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是寒秋,家里的人都纷纷换上了厚厚的衣服,树叶也在清晨或深夜纷纷飘落在天井,枯黄的一片,在寒风里瑟瑟地打着卷,最后绻缩在天井的某个角落。婆婆一大早就在天井里忙活,阳光还没有从东围墙边的那片林子里照过来,她扯了很多的茴绳子在高绣房前的树干之间,然后从长筐里倒出下雨前从麦苗地里抢拾回来的地瓜干子,一叠叠地放在案板上,用刀割出条口子,然后挂在茴绳子上晾,梅妮敞开她的门时,闻到了一股比从长坝上飘荡过来的微涩腥气更难闻的气味,她看见成串的地瓜干被挂在树空间的绳子上时,就知道这是地瓜干的霉味儿。
她嗅了嗅鼻翼,急忙用她已穿了的蓝条绒褂的袖子去捂,可那味儿还是挡不住地往鼻孔里钻。这时她听见前排屋子里响了一声,像是擀面轴子什么的砸在桌子上的声音,然后她又听见高绣带着恨恨口吻的说话声,不要再挂了,气味难闻死了。声音是从她推开的窗子里传出来的,在弥漫着霉味儿的天井里回荡着,婆婆扭过头,看着那窗口说,咋能不挂,总不能看着它烂掉吧。高绣很用劲地敞开门,撅着小嘴气哼哼地来到甬道旁的那棵老柿树下,抬起手朝那挂满了地瓜干的茴绳一扒拉,地瓜干子就纷纷落地。
高绣在痛快里恶作剧着,她很麻利地从兜里掏出一把小刀,对准茴绳嘴唇一抿,绳子就在刀刃间断开来,很快有三挂地瓜干被她割断了绳子,落在湿地上。然后她把小刀朝婆婆一掼,嘴里流泄着恶恨的气息,不让挂就是不让挂!说罢转身扭着屁股走进她的屋子里,把门砰地关紧了。嫂子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大了。梅妮来到甬道上,朝婆婆走过去。婆婆正弯腰去拾那落在湿地上的地瓜干子,影子像茴杆一样地晃动在晨光里,她看见梅妮,脸上堆了个笑,只是说,你看看,挂了一大早晨的,让你嫂子给祸害了。梅妮悄声说,还是挂吧,别理她。说着她捋着茴绳子,重新往树干上拴。
被高绣晃掉的地瓜干子又挂在了茴绳子上,婆婆住的那排房子的屋檐下的墙上也挂了,高绣没有再露面,只是在阳光照进天井的时候,她走出了房子,身上穿了卷起袖口的洋布褂子,浅绿的那种,走在甬道上颤悠悠的,低拉着头没精打彩。婆婆在灶房里生起了火,烟雾缭绕着从门口漫出来,梅妮正在石台旁端着水瓢淘米,哗哗的水声淹没着高绣的心情,她转过身朝她的房子走去,阳光打在她的身上,在花花搭搭的光里摇晃不已,像在冷风里飘落的一枚绿叶。
吃早饭时,高绣坐在吃饭桌边,看着婆婆、梅妮、德琴和耩儿吃,始终不动筷子。她的脸色冷静而沉郁,抱紧双臂,制造出一副不可侵犯的样子。振祥又去了东乡,成了家里闹事的时机。耩儿端着碗喝着稀饭糊糊,停下来朝她翻了几翻眼皮,说,大娘怎么不吃饭?高绣说,你大娘已经饱啦!耩儿说,你吃过饭了?高绣朝着耩儿蔑视了几眼,抬起头哼了一声,我闻霉烂味已经闻饱了。耩儿摸不着头脑,朝梅妮看了看。梅妮的脸霎时变得黄一阵红一阵,嘴唇似乎都在颤抖。她搁下饭碗对耩儿说,你吃你的饭,管那么多做甚?然后拿目光,扫视着高绣。
高绣的屁股在木椅里蹭着,像针扎了一样。她鼓了鼓劲大声说,你是在说谁呀,她婶子,我不让挂那烂地瓜干子,你却帮着挂,你这是对着谁呀你!梅妮也不示弱,放大嗓门说,烂地瓜干子每年都这样挂,并且挂满了你住的房墙,有栓子在,你敢龇过牙没有?现在挂在树上,离你那么远,你就受不了啦!婆婆多么不容易呀,她挂了一早晨,你却给几刀子割断了绳子。她顿了顿,不容高绣有插话的机会。没有栓子,你就变得娇贵起来了是不?不食人间烟火了是不?这么经常闻的味儿就闻不了,我看你是趁机找茬儿是不?
我有什么茬可找?高绣站了起来,指手划脚着。我不明白,那么多的烂地瓜干子,偏偏挂在我住的房子前面,你闻不到这烂味呀,你愿闻就挂到你的房墙上就是了。婆婆在一旁听不下去了,她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指着高绣说,你不要太过份了,像是谁亏待了你似的。高绣听了,号淘大哭起来。就是你亏待了我,让我闻这霉烂味还不算,德琴怎么啦,她怎么就不能上私塾,还不是你们在那里有话?婆婆气得扑哧一声吐出了口痰来,高绣啊高绣,你让我到底怎么说你才好,是因为我在王老先生那儿有话,德琴才进不了学堂的?就是我没说,那是振祥说的啦?高绣站起来,止住了大哭,用手绢抹着泪,说对了,就是那么的。她领着德琴走出堂屋,再回过头来,说,就是那么的。
耩儿去了学堂,梅妮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坐在桌子旁边的那张木椅里呆呆地出神,好像全身没有了感觉一样,时间像水在她身边打着旋溜走了,整整一个上午,她没有把门打开,尽管婆婆让她去围子外边,迎迎从东乡回来的振祥。振祥说好今上午回来的,可是没有回来,婆婆的心吊在喉管上。她眼前出现了思春的样子,他去了沂城,对他的担心,让她抬起头看窗外的阳光,她听不见沂城的枪声,可能想像着战斗打起来的样子,柱子就是在那枪子来回间,碰上了一颗要他命的,很简单的过程,只要遇上那枪子,就没命了。
中午,振祥没回来,耩儿也没回来,梅妮心里和婆婆一样,发了毛。一向准时回家的耩儿,怎么没回来?正在她团团乱转时,德琴进门来,她问德琴,你见到耩儿了吗?德琴翻了她一眼说,我怎么能见到他?不过端午给我说,他被打伤啦,在药铺蒋先生那里。梅妮来不及细问,就和婆婆出了家门,往住在村前的蒋先生家急急地走。她们回到家里来已经过了中午,耩儿的头上包了块白纱布,正好振祥也回来了,耩儿坐在堂屋的木椅里,两眼直直地看着爷爷,振祥走上前看他头上的伤,振祥平时把耩儿当掌上明珠,含在口里怕化了,攥在手里怕掉了,见耩儿被打成这个样子,心疼地说,孙子,告诉我是谁打的,我去找他家里的人理论!耩儿哭丧着脸,说,是蝙蝠。
蝙蝠又让你从家里拿好吃的给他?振祥问。耩儿说,没有,这次很怪的,什么事也没有,什么理由也没有,在长坝上他从后边把我按倒就打。要不是那个端午看见,他不知要把我打成啥样子。这时,高绣恰巧进来了,她听见耩儿被打伤了,手里还拿着包红药,说专治跌打损伤。她抚摸了下耩儿的伤口,弄出了心疼的样子说,蝙蝠那小子吃了豹子胆了,敢打耩儿。梅妮说,光蝙蝠,他是不敢的,可能有人指使他。高绣吧唧了一下嘴说,别想得那么坏,孩子在学堂打架是常有的事,也没伤着要害,养几天就好啦!梅妮说,大嫂你说得轻巧,差点开了天灯啦,脑袋出了个大窟窿,还没伤着要害。我非要弄个明白不行。梅妮说完这后一句,眼睛紧盯在了高绣的脸上。
谁也想不到的是,晚上吃饭时,梅妮领了蝙蝠来到了堂屋,振祥见了放下了碗。蝙蝠长长的头发,胖胖的,一看就是很有劲头的样子。梅妮跟他低声说了句什么,蝙蝠就绕着饭桌转了一圈,挨个看着每个人的脸,突然他指着高绣说,是她,她给了我一块熟猪肉。高绣朝天翻了翻眼睛,然后推开椅子,抓住蝙蝠的衣领,说,你这小兔崽子,我凭什么给你熟猪肉吃?蝙蝠死命地挣脱着,一边嚷嚷,就是你给我吃熟猪肉,让我去揍耩儿。高绣啪地打了蝙蝠一耳光,妈的,你放屁,你怎能这样平白诬陷人?这时梅妮上前去把蝙蝠拉开,说,好了,就算他认错了,我心中有数就行了。
高绣脸色很难看,她把筷子朝桌子上一扔,说,真是莫名其妙。梅妮在一旁说,莫名其妙的不是你,谁干的事谁心里最清楚!振祥听明白了,把手一挥说,行了,行了,吃了饭再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