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祥从东乡带回来的消息,让梅妮深陷忐忑的泥淖。他说,在他去东乡的路上,满是从沂城撤下来的伤兵,有的头上扎着渗出了血的白纱布,拄着根棍子,一瘸一拐地像鸡被棒砸了一样,有的相互搀扶着,呻吟声不断,黄色的军装烧出了黑窟窿,烂片子朝外张着,在秋风里落叶一样地飘摇。有一个受了腿伤的兵,看上去有二十出头的年纪,腿在绷带里肿得粗粗的,实在走不动了,一下子滑开同伴的胳膊,叶片一样落在了路上,他的车子经过时,那个伤兵睁开了哀求的眼睛,他看到这兵就像见了儿子一样,就扶着伤兵上了他的车子,直到又追上那伤兵的战友。
振祥早饭后,把他的所见说得神采飞扬,他话里的每个字,都在他吐出的蓝色烟雾里腾跃翻滚,像孙悟空的筋斗云。可能是应了一句老话,说者无意,听者留心。坐在一旁的梅妮,已不是振祥刚开始说的那会儿的神情了,她站起来看了看门外的天,说,俺不太舒服。振祥瞅着她离开堂屋的背影,兀自笑了起来,连一点声音也没制造出来,梅妮就是神仙也感觉不到。高绣的眼睛乜斜着这一些,嘴角颤动在莫名的心绪里。梅妮在昨晚的梦里看见了思春鲜血淋漓,张着满是血的嘴向她喊,可她像聋了一样,就是听不见他喊的什么,自己也喊不出声来。还是在半夜里,她就让这梦憋醒了。
梅妮走在天井的甬道上时,觉得满嘴里都在流淌着惊厥,心里的那种慌慌,几乎令她走不稳脚下的路,长了青苔的砖正好有一块晃动,她踩上去,脚脖那儿发出了一声闷响,她的身子趔了几趔,眼前的东西像倒了个儿似地翻转。疼痛和晕眩叠加在一起,把她推倒在了甬道上。她只是低低地叫了声,那高窕的身子就抢在了地上,在堂屋里的婆婆听见外边的响声,走出来看,这一看不要紧,她俺娘了一声,抬起小脚朝甬道上的梅妮跑过去。
梅妮已经晕了过去,满脸的苍白枕着变黄了的落叶,像纸一样。小腹处的粗布裤子上渗出了暗红的液体,急急的,很快就洇在了甬道砖的青苔上,婆婆凭经验立即感到,这是梅妮小产,肚子的孩子在这一摔中摔掉了。她急忙朝着堂屋里喊,德琴她娘,德琴她娘。高绣听到了婆婆的喊叫,推门出来,见梅妮躺在甬道上的样子,歪了歪嘴唇,一丝笑像鱼鹰在水面叼鱼一样,瞬间闪过后,就嚷嚷着说,这是怎么了,梅妮这是怎么了。婆婆拿眼剜了她一下说,别说了,赶紧叫蒋先生去。
蒋先生跟着高绣来到天井时,梅妮已经躺在她自己的床上,腊黄的脸上阖紧了眼睛,是振祥和婆婆一起把她抬进她的屋里的,沾了血的蓝布裤子搭在床边的一张木椅上,下身的血已止住了流淌,那床花被子盖在上面。蒋先生坐在床沿上,伸出手给她号脉,然后站起来和振祥、婆婆说,没大关碍,吃几副药,过些日子就好啦。振祥跟蒋先生去抓药,他们走后,婆婆摸了摸梅妮的额头,说,耩儿他娘,耩儿他娘。梅妮睁开眼,婆婆又说,你喝点水吗?她点了点头,高绣忙从桌子上的暖瓶里倒了水在碗里,端过来,用匙子舀了给她喝。
梅妮喝着高绣舀的水,感觉身上有了些劲,她动了动身子,眼睫毛有气无力地闪动着,说,他婶子,难为你了,真不好意思。高绣把脸往上仰然后又拉下来,嗨了声说,这是哪儿的话,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是你的嫂子呀。说得梅妮的脸上爬出了个孱弱的微笑,站在一旁的婆婆也跟着,机械地笑了。大门响了几声,然后又响起了振祥的咳嗽,婆婆看着梅妮说,药抓回来了,煎了就喝,几天就好啦。她转过身来对高绣说,我去煎药,你先陪耩儿他娘一会儿。高绣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拿着匙,说,您就放心吧。
梅妮在床上躺了三天。她虽然一直担心和思春的事被人发现,可心里还存在着一丝侥幸:那天的事,天知地知,不会有被别人看见的可能。但这事一直压在她的心头,并且在变大变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自从让思春闯入自己的身子,他就占有着她的心,时不时地想起他,那天芦苇荡里疯狂的爽快在撩拨着她,思春去了沂城的前线后,这种愉悦成了一种难耐的等待,并且掺杂了些间歇的痛苦。这种等待中的痛苦随着时日的延长而不断加大,她开始对自己体内那种渴求的强烈而感到惊讶,尤其夜晚她躺在床上,眼前闪现着思春胸前和胳膊上那浑健的肌肉,还有他那根戳进自己下身时的挺壮,身子已经不能自持。
她曾为自己的这种欲求感到脸红,在柱子殁了不久,她认为这种欲求来自于乳房的饱胀,是这两砣东西在作怪,因为她觉得它们每时每刻都希望被触摸,于是她用一条宽宽的白布带把它们紧紧地裹住,有时紧得呼吸都有障碍,但是不行,那条白布带子没有能缠住那股渴求。后来她又认为这股渴求来自两条白晃晃的大腿,是它们的希望张开在作祟,于是她每晚上床睡觉都不脱裤子,以至耩儿曾问她为啥,她笑笑说,活多,天亮时起得快呀。这样做也没达到目的,那种渴求仍在一日甚于一日地增加,她没办法了,只好在想象着那些令她激动的形象,进行自慰,来找到性爱的真正感受。
那次芦苇荡的疯颠,让她感受到了另一种美妙。她说不清对思春扛起她钻进芦苇深处为何没有一点反抗,后来她觉得这样做使她心里并不轻松。她过门后不长时间就感到思春的存在了,思春浑健的身材、活泼的热情在触动着她。可与他在芦苇荡里做那种事情,是她始料不及的,一种负罪感沉沉地坠在她的心坎上,她也分明觉出那种建立在内疚上面的美妙体验,代价越来越大了。不过,身体内间或漾出来的那种等待的难耐和苦楚,让她对思春生出了真诚的依恋。从思春的身上,她慢慢体会到了男人另一种的力量,他那种粗鲁的掮扛,那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搂抱,那种威猛的对人的压揉,让她感受到了一种骨软身酥的迷情。一个女人对另一个男人的爱,真的可以通过品尝在等待中的难耐和苦楚引发出来。
就是这种爱,冲淡了她心中的内疚,让她觉得心里的不轻松,像解开的绳索一样变得舒缓起来,对思春的思念就像泥鳅一样,在心里先是蠕动继是滚动后是蹿动,弄得她心神不宁坐立不安起来。她怕公公说的他用车子推的那个士兵就是思春,他要是腿瘸了,就没有那么大的力掮着她奔跑在芦苇荡里了,抑或他真的像她梦里见的那样在战场上鲜血淋漓,张大了血嘴喊她的名字,最后汪在他自己的那片血里,从此再也见不着他。她多么想思春能毫毛无损地回到富屯溪,用热辣辣的目光看着她,旋即像风一样地席卷了她。可这越来越粘稠的思念,伴着飒飒的凉风,给了她为之付出的代价当头一棒。
晨光落满天井的时候,梅妮听见门响动了一下,她翻身起床去开那门,是婆婆,手里端着冒着热气的碗,她心里一热,说,娘,这些日子难为您了。婆婆进到屋里,把碗放在桌上说,趁热喝了吧。梅妮看见碗里的两个荷包蛋,泡在赫红的红糖水里,坐下来,端碗的手迅速有种热传上胳膊,她开始喝那碗里的水,唏溜唏溜的,这时她听见婆婆说话了。耩儿他娘呀,村子里的人都在传呀。梅妮听了端碗的手一摇晃,她回过头来看着婆婆,传什么?婆婆用有点恨那传播消息的村人的口吻说,说你是怎么又怀上孩子的?
梅妮一听,头大了不少。她喝着那碗里的水,等沉稳下来,说,娘,这孩子是柱子的,他殁的头天晚上,也就是他跟公公去河西卖白布回来的那个晚上,下着雨,他回到屋子里像疯了一样。婆婆摇着头说,我相信,可村里人都说不是,说柱子殁了,你又怀孕,一定是遇上了野汉子。婆婆紧接着说,妮子,你可要给我说实话,谣言能淹死人呀,你公公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梅妮放下手里的碗,两个荷包蛋完整无损地躺在碗底上,她看着,早已没有去吃它的心情了。她的泪水在眶里团团转,晶莹莹的闪烁在晨光里。娘,这些日子我正为孩子掉了伤心呢,那是柱子的后啊,哪个该千杀的长嘴舌,她顿了顿说,身正不怕影子歪,这传言,您不认为是从咱家里走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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