于突如其来的生父,她不想认账,但她还是随生父去看电影、去公园,分手的时候她对生父说:“我不想再看到你,不愿意你再跟着我。”十八岁的已经拥有非常规爱的她,不能原谅她父母非常规的爱,一直到生父生癌症临终,他们也没能再见上一面。稍经人事后她才明白母亲没有多少选择的权利,她有着更多母亲的责任,所以去看了生父的坟。 母亲带她去庙堂烧香,独独地挑了文殊菩萨让她跪拜,也许母亲通灵知道她将来会受求知之苦?无知的人羡慕有知的人,劳心者治人,有知的人羡慕无知的人,一生糊里糊涂地平安度过,不管是有知的人还是无知的人,没有人能够选择出生在哪儿,也没有人能够选择是出生还是不出生。
十八岁以前,她就受尽了人世的苦难,尝遍了肉体与精神的双重饥饿滋味。
情殇初恋
十八岁那年,她爱上了教她历史的老师,这样的人不管是谁,在她的生命中是必然要出现的。对于别人来说,他是普普通通的老师,对于她来说,是绝望的永恒的初恋,他是大她二十岁的有女儿的有妇之夫,她在他身上寻找父亲、情人、朋友等多重影子。她千方百计地要引起他的注意,用课堂上犯小错误吸引他的眼球,他带她去办公室“训话”,但是老师对她说,他从没有看不起过出生贫寒的人,还向她倾述他的身世,倾听她的生活琐事。十八年了,从来没有一个人愿意倾听她,对个人来说,一辈子能遇见一两个能让你说话又听你说话的人,对黑暗闭锁的人生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她终于遇见了一个理解她的人。身处绝境的人容易相互同情,在同情中擦出爱的火花。 历史老师告诉她,他有一个弟弟,兄弟俩在文革开始的时候加入了对立的两派,在一次武斗中,弟弟丧身于哥哥这一派射出的炮火中,他的母亲在听见弟弟的死讯时,正在结绒线,长针戳进心窝,当场中风死去。诉说完了,他心头的罪责是否减轻?
无可挽回的一天终于来了,她遍寻镜子不着,把头梳了一遍又一遍,用痱子粉擦白了脸,她嫌坐车慢,抄近路去了历史老师的家。没有丝毫勉强,没有丝毫挣扎,只是微红着脸,她把处女之身献给了他,那时,她把他当作一生一世的爱,她愿意一生的爱在此时用尽。那时,她感觉到江上的景致倒转过来,船倒转着行驶,山峦倒立在天空,她仿佛听到浩浩荡荡的江水从炽热的窗口流过,室外的嘈杂、慌乱、动荡与室内的宁静形成鲜明的对比。
一次相爱能不能完成从少女走向妇人的成人仪式?在那样神圣的时刻,那个男人却对她说:“你不用记着我,我这个人不值得,我这个人和其他男人没啥两样,不仅如此,我还特别混账。”也许他说这番话别有深意,再心心相印生生死死的爱,也无法填平两性之间的鸿沟;也许他知道他将不久于人世,好意提前提醒她,可是当时的她却不甚明白。她离开他时,什么也带不走,只带走了他的一大堆的外国小说,那些黑暗中的精神火种。 当她从同学那里得知历史老师的死讯时,正是她得知出生之谜的时候,她沉浸在初晓身世的震惊和悲伤中,好几天没有去上学,也没有跟历史老师联系了,他却上吊自杀了。 她去老师的办公室翻找,没有找到留给她的任何东西,更不用说片言只字了,连见她最后一面也不愿意。她一个人走到江边,把他写给她的诗、她写给他的信、日记中有关他的记述,一页页撕掉,扔进茫茫的江水。
也许他自责弟弟的死亡?也许他自责母亲的死亡?也许他再也承受不了精神重负?只有死者自己知道了,只有一点是肯定的,他没有考虑过十八岁的她的爱与需要。可是见了最后一面又能如何?谁能够把创伤抚平减轻痛苦?每一个人都是一个伤口,我们不仅伤害他人,也伤害自己,伤口永远不会被治愈,所做的一切无非是心理补偿,摆脱创伤、治疗创伤的过程,也是制造新的创伤的过程,自私的人连自己都无法医治,又奢谈什么医治他人?她恨他的自私、怯懦与绝情,把她留在茫茫人海中独自受苦。 爱人已随风而逝,爱人在身体里种下的小生命,却继续折磨着她,一次相爱就意外地怀孕,她顽强的生育能力一如当年的母亲。她没有能力抚养孩子长大,也不想孩子重复她的命运,只能独自一人去了医院,用人工流产剥离了孩子与母体的脆弱联系,她一辈子都不想再要孩子了。
在她十八岁那年,仅仅半个月的时间,一个男人早就离开却突然进入,另一个男人一度进入却突然离开,这些都非她所愿,她要离开家乡,用一把刀子割断与过去的联系。
另一扇窗
虹影离开了家,临时决定参加高考,那样的情境和心绪,怎会不落榜?她考取了轻工业学校的会计专业,毕业后有了一份工作,她怎么安得下心来?她的生活在别处,她踏上了流浪的路途。因为没钱,只能搭乘那种条件非常恶劣的闷罐车,别人都憋闷得受不了,可是她只要上了火车,再差的环境也能让她安心。她没有家,就四处为家,家在路上在心里,她在哪儿,哪儿便是家。北方走得最远的是沈阳和丹东;南面是海南岛、广西;东边是长江下游一带。
她考上了鲁迅文学院和复旦大学的作家班,她开始写诗和小说,混迹于八十年代的黑白两道艺术界,尝试各种艺术方式、生活方式,抽劣质烟,喝劣质白酒,把一桌子的男士全喝到桌下去。夏天剪奇特的短发,不穿内裤,去参加黑灯舞会,跳摇滚舞和迪斯科,有公安局的来查,就翻窗夺门逃走。
有天半夜,她喝得比任何时候都多,醉醺醺地离开舞会,马路上静静的,没有人,只有一辆粪车从身边驶过,她再也撑持不住,扶着墙壁疯狂地呕吐,气喘稍定后,摸索着衣袋,抽出一张纸,想擦擦嘴,却在纸上看到一首地下油印杂志的诗:
在灾难之前我们都是孩子, 后来才学会这种发音方式, 喊声抓住喉咙,紧如鱼刺。
我们翻寻吓得发抖的门环, 在废墟中搜找遗落的耳朵, 我们的祈求,向这无人之城。
灾难过去,我们才知道恐惧, 喊声出自我们未流血的伤口, 出自闪光之下一再演出的逃亡?
要是我们知道怎样度过来的, 靠了什么侥幸,我们就不再喊叫, 而宁愿回到灾难临头的时刻。
她边吐边觉得,这首诗就象是为她这样靠了侥幸才躲过一次又一次灾难的人写的,上帝在关上一扇门的时候必然会打开一扇窗,那位叫赵毅衡的诗歌作者,是伦敦大学东方学院的著名教授和翻译家,也是上帝为她打开的那扇窗,那扇窗带给她光明,教她重新学会恋爱。 他们在英国南温布顿的教堂举行了婚礼,赵毅衡成了问题女孩虹影的丈夫、情人、哥哥、父亲、司机、向导和地图。她的世界里终于“走出了一个心里没暗室的人,始终在阳光里含笑,说话,他站在我的背后,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作家虹影和赵毅衡教授成了文坛绝配。 她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念书,学英语,写作,除了写小说外,还给香港的《明报》写些随笔和文化评论方面的文章。她喜欢英国的人文环境,常常与英国文学界的人交往。
在英国的家是她和赵毅衡两个人亲自选的,在伦敦郊外一个叫MORDEN(摩顿)的地方。家中有一个花园和大玻璃房子。有一棵梨树,两棵苹果树,一棵桃树。房子是她用卖《背叛之夏》这本书的钱买的。她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儿,就是收拾屋子,她要让屋子里几乎看不见一丝灰尘。
作为一个作家,需要创作源泉的虹影是不会甘心于安定的家庭生活的,她经常独自周游列国,一会儿在法国、一会儿在西班牙、一会儿在马尼拉、一会儿在上海,她喜欢浪迹天涯。她最喜欢的城市是北京,她把北京比作她的丈夫;把英国比作她的情人;把重庆比作她的母亲。绿色的小皮箱和一个背包跟着她走遍了世界各地,包里是三样东西:笔记本电脑、证件和皮夹子;还有两双鞋子,一个是好走路的平底鞋,一个是出席正式场合的皮鞋。在旅馆里在飞机上她都能写作,更多的是在北京或者伦敦的家里写作。
两个官司
1998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虹影的长篇小说《十八劫》,2000年4月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了长篇小说《饥饿的女儿》。上海文艺出版社将两部作品对照后认为,后者是虹影将《十八劫》改名,并增加约两万字后的重复出版,构成了对上海文艺出版社的侵权,上文社向法院提起了诉讼。
虹影于同年8月10日回国,应诉上海文艺出版社状告她“重复出版”一案。由于传媒的跟踪报道,给了双方交流机会,她与上文社领导达成了比较一致的看法:中国出版界的重复出版之风应当纠正,但《饥饿的女儿》与《十八劫》的出版并非典型的重复出版。中国出版界可寻找更切实的方式纠正重复出版现象,而此案宜庭外和解。方式是终止《十八劫》原合同,上海文艺社撤诉。8月17日上海文艺出版社草拟了“庭外和解协议”。因为四川文艺出版社是该案第二被告,须四川方面签字同意,才能作为依据向黄浦区法院要求撤诉。8月18日上海文艺社草拟的协议书传真发到四川文艺出版社时,该社社长在电话了解了内容,表示同意该协议。
虹影在襁褓里就被人在法庭上抛来抛去,她命中注定要官司缠身,新作《K》再惹风波。 小说写的是英国青年诗人朱利安·贝尔1935年到中国的革命和爱情经历,他是Bloomsbury的二姐妹中范耐莎的儿子,弗吉尼娅·伍尔芙的外甥,以英语文学教授的身份到达武汉,爱上校长的妻子林女士。林假期密约诗人北上,两人在古老的北京有一段忘情之恋,诗人回到武汉后,不知如何处置两人的关系,想断又无法割舍。在他与武汉的西方殖民者发生冲突后,毅然西行川北,寻找红军,想参加中国革命,但途中被革命战争的残酷吓坏,觉得还是爱情宝贵,又回到武汉重续旧情,最后事情败露,被迫辞职回国,他明白了中国革命以及中国爱情都不是他能理解的。后来他去西班牙参战,死于战地,而林女士在自杀的昏迷状态中,与诗人重会。
文化名人陈西滢、凌叔华的女儿陈小滢女士认为虹影在小说《K》中的性描写丑化、玷污了她故世的父母,给死者和她本人都造成了精神损害,因而将虹影告上法庭。 2001年初,漓江出版社推出的虹影精品系列突然撤掉了《K》,这本没有问世的《K》成为读者心中的一大悬谜;2001年,《K》瑞典文版、荷兰文版、法文版等相继出版;4月,凌叔华之女陈小滢向北京海淀人民法院起诉,认为《K》侵犯了其母亲的名誉权;7月,海淀法院不予立案,陈小滢不服,上诉北京中级人民法院,12月,中院驳回上诉维持原判;2001年底,《K》简体中文版由花山出版社推出。 原告再次上诉,2002年年底中国吉林省长春市中级法院作出一审判决,认定由著名作家虹影所著的长篇小说《K》是色情的和诽谤性的,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法律,法庭要求虹影十万元惩款,加上原告的全部费用十万元,合并为20万元,并要求被告在在一家国家级报纸上发表公开道歉声明。
《K》一案具有典型意义,长春一审判决引发了国内文学界和司法界的对话,造成了小说《K》的起伏不定的命运。 2003年7月15、16日,在长春吉林人民高院民事庭,二审开庭,焦点在原告身份和此书女主人公是否唯一和此书是否淫秽。当事人双方和法院合议庭都未休息,也不吃饭,直到法院下达的文件双方及律师于16日傍晚签字后才离开。 双方和解后法院的裁决书容许《K》一书改名《英国情人》,以及无意巧合原告先人的名字身份等改过后还可出版,法院也不判谁侵名誉权和淫秽否。虹影作出让步,向法院提出愿意公开在《作家》杂志上致歉,对于原告这几年花在官司上的高额诉讼费和律师费,愿意补偿8万元,以求一个安静的创作生活。
虹影从长春回北京后,身体一下垮掉,心脏也不好,但是精神上得到了放松。拥有了不受干扰的创作环境,现正在闭门不出,专心致志地修改以重写“海上花”为内容的旧上海故事的的新长篇《上海王》。准备明年一月推出,此书电影版权已售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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