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季,越来越暧昧。
雪是每年照旧地要下那么几场。只是只见其形,不见其踪。空中似乎还是雪样儿,一落了地便显了原形,湿湿的化成地上水中的一粒。或者终于坚持着到达了地面,薄薄的一层,附着在地表上。正自暗中窃喜,不料陡地来了一阵小北风,倏忽间便没了踪影。所以我总是失望。年复一年。在我的还残存的记忆里,雪似乎不是这般模样的。
那是在我还是小孩的时候。
一说起小时候,便会牵连着想起一大堆那时候的景致来。尤其是那寒冬腊月的大雪天。那一片白哗哗的记忆,陡地便冒上来,如一个冰凉的雪球,从悠远的地方,向你温热的面庞砸来。激凌凌打一个冷战,心里却舒爽得很。
小时候的冬天,似乎总是雪一样的白。天上,地上。连绵不断的白。那时的雪花,可是真正的鹅毛般大。一片片在冷的空气中,悠闲地跳着小舞。它们是不怕冷的。那个时候,一场雪下来,就有足足的一尺来厚。大雪封门是常有的事。记得那年的大年初一,早晨推开门来,嗬,门口一道雪墙!壮观得很。
小时候,在冬天里,干得最多的活儿,便是扫雪,铲雪。由父亲带头,先从门口铲起,铲出一条路来。然后我们兄妹几个,各自拿了铁锹,把雪铲成一堆,堆在院中树的周围,实在太多了,就把它们铲进平车里,拉到麦地去。那时候,过年写春联,写得最多的就是“瑞雪兆丰年”。名符其实。
小时候,乡间是不流行堆雪人的。因为闭塞,也没有这方面的小人书可供参考。可惜了这么好的雪,遗憾得很。打雪仗也似乎只在男孩之间发生,不过,也不常见。拿雪来娱乐的方式,似乎很少。小孩子倒是喜欢拿来吃,凉凉的,白白的,团一把放进嘴里,慢慢地由它们融化。最常玩的是滚雪球,男孩女孩都玩这种游戏。滚来滚去,便滚成一个老大老大的雪球,白的雪和红的土掺杂在一块,看起来很脏。
那时候的房子,大部分都是瓦房,上面的雪是不用去扫的。等雪停了,太阳出来了,瓦楞上的雪就会慢慢融化。融化掉的雪水,就会从瓦檐上滴下来,卟卟嗒嗒地落在下面的积雪上。砸出一个个小坑来。
瓦房上的雪,是不可能一天就能融化净的。经了一夜的寒冷,第二天当太阳又出来的时候,那瓦檐上便凝结了一根根晶莹剔透的冰凌。我们叫它“琉璃硌棒儿”。那些小冰凌,或长或短,在阳光下发着五彩的光。这可是好东西。它可比那雪有吃头。我们扯着大人的手,要求他们去给自己取那好东西。争先恐后地索要。咬在嘴里,嘎嘣一声响。凉是不怕的。一根雪水冻成的冰棍,能有什么滋味呢?我们却吃得津津有味。那个时候,电视似乎还没进驻乡间,冰柜冰箱未所未闻。夏天里的那廉价的冰棍,似乎也没有产生。我们有福气,在这冰天雪地里,倒可以吃上这天然的冰棒。
那个时候,雪常常一下就是一天一夜。下雪的夜晚,虽然外面很亮堂,却是很少出去玩的。父亲这时候也很少出去。我们便围了父亲,坐成一圈。中间放一个搪瓷的火盆。用玉蜀黍芯生了火,边剥花生,边缠着父亲讲故事。
父亲通常爱讲那样一个故事,说:一个人天黑到一个旅店住宿。那时候睡的都是一大长溜的通铺。他到的时候,铺上的人都躺满了。他好不容易挤了一块地方,可是躺着实在不舒服。于是,他便对众人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众人一致叫好。他开始讲起来:……这个人骑着一匹马在前面跑,后面有许多人骑着马在后面追……嗒嗒嗒一匹马跑过来……讲到这里,他便不讲了,开始浑身上下乱挠。众人正听得起劲,突然没声了,便问他咋回事。他说身上长虱子了,痒得难受。躺在他身边的人一听,哗地便撤了老远。他便舒舒服服地躺下了。众人还接着问:后来呢?赶紧往后讲呗。他于是接着讲:嗒嗒嗒一匹马跑过来了。众人还接着问:后来呢?他于是又接着讲:嗒嗒嗒又一匹马跑过来了…… 我们也问:后来呢?父亲便讲:嗒嗒嗒一匹马跑过来了……故事中的人物睡着了,父亲也几乎睡着了。任凭我们怎样问,父亲只重复着那一句:嗒嗒嗒一匹马跑过来了……这时候夜显得特别的静。屋外的雪在无声地下着,煤油灯的光在寂静的空气中忽闪,那飘悠不定的昏黄的光晕照在对面的土墙上,映着我们几个的身影被无限地放大着,在土墙上摇摇晃晃。除了父亲那显得很遥远的,充满了沧桑的声音,还有那被我们扔进火盆里的花生壳,偶尔地发出一声“哔剥”的脆响。
这一个小小的情节,是我的记忆里最温暖的一部分。长大以后,这种情景似乎很少出现了。长大以后,那样的雪天,似乎也很少出现了。
很久以前听过一首歌:这么冷的天,下雪天,谁家的孩子光着屁股蛋……歌手的声音充满了怀旧般的沧桑,它一下子就把我拉回到了我那遥远的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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