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三人民医院的泌尿科诊室里,我向医生描述自己那儿的症状。一个漂亮的女医生,她问我结婚没有,我说没有。“那有没有过不洁的性生活?”她接着问,我说也没有。我对她说:性是正常的健康的需要和活动,与我发生过性关系的女人很多,但我从不认为这里不洁的。她笑了笑,告诉我说,你是我遇到的最干脆的一个病人,许多人到这儿来都摭摭掩掩的,要么说自己是泡温泉被染上的,要么说自己是使用宾馆的马桶,或者毛巾……
她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两个来医院实习的小姑娘,用很肯定的语气说道:“刚才他描述的就是淋病的典型症状。”然后她看了看我,说:“好吧,让我看看。”她不容置疑地说道,像是在下命令。这让我想到昆德拉笔下那个类似长颈鹿的女人。我刷地一下抽出皮带,一下把裤子松到小腿上。“啊,别急,别急,”她嚷着,“门还没关哩!”这个冒失的女人。
两个实习的小姑娘见到这阵式,脸上泛起了红晕。我对她们说,怎么啦,小妹妹还害羞吗?我都无所谓,你们还不好意思?她俩白了我一眼。我完全能猜出她们心里恶心到什么程度。但我仍然开心。看着那个美女医生仔细地观察我的阴茎,小心翼翼地提取分泌物,这种感觉复杂得难以用语言去形容。接下来她给我开药,我跑去一划价,上帝呀,五百八十六块钱!我又倒回来找她,像市场的小贩那样跟她讨价还价。我说您不要吭我呀!七七八八开一大堆药,我哪儿来这么多钱呀!我说您无论如何得把费用控制在二百块以内,否则我就不医了。跑到外面去传染别人,大不了到最后我自宫了就一了白了。那美人眉头紧锁,故作沉思状。稍后,她同意了我开的价钱。她叹气的样子仿佛是在告诉我——她的提成又大大地又少了一截。
我算是把这儿搞懂了。他们防着病人就像防贼一样。不管你做什么,都得先交钱。他们担心你把病治好后就拍屁股走人。他们是狗屁个白衣天使。不把你的钱袋掏个精光,他们就浑身不舒服。那伙贪婪的杂种,他们是传说中的吸血鬼,他们总是以一种伪善的口吻,耐心而反复地问你带了多少钱?你可以承受多大的治序开支?我看到一个大咯血的病人来看呼吸科,那伙杂种要他先预交二千块医疗费,否则他就只有混蛋。我目送着那个比我惨十倍的可怜虫吐着血走出医院,缓缓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地上是一滩滩发黑的血迹,墙上是写着“小心扒手”的标语,我脑子里翻腾的是一个接一个的奇思怪想,肺结核,鼠疫,麻疯病……这些都比淋病来得直接,如果你不免费收治我,我就不断地跟你说话,朝你脸上吐气。如果你让门卫赶我出去。也好!我就跑到人最多的地方去,去挤月票车;去幼儿园亲你的独生子;给你写信,信封上全是我的唾沫,反正老子要死了,你就算把我弄去枪毙还来得快些。
医院的病房,在我看来是人间用钱堆砌的天堂。床单和墙壁洁白无暇,到处干干净净,找不到一点灰尘。一个白衣飘飘的年轻护士,她刺破了我的血管。她居然在同一条静脉上刺出两个洞,鲜血返流到输液管里,童年打针造成的心理阴影再次重视。但我仍然喜欢她。喜欢她那双活泼的眼睛,那双带有消毒药水味道的干净的小手,温柔的声音。我问她可不可以把电话号码留给我,她笑着说不行,有什么不舒服按呼叫器就行了。这个目的无望达到了,下一步便是义无反顾地掉头而去。我对美丽女性的无穷想像全都圈定在“发乎欲止乎情”的范围里。我不可能再次丧失理智去陷入所谓的爱情。一切都要直奔主题。
看着药水一滴一滴地流进我的血管,往事一幕幕地不断在我眼前出现。我真想在这温暖,舒适的病床上睡一觉,永远也不用醒来。但我躺着一直没睡着,在想一个女孩。那个女孩不止一次流着泪说她爱我,她说她会一直爱我,直到她死。我们曾经一起成长,一起嬉戏。但是,我们的手上各执一张去往不同地方的单程车票,那上面只有两个字:命运。我这样想看着,即便是有一天我不在人世,在另一处神秘的空间,也许我仍会怀念尘世中与她一同走过的日子。那段不能被风沙掩埋的日子,闪亮的日子,超越了所有的时间与空间,超越了所有的存在,那是我唯一珍视的东西,比我的生命更珍贵。
从医院里出来,我跌跌撞撞地走在大街上,夜幕徐徐降临,秋风裹着哀伤的色调浸染了我体内的每一个细胞。站在新建的立交桥上,汽车亮着灯从脚下驶过,像黑夜里游动着的发光的巨龙。这就是世界吗?这是我曾经确认其存在的世界吗?是由人类所构成的动物和植物的世界吗?从我身边经过的男人和女人,他们说着什么并不重要,他们在想些什么也不重要,终究会有那么一天,岁月会将这里的一切带走,犹如秋雨带走最后一片树叶。光与影交织的城市,彩色斑驳的夜晚如此的妖娆。我回首望去,码头上雾霭沉沉。远外传来江涛的低泣,故乡石阶上那些矮矮的青砖旧屋被掩盖在愈来愈厚的雾气里。隐约的歌声飘来,安祥,宁静,越拔越高,如同天堂佛国里颤抖跳跃的仙籁,让人感受到宗教,神秘,死亡,复活……以及那些巨大的神力。
“这在我心里无数跳跃的光斑,是不是一种苦难?”我这样想着,泪水潜然而下。
仅仅几分钟前,我的脑子里妙思如泉,而现在一切都平静下来了。没有信仰,没有爱情,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天与地之间,钱包里还剩五十元钱以及一堆零碎的纸币,尽管如此,我仍然毫不犹豫地走进一家名为“欢乐周末”的酒吧。空气中有一种甜甜的香气,灯光暖人,贝斯和吉他的混响如子弹横飞。愤青,痞子,妓女,文学青年,妖怪朋克,虔诚的乐手,从OICQ上下载的小妹妹像苍蝇似的在这里飞来飞去。一个赤裸裸的女人在舞厅的一角跳着颓废的钢管舞。啤酒的泡沫满天飞溅,赤裸的舞女像电动玩具似的,在那里只是摆设。我面前的小方桌上有烛光,鲜啤,玫瑰和一切像征浪漫的物质标签,我不知道这对女人的杀伤力有多大,我并不关心这个,最重要的是让自己大醉一场,被酒精温柔地毒死,其它的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可以请我喝杯酒吗?”一个雅致的女人,她问道。我居然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坐在我旁边的。她用她迷人的肉体越来越近地蹭我,携着狐媚轻挑的眼神,美丽的脸蛋儿被她酒杯里的红酒染上一缕红色。酒精和堆砌的浪漫摧毁了她本来的面目,留下的只有风情和妖艳。
“你是干什么的?”她问道,用一种摄人心魄的目光看着我。我说我是记者,你呢?
“模特儿!”她说道。我不屑地笑了笑,心想现在随便一个女人,只要稍有姿色,在一家小报或者杂志的封面登一张照片,她们都称自己是模特。不错,她们的身体是世上最美丽的身体,她们用身体展示美丽与丑恶,用身体去思考,去生活。如果你能把自己的身体迷失在她们的身体里,为这样极致的快乐,你应当支付的代价我想应该是惊人的。酒不能把她们灌醉,她们的酒量惊人。甜言蜜语也不能令她们迷失,既使你为她流尽眼泪,流尽鲜血也不大可能在她们坚硬的空壳内留下一点儿回忆。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用钱去砸她们。否则她们绝不肯把双腿再叉开点儿。
我没有金钱,比钱更困乏的是耐心。我对她说,我们出去喝酒好吗?到我住的地方去?她迷惑地望着我,问道:“然后呢?”我说然后就睡呗!反正男欢女爱,干那事感到愉快的又不是我一个人。看得出她大概明白我的意思,她一脸的不高兴。我接着说:“你看着办吧!走还是不走?不过我把话说前面,我身上没钱,家里也没有……”
她“嗯”了一声,用她那漂亮的眼睛瞥了我一眼。然后她起身走开,像一只蝴蝶旋向另外的男人。我想她没准儿会认为我是个小白脸儿,一个面首,一个专吃软饭的男人。这里就是这样,除了以性交作为定律以外,男人和女人相互算计着对方的钱包,疯狂的背后不再有优美得让人心痛的故事,但却有着许许多多美得让人心碎的男人和女人。欢乐与疯狂是被人享受掉的,直到酒吧打烊,曲终人散,苍白的心也不会慢慢飘回地面。我想起了曾经交欢过的女人,娜娜,玲儿,以及这半年来所有被我忽略掉姓名的肉体。浸泡在酒吧里,这足以将人淹没窒息的柔软的灯光,让人渴望着在高潮来临的一片虚无中死去,死在永恒的性体验中。年复一年,我张开双臂拥抱每个出现在我生命中的美丽的肉体,漠然地与她们做爱。很明显,我的性爱是受过割礼的。夹杂在现代文明中的野性的碎片,永远都不完整。我漫步在生与死的海滩,我在文明中歌唱性爱,我在文明的性爱中微笑,腐烂是它永恒的状态,腐烂着的是这邪恶世界的核,这世界邪恶,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