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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 存 者

李  庆


第十二章

    潮润的天空,意象和情感的碎片交织在绵绵的冬雨里。我诅咒这样的季节,诅咒阴沉的云和寒冷的风。凄凉的空气已潜进我的灵魂,潜进我身体的每一根毛细血管里。我的视野里无处不是光秃秃的沙漠和荒凉的天空。大脑已经结冰,昏沉地进入冬眠的状态。21世纪的丧钟响起,在这样一座奇异的小城,我凝视着办公室的天花板,凝视上面的蛛网和蚊子的尸体,凝视沉睡中的那种死寂。窗外,一场绵绵的阴雨让人误以为日子将一直这样平淡下去,永无止境的轮回与季节的更替也不会将生活现有的颜色改变。可是,事实上,这段路我已经走到了终点,从开始到结束,与我所预见的情形一模一样——
    上午,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并客气地对我说刘杂碎要召见我。等我梦游般进到那间豪华办公室时,我发现那个杂种正坐在大班椅上,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他先是给我分析当前的经济形式,追忆报社艰难的发展历史。他的话条理不清,把什么事都混为一谈,让人搞不懂他究竟想说什么。到最后,他那收放自如的老脸对着我作痛苦状,说我好象不适合当记者。他说我年轻,转行的话说不定另有一番作为。他还为我作职业规划,说我可以做个优秀的自由撰稿人;可以读个MBA 去当个CEO;可以下海经商,等等。他双眼放光,语气委婉并且温和。他不想激怒我,他甚至差点在我面前挤出几滴泪来。但是我已经愤怒了。我对他说:“不就是让我走人吗?你他妈的有话直说,用不着绕弯子!”
    那张表情丰富的老脸立刻转悲为喜。他尴尬地笑着,笑得象一只吃饱了血的红朴朴的臭虫。他小心翼翼地叫我把《记者证》交出来。我说那不可能,我还得靠那玩意儿去找饭吃。我态度强硬,朝那杂种挥舞拳头。我只想吓吓他而已,跟他动怒就象对一条狗或者对一头猪动怒那样滑稽可笑。在我摔门而去之前,我留下一句话给他,我说我还会在区委大院里的宿舍住一个月,这些天的工资你一分钱也不能少我的。你把我的离职手续办好后我再来签字……
    “舒服了!这次彻底解脱了。”我不断地对自己说着这句话。
    我走在大街上,任冰凉的雨打在自己沁凉的额头。我浑身上下洋溢着诗意。我开始寻找宗教的情趣。呕!上帝,你看到我了吗?这个似死非死的奇异时刻你预见到了吗?你以为命运如刺刀会杀戮我;以为空虚会使我精疲力竭;以为愤懑会把我击垮吗?我并不象你想象的那样脆弱,生命永远是属于我的了。只属于我一个人。我已经走到了死荫的山谷,我要伸出双臂去拥抱我所了解的那个世界。从今天起,我要快乐地与诸神交流,冥想末世的怪兽和他们的喧闹;冥想那番关于旧世界的谈话;冥想那些白痴似的脸,虚伪的话语和被出卖了的灵魂。走着瞧吧!我的脑子里开始长青春痘了。我将进入这个世界的中心,那里是一片狼籍,到处是尖叫和恐惧,然而这一切却吓不到我。我仍将继续努力:去宣传宇宙神秘的谶语,去为痴人讲经,为疯人布道,为愚人说法,为逝者裹尸!

    当你失去工作,失去维持生存的基本保障之后,一夜之间,你就不被人当作人来看了。他们远远地躲着你,就象躲避疟疾、黄疸、癌症、狂犬病、妄想型精神分裂那样躲着你。他们不再主动找你说话,甚至不愿对视你的目光。
    我还住在原来的地方,跟邦邦、阿杰那群寡情薄义的杂种们住在一起。我白天睡觉,晚上躺在床上数墙上红色的小蚂蚁。我不断地回忆往昔支离破碎的时代,在脑海里探究走过的街道,探究落魄的眼神和自己穷途末路的今天。
    《商报》有个好心的家伙启用了我的一组文章。我原以为他会充当敢死队。但文章刊出时却被他改得面目全非——语句不畅、逻辑混乱,甚至错字连篇,居然署着我的大名。可我一点也不生气,至少这段时间内我不会再忧心是否会饿死的问题,我高兴还来不及哩!
    为了换回我仅有的廉价自尊,有时候我会早出晚归,做出一副挣钱忙碌的样子给原来报社的人看。其实我是到茶馆去看老头儿们下象棋,看赌徒们打麻将,或者干脆就在街沟里游荡,在那里看漂亮的女人从眼前一晃而过。我喜欢观察路人们脸上的表情,但我却看不到一点真实的东西。有些人根本没有任何表情,笑容不过是他们身上的饰物。在这个纷繁的天地里,功利与时尚的利剑逐一刺瞎了每一个人的眼睛,刺透他们的心,就连剩下的灰烬最终也会被物欲的洪流卷走。大地上剩着一具具面无血色的躯壳,在精心的装扮下露出各种姿态,嬉笑着在天地间飘忽不定。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天地?一场又一场的闹剧开始又结束,一个又一个的伶人登台又谢幕。人群在闹哄哄的大地上蠢动,象一群尸体上蠕动的蛆虫,象化妆舞会上渴望出尽风头的妓女。她不甘自己的卑微和低贱,更不屑下体的梅毒和淋病,毅然决然地扮起了纯情。

    我连续几天到网吧去打发时间,将自己得意的新作和尖锐的评论贴到网上。但我从不与别人聊天,从不。现实生活中的朋友已露出锋利的牙齿和狰狞的面孔,网络的虚拟世界里也许连伪善也找不到……现在我才知道互联网是多么的可恶,象一朵鲜艳的蘑菇,可是却生长在粪堆上。那上面到处是疯子们癫狂而阴暗的文字,到处是背逆的味道和死亡的气息。

          ※          ※          ※          ※          ※

   与王福贵见面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没有把作品带给他。站在朋友的立场,我肯定不会落井下石去害他。我们悠闲地坐在咖啡馆里喝咖啡。这儿有暖气,有怡人的音乐和淡淡的香水味,让人觉得这是一场人和春天的约会。
    窗外是萧条的街道,光秃秃的法国梧桐使人联想到亨利•米勒笔下的巴黎。王福贵仍象从前一样衣着光鲜,从头到脚全是名牌。他夹着一只“鳄鱼”皮包,但我断定那里面顶多只有一佰多块钱。他看上去并不象一个失魂落魄的穷光蛋,至少在旁人的眼里,他比我富有多了。开始他还滔滔不绝地跟我谈论他的出书计划,但听了我客观细致的精辟分析后,他彻底打消了那个该死的念头。
    我是这样对他说的:“你那该死的想法是不错!出一本书,花上一两万个大洋。最终的结果多半是在世上只有两个读者——一个是你自己,另一个是我。那太不现实了。等于把钱往火坑里丢。假如你有20万,可以,给出版社几万,给各大媒体的娱记几万,再用剩下十万去请枪手给你写炒作文章。只有这样,你的书才卖得出去。可是你有20万吗?我看算了吧!咱们本钱不够。要不你试试看?这等于把钱砸进粪坑里,最后连个气泡儿也不冒一个。该富的已经富了,该穷的仍得穷下去,有什么办法呢?不如认命吧……”
    他的表情沮丧极了,目光凝滞,流露出绝望、失意和哀伤。我劝他也用不着太伤心,再好好想想其他办法,比如开个小面馆,或者到别的地方去开家皮包公司。再或者开家小歌厅顺便找几个妞来坐台。我叫他看看我,我比他糟糕十倍,但一样能麻木地活下去。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只管今天有饭有床就行了,明天的事情关现在屁事!
    当一个人悲伤到极点时,他往往会拒绝任何形而上的安慰和形而下的劝说。如果不是一个漂亮女人从我们身边走过,也许他将一直这样痛苦下去。时光飞逝,转眼已是黄昏。要是可能的话,一个人在这样温暖而舒适的地方耗尽一生的精力也会毫无察觉。他提议去喝点酒,为我们的窘境而干杯,为我们的失意而大醉一场。
    这正合我意。

    我们摇摇晃晃地朝滨江路的大排档走去,一路上唱着歌,讲着粗话和下流的故事。我们朝漂亮的女人吹口哨,朝街上行驶的特种牌照的小车竖中指。我们大笑着,开心而放肆地大笑。感觉如此自在,如此的无拘无束。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在看着我们,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打量两个疯子。他们以为我们有病,但他们错了。我们正常得已经不正常,清醒得已经不在清醒了。狂欢还没有到高潮,狂欢要在半醉半醒之间才会突然瘁死过去。

    我们点了一份红烧田螺,一份盐水花生,要了十几瓶啤酒。不断地干杯,恭喜彼此的倒霉,恭喜彼此所有的不顺心和不如意——“干杯!祝你比我更背运!”
    我们高声谈论女人,谈论那些白白胖胖的屁股;谈论那道如伤口般皱肉连连的罅隙;谈论暴力和凶杀;谈论血腥的阴谋和亮晃晃的匕首。我们全当周围的世界已经完全不存在了。我们背叛了它,一脚把它远远踢开。我以为大腿会骨折,但是没有,它完好无损地长在我身上,并且依然强壮有力,依然能够四处奔跑。
    酒醉的感觉多么奇妙啊!即使你在马路的正中间,随便拦下一辆车,然后再朝着车轮子撒尿也没人敢对你说个“不”字。人们乐于宽恕醉汉的奇异行经,一如宽恕一个疯子的罪孽。屠刀不会挥向疯子的头颅,杀戮不在精神病医院里,那里是太平盛世。

    酒精就是这样一种尤物,它先是没有缘由地把你的身体和灵魂弄得软弱,在你最脆弱的地方给你重重一击,但你并不会倒下去,因为最终它会伸出手,漫不经心地扶你一把。所以,夜生活永远都没有尽头,永远都会在无限的时空中延续,让你永远也得不到满足。今夜,一样的月光,一样的在江水中堆积。
    没有人知道两个流落异乡的流浪汉此刻的所思所想。我们的江边的高架桥上漫步,唱着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校园民谣,唱着罗大佑黑色年代的古老情歌。我们是在祭拜那些亲历过的理想时代,目送着无悔地付出的青春与眼泪烟消云散。
    后来我俩跌跌撞撞地掺扶着走进一家舞厅。恍忽中又回到了大学里的学生舞会中。然而,我们所急切找寻的一切早已而目全非。这里没有熟悉的身影和年轻的脸庞。这里是中老年人的健身场,是肉欲的根据地,是性和畸形情欲的交易厅。我总是试图摆脱这种可怕的感觉,可是我做不到。即使是在舞厅这种勃发着强烈欲望的地方,也不能让我那颗尚存一息的心变得激动起来。
    我冷眼看着舞厅里的一切,轻盈转动的蜂腰,抖动着的乳房,冰凉的双手和滚烫的红唇。互不相识的男人和女人扭抱在一起,动来动去,彼此探究着对方的身体。陌生的身体,一场让人兴奋不已的探险活动。这是一群异化了的人类,他们只会在肉体接近衰老和死亡的时候,才开始学习找寻所谓的爱情。这是一群背叛丈夫,抛弃妻子,遗忘了家庭与后代的肉欲者。他们在肉体的集市里满足自己的口腹之乐。在茫然与空虚中忽略岁月的虚无,在漆黑的舞池里忘却自身的覆灭和对家庭的责任。

    两个醉鬼在舞厅里走来走去,看那些现代版的舞女如同观赏一株株造型各异的植物。踏着梦幻如虹的灯光,在充满的肉体芳香的海洋中自由地游动。她们是这世上最可爱的人,她们有偿地为你提供各式服务,陪你跳舞,陪你聊天,陪你寻欢作乐,直到陪你上床。你从她身边走过,看她一眼,而这时,她就会用她的身体的某一部分来蹭你。她会拉住你的手,在你耳边莺声细语。如果你花上十元钱,就可以和她粘在一起,跳舞,抱在一起摩擦,抚摸她的胸部,屁股,把手伸到她裙子下面去捣弄她的阴部,就像疏通厕所被堵塞的下水道。而那时,她潮湿的双唇就会附在你的耳根旁,纵情地呻吟、狂喘,直到撩人的淫言浪语将你活生生地肢解掉。
    可惜的是今夜我已经身无分文了,连十元钱都没有。不过光是看看那些外表温顺的女人,看看那些轻挑的眼神和在精液中洗浴过的光滑的身体,就能让你忘记永恒、时间、苦难和死亡。彻底忘记尼采、康德、休漠、贝克莱、海德格尔等人带给你的所有不愉快。我没有和那些动人的肉弹儿亲密接触一番,王福贵也没有。后来他在舞厅的破沙发上睡着了。大概是酒喝得太多的缘故,他睡得像一头被人放光了血的死猪,怎么叫也叫不醒他。

    后工业时代的舞厅,这里堆满了失业的工人,无所事事的老混混,婚姻破裂的怨妇。他们到这儿来消磨时间,只需要一两块钱的门票就可以让几个小时的光阴转瞬即逝。如果口袋里还有几个多余铜板儿,你就可以叫服务生给你泡杯茶。两块钱一杯,物美价廉。可是多数人连那两块钱也舍不得。他们用自带的杯子装水喝。即使如此,这里也并不排 除我寻找到一场艳遇或是网罗到一个放荡女人的可能。
    我注意到舞厅亮处坐着的那个女人。事实上一开始我就在注意她了。她穿着一条苏格兰式的红格子短裙,一双绒布质地的短靴,紧身的黑色牛仔上装,刻意凌乱的头发,V领白衬衣里在锁喉上戴着条精巧的藏式项链。一切都隐藏在遥远、野性以及神秘的异味里。她坐在单人沙发上喝茶,静静地听着舞厅里并不动听的音乐。几个男人先后请她跳舞都被她拒绝了。她那冷艳的双眼让人发悚。
    我鼓起勇气走到她面前,“可以请你跳舞吗?”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心里想着被她拒绝的尴尬。她用眼光的余角把我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轻轻地摇头,说:“我不想跳舞,我只想一个人坐一会儿。”
    “可是你已经坐了几个小时了,”我说,“久坐不利于身体健康,特别是像你这样的美丽女性,长期坐着会生出许多赘肉,会毁掉你完美的身材。”此番违心的恭维一定让她心花怒放,她朝了笑了笑,笑得像蒙娜丽莎那般诡秘。
她答应了。
    我们搂抱在一起,踏着音乐在舞池中漫舞。她看上去有二十七、八岁,一个成熟的性感女人。一切都恰如其分,优雅得体。从她身上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香水味,有如一朵盛放的花儿。她纤细娇美的身体紧紧地与我依偎着,圆润的腰肢让人渴求一段激荡的春情。她没有放肆地诱惑我,但我的灵魂却早早地游离于肉体。她的性感在她的骨子里。我握住她柔嫩的小手,青春期朦胧的感受在心底无限蔓延,我就快让这无法抑制的情感给摧毁了。
    性的幻觉不断地制造快感,一点一滴地堆积,肉体化作微风吹过海面,吹过绿色的森林。在这个如妖的女人怀里,即便是臆想中随之而来的疯狂交欢后,她会变得像蜘蛛般残忍也是令人着迷的。音乐闪闪而过,我们缠绕在一起,耳鬓厮磨,娓娓地交谈,亿万根触须交织,彼此试探。
    “你常到这儿来玩吗?”我问道,用一种深情的目光看着她的眼睛。
    她摇头,说:“不是。偶尔到这里来坐坐,换一种生活的气氛。”
    她的声音温柔之极,慵懒如同正处于睡眠状态。看来她并不讨厌我,我继续问道:“我看见你一直坐在那儿,是今天心情不好?不想和别人跳舞?”她看了我一眼,仍是那令人颤栗的蔫然一笑。她说她不想和那些男人跳舞,说他们看起来始终不顺眼,他们是一些无赖、懒汉、瘾君子,是一些心理不正常,离过婚但又找不到新欢的窝囊废……
    “你该不是在影射我吧?”我问她。
    她说:“当然不是,你是那种人吗?”我说不是。“那你有工作吧?”她又问。我点了点头,我想都没想就告诉她我是一个记者。话刚一说出口后,我这才想起我已被报社给辞退了。很快我将居无定所,流浪街头,与乞丐和痞子为伍,与天空、大地和自己的影子作伴。
    舞曲一完,我便很自然地坐到她旁边。她为我叫了杯茶。我们东拉西扯地聊一些琐碎的事情。谈论男人和女人,谈论糟糕的天气,谈论无聊的日子和苍白的生活。她很健谈,但她却一直保持着一种冷淡的从容。凭直觉,她曾受过高等教育,有一份体面的职业和丰厚的收入。她那卖弄风情的妆扮下透着高雅的温婉和知情识趣的姿态。
    “你今晚喝了很多酒?”她问。
    我说:“是的,是喝了一点儿。你不喜欢喝酒的男人?”她说不,只要不长期酗酒,也就不讨人厌。我问她喜欢喝酒吗?她点了点头:“偶尔来一点,但我从不让自己喝醉。”我对她说:“你害怕丧失理智?”她没有回答,我接着说:“你不觉得这个世界有时侯理性得可怕吗?喝酒可以为你找一个放纵自己的理由,要知道,一个完全理性的女人算不上是个女人。”
    她默默地看着我,似乎明白我在对她暗示什么。她把话题岔开:“你觉得我不像女人?”
    我急忙摆手,说我不是说你。她“咯咯”地笑着。她让我隐约感到有点自卑。一个浑身充满诱惑的妖艳女性,一个母性与女儿性的混合体,一个伊斯兰后宫的娇姬——性感如一把杀人于无形的利剑。我所渴望的是她娇娆打扮的肉体,但那里却隐藏着一个让我感到恐惧的灵魂。她是一个艳丽的女人,但她的背后却似乎还有一个人,甚至是一群人。我的情绪几近崩溃,所有关于性的幻想倾刻间化为乌有。我没有问她叫什么名字,没有问她的职业,以及她的年龄和她的感情生活。同她聊天已经让我感到满足了,上床是绝对不可能的,至少今天不行。
    舞会快结束的时,王福贵站在舞厅门口,高声大叫着我的名字。
    我对她说:“我得回去了,我朋友在叫我。”
    出于礼貌,我邀请她跟我们一块出去玩儿。她说算了,改天吧!
    “可以留下你的电话吗?”我问。她递了张名片给我。舞厅里光线昏暗,我看了一眼,顺手丢进裤兜里,对她说:“再见!我会打电话给你……”

    酒差不多已经醒了。我感到头很痛,脑子里像是被人扎满了铜针。两个垂头丧气的男人徘徊在空寂的街沟里,神情沮丧,像两个孤魂野鬼似的移动着脚步。我对王福贵讲起了刚才舞厅里的那个女人,向她描述她那蒙娜丽莎式的神秘的笑脸。
    “你爱上她了?”王福贵劈头盖脸地问。
    我说:“你莫名其妙!我的生命中根本没有‘爱’这个字。”
    我对他说我感到累了,心力交瘁。那个风花雪月的年代已经死去了,那个沐在爱情中的我已经死了。一个人与异性寻欢的次数越多,激情就会越少,最后就像搬空货物的仓库,成了一具捣空内脏并经过防腐处理的可以移动的尸体。
    “变态!”他冷冷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刚一说完,他忽然停下脚步,神经质似的看着夜空,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是呵!那些情话喁喁的世界比这星空更虚幻。把时间和钱耗在那里面,实在太不值得了。”
    这个话题如果继续下去,我想没准儿会把他逼疯的。于是我假猩猩地问他今夜打算如何安排,我困极了,真想一头倒在大街上呼呼睡到天亮。
    “得找个地方睡觉!”他断然地说。
    “那好,”我说,“我回我那儿去睡。哪你呢?”
    他睁大眼睛看着我,说:“你不想疯狂一夜?去找个妞儿来暖暖身子?”
    我说:“想啊!可是我身上没钱。”
    他开始翻他的钱夹和衣袋,找出一大堆零钞碎票,数了数,只有三十一块钱。
    “你有多少钱?”他问。
    我就知道他会问这个。我把捏在手里的所有的钱拿出来,对他说:“看吧!一块六角八,再也没有了,不信你来搜搜。”说完我高举双手,示意他再帮我再检查检查。
    我知道他快背气了,跟一条寄生虫作朋友,谁遇上谁倒霉。他愤恨地问我:“那今晚咋办呢?”我说不知道,叫他再想想其它办法。他说:“狗屁个办法!再走走,看看有没有便宜点的。”

    我带他到和平广场下面的那个花园,这里每夜都有专为民工服务的廉价婊子。几个女人在那里迈着僵硬的步子。周围是三三两两进城务工的农民。他们交易时像特务在接头。我站在王福贵身旁,气若游丝,只想着睡觉。可他兴头足着呢!双眼放光,像一匹饥饿的狼。
    一个女人缓缓朝我们走来。天啦!她丑得真她妈绝了!又矮又胖,两个眼睛像两个小肚脐眼儿,一张脸画得像打陕西腰鼓的老太婆,还全是皱纹。她居然笑着望了我们好几眼。
    “去,帮我问问要多少钱?”王福贵对我说。
    我说算了吧,哥们,你就不能忍一忍。他说:“不行,我憋不住了。这样捱下去非得弄出毛病来。”
    我只好听他的,走到那女人面前,压低声音问她:“这么晚了,在等人那?”
    她摇头。
    “不如出去玩玩?”我又问。她说到哪儿?我说随便去哪儿,你要多少钱?她说:“四十,吃快餐。”
    “就不能吃套餐?”我问,“是不是贵了点?”
    她说这里的女人都是这个价钱,不信你再问问别人。说完她继续迈着那如死尸般僵硬的步子继续往前走。我看着她那肥鼓鼓的背影,真想朝她屁股上踹一脚。
    “你跟她说了吗?”王福贵问。我说,我说了。他问道:“那怎么样?”
    “她说她要四十,”我答道,“并且放炮下,一分钱也不少。你朝她身上打一针,然后马上就得提起裤子走人。”
    “操!”他叫道,“你就没和她好好讲讲,叫她少点,天气这么冷,并且现在都这么晚了,生意也不好做……”我打断了他的话:“好了,好了。她不干就算了,那个丑女人,你要跑去跟她上床,简直就是践踏人性的尊严。”

    我俩继续在街上游荡。如果不是随身带着记者证,没准还会被无所事事的联防队员带到局子里去拷问一夜。街上连个人影也没有,城市已经死去,没有先兆地倒塌。恍然间,我们已经走到这城市的尽头,然而我们永远也走不出这废墟。路人、车辆、灯光、招牌、大款、美女、乞丐都暂时消失了。浑浊的空气在我们的肺叶时结成冰。工业城市的一切就像胡乱咽下的食物,在地球长满湿疹的肚子里消化着、分解着。这里是繁华与荒凉的分界线,此岸与彼岸,我们正走在繁荣的废墟之上,身边是无数血肉模糊的肢体碎片;我们正走在理想和现实的断层,没有光,也没有水,但却注定将永远在这漆黑而泥泞的城市的尽头跋涉。我们的身后没有一个人,前面也没有。忧郁的心迟迟不肯安息,忧伤的歌者走在现代文明之外的荒漠上,天地之间隔着一道天堑,这远不只一顿饱饭那样简单。失望令我坠入地狱,但我并不感觉绝望。一颗颗细微的颗粒在我的脑子里跳动,肚子又开始“咕咕”地欢叫了。明天,明天在哪里?谁能指给我看?到那时又将发生些什么呢?谁能告诉我这一切?一样的平淡?一样的奄奄一息,痛不欲生?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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