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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 殇         
剑 殇  
作者:贺翎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4-5-10


    一、名 剑

    夜,黑沉沉的,一座孤城在黑暗中肃然而立。除了城楼上随风飘动的旗帜还能让人看出它的呼吸,其它一切都是死一般的寂静。
   
天上没有月亮,只有依稀的星光注视着这片充满死亡气息的大地。堆积如山的白骨散发出阵阵腐臭,渗进地里的鲜血已经凝固成了黑色,比夜色还黑,仿佛在腐蚀着大地的骨髓。
   
一只乌鸦还不肯栖息,仍在黑暗中寻寻觅觅。突然,它仿佛听见了什么动静,机警地缩进了一个大大的盾牌后面,只见一块地面动了几下,几个黑影鬼魅般地从地下冒了出来,紧接着几个巨大的布包从地下被人递上,那几个黑影飞快地把布包抖开,把包中的泥土散在四周的尸体上,然后身影一晃,又从地面上消失了。
   
乌鸦目睹了这一切,悄悄地从盾牌后走出,“呱”地叫了一声,向一株枯树上飞去。

    地下的工作仍在忙碌着。二十几个黑衣汉子在地下联成了一条线,站在后面的汉子不断地把前面递出来的泥土向地面上传出,再把结实的木板一块块地向前方传去。在通道的另一边,一高一矮两个汉子站在甬道的尽头,高个汉子小心地用木板支撑住四周微微潮湿的泥土,矮个汉子手持一对奇形怪状的锄头在拼命向前挖掘,这锄头的锄口锋利异常,加上这汉子内力深厚,不一会就在他脚下积起了厚厚的一堆。
   
矮个汉子显然对这项工作极富经验,手脚搭配的妙到毫巅,也不见他用了多大的力,前方的泥土已经纷纷落下。他的双脚也不空闲,不断把脚下的泥土向后蹬去,真像一只惯会打洞的老鼠。那高个汉子看得来了兴致,忍不住低声道:“姚兄,真有你的,王爷果然没有看走眼……”那矮汉子猛地停了下来,回头向他瞪了一眼,手指指上方,又搭在了嘴唇上做了个禁声的手势。高汉子像是察觉到了,连忙捂住嘴,矮汉子仔细地听了一会儿,这才又小心翼翼地干了起来。

    不多时,“当”地一声轻响,矮汉子的锄头仿佛碰到了什么东西,他身子一震,连忙扔下锄头,小心地用手拭去面前的浮土,昏黄的火光中,他赫然看见了一块墙砖。身后的高个子又凑过头来道:“姚兄,这回是了吧?”那姓姚的汉子也忍不住低声答道:“是了,就是这儿了,再向前挖几尺,就可以埋火药了。”

    半个月的工作终于要结束了,姓姚的汉子激动的手也在微微发抖,他不敢再用铁锄,而是小心地抚去墙砖两侧的浮土,再从腰间摸出锤、凿,尽量放轻手脚,一块、两块,墙砖被整齐地取了下来码在一旁,再由高个汉子用粗壮的木棍撑住上面的砖块。
   
由于不能弄出太大的声响,这项工作的进度就缓慢多了。看看已经挖出七尺深直径三尺左右的一个小穴,高个汉子拍拍矮汉子的肩膀,意思说差不多了,矮汉子却不理会,他知道还要继续挖半尺才能发挥出火药的最佳效果。他手上一紧,又从城墙根上取下了一块砖头。

    一束眩目的光照住了他的眼睛,刹那间让他的思维空白了。天亮了?他在想,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了上来,他是“钻地鼠”,只会在晚上出没,白天是他的禁忌!
   
他僵住的手还没来得及反应,面前的砖头突然被人从墙的另一边挖开,一个冷峻的声音在命令:“出来,不然我要扔雷子了!”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矮汉子知道今天算是栽了,一旦对方扔雷子进来,不但自己会被当场炸死,就是身后的一班弟兄也会被崩塌的泥土活埋。他一只手伸到背后摇了摇,示意身后的弟兄赶快后退,然后从容地拾起地上的两把短锄,低头从墙洞中钻了出去。
   
矮汉子从地下出来,才知道天已经大亮了,四周站了一大群全副武装的军士,锋利的刀枪反射着眩目的阳光在他的身旁晃来晃去。身后一响,高个汉子和另外四五个黑衣人也钻了出来,昂然站在矮个汉子身旁。

    军士的人群一分,一个身披软甲,没戴头盔,三十五六岁的人走了出来,他斜眼看了看矮汉子手中的短锄,冷冷道:“哼,果然是你们俩,真想打洞钻进来啊。可惜你们运气不好,家父早就料到你们会有这一手,特地安排小爷在这北门巡逻。郓城双鼠,亏你们还是梁山好汉的同乡,竟然去帮助清狗,真是忘记祖宗姓什么了吗!”
   
高个汉子性子火暴,就要出口反驳,姓姚的汉子伸手制止了他,仍是低着头一声不吭。一个军士喊了起来:“李二侠,墙里还有人,他们想逃!”那个年轻侠士使了个眼色,两个军士抢了上来,手微微一扬,两个拳头大小黑乎乎的东西直直飞进了墙洞。只听洞中传来两声闷响,一大堆尘土从洞中蹿出,其中还夹杂着隐隐地惨叫声。
   
姓姚的汉子蓦地抬起头:“下手果然够狠,郓城双鼠姚枫、邹杰,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那姓李的侠士一脸蔑视道:“你家二爷行不改名,坐不更姓,姓李名敬武。”
   
姚枫低头又道:“原来是江南大侠李西鹤的二公子,失敬了。姚枫这次一共带出来二十三名弟兄,除了我们七个其他全在地道里。既然李公子不给他们留一步活路,姚枫这就为他们讨个公道!”话音未落,伏低的身子突然弹起,两把短锄一齐挥出,一上一下,直指李敬武的咽喉和小腹的要害部位。

    李敬武先前见姚枫一直唯唯诺诺,还以为他是被吓破了胆,没想到他竟是在积蓄力量,暗藏杀机。眼见姚枫一招来得太快,李敬武已经是避无可避,说时迟那时快,站在李敬武身边的两个军士齐齐抢出,“噗噗”两声,姚枫的短锄砍在了这两人身上,一人被斩中咽喉当场毙命,另一个肚子被划开了一条大口子,口中兀自大叫:“李二侠,小心!”
   
李敬武见那名军士也活不成了,心痛如绞,长剑出鞘,进手就是家传的“五方连环剑”。姚枫一击不中,右手短锄又被那垂死的军汉牢牢把住,看李敬武剑已及身,索性双手一松,身形暴退,接着又从腰间摸出一锤一凿,猱身扑上,施展小巧的近身功夫和李敬武战到一处。

    高个邹杰也不含糊,手一翻从腰后拽出一把短刀就近砍翻了一名军士,另外几个黑衣汉子见身陷绝境,弟兄惨死,早就起了敌忾之心,发一声喊,纷纷自寻武器杀将起来。这几个人都是百里挑一的精英之士,此刻困兽犹斗,格外凶悍,四周的军士猝不及防,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李敬武见对方扎手,心中不由焦躁起来,他大哥李崇文六天前去刺探军情被敌人发现,力战而亡,首级被悬于敌人的大营旗斗之中。李敬武伤心兄长被害,这几日天天以泪洗面,誓要血债血偿。他起早贪黑,日夜在城里四处巡逻,心里只想着要和敌人拼个你死我活,今天见了敌人分外眼红,所以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狂冲猛打。相比之下“钻地鼠”姚枫临敌经验高出他许多,早看出李敬武深受守城军士的爱戴,他心中暗打算盘,想抓住最后的机会一举擒住李敬武,使对方投鼠忌器。

    这时守城的士兵渐渐围拢过来,邹杰带着剩下的三个黑衣人且战且退,圈子越缩越小,李敬武见对方气势已弱,大叫一声:“弟兄们,抓活的!”当先又冲上一步,眼看就要攻进姚枫等人的守御圈内,忽听姚枫撮唇呼哨了一声,邹杰等四人一齐扯下头上的黑布蒙住口鼻,紧接着邹杰抡刀向李敬武头上猛砍,趁李敬武反手招架的时候,姚枫手一挥,身子四周突然冒出滚滚浓烟,直径十尺之内的军士纷纷跌倒,李敬武只觉得浓烟吸入鼻中呛得难受,浑身百骸力道渐失,脚步也不听使唤了。他又惊又怒,嘶吼连声,想向后退已经来不及了。
   
姚枫见自己发出的迷烟已然生效,连忙又向四周扔出三四个烟包,让守城的军士不敢上前救人,邹杰抢上就去揪李敬武的领口,李敬武到底武学造诣不凡,虽然中招后浑身无力,但神志反而清醒。见邹杰手一动,身子顺势向后一倒,剑交左手倏地划出,正是连环剑中的一招“醉卧沙场”。邹杰只道李敬武已经手无缚鸡之力,那能料到他还有这么一招,缩手稍慢,左手的无名指和小指已被齐根切断。

    邹杰又痛又怒,大吼一声,单刀搂头向李敬武砍下。姚枫大叫一声:“别砍!”却那里阻得住?李敬武身不能动,双眼一闭引颈就戮,四周军士齐声呐喊,眼看刀离李敬武的天灵盖不到一尺距离,电光火石之间,空中猛地出现了一道闪电,一匹银练无声无息地袭到了邹杰的胸前。邹杰眼前一花,知道有人偷袭,连忙硬生生地收住刀势,回手使了个“怀中抱月”,想磕开袭来的暗器。不料这银练来得太快,他的单刀刚抽到身前,那银练已经透胸而过,邹杰只觉得胸口一凉,接着一股大力将自己直钉在地上,嘴里的血沫象喷泉一般蹿起半尺多高。他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眼前渐渐模糊一片。
   
姚枫在一旁被惊呆了,他看见把邹杰钉在地上的是一把普通的长剑,但这剑来得太快,以至他都没看清楚弟兄是如何被人杀死的!神还没回过来,半空中闪过一个巨大的黑影,姚枫知道不妙,连忙就地滚出三尺,但他还来不及站起身来,就觉得有两只手已经按上了自己的肩膀,姚枫的身子顿时失去了控制,整个飞了出去,等他落回地面,喉头一甜呕出两大口鲜血,委顿在地。

    李敬武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一个花白胡须老者的怀中,他心中一喜,叫了一声:“爹!”那花白胡子老者伸手把他扶起,将一枚黑色的药丸塞进他嘴里,轻声道:“敬武,没事了。爹在这里呢。”
   
两个军士拖死狗一样把姚枫拽到老者面前,老者看了他一眼道:“扬州李西鹤奉史大人委托协办防务,誓与扬州共存亡。我父子虽然也是出身江湖草莽,但还知道自己是大明的子民,知道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郓城双鼠’在江湖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如此助纣为虐,帮助鞑子进攻扬州,实在让老夫不解。不知阁下是 ‘钻地鼠’还是‘霹雳鼠’?”
   
姚枫不敢抬头正视李西鹤尖锐的目光,眨眼道:“我是‘钻地鼠’姚枫,刚才被李老侠杀死的那个就是我的义弟‘霹雳鼠’邹杰。”
   
李西鹤抬手从高个汉子身上拔出长剑,顺手在尸体上擦了擦剑上的血迹,淡然道:“硕鼠硕鼠,勿食我粟,三岁贯汝,莫我肯顾。我见过不少老鼠,这么大个的却是头一回。想那霹雳鼠也是五短身材,老夫当年在黄台群英会上也见过他一次,怎么,莫非他三十岁的人了还会长高不成?”说罢脸一板道:“快说,他到底在那儿?你们有什么阴谋诡计!”

    四周的军士齐声呐喊,姚枫却笑了起来,直笑得口中鲜血直喷,方才喘息道:“果然姜是老的辣,李老侠,不错,他不是邹杰,他是邹杰兄弟的连襟沧州坐地虎严九,我那邹杰哥哥,他在给王爷干大事呢。”话音刚落,周围的军士大喝起来,痛骂郓城双鼠。甚至有人举刀相向,想一刀结果了这只“钻地鼠”。邹杰面不改色道:“骂得好,我们是汉奸!我们是卖国贼那又怎样?我和邹杰哥哥的全家都被明朝的狗官逼捐逼死了!我妹妹也被大明的官兵败坏了,她跳了村口的那条小清河,她死的那年才十四岁呐!李老俠!我们哥俩立过誓,此仇不报枉为人。王爷对我们兄弟礼敬有加,帮我们报了仇,郓城双鼠的命就是王爷的了。邹杰哥哥还在王爷的大营,可他在干啥我不能告诉你。你是英雄,你自己去猜吧,也许等你猜到了,扬州城头也就换上王爷的龙旗啦!该死的大明要完蛋啦!哈哈哈……”

    李西鹤不声不响地站起,走到姚枫面前道:“匹夫生死轻,家国安危重。大明纵有千般的不是毕竟是汉家江山。你为了一己私欲,助纣为虐、残杀同胞,算得上那门子英雄豪杰?‘钻地鼠’,你放心,扬州可能会沦陷,我父子可能会殉国,但我们的身后还有江南的父老乡亲,还有几千万的汉人子弟,他们杀的完吗?我死了,还有我的儿子,我儿子死了,就是我李家被灭了门,还有王家、孙家、赵家!死得其所,我不遗憾,可是你,你永远也看不到你的主子进城的那一天了。”说完手轻轻一挥,拍在姚枫的天灵盖上。“啪”的一声轻响,姚枫的双目向外一凸,身子软软倒下。

   
众军士齐声大喊:“我们听从史阁老号令,与李老侠同生共死,和鞑子们拼了!”李西鹤父子眼含热泪,向四周团团作揖。就在这时,突然城西传来惊天动地一声巨响,直震得众人站立不稳微微摇晃。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正在惊疑,从巷口跌跌撞撞跑来一名小校,他一脸的血污,边跑边叫:“李老侠,不好了,鞑子不知从那里弄来了威力巨大的大炮,西城被轰塌了一角,辫子军向潮水一样攻城,王将军就快要支持不住啦!”
   
李西鹤恨恨道:“一定是‘霹雳鼠’的杰作。众位弟兄,快去西城帮王将军守城啊!”见众军士纷纷向城西涌去,李西鹤回身拉住李敬武道:“敬武,你赶快叫上刘全、潘达他们去保护史可法史大人,另外,通知你苏伯伯,就说我分不出人手照顾他们全家了,叫他们想办法随着乱民混出城去。”
   
李敬武跑了几步,回过头来道:“爹,那你要到哪里去?”
   
李西鹤急得一跺脚道:“我要去西城帮王大人守城啊!”

    此时西城传来阵阵炮声,扬州大地不停在颤抖,李敬武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了,大步又跑回父亲身旁:“爹,我和你一道去,死也要死在一起!”
   
李西鹤一个耳光抽在儿子脸上,破口大骂:“混蛋,都什么时候了还要犯倔!你要是不听我的话,就不是我李西鹤的儿子,滚,你给我滚呐!”说着抬腿把李敬武踢出六尺开外。
   
李敬武爬起来,向父亲跪下磕了三个头,抹去脸上的泪水,回头消失在巷子的尽头。李西鹤赶走儿子也是心如刀绞,他心中暗道:“别了,别了。”强忍眼中老泪,从一名随从手中接过长剑,把衣摆望腰里一掖,展开轻功纵上房梁,犹如蜻蜓点水一般地向西城奔去。

    整整一天,扬州在炮火和厮杀声中战栗。敌对的双方都杀红了眼,一批人倒下,立刻会有另一批人踩在尸体上继续砍杀。大清国的八旗军出生在苦寒之地,具是身强力壮之辈,自从入关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这一支攻城的军队,正是当年在一片石血战,大败李自成几十万大军的精锐之师。他们满以为驻守扬州的残余明军不过是一支疲惫不堪、士气全无的乌合之众,万没想到,扬州这个自古以来就显得柔柔弱弱的城镇,竟然也有一身铮铮傲骨,更在危急的时候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不但身披甲胄的军士在殊死奋战,就是帮助守军向城楼上运送石头、弹药的平民百姓也丝毫不畏惧清军猛烈的炮火。就这样清军潮水一样的进攻,扬州官兵殊死抵抗,清军付出了大半天的时间和死伤近万人的代价,还是不能攻入扬州半步。

    扬州城十里外的一个小土丘下,立着数十骑白衣白甲的八旗军,土丘顶上站着七八个衣明甲亮、将军打扮的人。当中的一个手持望远镜,朝着扬州方向仔细观察着,他四十岁上下,身材并不高大,颏下的短须随风飘动,宽宽的额头下一双剑眉微微上挑,眼睛明亮而有神,当看到血腥的杀戮场面,他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仿佛也在为自己的战士捏着一把汗。这时一小撮清军在炮火的掩护下攻上了一处防守空虚的城墙,那将军兴奋地放下望远镜,大叫一声:“好,酒来!”他身旁的另一个大约五十多岁,体态略显肥胖的大将也高兴地大叫起来:“好啊!勒布果然有两下子,王爷,快命令神火营加紧轰击右侧的城墙,叫汉蛮子不能抽出援兵来。”
   
那王爷点了点头,正要命令身后的传令兵摇动黄龙旗;那胖将领突然在一旁又叫了起来:“王爷,你看!那是什么?从那里冒出来的?”
   
王爷立刻回过身来,他看到扬州城墙上,几十个布衣百姓手持木棒、钉耙扑向全副武装的清军,这些百姓有的当场被杀死;有的身受重伤还在怒吼着拼杀,甚至还有人赤手空拳抱住清军士兵从城墙上跃下摔死!王爷的眉头微微一皱,心中隐隐不安起来。蓦地城头上灰影一闪,一个人来得好快,瞬间就冲进了厮杀的中心,只见他手持三尺龙泉,如天神下凡一般,当者无不披靡。他身后接着又冲上一群不穿甲胄的汉子,手中的兵器也是千奇百怪。但这一班人却像会使法术,攻上城楼的八旗勇士个个都像喝醉酒般手足无措。不过片刻就被或擒或杀,余下的纷纷向城下溃退,刚刚冲出来的缺口又被堵住了。

    王爷缓缓放低望远镜,长叹了一口气道:“人说我八旗军横扫天下,所向无敌。今天我才知道什么是众志成城,坚不可摧。不要说那些草莽英雄,就是寻常的贫民百姓,要是真的发起狠来也是令人生畏啊!传令忽剌赤尔,不可蛮攻,让将士们先退一阵,等待援兵上来。”
   
胖将领预言又止,正待去传将令,突然一个白甲军士跑上山丘向王爷跪倒:“启禀王爷,廊坊神火营的二百门神机洪武大炮和一千支神机火铳运到。敬请王爷查点使用。”
   
王爷眼中闪过一道光芒,充满了兴奋也微带犹豫。这时他身后一个精瘦的汉子凑过身来道:“王爷,来得正是时候,用洪武大炮配上我研制的霹雳霰弹,一定能轰塌这段城墙。王爷你看,刚才城上那个老头就是江南一剑李西鹤,这老儿纠集了一大帮江南的武林人士协助史可法守城,如果像刚才那样硬攻,即便是攻进去了也会折损不少咱们的八旗勇士。我看王爷还是早下定夺,命令神火营集中火力进攻吧。”
   
王爷回过头来,看了看这人道:“邹统领,你何必如此心急?再怎么说你也是汉人,竟然对我大清如此忠心,本王可还真有点不太习惯。”

    那人正是“霹雳鼠”邹杰,听王爷口气不善,连忙低头答道:“蒙王爷厚爱,邹杰敢不尽心竭力?适才有人来报,我那义弟今天早上被那李老贼擒住杀害了,还望王爷尽早攻入扬州,擒住李西鹤老贼,为我义弟报仇雪恨!”
   
王爷出了口气,眼睛盯着城楼沉声道:“传令下去,勒布率军后撤,神火营集合所有火力轰击城墙中段,待城破后随即进城,先擒史可法和他的家眷,再抓住扬州所有的富户大豪。另外再加上一条,擒住李西鹤者,赏银万两、官升两级,要活不要死!”传令官飞身下了土丘,一溜烟地跑了。王爷这才回过身来,笑着拍了拍邹杰的肩膀道:“你是攻克扬州的功臣,本王一定重重有赏。但那李西鹤更是我将来用得着的人才,以后你们若是一同共事,就不能再提什么打打杀杀知道了吗,否则……你该知道我的脾气,本王眼里决不揉沙子!”说完转身下了土丘,上马向扬州城奔去。邹杰背上冷汗直冒,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顺治二年,四月二十五日,扬州城破。
   
清军为了攻城付出了太大的代价,当数以万计的铁蹄冲进扬州的那一刻,扬州城的灾难也就降临了。整整一个晚上,熊熊的火光照得天空宛如白昼。城里的大街小巷无处不传来贫民百姓的惨呼之声,杀红眼的八旗军彻底变成了魔鬼,奸杀掳掠,肆无忌惮,扬州变成了屠宰场、活地狱。虽然还有零星的抵抗,但这也只是面对无奈的一种徒劳。

    第二天天光放亮,大清龙旗在晨风和朝阳中张牙舞爪。身穿白盔白甲的王爷志满意得地登上了城楼,俯瞰着残破的扬州城,拍着碗口粗的旗杆道:“龙旗啊龙旗,你看到了吗?谁能阻挡我们大清的勇士?扬州?史可法?统统都要来拜伏在你的脚下!”四周的甲士、将军齐声大叫:“大清天威!大清天威!”
   
王爷哈哈大笑,传令道:“把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贱民都赶到街上来,我要让他们看看史可法的首级,让他们知道,谁敢冒犯我大清天威,就是这样的下场!”

    八旗军士蹿进民宅,把衣冠不整、蓬头垢面的百姓赶到了大街上,不一会儿就在城楼下排起了长长的一溜。王爷命令手下端上一个红漆托盘,双手举过头顶大叫:“看吧,这就是你们的史督师,他不识时务,冒犯天威,今天已经伏诛了!”
   
城下的百姓一听,倒又一大半跪了下来,顿足捶胸。史可法督师扬州,深得百姓爱戴,就好象万家生佛一般,噩耗传来,百姓无不伤心落泪。有一小部分百姓眼中流泪,口中尚在大呼:“不可能,史阁老已经平安脱险,他不可能被擒!”
   
王爷阻住了抡起大刀的士兵,扫视着城下喝道:“你们不信?好,本王实话告诉你们,是江南一剑李西鹤李大侠顺应天意,亲自拿住了史可法交给本王的。来人,请李大侠父子上台,本王要当中为他封爵请功!城下诸位,若是还有俊杰之士肯将史可法家眷行藏透露给本王的,本王一律封赏,决不食言!”

    城下百姓还在猜疑,两个身穿青衫的人已经出现在城墙上。眼尖的人立刻认出来者正是李西鹤父子。只见李西鹤面带微笑,向王爷拱手致意,跟在他后面的李敬武却是一脸愧色,低着头跟在爹爹的身后。
   
行到离王爷一丈距离,王爷的贴身侍卫喝住了两人,李西鹤面不改色,顺从地抬起双手让军士搜查。王爷等侍卫搜查完毕,才回过头来喝道:“大胆的奴才,没有本王的命令,你们竟敢对李老侠无理!滚!”
   
李西鹤笑道:“人说王爷爱才如命,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想我李西鹤一介武夫,这些天又着实伤了不少大清的官兵,王爷不但不怪,还如此礼贤下士,西鹤佩服佩服!”
   
王爷剑眉一轩,兴致勃勃道:“李老侠的虎威,早就在我军中传开了,我大清勇士,敬重的就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丈夫。李老侠能在关键时刻擒史可法来投,足见你父子申明大义、能屈能伸。我大清即将横扫江南,一统天下,李老侠如能安抚江南武林人士,助本王平定南方,我一定会在兄王面前保荐二位侠士加官晋爵,到时我们同殿为臣,岂不快哉!”

    这时城下百姓一片聒噪,更有人手指李西鹤骂不绝口。李西鹤丝毫不在意,反而点点头,看来十分满意。王爷心中欢喜,上前一步指着身旁的诸将一一为李西鹤父子介绍。说到邹杰的时候李西鹤突然来了兴致,连连行礼道:“这位一定是‘霹雳鼠’了,失敬失敬,听说是你研制出什么霹雳霰弹,帮助王爷攻进扬州的?”邹杰见李西鹤眉宇间闪过一丝英气,心中一凛,不敢接口。
   
王爷见气氛尴尬,正想上前调节一番。忽听身后一个阴沉的声音道:“王爷,属下有要事禀报!”
   
王爷回头一看,说话的正是自己最倚重的贴身侍卫,他心中奇怪,但还是凑了过去。那侍卫一把把他拉到身边,在他耳边私语不休,王爷的脸色越来越怪,眼角不时向李西鹤扫去。李西鹤目中精光如电,二人目光一接,立刻真相大白!

    这时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五尺,李西鹤喉咙里炸出一声惊雷:“敬武动手!”话音中一掌印上了邹杰的胸膛。
   
邹杰哼都没哼一声,平平飞出二尺开外,显然是被震碎了心脏当场毙命。李敬武也不含糊,顺势一爪掐断了身旁武官的咽喉,飞快地拔出尸体腰间的单刀扔给父亲,自己又向另一个人扑去。
   
李西鹤单刀虽不顺手,但他内力深厚、武功卓绝,单枪匹马直奔王爷杀来,口中喝道:“狗王,纳命来。我父子今天要为扬州数十万百姓将士报仇雪恨!”
   
王爷的身形瞬间隐进四面涌来的人流中。李西鹤心中焦急,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当下发了疯一样向前冲杀,目光始终注视着王爷头上那顶醒目的黑貂皮帽。但那顶貂皮帽却离他越来越远,李西鹤惊讶地发现,王爷的贴身侍卫中有数不清的武林中人,所使的武功套路竟然也是少林、点苍的家数。连天的征战已经让这位年近六旬的老侠客心神具疲,他数度冲击,不但没能前进多少,反而被团团包围。

    身后传来李敬武的长声怒吼,李西鹤稍微分了分神,背心突然一疼,竟中了一记链子锤。李西鹤大吼一声,反手劈出一掌,将那个偷袭者打得脑浆迸裂。这一下惊得四周敌人纷纷后退,李西鹤顾不得胸口疼痛,反身纵到儿子身旁,见李敬武左膀中了一刀,整个左臂几乎已被砍断,胳膊和肩头间只连了少许皮肉。李西鹤心疼如绞,刀光闪处,围攻李敬武的三人中两人被削飞了头颅,另一个肚子上被拉开条大口子,躺在地上不停打滚。
   
李西鹤扶住儿子,李敬武面色苍白,看着父亲的眼中满是敬佩。李西鹤扶着他的肩头,慈爱的目光中泪光莹然:“儿啊,今天咱俩死在这扬州城头,你怪不怪爹?”李敬武已经说不出话来,仍旧拼命地摇了摇头。李西鹤放声大笑:“这才是爹的好儿子!”说罢向着扬州城下大声喊道:“诸位父老乡亲,大家一定要团结起来和鞑子拼到底!史督师没有死,他已经平安离开扬州去搬救兵了!”

   
王爷在众人的护佑下声嘶力竭地大叫:“胡说,史可法死了!死了!”李西鹤嘲弄地一笑道:“狗王,到现在你还以为我献给你的是史督师的头颅吗?哈哈哈!”王爷气得在人群中大叫:“杀了他,杀了这个疯子!”众人齐声呐喊,却无一人敢上前。
   
李西鹤看了看人群,慢慢地走到碗口粗的旗杆前,突然放开儿子的肩膀,执刀用力向旗杆砍去。旗杆太粗,他单刀刀锋已钝,虽然嵌进旗杆数寸,终于没将它砍断,李西鹤暴喝一声,双掌齐出,只听“喀啦”一声闷响,数丈高的旗杆缓缓倒下,直直地向王爷藏身的方向压来。人群一阵混乱,十几个人来不及躲避,被压在了旗杆之下,摔落的龙旗正巧罩在了王爷身上,王爷狼狈地从旗下爬出,狂喊着:“神机营,弓弩手,射死他,射死他!”
   
弓弩手还没搭上弓箭,就见李西鹤抱起儿子,一个箭步蹿上了城墙垛口,盯着王爷扭曲的脸笑了起来:“不劳王爷费心了,我父子生是大明人,死是扬州鬼,你杀得光扬州百姓,杀得光人心吗?”说话间两人的身子飞出城墙,笔直地向城下坠落。
   
王爷踉踉跄跄地爬上了垛口,看见李西鹤父子已经摔死在城下,四周的百姓群情激愤、几欲暴起,局面十分混乱,他脸色反而平静下来,手微微一扬,沉声道:“传令下去,屠城!”

    “各位听官听了,有诗为证‘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扬州自古富庶繁华的一座名城,不过短短十天就被夷为平地。足见我大清天威岂是那么好违抗的?上回书我讲到有一老一小两位侠客,见我大军攻进了扬州城,心中不服气,假装投诚行刺我军的主帅。可他们不过是江湖草莽之辈,那能知晓天机?我军的主帅乃是天薇星下凡,身上有神甲护体。任凭那两人武功高强,还是不能伤他一根寒毛,反而自己白白地送了性命。有分教:‘蚍蜉撼大树,螳臂挡飞车’。这不是不自量力嘛!”

    “众位别笑,有道是天地阴阳二气,总有个相生相克的道理。正是这两个侠客的死,引出了一桩祸端来。我军的主帅是天薇星下凡不假,可那一年上正巧是破军星犯煞,命中注定天薇有一大劫。你们有所不知,死掉的那个老侠客有一个儿子,扬州陷落的时候正在外学艺。等他回家省亲,才听到父亲去世的噩耗。这人学了一身的绝技,那是发誓要报这杀父之仇啊!当时我大军已经回到了京城,南方也已经平定的差不多了。京城一片歌舞升平,谁也想不到那年轻乔装改扮混进了京都,白天在大街小巷查看地形,到了晚上就潜进达官贵人的府邸行刺暗杀。他身怀血海深仇,下手阴狠毒辣,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就要了二十几个大小官员的性命。整个京城被他闹腾得鸡飞狗跳,人人夜里都睡不安稳。京城的捕头、衙役是今天在这儿设伏,明天到那儿去搜查,和这刺客交了不止三、四次的手,却是非死即伤,丢尽了颜面。终于有一天上,这刺客摸到了那位主帅的府上,这就好比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正合了那破军犯煞,天薇遭难的劫数。”

    “铛”地一声锣响,正在这紧要关头,那个说得口沫乱飞的说书人倒停了下来。只见他把手中的折扇往后衣领子里一插,端着面精光锃亮的铜锣走下场来:“各位听官,闲话千年讲,不厌百回听。小弟我今天讲的一折是扬我大清国威的‘扬州录’,书好不好听,全在人心,家中柴米油盐,还请诸位帮衬帮衬。”

    京城天桥本是说书、卖艺的所在,在这里抖玩意儿的大多是苦出身,这位说书人名叫德顺子,本是旗人,只因为家道中落,又得罪了门中的本家吃了官司除了旗籍,又无一技傍身,才到这天桥混口饭吃。当时京城太平已久,加上顺治初年,法纪森严,满清朝廷担心根基不稳,对民风民治尤其严厉。德顺子在天桥混饭,既不敢讲三国、水浒,也不敢说隋唐、英烈传,只好拿出大清开国的文治武功来搬弄一番,偏偏京城中的百姓尚有一大半是明朝留下来的汉人,对他的书根本就不拿正眼看。他捧着铜锣绕了半天,锣面上只有寥寥的几个铜钱。

    正在德顺子内心沮丧时,锣面传来“铛”的一声脆响。德顺子觉得手上一沉,仔细一看,锣上赫然是一锭五两重的小元宝。德顺子又惊又喜抬起头来,却见面前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这两个孩子服饰穿着极为华贵,尤其是那个小姑娘,光是颈中挂的项圈上就镶了三颗大钻石,身后还站着两个五大三粗的侍卫。德顺子不由咽了一大口口水,满脸堆笑着唱偌:“公子小姐真是贵人吉祥,德顺子这厢有礼,有礼!”
   
那小姑娘冲着男孩道:“纳兰哥哥,这书一点儿都不好听,你干吗要赏他这么多银子?”声音虽然稚嫩无比,但语气中却透出一股子英气。
   
男孩声音更显老练:“你不知道,这人说的是我们的叔叔、爷爷打江山的故事。虽然不是老师教的正史,但其中精灵古怪更有趣了。哎,说书的,这锭银子赏给你,你告诉我,那位大侠后来有没有行刺成功啊!”
   
德顺子一听顿时明白了,敢情这二位都不是寻常官宦人家的少爷小姐,必是达官显贵的家眷。当下忙不迭地道:“没有,没有!想我大清的栋梁猛将,岂会死在宵小的手中。不但逃过了这一劫,还当场擒住了那个胆大包天的蟊贼,押到菜市口斩首示众了!”
   
德顺子讲完,热切地看着两个孩子,希望他俩还能赏给他一锭元宝。却听那男孩长叹一声道:“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咱们走吧。”说完拉着那女孩转身离去。那女孩走不两步,还回过头来冲德顺子大做鬼脸。

    时值顺治五年,大清国已经基本平定了南方,国威正盛,除了台湾等地还未归服,可以说是四夷宾服。这男孩的父亲出身行伍,弓马娴熟,屡立战功,官封振威将军。威将军平日爱结交武林朋友,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把纳兰培养成剑术名家。纳兰也注定此生与剑有缘,生的一付练剑的好根器。当纳兰还是髫龄稚子时,父亲就带他广投名师。所有的会家子见到这个娃儿的时候,神情都像发现了一个绝世珍宝一样,艳羡、狂喜、甚至还带着几分贪婪。偏偏在纳兰的眼中,这些人根本不会教给他使剑的诀窍。因为他们在强调自己的门派,强调剑法要中规中距,不能使错一招半式。纳兰明明使的好那些招式,但他就不好好练。每每看着那些“名师”的目光从希冀到疲惫,再到忍无可忍最后是完全的黯淡。纳兰的心中有一种恶作剧式的快感。

    别看他年龄尚小,近五年的拜师学艺,已使他举手投足间透着老气横秋的味道。他今天背着师傅和小伙伴到天桥听书,早就掐好了时间。他急匆匆地奔到巷口,远远看到父亲陪着师父正向偏门走来。他调皮地一笑,急奔几步来到院墙外,脚跟一点墙面,飘身上了屋顶。正想伏身下跳,忽听身后有人一声轻笑,纳兰心中一惊,连忙伏身观瞧,却见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立在街角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不住点头。

    这时威将军和师父已经走近,纳兰大气不敢出,只好手指压在唇上做了个禁声的动作,眼中满是恳求的神色。那书生微微一笑,眼睛转开,装作若无其事地与威将军擦身而过。而后又回过头来冲纳兰一笑,扬了扬手转身离去。这中年人书生打扮,衣衫朴素,丝毫不出众。但不知怎的,纳兰的心一下就狂跳起来,只觉得此人面善,对那双眼睛,那种微笑有说不出的亲切与好感。
   
时间紧迫,纳兰火速奔进花园,顾不得气喘吁吁,拿起长剑就舞开了。正在这时门环叩响,纳兰打开角门,恭敬地将父亲和师父迎进院内。师傅号称“寒霜剑客”,七十二式寒风卷霜剑法独步西域,一柄玄霜剑下败过无数成名的剑客,是父亲重金从关外聘来的。师父号“寒霜”,人也像寒霜,语气总是冷冰冰的,一双眼睛逼视纳兰良久方才言道:“练,练第二十三式‘梅霜万点’。”
   
纳兰依言起势,剑下划出美丽的弧线。其实他早就掌握了这一式,但他觉得这一招狠是狠了,但攻强守弱,存在了很大的隐患。但昨天他向师父提出,师父不但不做解释反而重重地责骂了他一番。他心里存了个不痛快,一路剑法耍的无精打采,步伐呆滞,剑走轻浮,使到酣处居然自创怪招,完全失了章法。师傅正要出声呵斥,厅外却传来清脆的掌声,纳兰心中一跳,忍不住向角门处望去。一双星眸,青衫磊落,再加上微笑的嘴角,正是刚才墙外的那个落拓中年人。
   
纳兰不自觉地停住了剑招,目光中充满了喜悦。他看见师傅瞪着的一双眼,似乎要冒出火来。寒霜剑客大声请教那位不速之客江湖上的名号,凭什么偷看别派的道友授徒技艺。

    落拓中年人拱手道:“这位仁兄此言差矣。剑法本就没有什么门派之分,不论是少林、武当还是点苍、昆仑,凡剑法练到化境必是殊途同归。我看这位小朋友的剑法大有可造,不过理念还需要好好引导才是。”说着拉过纳兰的手,摸着他的头,目光中满是慈爱。纳兰起初只是呆呆地听着,猛然间只觉得一股热情猛地冲上脑顶,他转身一本正经地对父亲说:“阿玛,我要拜他为师。”然后转过头,视线再也不肯离开那个落拓的中年人。
   
在场的人一下子都安静下来,良久,寒霜剑客的嘴里发出一阵狂笑,从牙缝里迸出三个字:“请出招!”

    中年人从果盘里拿起一只筷子,笑着点了点头。威将军示意手下去取兵刃,又被他微笑着拒绝了。寒霜剑客咬了咬牙,身形拔地而起,整个大厅蓦地像罩上了一层寒霜,玄霜剑化作万点霜华。中年人从容不迫地随手一挥,手中的筷子停留在半空中就不动了。就这一挥,满天的霜雪顿时消融,寒霜剑客的身形飘开了五尺,然后又是霜降、消融、霜降、消融,剑客后退的距离变成六尺、七尺,剑客的脸色变成真正的寒霜,目光从不屑转为烦躁、恼怒、失望、空洞。最后他停止了进攻,扔下玄霜剑,头也不回的奔出了大厅。

    纳兰一声欢呼扑进中年人的怀里,也不知道是因为终于不用跟着寒霜剑客学剑了,还是因为找着了真正的明师。威将军向来礼贤下士,赶紧命人去准备宴席,同时也不忘叫下人取了三百两银子追去给寒霜剑客。
   
纳兰开心极了,高兴地在宴席上手舞足蹈。中年人总是那么彬彬有礼,又总是什么也不肯说。纳兰顾不上这许多,他正在盘算着明天该如何行拜师礼,激动地一夜没睡好!
   
然而他想错了,等他第二天推开客房的大门,才发现神秘的中年人已经飘然离去,只在雪白的墙上留下一行字:惜哉!惜哉!好自为之。桌上横放了一把二尺来长的短剑,威将军用中指弹了一下剑刃,剑身轻颤的同时蓦的发出清亮的龙吟之声,满堂人无不骇然。人人心中恍若明镜,武林名剑,弹指龙吟。这柄龙吟剑,是当今的武林神话、华山隐侠“名剑”李修元的心爱之物,吹发立断,削金断玉。
   
威将军拿起剑鞘,发现剑鞘上刻上了纳兰的名字,不由叹了一口气,摸着纳兰的头说:“儿子,李大侠送给你这把剑已经是你天大的机缘了,只是你们没有师徒的缘分,唉,罢了罢了。”
   
纳兰憋了一眶的泪水,他不知道什么李大侠、张大侠,他只知道他的师傅走了,不打算收他为徒了。他不停地问自己:“他为什么不要我,他为什么不要我?”当泪水涌出眼眶,纳兰已经下了决心:我一定要找到他,问他为什么不要我,如果他真的不要我,我就要他!

    那一年,纳兰十岁,他偷偷地拿了父亲两只大元宝,胡乱抓了几件衣服,包好龙吟剑,踏上了寻师的路程。他年龄幼小,又没有什么处世的经验,很快银子就花完了,衣服丢光了。纳兰开始想家了,想温暖的手炉想美味的桂花糕,想临街的小伙伴,更想额娘想阿玛。但千想万想,只要一摸到腰里的龙吟剑,纳兰心中就会重新燃起希望。于是他风餐露宿,形同乞儿,所幸他年龄幼小,有时在饭店吃了白食,也就是至多挨店伴的两下拳头,碰到好心的大叔大婶见他可怜,还会主动周济他一餐半顿,就连强盗也不会打这样一个穿得破烂的小孩子的主意。
   
就这样边走边打听,纳兰终于来到华山脚下,在山下又流浪了几天,一天上纳兰饥肠辘辘,正想去镇上讨些东西吃。刚转过街角,就看见了那个经常在梦里出现的熟悉不过的身影。纳兰笔直的走到李修元的后面,一把拽住他的衣摆,李修元回过头来,显然没有认出纳兰。纳兰盯着他的眼睛,大声发问:“你为什么不要我!”
   
纳兰看到李修元的眼睛无言以对,站在他对面的人第一次不敢凝视纳兰的双眸,僵持了片刻,纳兰听到对方的胸腔里嗡嗡地发出一句话:“纳兰,真的是你?”随即一双大手一下把纳兰整个揽入一个宽大的怀中。一句话,一个动作,终于打开了纳兰委屈的闸门,纳兰还没来得及让泪水泻出眼眶,眼前一黑人已经昏迷过去了。

    纳兰醒来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睡了整整两天,他发觉身体躺在一张竹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蓝底儿白花的小秋被,枕头边整齐地叠着几件新衣,床前的小炉上炖着个沙锅,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粥香。门帘一动,李修元端着两只菜碗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看到纳兰乌溜溜的黑眼珠,微笑又挂上了李修元的嘴角。他扶起纳兰,打开沙锅,粥锅里还煨着一碗嫩嫩的鸡蛋羹。李修元小心地吹凉了鸡蛋羹,一勺一勺慢慢喂入纳兰嘴中,看着纳兰几乎省略了吞咽的过程直接就把鸡蛋送入了肚子. 李修元端碗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纳兰吃完鸡蛋,不好意思地冲李修元笑了了笑,眼睛不由自主地瞥了瞥炉子上的沙锅,李修元赶忙又盛了一碗粥喂纳兰,吃了两碗,纳兰觉得整个身体又属于自己了,他刚想说声谢谢,被李修元的目光制止了,李修元扶他继续躺下,盖上被子,纳兰很快就又进入了黑甜乡。

    纳兰的美梦被初升的阳光叫醒。睁开眼,纳兰听到屋外传来熟悉的破空声,一声声仿佛合拍押韵,不谛世间最美妙的音乐。纳兰按捺不住跳跃的心情,穿好衣袜从窗上探出小脑袋。
   
纳兰就是从那一刻开始豁然开朗的,朝阳东升,霞光万道,远钟悠长,晨鸟欢唱,西岳华山气象森严,屋旁却是芳草青竹,溪流淙淙。李修元一袭长衫,手中一根竹枝,信手挥洒,时而山凝水滞,时而风飘云逸,仿佛在作一幅泼墨山水一般,又似在大书万言华章。纳兰看的出神,竹枝倏地停住,李修元大声问:“纳兰,你看懂了吗?”
   
纳兰奔出屋外,清脆地应答:“风过西岳,水带华山。”
   
李修元哈哈大笑,一把抱起纳兰高高扔向天空,纳兰溜下地,抱拳跪倒:“师傅,收下我吧,教我学剑!”
   
李修元一下沉默了,半晌不语。
   
纳兰抬起头看着李修元,满眼的期盼。李修元转过身,嗓子里发出空洞的声音:“不行,过几天我会送你回家。”
   
纳兰急了,一下蹦了起来:“为什么,师傅你为什么还不要我,是我刚才答错了吗?还是我没行拜师礼?那好办,您跟我回京,我父亲一定会重礼答谢您的。”
   
李修元神情漠然:“纳兰,你是一块学剑的材料,只要有明师领你踏进门槛,凭你的天资和勤奋,假以时日必能成大器。但,你的师傅不会是我。”
   
“为什么不能,您可知道,我已经拜过很多的师傅了,可我一直都没碰到过您这样真正会使剑的师傅啊,过去没碰到,今后更不会碰到,师傅您就收下我吧!”

    不错,明师难觅,贤徒也不可多得啊!李修元何尝不明白个中道理,但他还是硬着心肠,不肯转过身来:“你年龄尚幼,何愁将来不会遇到高明我十倍的师傅,何必苦缠于我呢?”
   
纳兰的急性子冒了起来:“不行,您言不由衷,今天您一定要告诉我原因,否则,否则我就从这崖上跳下去。”说着一步蹿到崖边,
   
李修元无奈转过身来道:“你真的死也要知道原因。”
   
纳兰坚定地点了点头,身子又向崖前移了一尺:“师傅,我背着阿玛额娘逃出家门,就意味着把我的一生追求交给了剑,如果学不成,倒不如死了算了。”
   
李修元剑眉一挑,眼中精光骤闪:“好,纳兰,既然你固执己见,就坐下来听我讲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世家子弟,祖居扬州,少年访得明师习剑,由于他天资聪慧,年纪轻轻就已经小有名气了。但他不满足,他立志要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于是他广游名山,四处求艺,终于后来拜在华山门下,一待就是五年。在这五年间,他的剑艺突飞猛进,似乎要不了几年就可以超过他的师傅,‘天下第一’也不仅仅是儿时的梦想了。他志满意得,决定回家省亲,那知山中不知世间事,等他回到扬州,扬州早已变成一片焦土,祖居也早已被付之一炬。”
   
“后来他才知道,李闯灭了明,满人又入了关,一路占领了中原,然后挥师南下,要吞并整个中国。江南自古富庶,清兵焉有不取之理。驻守扬州的是个好汉子,他率领全城官兵百姓,誓死抗敌,使清兵在攻占扬州的过程中伤亡惨重。这个世家子弟的父亲,颇有报国之心,不但倾全家财产为守城军备之需,还率领他的两个哥哥加入了守城的大军中。然而外无救兵,内无粮草,孤城还是陷落了。这老者誓死不降,带着一个儿子跃下城墙,摔死在扬州城下。”
   
李修元语音突然哽咽,纳兰瞪着圆圆的大眼睛,听的全神贯注。李修元稳定了一下情绪,继续娓娓道来:“敌军的主帅异常震怒,下令将这父子俩的家属押来折磨,清兵冲进他家的宅院,看见他家二十余口家眷已经全部悬梁自尽了。清兵主帅一怒之下,烧了他家的祖居,传令屠城,短短十天工夫,清兵烧杀掠抢,一座扬州古城消失了,只剩下无数断壁残垣,游魂野鬼。”
   
纳兰心中隐隐泛起了不安,低声问:“您说的这个人是您吗?”
   
李修元闭目默然,纳兰头低下了:“那我阿玛也在扬州杀人了吗?”
   
李修元摇了摇头,接着说:“我找遍了整个扬州城,也找不到父兄的遗体,只好在扬州城外对着扬州大地磕头,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找到杀父兄的凶手,血债血偿!我孤身北上,一路上搜集情报,寻访当年攻扬州的大小清兵将领,找到一个就杀一个,两年间刺杀了大清上上下下几十个大小官员。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被我找到那个当年攻破扬州的清兵统帅。”

    纳兰没想到,眼前的李修元就是说书人口中的破军天煞,他顾不得多想,紧张地问道:“那您杀了他没有?”
   
李修元面现痛苦之色:“我已经面对面地站在他面前,然而我还是失败了,在最后关头,我没能杀他。”
   
纳兰止不住又道:“那您还可以再找机会啊!”
   
李修元吃惊地看了纳兰一眼:“我杀你大清的官员你不恨我吗?”
   
纳兰平静地说:“我虽是旗人,但我从小就接触了很多很多汉人,我觉得他们都对我很好,就像兄弟姐妹一样。您的身世这么惨,讲起来怎么也是我们满人害的,那个什么统帅杀了那么多无辜的汉人,真是个大坏蛋。您杀他完全没有什么不对的,不过我们满人也不见得人人都像他一样,也有好官、好人、乖孩子。”
   
李修元身子一震,嘴里喃喃念叨:“满、汉,好人、坏人?”
   
纳兰追问:“后来呢?您的仇报了吗?”
   
李修元沉声道:“那次行刺失败后,我自知报仇无望,心灰意懒,索性远走他乡,隐姓埋名。偶尔出手打个报不平,学人做些侠义之事。年头一久,居然也微有侠名,因为我好剑,平日收藏了几把名剑,江湖朋友抬爱,就送了一个‘名剑’的字号给我。其实我自己知道,从我报仇未成的那一刻起,我的什么雄心壮志就已经殆尽,江湖上早就没有我这号人物了。”
   
纳兰一颗心忐忑不安:“这就是您不肯收我的原因?因为我是旗人吗?”

    李修元沉吟不语,纳兰木然的回过身子:“先生,纳兰原来以为,真正的剑法是不分什么门派区别的,所以我讨厌原来那些自以为是的师傅。他们迂腐、教条,他们的眼中只有一方天地,但是他们很喜欢我,在授艺以外的时间,他们宠我、爱我,他们大部分也是汉人,但他们没有因为我是异族就歧视我、痛恨我。我原来以为剑是天地间最纯洁的东西,不含半分渣滓,今天才知道错了,原来剑不但要分门派,还要分族类。这样的剑根本不值得让我背井离乡去寻觅。”说完,纳兰一扭头冲进竹屋,带着哭音喊道:“先生,您的心死了,您就忍心让我的心也死吗?”
   
纳兰哭的好伤心,他不是哭自己,他是哭李修元——这个他心目中的偶像原来内心深处是那样脆弱,哭自己苦苦追求的理想竟然根本就不值得付出体力、身心、灵魂去奋斗、拼搏、求索。纳兰幼小而高傲的心灵有生以来第一次体悟到人生是那么的渺茫和无奈。

    不知道哭了多久,纳兰隐约里又听到“嗖嗖”的竹枝破空声。是幻觉吗?纳兰缓缓地抬起头,透过窗棂,李修元又开始舞剑了。一根竹枝,忽缓忽急,宛如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又似江南风光,绿杨啼莺。一会儿雨横风狂,一会儿云开雾散,一会儿铁马金戈,一会儿歌舞升平。剑势纵横中,李修元仿佛变成了主宰万物的精灵,又像跳出红尘的圣人贤达,只凭着三尺竹枝,演绎着众生百态,万物自然。
   
李修元忽而狂歌,忽而长啸,笑意未艾,泪如滂沱。这种境界、这种剑法,别说纳兰,就连李修元自己也不知自己的剑理竟又大大的迈进了一步。纳兰目瞪口呆,刚才的沮丧一扫而光,就像充满想象力的孩子步入一个从未想到过的梦幻境界一样,完全的痴迷,完全的融入,完全地目不暇接,完全地不知所措。

    李修元倏的停住,身形渊停岳峙,脸上泪痕犹湿。纳兰再次奔出屋外,扑通跪到,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杆竹枝留下的美妙弧线。
   
李修元再度微笑起来:“纳兰,我的好徒弟,你的话让我懂得了剑理,不错,剑就是剑,它不是工具,也不是虚名,更不是划分区别门户、族类的阻碍。它是风雨雷电,它是爱恨情愁,它是万物生灵,它是广袤宇宙。我没有权力剥夺你享受它其间的快乐,更没权力打碎你心中的理想。纳兰,我收下你了,纳兰,我的好徒弟。”

    世间的缘分大概注定了这两人的关系,李修元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收一个满族的少年为徒,更把自己生平所学倾囊以授。但他确实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了这个聪慧的孩子,他先花了两年时间教纳兰读书习字,作画调琴,然后又用一年工夫带他游览名山大川,在纳兰十三岁那年,身材长成,才开始习剑。由于纳兰幼年时从师过多,所学十分驳杂,剑法大多已成定式。李修元不传他华山剑法,先让他忘记那些扎根在脑海里的各派剑法,纳兰开始不解,后来才明白师傅是为了让他明白各派剑法中的共通之处。纳兰按照李修元的要求,逐渐忘记那些驳杂的招法,心中隐约出现各派剑法中所隐藏的规律。李修元看着纳兰的成长,喜在心头。看看纳兰忘的差不多了,李修元又让他把那些剑法在重新回忆起来。纳兰二话不说,埋头勤练,由于有了前次的基础,回忆的过程事半功倍,几个月的时间就大功告成。可当纳兰兴致勃勃的给李修元演练的时候,李修元大袖一摆:“不对,从头再来。”

    纳兰懵了,茶不思,饭不想。晚上躺再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李修元也不睡,在门外的空地上练剑,纳兰偷眼一看,呆住了,师傅使的明明就是自己白天耍的吗,仔细一看,纳兰觉的不对,剑法似是而非,一招一式揉合在一起却又不露半点痕迹。仿佛鬼斧天成,纳兰顿时明白了,他没有下床,反而安心的睡去。第二天,精神抖擞地又开始练习。这次他吸取教训,不在着意一招一式的准确,一门心思的钻研招式中的规律所在。只用了五天,当纳兰再次给师傅演示他所学过的剑法时,李修元心中不胜感慨,多聪明的孩子,多高的悟性,我李修元没有看走眼,他真是块为剑而生的奇材呀!

    就这样寒暑交替,一晃五年。光阴爬上了师傅的鬓发,时间变化了纳兰的身体。李修元耗了近十年的心血,由内而外,由剑到书画琴棋、文章歌赋,把纳兰造就的玉树临风,举手投足之间儒雅风流,浑不似北国马背上的莽汉,倒像是世代定居江南的书香子弟。这天早晨,师徒俩依然像往常一样练剑,纳兰的剑使得有如朝阳东升,散发出无比的热力和光芒。看着纳兰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庞,李修元仿佛看见自己年轻时代的影子,在仔细观察一下纳兰的眼睛,其间除了透露出自信、稚气和英武外,李修元还看到了强烈的执着和渴望,对未来的渴望,对理想的渴望,对爱情的渴望。

    李修元突地打了个冷战,纳兰是块钢,也被锻好了型,却还没有淬过火。虽然知书达礼,却不谙世事。就像自己初出茅庐,不,还远不及自己那时。摸摸怀里,威将军给纳兰的家书,李修元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纳兰就像自己的骨肉,李修元必须让他学到比剑法更为重要的一课。
   
纳兰练完剑,不无得意地看着师傅,李修元微笑着说:“纳兰,你去取我的鸣凤剑来。”
   
纳兰微微一楞,随即面露喜色,鸣凤剑和龙吟剑都是师傅的至宝,平日里师傅一空下来就会细细把玩,但纳兰从师以来却从未看过师傅真正用剑,哪怕是一柄普通的钢剑。今天师傅的心情看来很好,终于要一展身手了。

    纳兰跑进竹屋,出来时手中托着一柄套着鲨鱼皮鞘的剑来,李修元接过宝剑,沉吟片刻,一把抓住剑柄,手腕微抖,鲨鱼剑鞘顿时整齐地裂为两片。纳兰只觉得寒气扑面,一道青光伴随着清脆的剑鸣划空而起,剑身荡起的光弧深远博大,剑尖散出的寒星灵气迫人,剑鸣声声荡气回肠。李修元借剑法一抒胸臆,纳兰则用心去体会一个剑客心灵的独舞,师徒二人都如醉如痴,不能自已。
   
纳兰的心飘飘荡荡,已经无暇去注意师傅的剑理法度了,他只是在感叹。师傅早已达到了一草一木皆化为剑的境界,然而还是不能彻底忘情,毕竟剑才是这个法理中的原始载体,拥有一把剑的剑客恐怕都很难抵抗的住要使用它的冲动。只有它才能更好地诠释它自己这个世界的精彩,就好象笔墨情趣离不开一方砚、一管毫一样,剑法也需要一柄剑,一柄名剑来演绎。
   
纳兰还在出神,李修元突然喊道:“纳兰,出剑。”手下再不迟疑,一剑直指纳兰腋下。
   
就像是早有默契一样,纳兰应声而动,龙吟剑倏然出鞘,合着李修元的节奏出手,剑指李修元左颊,这一剑刚好是李修元剑发出后的空档,后发先至,剑意绵沛,似乎还蕴藏了极厉害的后招。

    李修元身形微侧,掌上暗运内力,凤鸣剑一声轻叱,剑身弯了个弧度,就像条活蛇一样在空中蜿蜒而来。纳兰处变不惊,平日师傅和他拆招时,经常使出些稀奇古怪的招数,纳兰开始接不住,后来慢慢习以为常,也逐渐摸索出不少临战的经验。看看李修元剑指自己的后心,纳兰头也不回头,左手反背,伸指急弹,仿佛背后生了双眼睛般,“当”的一声,凤鸣剑竟被他一指弹开。
   
凤鸣剑剑刃很薄,李修元运内劲挽剑成弧,内力虽强,传到剑上已是大打折扣,再加上未使全力,反而挡不住纳兰的一指。纳兰的华山内功已有小成,更巧的是纳兰几日前见李修元练剑时使过这招“长河落日”,私下里也动过脑子,想出了克制它的办法,只是未加实践,今日看见师傅出招速度迟缓不少,索性冒险一博,没想到一击成功。
   
纳兰左手弹开凤鸣剑,右手剑仍是急攻猛冲,一瞬间便抢得先机。李修元微微一笑,假意后退躲闪,待纳兰招式使老收势不住时,斗然抢进,一样伸出左手中指轻轻弹中龙吟剑剑脊。纳兰只觉得手腕一震,宝剑险险脱手,纳兰知道师傅只用了一成力,不由脸上一红,拿稳姿势,凝神接战。

    李修元目光凝重,缓缓道:“纳兰,好好接下面的招式,一定要记住师傅最后这一招。”话音未落,剑招突然有如狂风暴雨一般袭来。
   
纳兰一下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条风雨飘摇中的孤舟,李修元手中的凤鸣剑变成滚滚海浪,层层密雨,剑哮刮起狂风震耳,身形化作乌云盖顶。师傅的一招一式都让纳兰产生从未有过的恐惧感。师傅要杀我吗?不,师傅那么爱护我决不会杀我;那他为什么招招不留情,为什么这么拼命?
   
李修元感应到了纳兰出招的胆怯,知道时机已经成熟,但他还沉的住气,他还想试试能不能再挖掘出纳兰更大的潜能。李修元趁着出剑的空隙,大声呼喊:“纳兰,拿出你的智慧和勇气,不要记着你是李修元的徒弟,你就是你自己,你是纳兰!”
   
纳兰身子斗然一震,就像被针刺了一下,精神突涨。蓦地转守为攻,剑底再不生涩,剑意连绵,奇招迭出,三四招过后,竟然把不利的局面扯回不少。
   
纳兰的心中一片空明,师傅说的对,应该相信自己,我平常一向都很自信,我是纳兰,我为剑而生,嗜剑如命,我应该和剑融为一体,为什么反而会惧怕它?惧怕它就是惧怕我自己,失去了自信,我还是我吗?我还是纳兰吗?

    凤鸣和龙吟的剑尖儿渐渐变成了两个光点,在纳兰的眼前晃动、舞蹈。纳兰的心又飞起来了,他觉得自己和师傅不是在过招,而是在舞蹈,在为剑这个图腾奉献发自内心的舞蹈。看着纳兰的剑招,李修元又一次忘情了,在纳兰面前,尽管李修元时刻注意掩饰自己为发现、培养了一个剑术奇材、一个可供自己用剑对话的知音而陶醉的神情,但那种精神上极大的满足感还是经常击溃那种无力的伪装。李修元知道,他爱纳兰超过了爱世间的一切甚至包括他自己,纳兰是他生命的延续,是他灵魂的重生。在纳兰身上,他不能容忍看到任何的一点点瑕疵。为了纳兰的完美,为了他自己的理想,李修元是不惜付出任何的代价的。

    李修元突然在舞蹈中跌倒了,他使出了一记昏招,就仿佛美妙乐章中的一个极不和谐的音符。纳兰的眼睛亮了,机会出现了,千载难逢。他再不犹豫,身体和龙吟剑化为一体,就像一道光箭,疾射李修元的背心。
   
纳兰得意,凭经验师傅输了,历史上自己将第一次战胜师傅,他准备收剑了。然而他没有看见胜利,他看见师傅的脸侧了过来,嘴角上挂着微笑,纳兰心里隐隐觉出一丝危险。他看见师傅没有回身,因为回身自己的龙吟剑就会停在师傅的心口上,但是他看见师傅的右手不可思议地反了过来,手上的凤鸣剑在阳光的照耀下光芒夺目。刹那,纳兰知道自己还是输了,输在经验,输在求胜心切。

    纳兰的身子还在空中滑行,但他已经放弃了,他看着李修元调皮的笑了,然而他再次不安起来,师傅的脸背过去了,但凤鸣剑还在反射着阳光,还在向自己刺来,纳兰的心僵住了,完全失去了思考的余地,他想躲,身子不听使唤,他想叫,喉咙莫名其妙地喊不出声音。纳兰的灵魂仿佛出了窍,在一片黑暗中看着自己的心脏一寸寸地接近凤鸣剑。纳兰感觉到自己快要死了,那种感觉好奇怪,一切都变成了空白,纳兰甚至都没有想过要不要去躲闪或是要不要去恨师傅,他只是很想赶快知道结果,哪怕是去体验一下死亡的味道。
   
纳兰感觉时间仿佛变的很慢很慢,死亡已经迫近。但是纳兰还是不肯闭上眼,师傅说过,要他好好看清这最后一招的。
   
凤鸣剑吻上了纳兰的胸膛,然而在那一瞬,凤鸣剑突然变成了一条被抽去了筋骨的活蛇,柔若无骨地扭曲、变形,最后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剑身寸寸折断。

    纳兰惊呆了。脑子飞速地旋转:剑断了?凤鸣剑,师傅最钟爱的凤鸣剑,师傅竟会亲自震断它?师傅刚才为什么下杀手?为什么最后又放弃了?纳兰的脑子乱极了,思维就像躺在地上的一截截断剑。
   
李修元在笑,他随手抛掉了手上的剑柄,拍了拍纳兰的头:“纳兰,看清楚了吗?这是你师傅生平悟到的剑法的最高境界,别急,你再慢慢想一想,想通了就来告诉我。”
   
李修元轻松地踱下了山,他心里在盘算着给纳兰的饯行宴应该多加几个菜,于是悠闲地在山脚下的市集里买了一瓶酒、一只鸡和各种肉蛋菜蔬,等他返回剑舍的时候,纳兰还在空地上,若有所思地比划着。

    李修元笑着摇了摇头,径自拾掇晚饭去了。忙活到天色已晚,饭菜摆了一桌,还不见纳兰的身影。李修元不急不躁,干脆自斟自饮起来。
   
门帘响动,纳兰一脸喜气地冲进来:“师傅,我可想通了,您那一招我反复琢磨,果然是败中取胜,不,应当说是反客为主的绝招。看似无路可退,实际上已经逼的对手无从选择,太好了,太好了,我一定会好好领悟,把这一招彻底学会。”
   
纳兰连珠炮样地说完,拿起饭碗,又叫了起来:“师傅,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怎么做了这么多好吃的?”
   
李修元平静地说:“为师要为你饯行啊。”
   
纳兰一下愣住了,喃喃道:“饯行,为什么要给我饯行?”
   
李修元给徒弟也斟了一杯酒:“纳兰,昨天我收到了你父亲寄来的书信,你的双亲对你十分想念,屈指算来你我已做了十年的师徒,可说是大大地有缘。但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你长大了,是做回你自己,独立去闯荡的时候了。明天你就下山回家。”

    纳兰垂头不语,李修元夹了一筷子菜添到纳兰碗中,长叹一声:“纳兰,你长大了,剑法也长进了,只是真正的剑者必须要去行走江湖,必须要在人世间锻炼自己的心志,再配合扎实的基本功和极高的悟性才能体会出剑法的真谛。孩子,你的天赋和基础都已经很出色了,只是,你没有生活的经历,你还不懂得江湖上的是是非非,所以你还不懂得剑。”
   
纳兰呆呆地望着李修元,一脸的疑惑。

    李修元端起酒盅一饮而尽:“纳兰,今天我使的那一招你说你看明白了。错了,你根本就没有明白那一剑的真正含义。你只知道剑由心发,却忘记了剑亦由心止。为师当年风华正茂,快意恩仇,加上报仇心切,配以凌厉无畴的华山剑法,可说是杀人如麻。直到有一次,为师狂性大发,大开杀戒的时候,忽然一剑竟然刺不下去了,以致在半空中自己用内力将长剑震得寸寸断裂,然后弃剑而去。事后心思低沉彷徨,不知学剑为何?剑有何用?甚至对当时为什么那一剑会刺不下去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明白了,使剑就和做人是一样的,一失足成千古恨,一错手更可能追悔莫及。能罢手时则罢手,得饶人处且饶人,佛家讲究慈悲为怀,剑法的最高境界当然也讲一个情字,剑若有情则可天人合一,剑走无情则陷入虚妄。纳兰今天比剑的时候为师把你当成了敌人与你性命相见不光是为了激发你的潜能,更是为了让你看清那最后一剑,明白那最后一剑。剑,就是人心,心若明如镜,剑法就清如水,要想当一个真正的剑客,先学做人。”
    纳兰若有所思地说:“师傅,剑法若处处留情,还能击败敌人吗?”
    李修元目光如炬:“这就是你必须自己去参悟的东西了,好了,赶快吃饭,吃完饭去收拾东西准备明天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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