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上班,当我正准备打印文稿时,电话响起来了。“是我!”对方说,“昨天你怎么不等等我就走了?你一定想不到,昨天那娘们硬是缠住我,她一会这样,一会儿那样,唱歌,喝酒,泡吧,看录相……她妈的!她说要玩就玩得疯狂一点,玩个彻夜不眠……”
电话是浪洲打给我的。从昨夜到今晨,我一直在想他和那个长相怪怪的女人之间倒底发生了什么。我想知道,一个男人,即便他只是一个伪唯美主义者,在面对一个毫无美感的女人时,如何让自己的情欲升腾?我闭目细思,如果要我去跟一个丑陋的女人做爱,跟一个看一眼也觉得恶心呕吐的女人做爱,那跟世界末日到底有什么区别?
“你跟她疯到今天早上?”我故作关切地问他。其实我仅仅是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已。
他说,不要再提了,那婊子像一头饥饿的野兽,她暗示我,说她可以陪我过一夜,到哪儿去都可以。然而,在路灯下,我看清楚了她那张脸,那张老脸生有黄斑,还有一道道的皱纹。我原本打算掉头跑开,可是我转念一想,如果我在大街上逃掉,她不知会干些什么出来,说不定还会高呼我强奸她……他说话时,似乎悲伤到极点。
那么后来呢?你跟她做了些什么?我继续追问。他说:“……后来我去开了个房间,去的是一家星级宾馆。我怕自己在这陌生的地方被别人敲诈。她叫我去她那儿,可是你知道吗?鬼知道她那儿是什么鬼地方!”
我又问,为什么要去星级宾馆?到一个便宜点的小店不是一样?
电话那头的浪洲哭丧着对我说:“求求你别再问了,你想象不出,我倒霉透了。你不知道,那婊子在宾馆里飘飘然,以为自己是个公主。上帝啊!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居然认为自己是公主!我以为宾馆是个安全的地方,结果,对我来说,简直成了地狱……”
之后无论我说什么,浪洲也不肯再吐一个字,他只是约我下班后去他那儿,他说他刚住进一家小旅馆,觉得一个人怪孤单的。要我去陪陪他。我答应了。我的好奇心驱使我去看看他。看看他是不是被人催残得不成人形了。
熬到下班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啊!我不停地看时间,可是时间却象凝固了似的。
我向来喜欢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想:假如呆会儿到吃饭的时候,我该怎样向俞浪洲撒谎呢?编一段美丽动听的谎言。既让他知道我身无分文,又能让他心甘情愿地领我去吃点东西?这似乎比让时间加倍流逝还要艰难。怎么办?怎么办?我一路上焦急地如是自问。
不知不觉中,我走到了浪洲给我留下的地址上的地方,一家私人开的旅馆。我看见店老板的女儿正在门口坐着发呆,一个模样讨人喜欢的女孩,可惜她的眼神茫然得像一个神经病人。上楼时,我有些忐忑不安,店里的客人不像土匪,就像扒手、小偷,要不然就像毒品贩子。总而言之,那些人目光闪砾,獐头鼠脑,看起来绝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上楼,一股刺鼻的霉味迎面而来,让人不寒而栗。
我敲2—16的房间门,门没有锁,推开一看,浪洲正坐在床上发呆。他住的地方只有一间屋,里面摆设简单,一个旧衣柜,一张写字台,一张双人床,这里连电视机都没有。床单又脏又旧,散着一种怪味。墙上油漆斑驳,结满尘网。一进屋,我便不住地抱怨,说这种鬼地方根本就不是人住的,而他却惊奇地望着我,说不是人住的地方往往会诞生新的诗神。他说他刚才妙思如泉涌,结果全被我搅和了。知道他在想什么吗?那小子居然想象自己跟楼下老板的女儿正在发生一场轰轰烈烈让人荡气回肠的爱情!
他悠然地躺在床上,抽着烟,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他说:“没办法。我就是这个样子,我多情,是个多情的种子。我希望能到处去插种,去辛勤耕耘,不管收获。每个人都关心结果,关心自己的付出有没有回报,可是我不是,我不管他妈的结果。”
在他说话的时候,我目不转眼地盯着他手上的那根烟。心里不住地骂那小子:你妈妈的,有烟也不拿出来一起抽。我真想一把抓过你手上的烟,然后拼命丢出窗外,扔得越远越好。
我竭力忍住了。我平和地讯问道:“星级宾馆还不错吧!为什么说那儿是地狱呢?”我的话一定让他的心情糟到极点。他不住地摇头,不住地叹息。他说:“不错,我是挺风流,可我一点也不下流,这你知道吗?知道吗?”我说知道,并暗示他继续讲下去。他说昨夜糟糕透了。他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提醒他:“那个女人以为自己是公主,然后呢?”
他痛苦地说:“她一会要洗澡,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看电视,一会儿又要吹干头发。”
我说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呀?他说,“问题在我看来,她不过仅仅有只cunt,并且是一只老cunt。问题就在这儿,在于她想钓我的胃口,然而,当我一看到她那样子,不但没有胃口,就连性欲也大大地减退了。”我想笑,但却忍住了。
“好笑就笑吧,别扭扭怩怩的。”他说:“后来她居然合着身服跑到床上睡觉。我本来不打算操她的,可是你知道……我是说放在那儿毕竟可惜了,不如将就一下弄来用用,你明白我的意思?”
“那你跟她做爱了?”
他说,“是的,可我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我一跳到床上,她居然撒起娇来了,要知道,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不,她一定有四十多岁,可她还学着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撒娇。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感觉吗?我恨不得一头撞死幸许还能让自己好受一些。我想摸摸她,看她闭经没有。可是她不准,她说她需要我给她按摩一下。你是知道的,我讨厌一个丑女人在我面前对我指手划脚。”他停了停,又接着讲道:“……那娘们把我折腾够了,我剥开她的衣服,准备跟她干那事儿时,她居然要关灯,她说她不关灯不行。”
“也好!”我说,“不用去看她身上那引起多余并且松驰的肉。讲讲她的乳房,她那儿怎样?”
“别提了……”他说:“我吻了她的那两砣松弛的肉,为此,我只好不住的忏悔……”
我完全可以想象出那是个什么样的情形,有一个男人为了让自己勃起来而甘愿将嘴唇搁到两块发腐的肉上。
他又说:“我好不容易才硬起来,插进去……”
“然后呢?”
他说:“没有然后了,然后是射精,完了。不到一分钟。就这样快。不信你试试,跟一个你不喜欢的女人交媾,你绝不会持续到一分钟以上。你只管如何把那事儿给了了。其他的屁都顾不上。”我看着他,几乎笑出声来。“然后!然后,那母狗居然一脚把我从床上踹了下来。在我正准备操她时她就兴奋得大呼小叫,然后叫声停止,骂我没用,然后,然后,我就掉地上了。”他说话的时候,沮丧得快要掉下泪来。
一个让人惊奇的夜晚。在我不断的询问并时时作出一种悲悯状之后,我断断地拼出了浪洲一夜惊魂的残破画面:一个年轻气盛的男人,与一个老得不堪入目的丑妇,双双赤条条的躺在一张柔软宽敞的大床上……紧接着,老妇人开始大谈爱情。
“……真的,我快要疯了,”浪洲说:“你难以想象,一个满脸沟壑的娘们跟你讨论爱情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她不配谈论如此高贵的话题,更不应该当着一个诗人的面说那个话题。反正,由始至终,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飘舞着枯叶,渔网,砂石,河流,山峦,火焰,所有碎片一齐涌我的脑门,只差一点我就疯了。真的,如果她不及时闭上那张臭嘴的话,说不定我已经疯了。”
他灭掉手里的烟头,接着说:“能让那娘作闭嘴的方法就是同他做爱。这一招挺管用。她用各式各样的淫荡叫声替换了她的呓语。一晚到亮,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干了她几次,反正现在我那儿一点儿感觉也没有了。麻木了。”
“各式各样的叫声?”我问道,“你不是持续不了多久吗?”我看见他面无表情,目光悲伤,他说:“我可以用我的手指。那婊子绝对有问题,开始我用一根手指。她说不行,然后是两根。还是不行,然后是三根,四根……她居然要我把整只手放到那里面去。”
“你做到了?”我问。
他说:“是的,我把手伸进去了。那一瞬间我仿佛感觉到自己正在跟一头母牛接生。天亮时,我已经筋疲力尽了。跟一个疯婆子折腾了一整夜,我真想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可是,等我刚一闭眼,更可怕的事却发生了。一股撩人的腥骚味刺鼻而来,我睁眼一看,那娘们竟然神采奕奕地蹲在我头上,她妄图把她下面那皱玩艺儿塞进我嘴里。太可怕了。我的胃翻江倒海。于是迫不及待地退房,开溜。”
“就这么容易就把她甩掉了?”
“是啊!当然容易。给她一个假地址,假电话号码。然后再假装说有事,假装约她晚上再见。就这么简单。”他说道。
晚饭又赖了他一顿。在一家小酒馆,几个小菜,几杯劣质的烈酒。他不再与我多说话,看来他有些烦我了。我建议他饭后去洗桑拿,可以除除昨天的霉气,他只是简简单单地哼了一声。我知道,从今以后,甭想在他身上再蹭。
※ ※ ※ ※ ※
我摇摇晃晃地回到暂住地。头疼得厉害。可能还在生病。我感到自己轻飘飘的,仿佛尘埃飘在天空。睡在床上,我隐隐察觉身体似乎越来越虚弱了。像一部年久失修的机器,一个个零件不是生了锈就是散了架。食物和营养就像这部机器的润滑油,如果再不上油就只能等着报废了。黑夜像恐怖的巨兽一样吞噬着一切,我眼前的世界是昏暗的,割裂的,我只不过是它口中在劫难逃的猎物。我睡睡醒醒,眼前出现着一张张破碎的幻想。病痛以无形的手将我推向深渊,使我与世界隔绝。我无法超脱我自己。特别是当我明晰这世间的每一个人都只是苟延残喘于这个世界之后,我更加无法使自己平静。每一天里的每一时刻,于我而言,都成了一种催残和折磨。
黎明时,我从一个梦中惊醒,我努力地回忆梦里的每个细节:这里有一间宽敞的屋子,除了我和我屁股下的床以外,屋里一无所有。尽管如此,我仍然睡得很香甜,正在我迷迷糊糊之时,一群年轻的女人从外面跑进来。个个喜笑颜开,也不知道她们在高兴什么?似乎那群女人在捉弄她们其中的一个,她们说她不敢跟我做爱。她说她敢。然后,她就蹲在我床前,吻我,冰凉的唇覆在我的唇上。那个吻像精灵似的游动,她让我清醒了。我拥住她时,暗暗地告诉自己,她不过是她们的玩物,而我也只是玩物表演的道具。记不得她与我是如何切入正题的,惟一记忆深刻的是她和我已经脱得一丝不挂了。她躺在床沿上而我却站在地上。我把她的双腿高高举起,扛在肩上,生殖器像蒸气推动的活塞似的往复运动。我不停地问自己在干什么?为什么这样做?女人,仅仅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我看不清她的脸,看不清她的眼睛,没有任何一个细节是清晰的。活塞往复运动,在一道暗红的肉缝中时隐时现。最后,那群女人消失了。只剩下与我激烈肉搏的那一个,我俩疲惫地躺在床上,她跟我着说话,可是我却记不住她说了些什么。她爽朗地笑着,似乎她和我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她的胴体若隐若显,娇小玲珑,肤色黝黑。直到我醒来时,我才看清那张脸,一张并不美丽的脸,平平无奇。
上午,我走在去办公室的路上,不住地回忆清晨的梦。每一个女人映入我眼中时,我总想找出与梦中女子相似的地方。在马路旁等红绿灯时,我看到一家按摩院挂在一幢大楼上的巨型广告画。画面上是一个娇艳女人的巨大头像,她美得无可挑剔,目光如炽,夺人心魄,如太阳的万大光芒。我仿佛看见性和情欲的火焰在街道上熊熊燃烧,正在吞并一切干枯的灵魂与骨架。在那几分钟里,我望着广告画中的女人发呆。奇特的想法层出不穷。首先是她的头发,如果她没有头发又是什么样子呢?美与丑在某一时刻互为替身。如果上帝造人时让一个人长三个鼻孔,一只眼睛,那么什么样的女人才算美呢?而那惟一的一只眼睛又应该摆在什么位置合适呢?刹那间,我不禁对造物主的神奇心怀敬意。在此之后,从美与丑到善与恶,最后我居然想到了善恶的起源。这是一个足以将人逼成疯子的命题,当一个女人晃着肥滚滚的大屁股走在我前面时,我彻底打消了胡思乱想的念头。
我的同事们都病倒了,并且病得不可救药。我看见他们东倒西歪在倒在办公桌上,偶尔动一下身子像是告诉别人他还活着。阿杰眼圈乌黑,像僵尸般坐着发呆。阿海双目微闭,头靠在墙上,呼吸不均匀。办公室里一片哼哼声。那里一片狼籍,惨相,就象一条条懒虫刚被杀虫剂喷过。我明白,他们跟我一样,健康得与野兽无异。他们只是不愿意动而已。我们的上司也不知到哪儿去溜达去了。鬼才知道!这几天都没看见他那如肉球般不停滚动的身影,说不定在洗桑拿浴时被蒸气闷死了;要不然就是在一家窖子里,趴在一个窖姐的身上再也起不来了。
整个办公大厅弥漫着一股腐烂树叶的潮味,灯光昏暗,忽明忽暗,让人感觉沉闷而压抑。我无奈地坐在椅子上,跟同事们打招呼,换来的仍是一片气息微弱的哼哼呀呀的声音。我不由自主地加入到发呆的队伍中,脑子里不住地想:上帝呀!等到下午下班我是不是会发疯?我等得了那么久吗?
几分钟后,我站起来,告诉周围的人,不管哪儿,哪怕是厕所或是污水横流的阴沟,总之我要暂时离开这里,到外面去走走,哪儿都可以……
街道是纠缠在一起的发腐的小肠,我像所有的人一样,蛆虫般地蠕动,清洁车发出的音乐比厕所里的苍蝇更讨厌,我轻得像一粒灰尘,随着潮湿的风矮矮地滑过大地。我的眼里映着优雅的步子,轻挑的笑容,狐媚的眼神,摇曳的蜂腰,高耸的臀部,丰满的乳房。我的血液已不再是红色,血已经凝固,我知道,在一切行将消逝之即,唯有性与情欲的赞美诗仍将继续下去。
人群一寸一寸地蠕动,在这座城市的下面,阴湿的下水道枞横交错。我的脚步并不坚实。声调正在陷落,堵塞的下水道堆满了发腐的垃圾。黑色的动物的内脏,结成硬块的火锅油,人类的粪块比石头更坚硬,食物的残渣不断被分解,沼气从每个缝隙里冉冉升腾。那怕是一点儿火量也可以炸飞这座城市。
我那被割裂的目光穿越了时间和空间,思想自由地飞翔。在西藏雪山下的草地,在伯利恒的沙丘,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在吴哥的石窟里面,在天与地的任何一个角落,在我的心灵里每一处鳞鳞的波光中,我感到神复活的使者无处不在。当夕阳滑落在远方山谷的凹陷处时,我开始勾画出世界原本不清晰的轮廊。巨大的爆炸迟早会扫清我眼前的一切,灰尘覆盖大地,一切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