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里,我的生活丝毫没有改变。我一直龟缩在屋里,体验着独处时美丽的精神错乱。无时无刻,最微妙的思考,就像笼罩在我周身的光环。我的骨肉被剔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灵魂和精神。我所居住的房子成了陈尸间,精神栖居于茅屋这下,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尖叫。我目睹着所有扭曲搁灞的事物江成海洋,沉渣泛起,然后幻象般地化为乌有。一切都是那么凛冽,那么荒凉!我自忖着,是什么让我与世界隔绝?我悬挂在天空中,灵魂脱离肉体,在无神的野地里神游。
青春,伟大的青春!它真的消失了吗?它又消失在哪里了呢?思绪飘过天空,一动不动的天空,我的思绪在冬天无限的太空俯瞰大地。我看到一个个神话瓦解得如此迅速;看到死亡的灰色雨点打在坚硬的墓碑;看到被创造出的历史像妓女般任人发泄;看到黑白时代的故事泛着伤感的泡沫;看到一个个后现代童话化为幻影,在断璧残垣的废毁中任蝼蚁啃噬。辽阔无边的世界啊!永恒的似乎只是人类的苦难。然而置匆其中,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惊魂不定。没有恐惧,没有遗憾。尽管我穷困潦倒,并且穷途未路,被无形的巨大力量在驱使走入苦难的深处,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我无力地尖叫,用疯狂的词汇书写生命的悲歌。我单纯而自由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单调的生活可能让我不停地思考,不停地奔走。我在天空中创造出另一个世界,一个音乐般的宇宙。我仍在写作,写之前就知道注定要失败。我不乞求痛苦的折磨,巨大的不安已迫使我焦虑地度过地狱的最后一刻死寂。我艰难地书写着几个互不相同,但却相互关联的故事。密室、死亡、阴谋、男人与女人,他们在不断尝试新的排列组合。他们绝望而无助的眼神,犹如基地里的磷光。他们若即若离,戴着撒旦的柱冠,准备着从所有人类的故事里消失。他们不是国家和宗教的叛徒,他们背叛的是整个人类。他们玩世的游戏精神有着温顺的迷感性,色彩与阴影融为一体,他们的语言和思想在巨大的灾难面前显得枯贫……这便是我惟一的生活,界于虚幻艺术和残酷现实之间的生活。两者之间找不到可以均衡的支点。它停滞,变坏,生病,甚至死亡。它分文不值,是丑陋,是枯燥,是一切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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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清晨,我醒来后发现王福贵不在客厅的那张小木床上。他连同昨夜那个穿雪靴和鱼网丝袜的女人一齐失踪了。客厅里一片狼籍。他们把这里变成了战场,而现在,硝烟迟迟不散。地上黏满粘液的纸巾依稀反射着晨光。窗户敞开着,我隐约嗅到楼下的中医院散发出的草药味道。我安静地趴在窗台上,看着天空象地狱之火那样鲜红。晨曦微露,天边的云朵的暗影像一滩洗不掉墨迹。我木然地凝视窗外,尽可能地摄入一切。街头的私人诊所,破旧的茶馆,阴惨的棚屋。厕所对外开放。花鸟集市上人头攒动。这里堆积着贩夫走卒,做苦工的人,失业下岗的工人,拉皮条的无赖,酒鬼,伪君子,窑姐儿,叫花子,外币贩子,摸包贼……他们全都在这里寻找着各自所需的东西。街道犹如敞开的坟墓,那里面埋藏着令人触目惊心的残忍。腐质层如巨浪翻滚,亿万具骨瘦如柴的尸体被炙热的岩浆熔化……我沉浸在光怪陆离的奇幻中不能自拔。那是由梦想制造的海洛因,它让我像小鸟一样自由。多么美好!穿过一个个令人生厌的痛苦构建的墓穴,永远悬挂在天幕低垂的天尽头,从此不再回到陆地上,除非有一天那只飞翔的小鸟欢叫着死去。
中午时分,王福贵像个小孩似的唱着歌回来了。他在唱赞美诗:“主耶稣是我的大磐石,我靠着主能得平安……”他像是被人清洗过大脑。他在屋进而里蹦蹦跳跳地向我讲述《圣经》上所记载的故事,时不时“啊”啦“啊”的,让我觉得发噱。《圣经》上记载的那些种族战争,家族辛酸,古代的乱伦,残害,谋杀和预言,等等,那只能使人陷入迷津。犹太人以悲哀书写的伟大文学杰作,大概仅仅适合以宗教为职业神学者。并且,话说回来,一个才读过几页《圣经》的人,妄图向另一个渴望的依基督而不能的人讲经布道,就像哲学系的新生要给尼采讲哲学那样可笑。他似乎忘却了他身处何方,忘却了在无神的人群中上帝早已化为灰烬。无轴的子午线穿越宇宙,既便是黑天,老子,乔答摩,默罕穆德等人重现世间,也无法改变世界戏剧性的骚动。上帝被群殴致死,什么都不存在了。现在的我坐饿以毙,日露形而上的忧愁,不再对既存的神学,政府,法律,理想和图腾遗有敬意。流着奶和蜜的伽南地是希伯菜荒漠中的海市蜃楼。无人能引我们到那儿去,神的力量鞭长莫及。神的寓所里堆满了迟暮的孝者,以及千百万个类似于王福贵那样的心理异化者。他们不是在向宗教和神学寻求归宿。他们仅仅是用宗教的故事和譬喻在抚慰一颗颗流血的心。然而,伤口仍然存在。血液泊泊暗呤,一切都被剪断,隔离。我独自一人,我的喉咙里回荡着最刻毒的渎神言词。如果我是由神而来的,那么创造了我的上帝在将我降临世间之前,他究竟有没有征得我的同意?这生命已使我感到厌倦了!死亡无处不在,死亡在窥视它,它不过是他眼中在劫难逃的猎物。亿万种致命的毒素噬入我们的灵魂。我们溺亡于其中,这必然的结局决不会是仅凭科学或者神学就能够避免的。
宗教的神奇仅仅只存在于人类神秘的内心体验中,正如王福贵所言:“你一定没有过这样的体会,”他说,“当你祷告的时候,你会忽然变得轻盈起来,身体腾倾家荡产而起,飞向天空……”他满口的重生,复活,拯救,遴选,听上去就象一本本盗版的伪书。尤其是我看到地上干硬的纸巾和发乌的避孕套时,我感到全身的神经都被他炸伤,烧灼,绞榨得只剩下根根枯萎的纤维。他使我不堪忍受,使我像逃避灾唯那样逃离他。如果再同他呆上哪怕十分钟,我一定会歇斯底里,我一定会被弄出点神经病来…
从那破旧的房子里走到大街上,接触到午后的阳光与空气,我禁不住狂肆不羁大笑起来。空气中充满寂寥的气息,憔悴的树枝纠缠在一起,道路两旁的篱笆已被园丁剪平,冬天成了树与草的影子。我漫步在城市的林阴道上,周围的老墙颓坍,商场的玻璃后面我寻找不到自己的眼睛。走过鬼魅般的房屋,走过一个接一个的日子,在日子的丛林里也找不到自己的踪迹。街道弯延曲折,没有终点,也没有目的地。道路在无限延伸,被命运追赶的我不愿再回头。属于我的青春时光被时间磨灭,却又在永恒轮回的岁月里艰难穿凿。
我用手机给汪巧芊发短信息,在输完最后一个字,按动“YES”键的那一刻,我的心莫名其妙地狂燥起来。陷落在一个女人温暖的身体里,介于毁灭与堕落之间,整个世界都飘浮在星云壮的雾气中。抛弃一切存在的绝对空无,多么美丽多姿,多么令人心醉!性的欢乐无处不在,随时都可以发生,不单单与她,她以外的无数个“她”。她们就象是我的影子,我被无数个影子缠绕,被千万个假像包围。只是到最后。一旦雾气消失,我便会赤身露体,荡然无存。
夜晚降临,她如约而至。她把原先凌乱的头发烫直了,一根根服贴地垂到胸前。说实话,如果不是中午被王福贵把我的心情弄得一团糟,我也不大可能会想到她。我害怕有一天会跟她纠缠不清,那样我就会感到窒息,会疯掉。我渐渐迷上了一个人的生活,性与爱被我严格区分开。我的爱情的故事只在梦幻不灭的童话空间里穿行。身外到处是诱惑的城市,泛滥的性似乎比爱更加空寂。就是现在,一个扑朔迷离的女人在用目光牵引我,烟霭般的眼神。在夜色里我看不清她的表情。静静的空气里只有两颗诡异的心脏急速跳动的声音。这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冬夜,五颜六色的灯光被捣得粉碎,各种各样的阴影被描绘在墙上、路上。阴影比天空还要深邃邈远。
她没有向我提上次在酒吧的事儿。她知道我需要什么。
我们坐在酒廊的阴暗角落里,拥抱、抚摩,甚至接吻。象真正相爱的恋人那样忘情地吻着对方。她让我感到温润芳香。她低吟着说:“到我那儿去,好吗?”我点了点头,问:“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吗?”她说没有。
深夜,她把我带到她家里。一套轻欧风格的房子,清凉,洁净,让人觉得惬意。优雅的音乐如白色的雪花浮满了整个房间。我们在酒精的作用下做爱,一步一步,有条不紊地进行在柔和的氛围中。仿佛她正在同我合作,在创造一种高雅的艺术,在铺筑一条通往天堂的捷径。
屋子里开着暖气,缕缕青丝贴在她汗芩芩的脸上,那张脸像一朵被海水浸湿的玫瑰。我偶尔抬头,会看到她紧闭的眼睛,在那一刻,我仿佛触及到隐藏于混沌中的真实的某个部分。然而,我感觉不到她,我们的身体不能合二为一。光线从我们身体之间的罅隙穿过,所有肉体不能企及的幻想都从那些间隙里悄悄流逝了。
我们没有说话。音乐和夜晚给这样的场景罩上一层朦胧的诗意,就象肉毒素可以延缓衰老那样,时光在情欲的深渊底下倒流。有那么一刹那,我身体下面那个扭动着的女人让我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她就是我的初恋情人,仿佛眼前暧昧着的只是日落前那一抹最美的霞光,此后将会是无尽的黑暗和漫长的夜晚。我不愿再想下去。我感到全身乏力,心底的泪水足以把我湮没。
一曲终了,我疲惫地从她身上退下。她翻转过来,用手臂和腿将我缠绕。她说,你会爱上我吗?她不该问我这个问题,尤其是在高潮如海浪退去的时候。我漠然地躺在床上,对她说,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我的爱已沉入大海,被泥沙掩埋了。
她绝望地望着我,温柔而顺从。她问我,你结婚了吗?我摇摇头,目光凝视窗外。我那呆滞而枯寂的目光在漆黑的玻璃上往复不已。她又问,你有女朋友吗?她怎么样?
我用同样的口吻反问她,那你有丈夫吗?他怎么样?
她说她有,但她并不爱他,他也满足不了她。她说她无所谓,他不在她身边时,她也一样能找到可以满足她的男人,比如说你。
她不断暗示我们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可以随时打破,并随时重新建立。
她说身体的放纵不等于背叛。
我对她说,既然你不爱他,当初为什么又要嫁给他?她自嘲地笑道:“为什么?连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她说:“有些事情是很自然的,像是水到渠成……最爱我的那个男人已经死了,没有人能代替他在我心中的位置……”
我问她:“你说的那个‘他’是谁?”
她没有回答。我看见泪水挂在她的眼角,如两行美丽的珍珠。
我们赤裸裸地躺在床上,说着些相互怜悯的话。到后来,她睡着了。她的脸露在棉被外,冰冷而苍白。但她身体的某些令人生厌的部位却仍在炙热发烫。
半夜里,她醒过来。我一直在看着她,直到她问我,睡不着吗?
我点点头。她的脸上风情万种,看来她又想要了。可是我一脸的木然,眼前的这个女人,这张床,使我想起一堆凌乱的人影,我混迹于她所拥有的诸多男人之间,我甚至分辨不出那一个影子是我。
她开始抚弄我,像条蛇那样用身子缠绕我。她喘息着请求我搂着她,她说她被融化了。她疯狂无望的眼睛使我感到紧张不安。我娓娓地拒绝了她。此刻的我思绪翩翩,正独自陷入往昔最甜蜜,最非凡的回忆中——闪电般飞越我脑海的人物,对话,声音还有表情。回忆像是被放逐的天使,我目送着他们渐渐远去,旷野上早已空无一人。
窗外飘舞着片片白雪。隐隐传来细微的“沙沙”声,仿佛天堂里的天籁。
我无法入睡,一种从没有过的对神迹的敬畏在心中滋长着。它驱使我带着莫名的焦虑端详窗外的一切。仿佛我已经置身于雪域荒原的中央。在耀眼的光线下徘徊,惶惶然渐渐窒息。我想到了一个又一个逝去的生命,从但丁到帕斯捷尔纳克,想到他们轻飘飘的倒影。在我的眼前,在另一个虚实不定的空间时隐时现。
看吧!在那坍塌消失的天空中,飘满了由天堂降落的雪花,飘满了生命破碎的残骸。这样的夜晚,飞舞的雪绒花使我对莫扎特的安魂曲充满了无限的感激。那千百万朵雪绒花之中必定有一朵是我。我轻轻地划过天空,任凭呼啸的风将我吹向任何一个地方。此后便是悄冥地熔化,蒸发。最后消失。一生就是这样,像一朵飘落的雪绒花那样任时空戕害。雪绒花,天堂里的花。被人折断灵魂的翅膀低垂着,它无力再重返天空。它飘落,一朵接一朵,一朵比一朵更白,一朵比一朵更高。哦!我的上帝!我的雪绒花!
……
……
……亿万个未知结局!
2001年9月2日——2003年1月18日 一稿于重庆万县、北碚
2003年2月——2003年4月 二稿于重庆南岸
作 者 简 介
李庆,男,1976年2月14日出生于重庆,未婚。身高1.70米,体重58公斤,模样还可以。17岁开始发表作品,自由撰稿人。21岁参加工作,当过4年木匠,2年油漆匠,多年来长期混迹于社会的最底层。25岁前用"旭岳"的笔名在重庆文坛发表文章,在当地小有名气。现供职于重庆某房地产公司。我自幼酷爱读书,每天坚持写两千字,对文字的感觉很好。24岁曾试图皈依基督教而不能,至今仍是一个痛苦的虚无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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