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宵夜时,那两个杂种背着我小声嘀咕着。阿杰结完账,招了辆出租车,准备把我打发回招待所去。我知道他俩在想什么。把我赶走之后,他俩就会象发情的蛇那样溜进窖子里,跟这里讲着川东口音的山妹子作一番肉搏,在花钱的过程中寻求那种让人忘记一切的快感。可是,我是赶不走的。我偏要跟着他们。在船上颠簸了一整天,我的确累了,想好好睡一觉。但那两个杂种的所作所为太让人恼怒。我是到这儿来朝圣的,来冥想那些中国式的云雨,中国式的性爱和中国式的云雨,这不能简单地划入找个妞儿来睡觉的范围。所有这二十多年的正统教育赋予我的东西皆化为乌有,而我身上古代巴国那些狂野的部分却完好地保留下来。现代文明对我毫地意义。我不需要那些所谓的知识文化。我存在于死亡与邪恶的中间地带,似死非死的奇异状态。我想我没有被这世界彻底遗弃,我成了一个虔诚的虚无者,但那颗枯寂干瘪的心却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我在灰烬中祈祷,在血流成河的深谷中寻找上帝的尸体。
第二天我们被人吵醒时天还没亮。后来我们被人连拉带拽地弄进一辆出租车,在陌生的小城转得昏头转向。等我们到了笔会现场一看,该来的都来了。他们穿着名牌服装,用最新款的手机“叽哩哇啦”说着彼此的方言。我还没睡醒,还以为这里是大款俱乐部在搞活动。他们像菜市场的猪肉贩子似的瞎嚷嚷着。我暗暗观察,发现自己上了大当:我一个三尺薄命的小记者,不被别人当动物看才怪!
无论在哪儿,最无聊的未流文人总喜欢闹哄哄地坐下来,围成一个圈子。一个密不透风的圈子。外面的人仰视他们,猜测那里面的一切。迟早我会把那个谜底给戳穿。在那里边,或者是妓女在跳艳舞;或者是文人在扮疯狗相互嘶咬;或者就像是一个僻远的山村,一群没有修养和教养的业余戏子在搭建一座伪善的舞台,并且还脱光了裤子上演令人作呕的皮影戏。他们全是儒家和道家的衍生物,前者急吼吼地要当官发财,治国齐天,安邦救国;后者却知道自己当不成官,也发不了财,只好去钻牛角尖,结果脑筋也不正常了,于是便躲回家去写玄虚文章,骗几个散碎银子喝稀饭。他们惟一的共同点是说假话,能以此为职业的人就成了作家。文学,连屁都不值!工厂批量地印制着模式化的小说,僵死的散文,打着先锋商标的伪诗。这里流行的是晋代的清谈,清代的八股。所有保存纯美童心的守望者已被激流卷走,人们强作欢颜的话语遮盖了乞讨和叫喊。这不是什么笔会,不是有关于文学或者艺术的交流,这只不过是我徒经屠宰场时所作的一次访问。
那些所谓的作家们讨论的东西我一句也听不进去。幸亏我旁边还坐了个年轻貌美的女文青。她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既古典又现代,有一种惊心动魂的美。我对她大献殷情,打听她的姓名,住址,职业,以及她的家庭情况。还叫她留下电话号码。约她吃饭,喝咖啡。但她木纳得像一块石头。她目不转睛地注视台上发言的那个老家伙,那个老得皱纹像波浪般的文化官员。她注视着他,就像秃鹫凝视鲜鲜的尸体那样看着他。
大宁河,一条从天堂流到尘世的河。我们坐在小船里逆流而上,两岸的峡谷和山峰犹如幻境。这样的地方曾经在我的臆想中。我是在故地重游吗?所有的风景都曾在我的想象中出现过,在那里被更加浓艳的色彩渲染。当人们正惊叹于眼前的一切时,我看到河滩上有很多光着屁股的孩子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奔跑。他们乞求旅客给他们食物。但所有的人都无动于衷。那些可怜的孩子奋力地在河水里跑着,为了一个苹果或是一包点心而奋不顾身地投入江水中……我禁不住想:我们此行的目的何在?满眼是触目惊心的贫困,我只要一看到这阴湿可怕的冬天,想到这儿的饥饿,这儿孤单与无助,所谓的巫江画廊就像尸横遍野,到处堆满了人类的血和肢体的碎片的陈尸所那样让人不忍卒读。
当然,这里也不是所有的人都一贫如洗。小船在一处险滩被迫靠岸,旅客们上岸步行,力夫们喝着悠扬的川江号子把船拉到上游去。在这段路上,有许多小贩向我们兜售纪念品。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缠住阿杰,劝他买下他手上的彩色石头。小男孩口若悬河,说他的石头是三峡石,可以消灾祛难。他还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说他家里穷,没钱上学,家里等着他赚钱回去给他妈治病……阿杰居然信以为真,大大方方地给了他十元钱。然而我发现那个小杂碎在说谎。他身旁还有一个冰柜,很明显,他是在哭穷!但我没有揭穿他,他那番逼真的表演也应该值十元钱了。
旅行结束后,我们有气无力地坐在码头的石阶上,望着江水发呆,目不转睛地盯着巫峡峡口。只要有一艘船驶来,我们就会和周围准备进城的民工一起疯拥而上。人们歪歪斜斜地坐着,单调的黄皮肤,单调的枯黄头发。焦虑的情绪沾满他们的脑子和双手,那种被麻疯病浸袭过的痛苦渗入了他们的血管里。婴儿的啼哭声,小贩的吆喝声,轮船的汽笛声,出租车的喇叭声,人群中的尖叫声,全都被江涛染成了灰色。我们高高地坐在岸上,看漂着油和垃圾的长江水无语东逝。江水没有忧伤,也没有形而上的烦恼,它从不肯为谁而停止奔流,也从不会提问或者思考;它从未改变过它前进的方向,滚滚向前,直到永远。
美丽的巫峡十二峰不能让我的心情平静,迷人的大宁河也不能洗去我纷乱的思绪和情感。我追忆着这里的放荡女人轻盈转动的脚趾,柔软光滑的肌肤,令人酥软的灯光和东川妹妹床第间的呻吟。夕阳西下,暮色中的巫山像鬼影般出现在云雾里。山与水的剪影,与浓雾中乌鸦的叫声交相呼应。
我们等到一艘客轮时,阿杰却突然发起疯来。他死活也不肯上船。他嚷嚷着,他说到了巫峡峡口却不进去看看实在是可惜。可是船票已经买了,我和周海只得把他架上船去。我们一左一右夹着他的胳膊,像是押一个疯子进医院。阿杰“嗷嗷”的怪叫声响彻云宵,像一头被宰杀的猪似的发出阵阵哀嚎。
船离岸时,我再次凝望眼前巫山的旧县城,破旧的建筑投射在江水中,比莫拉莱斯所创造的世界更疯狂和混乱。沿岸的万点灯火,而我所联想到的只是恶棍和骗子,残疾的殉道者,发疯的流浪汉。无处不是性变态的圣徒所构成的独特风景,性和滥交的红旗在天空高高飘扬。地球黑色的身体上流着血,星星在山的夹缝中时隐时现……再见了,长江!再见了,巫山!多么圆满的冬天的故事!没有浪漫的爱情故事,没有缠绵的悱恻,甚至连一个让人留恋的艳遇也没有。我的心里只剩下亿万个感叹号:朝着一张张苍白贫血的脸招手。在这个看似悠然的地方,那些曼妙的大山的背后却隐藏着千万个被饥饿掏空了的尸体;隐藏着无数个饱受病痛折磨的活着的人。以壁虎,猫,麻雀和草根为食的大山里的农民。大地肿疮遍体,人们竟相把自己年幼的女儿送进欢场,啖着自己的孩子苟廷性命,任狂喜的淫秽与昏庸如江面的浓雾满天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