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缘何由  烈焰冲宵天

    且说那神龙山庄西南两侧，约莫二十里地，有一片山林，此山首尾绵延数十里，远看似一卧着的巨龙，又因山上土质泛黑，故被当地人称为“乌龙山”。
　　这乌龙山边有两条小河，终年流淌，因而山间林木长得郁郁葱葱。便在那山边道口，一匹黑鬃马正在吃草，这马浑身上下无半根杂毛，肤色乌黑透亮，乍一看，竟极似龙五那已累死的坐骑“虎子”，只是更加高大些。
　　顺山道弯弯曲曲上行，树林是越发的葱郁细密；鸟儿吱吱地鸣叫，时不时野兔、松鼠什么的会突然蹿出——胆子不够大的，定然要为之骇上一骇……不用说了，也定是个打猎的好去处。

　　山间有道小溪，那溪水不甚宽，却因树的繁密而碧绿晶莹，终年不枯。
　　这刻，便在那小溪的转弯处坐着一个白衣少年，手中拿着树枝拨弄着溪水。这少年五官端正，长得甚是白净，细看不过十三、四岁，还是个孩子，眉目间却似有些郁愁。但见他又玩了会，似心中郁闷无法排解，将树枝向水中一投，轻轻叹了口气。这时忽听身后树上传来个女子娇滴滴的声音：“高少爷，高少爷，奴家想你想得好苦好累哟，不信？不信你可以看看我的心么，这就拿去。”声音嗲嗲地，听去甚是不舒服。
　　那少年一皱眉，抬头喝道：“小黑蛋，再胡说，再胡说瞧我要你难看！”语声刚落，“呼”地一声自树上跃下个男孩。这男孩着身黑衣，其长相一望之下竟令人收不回眼。说他漂亮吧，左脸黑黝黝的，右脸上却白白净净，显得甚是诡奇；说他难看，却又生得一双又大又黑又亮的眼睛，浓浓的眉毛，直挺的鼻梁，年龄尚小，模样却隐隐有了男子汉的轮廓---只是神色间透着的一丝狡黠令人对他那大好男儿的未来却颇有些担心。这少年看年龄与那白衣少年相妨，个头却要矮上一些。

　　就见黑衣少年一拍胸膛，道：“高吟呀高吟，你武功比我小黑蛋是高了那么一丁半点，却又如何？想我黑少爷刀山敢上，火海敢跳，龙尾潭更敢去！不似你小子，整天就知道想你那……唉！我不说也罢。”他腆胸叠肚，摇头晃脑，说话间言语尖刻，想是要激怒那叫高吟的少年。岂知高吟却不生气，道：“小黑蛋，多说无用，这龙尾潭爹爹已嘱咐过我们多次，绝不许我们靠近一步。哼！你若实在想去，自已去便是。”言罢冷笑一声，又折根树枝，蹲在溪边。
　　小黑蛋心下动怒，想：“好小子，明知本少侠单独一人不敢前去，却又故意拿话挤兑我，他奶奶的，我才不上当呢。”眼珠滴溜溜转了转，忽然眉头一展，见前方有棵歪脖树，心下顿时又有计较。
　　但见他嘻嘻一笑，背起双手，摇着脑袋大喇喇道：“想我李某，在江湖闯荡了十多年，大头鬼，小脚鬼，白不溜俅妖精鬼，见了没有一千，也有一百，却未曾遇见你这样的胆小鬼。”他年龄看来看去只十三、四岁，满共活也没十五年，吹起牛来却是毫不含糊。看看高吟依旧不言不语，拿着树枝拨弄着溪水。小黑蛋大怒，撒开双手，手中不知何时忽然多了根腰带。只见他举着腰带跳起脚来破口大骂道：“他奶奶的，瞧你人模人样象个英雄，谁知竟是脓包一个，罢了，罢了，我这有腰带一根，前面那棵树怎么看都不算直，你何不拿去做个吊死鬼，我……”忽见高吟跳起身来，右手指着他：“你，你骂人，我，我……”
    他小脸涨得通红，想是再也忍受不住，挥拳便打。小黑蛋见状心里有些害怕，想扭身要逃，已然来不及，只好托起双臂，硬向上架，“砰”地一声，小黑蛋疼的尖叫：“他奶奶的，打人不是好鬼，好鬼从不打人！”
    看高吟又是一拳击来，小黑蛋顾不得再骂，连滚带爬地逃开，高吟气哼哼跟后便追。

　　这黑娃别看武功不行，逃跑的身手却很是可观，但见他左转转，右拐拐，高吟眼看几次要抓着他的衣裳，都被他逃脱了去。
　　这么追着，前面忽出现一土坡，小黑蛋手脚并用，急向上爬。眼看已爬到坡顶，高吟猛发力，右手向上竟抓住了小黑蛋的脚踝，但听小黑蛋“娘呀！”大叫一声咕噜咕噜自坡上滚下来，高吟猝不急防，两个人扭成一团，一并跌下坡底。高吟是个极爱干净的主，见满身是土，怒火中烧，一挫身，骑在小黑蛋身上“啪啪”两个耳光，岂知那黑娃竟不躲闪，大睁着双眼，眸中却尽是恐怖之色。高吟心中大奇，待要住手，一转念“这小子常日里精灵古怪，此时怕又在弄什么玄虚，这回我可不能再饶他。”这么想着，忽听小黑蛋在身下急声道：“高吟，上面！上面！”
　　高吟心下动疑，想不去理会，却终究还是个孩子，好奇心那是有的，忍不住问：“上面如何？吞吞吐吐，是不是又要耍什么花招，我才不上当呢。”小黑蛋此时已略微镇定些，急道：“你快放开我，上面…上面有个死人！”，高吟一惊，不禁松开手，小黑蛋翻身爬起，撂住高吟衣袖，慌张道：“我们快跑吧，那死…死人太过可怕了！”高吟看他怕成如此模样，心下已信了八分，却是不走，道：“死人有何可怕，我见得多啦。你忘了，上次叫五叔一掌打死的那人，还是我拖出去的呢。咦！对了，适才你说什么来着？刀山敢上，什么窟敢去…”说着，扭身便向坡上攀。这小黑蛋被高吟抓住话柄，心中便有一万个不愿意，却也不能就此在高吟面前弱了名声。他总自诩在江湖上混过多少多少年，自然晓得那胆小鬼名头是万万当不得的。便鼓起勇气，跟着爬去。

　　高吟身手利落，三两下便到了坡顶，一探头，眼前的景象直骇地他倒吸了口凉气，差点也从坡上滚下来。
　　但见距他不足三尺的地方，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正对着他。高吟心中直跳，有心不再上去，却已是骑虎难下，硬着头皮上到坡顶。就见此人侧横于地，全身完好无损，只一张脸皮被人硬生生撕去，这面皮想是撕去不久，脸颊兀自点点滴滴渗着鲜血，殊为可怖。高吟呆呆地站在那儿，忽听身后小黑蛋的声音，颤颤兢兢道：“高吟，我看他……好象……似乎很面熟。”高吟一听，哭笑不得，忘记害怕，扭身道：“什么时候了，还有心玩笑，他面皮已被撕去，还说什么面熟？！”小黑蛋也已到达坡顶，听高吟这么说，连忙摆手道：“你仔细瞧他的衣着，不是和七叔一模一样么？”高吟一愣，再转身子仔细一看，脑中“嗡”地一声，大声道：“真是一模一样！”更不迟疑，走上前去。
　　他不敢看那张脸，只伸出双手在死尸身上摸索起来。不一会儿，已将那人身上之物全部搜出来。东西倒是不少，却只几两银子、火石、火镰等常用之物。高吟长舒口气，道：“我看不会是七叔！穿这身衣服，装这些东西的人随处可见；再说，我俩出来时，七叔正在庄内练功，怎会跑到这儿来？”小黑蛋听听有理，也不禁松口气，走上前，摸摸那人道：“他身上软软的，看来没死多久。唉，他死的够惨的，我们就做个好人，把他埋了吧，别被野狼野狗来把他吃了！”
　　高吟点点头，道：“好！你在这里守着，我去那边树林找工具挖坑。”说罢，扭身朝树林跑去。小黑蛋蹲在尸体边，心里早已七上八下，却不想让高吟知道，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张脸，岂知这脑袋瓜子好似专门与他作对，越不去想越是止不住。眼角忽然瞥见死人的衣裳，不禁暗骂自己一声：“笨蛋！何不撕去他的衣服将脸盖住？”于是七手八脚扒起衣服来。
　　高吟跑到树林边，东瞧瞧西望望却找不到称心的工具来，便走进林子，行了几步，忽见前方亮光一闪，就在不远处，心中好奇，便奔上前去，再一望，不禁大喜，只见一柄刀插在棵大树上。他用力拔下刀，入手甚是沉重，拿到眼前细细一瞧，只觉脑中“嗡”地一声，差点大叫出声---这不是七叔的刀又是谁的？！几乎与此同时，就听得远处有人大声喊叫“高吟快来，高吟快来！”，正是那小黑蛋的声音。高吟使劲摇摇头，强迫自己镇静，提起刀咬着牙向林外跑去。出得林子，远远就见黑蛋手里舞着一物，大声道：“高吟，快来看，七叔的萧！”

　　高吟心里再无半点怀疑，眼眶瞬间湿润起来，他踉跄到尸体前，将刀一扔，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双目凝视那血肉模糊的脸，神色间竟已有些痴呆。小黑蛋瞧他这般模样，不禁有些担心，暗忖：“七叔平日里最宠爱这高少爷，这小子可别一惊之下失心疯了。”忙伸手抓住高吟的肩膀，使劲摇了几下，尖声叫道：“高吟，高吟。”喊了几声，高吟似乎慢慢清醒过来，抬头望了望小黑蛋，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这一哭，竟是好一阵不能停歇。一旁的小黑蛋来神龙山庄不久，与那七叔亦不大亲近，但那日日里见面的人突然间死了，高吟又哭地这般凄惨，不跟着哭哭似乎不够意思。这么想着，鼻头顿时一酸，说哭便哭……初时哭哭倒是没觉得什么，哭得一会儿，忽想到自己的身世，自己这些年来受地苦楚、委屈，顿时哭声震天，哇哇呀呀，越来越悲。
　　小黑蛋这般大哭，一时半刻岂能收住？高吟却渐渐止住哭声，回头看看小黑蛋，脸上满是鼻涕泪水，心下不禁感动，想别看常日里这小子精灵古怪，不尽人情，关键时候竟是如此心慈仗义，实乃性情中人！他心中这样想，手也不停，拍拍小黑蛋的肩膀，抽咽道：“别哭了，七叔已然离去，哭也活不转来。”小黑蛋此时已哭到酣畅处，岂是要收便收得的？声音倒是小了下来。

　　两人便在尸体边呆坐着，都是小小少年，突遭此惊吓，便都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又过得一会儿，小黑蛋已完全止住哭声，瞅瞅高吟，道：“七叔人已死，我们该怎么办？把他背回去，还是喊人来？我看还是回庄上喊人来好些。”他怕高吟让他背死人，而那张脸血肉模糊，自己个头又小，到时死人头颈在脖后头晃晃悠悠，摇摇摆摆，可实在是令人骇怕。
　　高吟却不答应，眼睛一瞪，道：“七叔已这般模样，我们走后，若再有了三长两短，怎对得起他老人家在天之灵？”
　　小黑蛋心中嘀咕，想说：“七叔他已然三长两短到如此田地，再多它一长一短又有何妨？”看高吟一脸坚毅之色，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高吟低头看看地上的七叔，鼻子一酸，又差点落下泪来，强自忍住，伏下身子，将尸体抱起。小黑蛋边上瞧见，将萧揣进怀里，急上前帮忙，口中道 ：“你转过身子，我将七叔放在你肩上，这样岂不是省力快速些？”高吟听听有理，便由得他放在肩上。小黑蛋看看丢在地上那刀，暗道：“这刀一定很重，他既忘了，我也不去管它。”

　　此时已近黄昏，两个小孩子一扶一背，将有一个时辰方才磕磕绊绊地到了山口。两人都已是气喘嘘嘘，满头大汗。高吟始终背着尸体，已然累得坚持不住，便道：“黑蛋，这段路你来背，虎儿在外面，一会儿让它将七叔驮回去。”
　　小黑蛋心中很不情愿，想：“你这七叔死前对我又没甚好处，每回看到我眼睛瞪得凶神恶煞般，今日他忽然走不动路了，却又要我黑少爷来帮忙，真是岂有此理？”心中这样想，口里却道：“天快要黑了，真要背回去呀？”再看看高吟累得模样实是不大忍心，便不再言语，将尸体放在肩上，蹒跚着向山外行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好不容易二人来到山口，刚出山口，眼前突然一亮，小黑蛋只听身后高吟一声大呼：“这是怎么了？”忙抬头望去，脑中“嗡”地一声，手一松动，尸体自背上掉了下去。
　　极目望去，但见十余里外火红一片，天空中一柱浓烟冲天而起。二人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半晌，才听得高吟悲嘶一声：“家里着火了！”放步向前奔去，等小黑蛋缓过神来，人已跑出了十多丈。忙跟在高吟后边，大声喊：“高吟，高吟，七叔怎么办，七叔怎么办？”喊声将落，只见前边高吟的身子定下来，回头望了望，手忽伸到嘴边，随后响起几声尖厉的呼哨。小黑蛋晓得他是在唤那黑鬃马虎儿，想这下可好了，那虎儿跑起来腾云驾雾般，一个死大人外加两个活小孩背驮起来该当不在话下。岂知呼哨声过后半晌也未见动静。黑蛋心中诧异，便扬起嗓子大叫：“虎儿，虎儿！”声音传出老远，依然不见那马。

　　此刻高吟心中焦急万分，看小黑蛋已走近，便道：“你守着七叔，我回家去瞧瞧出了什么事，一会儿再出来接你。”说罢扭身要走。小黑蛋心头一颤，忙伸手拉住高吟的衣袖，道：“天已黑了，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语声颤抖，想是心中太过害怕。高吟心中烦躁，道：“别罗嗦了，叫你等着你便等着就是了！”小黑蛋一听这话，心中不禁感到别扭，想你有什么了不起，却要在老子面前耍少爷脾气，这么想着，终归是小孩心性，口中随即大声嚷道：“凭什么这黑夜里要我来守这死鬼！你那七叔对你是好得不得了，可整日里一见老子就凶神恶煞般想将我吃了似的，我看也他娘的不是什么好东西……”话未说完，便见那高吟已然怒形于色。忙退后两步，摆一逃跑架势，大声叫道 ：“你又想动手了是不是！我打不过你不会跑么？”高吟此刻气的脸色发青，可事态严重，又无时发作。便在这刻，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那马来势好快，两人刚刚引起注意，就见一道黑影急速驰来。小黑蛋失声道 ：“是虎儿……”话刚出口 ，便觉耳旁风声劲疾，随后腰间一紧，人已腾空而起，被人抓起身子。他正待叫喊，便听身后传来严厉的声音：“都别吵，我是兰草，有人要追杀我们。”话说的简单，表明的意思却很具体，小黑蛋心中一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但见那兰草黑巾蒙面，仅露双眼，左手提着小黑蛋，右手抓着高吟，竟是丝毫不见费力。马儿跑得一阵，就听黑蛋道：“兰草姐姐，你何不将我俩放在马背上，我被你抓得好难受！”
　　兰草“哧”地一笑，道：“说的也是，瞧我急的。”便一前一后将高吟与小黑蛋放在马背上。又听高吟急声道：“兰草姐姐，我们不能走！七叔的尸首怎么办？”“七叔？他死了？” 这消息来得太过突然可怕，兰草的声音不禁抬高了几分。口里说着，手里忙拨转马头。

　　到得尸前，三人一同下马。这刻天已泛黑，兰草欲待取火细观，小黑蛋急声道：“兰草姐，七叔的面皮已被人撕去，还是不要看了罢”。“什么！少爷，是真的吗？”兰草颤声道。毕竟是女子，本要去取火石，手不禁又缩了回来。高吟哽咽道：“兰草姐，黑蛋说的没错。当务之急是如何安放七叔？”他与七叔感情甚笃，适才是着急，现下‘尸首’二字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黑蛋道：“高吟，那乌龙山口西侧不是有个大山洞麽？把七叔放在那里再用石块堵住如何？” 高吟尚未答话，兰草已抢先道：“就是如此！二庄主有命，我们绝不能再耽搁。”她不由高吟再说话，指指虎儿道：“你们二人将七庄主驮上，我在后跟随。还有，从现在起不许再出声！” 高吟二人知道庄中必出了天大的事情，不敢再言语，上马行去。
　　这马儿当真是神峻异常，虽然驮了三人，依旧跑地极快，不一会儿就到了山洞。那兰草自幼便被大庄主收养并亲授武功，轻功犹其出色，竟先于到达洞口。三人掩藏好尸体，又磕了几个头，遂共乘一马向山口奔去。

    到得山外，虽已有了心理准备却不禁又是一惊！就见前方的火势竟愈来愈猛烈，半个天际似都被映成了红色。
    三人呆楞间，忽听前方隐隐传来兵刃相击之声。兰草不敢再看，拨转马头向西面奔去。高吟、黑蛋心下空有万分疑惑，数次开口想问，都被兰草一句“噤声”噎了回去。
　　这一路奔跑，持续了近二个时辰。此刻天色已完全黑了下去，天气闷热却又透着潮气，虎儿虽跑地飞快，带起的风却不能使人有半点凉爽之意。三人浑身早已湿透，那马儿更是大汗淋漓，速度却是不减。又奔行盏茶时分，忽然“轰隆隆”一声霹雳，天际传来闷雷之声。小黑蛋坐在马后喊：“要下雨了！我们先找个地方避避雨，休息一会儿吧？”兰草却不作理会，双腿猛夹马腹，反而催马跑地更快。
　　“喀嚓”一道闪电，雨随即下了起来。初始只滴地几滴，片刻即成瓢泼之势，极是猛烈。高吟大声道：“兰草，歇会儿吧，这要跑到何时？”兰草将蒙巾拉下，放入怀中，肃声道：“敌人此刻定在后追赶，这雨恐是阵雨，不用害怕。”语声一顿，又道：“公子，事态紧急，现下跑的越远越好，到时再与你解说缘由。”高吟与李黑儿都已是少年，自晓得今日之事非同小可，便不再言语。岂知马儿狂奔了几近一个时辰，那雨竟是毫不止歇，越发地大了。要知这咸阳地界自入夏以来，经历了一场百年难遇的大旱，已有数月未下一滴雨，此刻忽下起雨来，岂是一时半刻能止歇了的。

　　再奔片刻，那虎儿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如此恶劣的环境，任马儿神峻，也是势难长久。兰草心中焦燥，大声吆喝，马儿强打精神，速度却是越发慢了。
　　高吟坐在马前，心疼宝马，便道：“兰草姐，这么跑虎儿受不了，歇会儿吧。” 言罢，更不待答话，一紧缰绳，口中“吁”一声，那马儿喷个响鼻便停了下来。高吟一抬腿从马上跳下，兰草知道事已至此，只好也跳下马。
　　此时雨势依然强劲，四下里漆黑一片，周边的景色丝毫也看不清楚。高吟心中惶急道：“兰草，我们该向何处去？”兰草也没了主见，应道：“天这般黑，我们千万不能迷路，牵着马顺官道向西。找个人家先避避雨，再作打算吧。”于是二人深一脚，浅一脚踏着泥水缓缓向西行去。

　　他二人都有沉重的心事，未曾留意那小黑蛋兀自骑在马上，口中哼着小曲，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俩身后。沉默片刻，高吟挨近兰草，问道：“兰草姐，究竟出了何事，竟然有人胆敢火烧神龙山庄？二叔呢，怎么未曾见到？”
　　兰草沉默片刻，柔声道：“公子，此事说来话长，待我们寻一安全的处所再慢慢说与你听，好麽？”她话音方落，就见高吟猛地停下脚步，大声道：“不行！你现下若不告知我原委，我立时扭转头回神龙庄，独力去寻答案，不知你是信也不信？”小黑蛋双腿一紧马肚趋前几步，跟着嚷嚷：“不错！好容易有个家，却一把火给烧没了，高少爷，快上马，我们同去瞧瞧。”兰草心下暗叹：“少爷忽逢此大难，依他的性子，若不与他讲说明白，怕是真的要回庄去打探。可二爷有令在先，要我三日后再与他们解说清楚，这可如何是好？对啦，我先避重就轻哄得他俩逃远些再说。”心中计议已定，便道：“公子，今日黄昏时分，二爷将我唤进内室，嘱我与翠翠迅速收拾行装外出找寻你俩，并严令我们分头行动，无论谁先寻见即刻向西。我方到山口，便见到了虎儿，忙顺着山边不停找寻，还好很快就遇着你们。二位弟弟，凡遇大事，山庄的条律你们自该晓得，那是万万不能违背的！目下每耽一分便多份危险，快走吧。”她自小在山庄长大，高吟的执拗实是领教得太多，此际抬出山庄的戒律，好叫他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高吟却是不为所动：“我们为何要逃？庄里又怎会起了大火？”
    兰草不加思索道：“详细情形我一个女子如何能清楚？现下想来该是有强敌来犯吧。至于那把火麽，却是义父和五爷放的。”“五爷？！五叔甚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不知？”“是昨日夜里，伤得很重。”兰草答道。高吟大吃一惊：“五叔伤了！谁能伤着五叔？我不信！”高吟虽嘴上说不信，但心里早已信了八分。七叔莫名奇妙的死去、偌大的神龙山庄倏然间灰飞烟灭，这一日事情的发展，每一件都出乎意料。这时黑蛋突然插话：“龙五叔的武功是何等的高强，他都被打伤，我们还不赶快溜之大吉，现在我们……”语声微微一顿，忽抬手指向左侧，欢声道：“现在我们有去处了，快看前面有亮光，定是人家！”
　　高吟与兰草顺他手指方向望去，前面不远处果然有亮光，一闪一闪，竟颇是明亮。兰草心下动疑，说道：“这光怎么这般亮，莫非是敌人有意布置？”小黑蛋歪头想想，一拍马首道：“不会，不会，我们虎儿跑得飞一样快，敌人怎会赶在我们之前？”说到“敌人”，心中不禁暗骂：“他奶奶的，老子已然这般跑了几个时辰，累得腰酸腿困，怎的却未见敌人一根鸟毛？”再转念一想：“呸！对方怎会来追老子？老子能值几厘钱？人家追的定是高少爷，却与你何干！”想想敌人追的是高吟，精神不禁一振，催促道：“赶快上马，呆会儿敌人真要追上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高吟此时又冷又饿，实在想找个去处歇息，向兰草说道：“那我们上马吧，黑蛋说得有点道理。”言罢，率先翻身越上。那兰草心中也没了主见，只好也跟着上了马。
　　小黑蛋轻轻一抖缰绳，那虎儿瞧见光亮，忽长嘶一声，不待催赶，撒开四蹄向亮处奔去。岂知那亮处看似近在眼前，跑了足足一顿饭功夫兀自一闪一闪竟还未到达，距离似也未曾改变。兰草喝声：“停住！停住！”
    小黑蛋坐在最前面，紧紧缰绳，马儿速度立时缓了下来。兰草又道：“这光亮定是在移动，否则怎得这许久也到不了近前？”
　　小黑蛋正自疑惑，听兰草这么一说，心中忽然害怕起来，声音颤颤道：“莫非那里是坟堆，移动的是鬼火……”只说得一半，牙齿不禁咯咯作响。兰草最怕鬼怪，比他俩又大不了几岁，闻听此说不禁也有些害怕，颤声道：“听说乌龙山边常常闹鬼，我们还是向西走吧！”三人中高吟自幼读书，却是不信世间有什么鬼怪，大声道：“向西，这么大的雨，何时才是尽头？”他的话音刚落，就听那光亮处忽然传来一阵咳嗽，虽是在哗哗雨里，那咳嗽声却清晰地传入三人耳中。
　　小黑蛋大惊，一拨马缰绳道：“快跑！快跑！是个痨病鬼！”高吟伸手按住马首，喝道：“先别跑，再仔细听听。”三人静下来细听，谁知除去雨声，却再无别的声音。高吟心下好奇，道：“你二人先行在此等候，我前去瞧瞧。”小黑蛋害怕是鬼，“唔唔”连声，就要下马。“公子，前面凶吉未卜，怎能让你一人去冒险？说什么我们也不能分开。”兰草虽心中害怕却是不答应。小黑蛋一听连忙坐正身子，涩声道：“对，对，要冒险我们一起去。”心里却暗自嘀咕：“听说那鬼怪向来是对单身小孩有兴趣，如果你俩走了，我落了个单，那妖魔岂不是大大快活？”

　　这次他们不再让马快跑，而是缓缓前行。约盏茶的功夫，那光亮忽然刺眼起来。再行片刻，前方隐约现出一间屋子，那屋子黑沉沉的，面积竟然不小，看形状似乎是长条形，亮光便是从屋子右侧的窗户透出来的。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高吟胆大，先行跳下马来，道：“你们先别下马，我进去看看。”兰草不等高吟话落，也从马上跳下说道：“我和你一起去。”高吟由她跟着，也不答话，深一脚浅一脚向屋里走去。
    小黑蛋却不下马，他心里早有计较：“那痨病鬼当真若从屋里出来，我便掉头就跑，瞧是虎儿快，还是病死鬼快。”他这么想却又隐隐觉得不妥：“那高吟小子虽是古板的紧，对我却向来不错，如若就这么跑了，是不是不大够义气？”
　　他正自胡思乱想间，高吟和兰草一前一后已到了屋前。高吟定定神，清清嗓子，道：“敢问有人在吗？我们姐弟三人想在此地借宿，不知可否？”就听屋内先是咳嗽，然后有人道：“都这么晚了，是谁在外面喊叫？”声音甚是苍老，想来是个老人。兰草怕高吟说错话，忙抢前答道：“老人家，我们姐弟三人外出打猎，一时贪玩，迷了路，又遇上大雨，还望您老人家行个方便。”岂知屋内却是一片寂静，竟是良久无声。

　　小黑蛋初听痨病鬼与人无异，胆气不禁大壮。再看屋内半晌无人应答，暗想：“这老头子，定是怕我们比我们怕他还要来得厉害。”他心下一宽，便一抖缰绳趋前几步道：“喂，痨……老家伙，快些开门！我们就待一夜，侍候好我们几个，自有银子赏了与你。”他这般喊叫，屋内仍无声息。小黑蛋大怒，不再客气，扯开嗓子喝骂：“你奶奶的痨病鬼，我家小姐少爷给你面子，你却惹他们生气，瞧我不踏平你的屋子。”一边说一边却将马头扭转向后，其用意甚是明显，提防那痨病鬼恼羞之下追杀出来，他好溜之大吉。这时屋里又忽又传出几声咳嗽，随后就听那老人道：“月儿，外面有只野狗张口在乱咬人，你出去赏他几个嘴巴。”
　　“是，爷爷。”一个清脆的小女孩声音应道。就听“吱”的一声，屋门打开，先是从里面探出一把洁白的小伞，随之一个娇小的身影闪出，道：“刚才是谁在说我爷爷脏话，难听死了。是谁？爷爷叫我给他几个嘴巴。”话中透着自信，似是这几记巴掌是打定的了。
　　小黑蛋见屋内闪出一个女鬼，正要逃跑，忽听白衣鬼却会说人话，声音还很是绵软好听，心神一松，便又转回马头。细一瞧更是差点乐出声来。就见那白衣女孩身在亮处，五官隐约可见，年龄看来似乎比自己还小。他自幼就喜好与女孩子戏谑玩笑，当下抖擞精神，先“嘻嘻”一笑：“小丫头片子，吹什么大气，你黑哥哥闯荡江湖十年八载，象你这般能吹牛的还真不多见，哈哈，世道真是变了！小女子嘛，吹吹小牛也就罢了，何时学得吹起老牛来了……”话未说完便被女孩打断：“刚才骂人的便是你了？”语声愈加绵软，听起来没有丝毫敌意。小黑蛋心中一荡：“不错，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本少……”
　　忽然眼前白影一闪，“叭叭叭叭”紧接着四记清脆的响声，小黑蛋倏觉眼前冒出了金星，身子左晃一下，再右晃一下，“砰”地一声从马上跌落下来。那女孩却像没事一般，白影一闪又回到门前，定定望着地上的黑蛋，手中还提着那把洁白的小伞。高吟和兰草看得呆了，此时才反应过来，忙上前扶小黑蛋起来。兰草猛摇黑蛋：“醒醒，你没事吧？”半晌，小黑蛋缓过神来，口中小声嘟哝：“小妖精，胆太大，居然真敢傓老……”

    这时屋里又传来咳嗽声，三人心下同时一凛，小黑蛋已冲出嘴边的脏话忙又咽了回去。但听那“爷爷”说道：“月儿，这小子还骂，再傓他两下。”月儿应声“是”，身子倏又飘向黑蛋。兰草和高吟同时横起身子一左一右挡在黑蛋身前，白衣女孩似未看见一般，闪地一闪倏忽间却到了黑蛋脑后，就听得“叭叭”两声脆响。这两记耳光虽然很响，但力道却极轻，味道自是比刚才那四下好了许多，黑蛋心下有了比较，口中随即喃喃道：“多谢，多谢姐姐。”高吟、兰草在一旁又是害怕又是好笑，想黑小子定然被打痴、打呆了，适才挨了耳光还骂骂咧咧，现下却又连连道谢。
　　这时又听女孩软声细语道：“你骂我倒不甚打紧，却是不能对爷爷不敬，他妈……什么的恁是难听，再说、再说我还打你呢。”小黑蛋眼前金星已然散去，金星既散，昏沉的脑袋顿时便清醒许多，听到这话忽地从地上跳了起来，躬下身子，谗笑道：“小姐姐，小姨姨，小奶奶，你爱听那个？”女孩儿又羞又恼，低声道：“你……你这人真不知轻重，我不要听。”小黑蛋再走前几步道：“都不要？哈哈，那你定是想让我叫你小妹子！唉，我就吃些亏吧，好妹子，把门打开让我们进去好不？”那女孩连忙摇手，正待申辩，就听屋内那“爷爷”说：“月儿，叫他们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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