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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 殇         
剑 殇  
作者:贺翎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4-5-10

    四、龙 潭

    京城永远是热闹和繁荣的代名词。
    这座千年的古城好像是个不老的传说,不论朝代如何更替,它始终在北国的土地上傲然耸立。它已经变成了历史长河中的一块顽石,冷眼注视着身边的浩浩流水、匆匆过客。

    纳兰进城了。一切都是熟悉又陌生的。街头的酒幌子还在,名字却不是原来的景春楼了,店铺的主人也换了。邻家的三伯父好像过世了,门前跪了好多人,白茫茫的一大片。三伯父的儿子栓儿也长大了,在灵前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他含满眼泪的眸子只扫了纳兰一下,他根本就认不出这个从小和他玩泥巴的伙伴了。
    纳兰下了马,到灵堂里磕了个头,没和栓儿打招呼就走了。纳兰归心似箭,他忽然急切地想见到阿玛、额娘。人是会老的,不变的也许只有那长长的青石路和街头贩夫的叫卖声。

    将军府往常是安静的。纳兰本以为自己的到来会打破这种安静,可是他错了。他惊异地发现府门口人来人往的简直像集市,而且进进出出的大多是前锋营和护军的参领、侍卫。纳兰知道父亲刚刚升为镶黄旗的护军统领,并不吃惊,只是暗笑父亲公私不分,快把自家的宅院变成办公的所在了。
    趁着人多的乱劲,纳兰溜进了前厅。远远地看见父亲正在和一大堆官员议事,眉宇间神色颇为焦急。看看不便打扰,纳兰灵机一动,索性悄悄从偏门转出,直奔后园去见额娘。
   家就是家,尽管纳兰离开它许多年了,还是熟悉它的一草一木。穿过一条长长的回廊。纳兰放慢了脚步,他觉得心跳得厉害:额娘就在屋里,她身体好不好?见不见老?她还认得出这个远归的游子吗?
    轻轻推开一道门缝,纳兰看到了额娘。额娘正坐在床边,一针一线地缝着件绸袍。这件绸袍纳兰识得,正是自己十六岁那年回家时额娘给做的。看着额娘眯着眼睛,费力地纫着针时,纳兰再也忍不住了,推开房门冲了进去,一把抱住额娘的腿:“额娘,孩儿回来了,孩儿回来陪你了!”
    福晋先是没有回过神来,等她看清跪在膝边的纳兰时,话没来得及说,眼泪先夺眶而出:“宏熙,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我的儿……”娘俩儿搂着哭成一团。
    良久,纳兰抬起泪眼看着福晋:“额娘,想死孩儿了。我在华山一待就是八年,没能在您身边尽孝。现在儿子回来了,以后再也不离开您了!”福晋摸着纳兰的头,脸上爱怜横溢:“我的小纳兰长大了,长成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娘俩儿的哭声惊动了仆从,下人们忙不迭地进屋倒茶送水,还有的跑到前厅去禀报老爷,不多时,门框一响,威将军龙行虎步跨进房来。父子二人对视半晌,纳兰“扑通”跪倒磕头。威将军扶起儿子:“小子,终于回来了。好,好,不愧是我们纳兰家的子孙,不枉我一番心血,哈哈哈!”

    当天晚上,将军府摆开了家宴给纳兰洗尘。席间山珍海味不胜枚举,威将军开怀畅饮,福晋则拉着儿子的手细问学艺的诸多细节,仿佛一个不留神儿子就会又走掉一样。纳兰说得多,吃得少,因为在华山的时候,师徒二人生活简朴,几乎天天是粗茶淡饭,时间一长,纳兰也养成了吃饭清淡的习惯。虽然桌上堆得成山成海,却一点也提不起纳兰的食欲。
    福晋看他不动筷子,心疼地给他夹了一块鲍鱼:“儿啊,多吃点,这些年在华山吃苦了吧。我看你比上次回来瘦了一圈呢,来,多吃点,这鲍鱼特补,还是雁儿格格前几天叫人送来的呢……”
    威将军瞪了妻子一眼,福晋赶快刹住了车。纳兰却好像想起了什么,不停地追问:“额娘,你说这是雁儿送来的,那她人呢?她托额察给我送来小红毛,又说要在皇城根下等我,怎么没见到她呢?她长高了吗?最近怎么样?”
    福晋一句也答不上来,只是红了眼圈,威将军也停箸不食,仰天长叹。纳兰意识到出事了,惶急地盯着父亲。威将军叹了口气道:“你不知道,这几日我正在为这件事发愁呢,雁儿格格失踪了。”
    纳兰心里咯噔了一下,发急道:“怎么,怎么会失踪的呢?”
    威将军继续道:“种种迹象表明,雁儿格格很可能是被屠龙会的反贼劫去的。就在前天,雁儿格格去皇城根游玩,那儿鱼龙混杂,她又只带了贴身的丫鬟和两个侍卫。到了晚上还没回去,多王爷派人去找,最后在城东的一处废巷子里发现了丫鬟和侍卫,都已经被人杀死了,惟独格格不知去向。一个月前,礼部侍郎家的侄女也是这样失踪的,这些反贼提出要刑部释放几名被判死罪的嫌犯,刑部当然拒绝了。不出三天那个格温珠子的首级就挂到了礼部侍郎的门口。真惨哪!这次多王爷和福晋急得五内俱焚,严令京畿的各旗护军、前锋营等加强巡查,听说还动用了‘血铃门’的高手。你不知道,那些乱党杀人不眨眼,雁儿格格,唉……”
    后面的话纳兰没有听进去,他脑子里一片混沌。雁儿失踪了,她会跑到那儿去呢?会不会有危险呢?纳兰只觉得心跳得好快,头上汗津津的。

    接风宴并没有吃好,威将军就匆匆忙忙地走了。福晋一边眼眶红红地给纳兰夹菜,一边低声咒骂着屠龙会的绑匪。纳兰忽地起身:“额娘,我想到王府去走一趟。”福晋脸色有点儿发白:“不行,王爷这会正烦,你去了只会添乱,再说你今天刚到家,外面又乱哄哄的,再出了事不就要我的命了吗?不许去,等天亮了叫你阿玛派几个亲兵和你一道去王府请安。”
    纳兰拗不过母亲,只好回房休息。天刚一放亮,纳兰就一跃而起,草草扒了几口饭,叫上两个亲兵就往外跑。威将军叫住儿子,郑重地交给他一个竹筒,道:“儿啊,这是我们前锋营特制的烟花,遇到紧急关头时,只要放出礼花,就会有人来救援,千万别弄丢了。”

    多王府戒备森严,不但门房加岗,就连街头巷尾也经常有目光犀利的便衣在巡查。纳兰向门官报了姓名,想求见王爷,门官不耐烦地打着哈欠说:“对不住您了,王爷这两天身子不适,连朝都没上,卧病在床。闲杂人等一概不见,我看您还是先回去吧,改日再来,改日再来。”
    纳兰心情郁闷,王府进不去,家又不想回,只好在街上胡乱溜达。不觉将近晌午,见到路旁有一家酒楼,纳兰才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他让两个亲兵在楼下叫了吃食,自己上了二楼,要了个临街的桌子,点了几样菜肴。
    这酒楼虽然不大,但地处闹市,生意倒也兴隆,楼上楼下坐的满满当当。小二忙得不亦乐乎,酒菜上得慢吞吞的。纳兰并不着急,干脆窗旁透气,悠闲地注视着街上往来的人流。

    街上熙熙攘攘,看得人眼花心烦。纳兰眼睛却陡然一亮,他看见几个人行色匆匆地走了过来。纳兰热血上涌,狂奔下楼,从背后拽住了一个大汉的衣袖:“慕容叔叔!”
    其它几个人吃了一惊,面色紧张,纷纷把手伸向腰间。大汉摆手拦住,那汉子转过身来看着纳兰,纳兰叫着:“慕容叔叔,我是宏熙,纳兰宏熙呀!您不认得我啦?”
    慕容岳反复端详,眼神渐渐慈和,一把抱住纳兰的肩膀:“好小子,真是你啊!怎么回来也不和我打个招呼,我好去接你呀!”
    纳兰不由分说就把慕容岳往酒楼上拉,慕容岳推辞不过,低声对身旁几个汉子交代了几句,那几个人就匆匆消失在人群中。纳兰把慕容岳拉上了楼,又叫了几个下酒菜,二人推杯换盏地喝了起来。
    慕容岳心中有事,勉强问了问纳兰的近况,其间不断向窗外遥望。纳兰见他神色不定,给他斟了杯酒,问道:“慕容叔叔,你为何这样一身打扮,是去救雁儿吗?”
    慕容岳一惊,盯着纳兰道:“纳兰,你怎么知道格格的事?谁告诉你的?”纳兰见他一脸的严肃,不敢乱开玩笑,老老实实地说:“是我阿玛告诉我的。”
    慕容岳连忙追问:“这件事威将军还对别人提起过吗?”纳兰摇了摇头。慕容岳长出了一口气,把杯中的酒一饮而进:“孩子,你是格格儿时的好友,告诉你也无妨,但此事关系重大,千万不能再泄露半点风声!”

    慕容岳小心地看看周围,压低声音说:“你还小,不知道江湖上的勾当。这些劫匪绑票并非图财,而是要朝廷向他们低头,放了刑部大牢里关押的要犯。这样的绑票案已经出了好几起了,谁知这次竟然发生在皇城脚下,偏偏绑了多王爷家的格格。不过奇怪的是,格格失踪已经好几天了,劫匪还是没有任何行动,福晋终日以泪洗面,害怕格格已经被匪徒们给那个了。我的看法却和王爷相同,我太知道格格了,别看她人小,可是鬼大,而且智计百出,平常死人都能叫她给说活了。我估计格格一准儿是见势不好,编了个什么鬼话把对方给唬住了。所以他们至今还不知道格格的真实身份,最多见她出门有家丁、丫鬟陪着,必是有钱人家的千金,这才没和上几次一样向刑部勒索。这几日我和几个兄弟乔装改扮,就是想在这市井中找些蛛丝马迹,也许能有所发现。”
    纳兰听了不住点头:“小侄明白了,格格失踪之事我一定会守口如瓶,不让那些劫匪知道雁儿的身份。”慕容岳用力拍了拍纳兰的肩膀,赞许地点了点头。

    爷俩正吃得开心,一个穿青衫的汉子悄悄上了楼,低声叫了句:“佐领。”接着对慕容岳耳语了一番。慕容岳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平静。不以为然地说:“知道了,你先去准备吧。”又和纳兰喝起酒来。
    慕容岳酒量甚豪,不停地劝酒,纳兰支持不住连连讨饶。慕容岳看看差不多了,拍了拍肚子站了起来:“小子,身高快赶上我了,可酒量还差得远呢!今天饶了你,等大事一了我再摆桌酒庆贺,到时候可别爬到桌子底下去喽!”纳兰嘻嘻而笑,也不接话,慕容岳一面摇摇晃晃地下楼,一面说:“好啦,今天就到这里,我还要去一趟刑部衙门,不陪你啦,啊!”

    走到楼下,慕容岳回头一看,纳兰正扶着窗槛向自己挥手,他满脸通红,大手一摆,拐进了旁边一条胡同。刚进胡同,慕容岳陡然来了精神。他四面观察了一下,见没有人跟来,嘴里打了声响哨,立刻从胡同的另一头奔来几个着便衣的属下。来人匆匆打开一个包袱,里面是一件缫丝的长褂和一双崭新的缎面靴。慕容岳换上衣服,低声道:“小三,看清楚了吗?真是雁儿格格贴身的玉佩?”
    那个叫小三的应声道:“千真万确,就在石头坊的一个杂货摊上。要是走了眼,爷就把小的的眼珠子挖了当泡踩。”
    慕容岳点了点头,又道:“你们几个看清他的长相了吗?”
    其他几个汉子齐声道:“看清了!”
    慕容岳沉声道:“好,今天南、北、西城关闭,只有东城开放,此人必是从那儿进的城。你们四个先去东门,间隔一里相互策应,务必探到这人的住处,然后速来报我。不许轻举妄动,以防打草惊蛇,清楚了吗?”众人躬身行礼:“属下明白!”
    一切安排停当,小三等人赴东门而去,慕容岳不急不缓地戴上两枚宝石戒指,从腰间摸出一把烫金的折扇,俨然一副暴发户的模样,一步三晃直奔石头坊。

    石头坊是京城一条出名的大街,里面多是经营笔墨字画、珍惜古玩的方家,当然也不乏那些鱼目混珠、以赝乱真的讨生活者。慕容岳刚进入街道,立刻就有一大堆的摊主像苍蝇叮食一样逼了过来,慕容岳也不含糊,东瞧西看,也不分好赖,只要是看得上眼的一概全收,不多时就花掉了近五百两银子。乐得那些摊主个个喜笑颜开,暗道今天终于碰上个羊牯,天叫我发财。于是更不遗余力地摇唇鼓舌,简直快把天都吹破了。
    这样走走停停,慕容岳来到了一个小摊前,这摊子的主人三十岁上下,容貌生的端正,不像那些市侩一样满脸堆笑,而是低头整理自己的物事,连个招呼都没有打。
    慕容岳蹲下身子,随手翻检起来。那摊主倒不耐烦了,冷冷道:“先生小心,我这里可都是实打实的好东西,比不得那些水泥砖瓦,先生不识货,莫动坏了我的宝贝。”
    慕容岳听得发愣,笑了起来:“你这兔崽子,道你爷爷没钱呐?碰坏了我赔给你双倍价钱!”那摊主抬头看了他一眼,丝毫不为所动:“先生有钱我知道,可我的东西只卖给方家,不会卖给附庸风雅之人。”
    慕容岳见这摊主言语无礼,也不生气,站直了身子说:“东西虽好,人却有病,骨头虽硬,不知变通。明珠椟内藏,沉香变木炭咯,可惜啊!”拍拍身上的尘土,转身要走。
    摊主听得此言,连忙起身道:“先生慢走!”
    慕容岳知道对方上钩了,于是缓缓回过身:“哦,叫我吗?”
    那摊主双手抱拳作揖:“刚才小的唐突了,先生莫怪!听先生一席话,令在下茅塞顿开。看来先生到这石头坊真是来寻宝的。在下姓宋名德昭,本也是个秀才,因为屡试不第,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才来这石头坊做些字画古玩营生来养家糊口。先生说得不错,正是由于我这副读书匠的臭脾气老改不了,生意没有一点起色。今日听先生指点,真是胜比十年寒窗苦读。先生若是不嫌弃,在下这摊上还有几幅字画真迹供先生把玩。”
    慕容岳见他语气诚恳,一扫刚才的傲慢态度,复又蹲下,口中道:“年轻人,我早看出你了,其实咱俩倒有几分相象,都是一样的臭脾气。好,你这几幅字还真不错……哎,慢来慢来,这块佩不错呀,和田玉,对,是和田玉,好东西,老弟,怎么卖开个价吧。”
    宋德昭盯着慕容岳笑道:“先生好眼力啊,你有所不知,我进京以来生活无着,寄住在城东碧霞寺,因为终日捣腾这些字画,四乡里有了点名气。昨天,碧霞寺的一个小沙弥拿了这块玉佩来找我出手,说是他祖上传下来的。他还说他舅舅家等钱救急,让我帮忙换些度用。我仔细看过了,是上好的和田玉,绝对是上品,我当时还和他开玩笑问他是不是偷来的呢。没成想今天遇贵人,怎么?您看上了。”
    慕容岳咂了咂嘴:“不错是不错,不过……”话突然刹住了。
    宋德昭急道:“不过什么呀先生?”
    慕容岳一拍大腿:“可惜,这佩好是好,可我看它的切纹,似乎应当是一对才是,现在只有一支,就如同鸡肋食之无味了。”其实他只知道格格的玉佩本是一对,这才出口讹骗。
    宋德昭却信以为真,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不起,了不起!什么也逃不过先生的法眼。那小沙弥说确实还有另一块佩,但他只想卖这一支,不知您老?”
    慕容岳手一摊,摇摇头:“如果是一对,我出八百两银子,如果就一支那我是一个铜板也不想掏,告辞了。”
    宋德昭有些急了,抢着说:“先生,这样好不好,我回去再找他商量商量,如果他肯把另一支佩拿出来,咱们就成交。明天我一准儿给您回话,要不您留给我府上的住址,我送宝上门还不行吗?”
    慕容岳见鱼已上钩,笃悠悠地说:“这样啊,那也成,还是明天我再来一趟。不过你跟他说清楚,八百两不能再多了,你要是给我办妥了,大爷一高兴,兴许还要再照顾你的生意呢!”
    宋德昭连连称是,慕容岳得意洋洋地晃出了石头坊,回到王府等消息。傍晚时分,几个盯梢的侍卫匆匆赶回,一进门就大声喊叫:“佐领,探到了,探到贼窝了!”
    慕容岳看着几人笑了:“是城东碧霞寺吗?”众侍卫张口结舌,呆若木鸡,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怎么爷都知道了!”
    慕容岳正色道:“那小子自以为聪明,却不知已经露出了马脚。我见他手上有茧,胳膊粗壮,那里像个读书的秀才,分明是个练家子。他也是号人物,摊上的东西八成以上是真品。可他也不想想,石头坊摆摊的,就算有真家伙,也不可能全露出来,分明是贼脏;更可气的是,里面最少有两幅画原是九门提督府上的收藏,还说什么是四乡里募集的,真是把我当成暴发户了!”言罢众人一齐大笑。
    慕容岳待笑声停歇,接着说:“这碧霞寺定有古怪,只是格格在不在寺内还不清楚。这样吧,今晚我先去查探一下,你们先不要行动,只要通知东城辖区的护军,让他们做好准备,一旦我发现了碧霞寺的秘密或是伺机救出了格格,就一举捣毁了这个贼窝。”几名侍卫心悦诚服,领命而去。

    慕容岳安排停当,用了晚膳,回房打坐运功。看看月上中天,他换上了一套夜行服,用麻布缠好自己的金背雁翎刀,紧紧地缚在背后,带好出城腰牌,从容地出了东门,展开轻功,直向碧霞寺方向奔去。
    碧霞寺在城东八里开外,由于年久失修,香火并不旺盛,寺周围也没有大的乡镇,全是一片片的农田沟壑。穿过一个小树林,慕容岳清楚地看见了寺院的围墙,在夜色中宛若一头巨兽,直直地矗立在他面前。
    敌人就在眼前,慕容岳丝毫不敢大意。他知道屠龙会在江湖中翻云覆雨,帮中肯定是高手如云,若是稍有差错,自己虽然身怀绝技,逃脱不是难事,但难免会累及雁儿格格。因此他没有贸然跳入院中,而是俯下身来,爬在墙根下细听。
    慕容岳师从“灵山怪圣”姜素山,是这位独行侠盗唯一的弟子。不但练就了一身外门硬功,更继承了姜素山的独门内功心法。内外兼修,啸傲武林。姜素山本是侠盗,破门入室是行家里手,而且姜氏一门武功中还不乏专门训练耳力、眼力、口技的法门。慕容岳十岁从师,深得其中三昧,况且他年过不惑尚未婚娶妻,三十多年的童子功非同小可。他伏在墙外凝神静听,果然听出院内墙下不时有人走动,还隐隐有铁器碰撞、摩擦声响。慕容岳心中暗道:“好家伙,动上真格的了!”
    慕容岳抚墙想了一会儿,计上心来。他循着墙根蹑足而行,走走听听,听听走走,绕着寺墙走了大半圈,在一处停了下来。墙里面静悄悄地无声无息,似乎正是防守的空虚所在。
    慕容岳活动了一下手腕,扎稳马步,冲着墙壁猛击一掌。掌力及墙,只听“喀啦”一声轻响,慕容岳缓缓收掌,掌心赫然吸着半块断砖。
    慕容岳号称“铁掌金刀”,掌力沉沦刚猛,他除了把姜氏传授的掌法练得炉火纯青,还博采众长,在刚猛的掌力中腾挪变化,刚柔并济,融会贯通。就掌力而言已入化境。刚才他一掌打出,刚猛无俦,与墙接触时突然阴阳转换,墙面上的砖头已经震得粉碎却没有丝毫响动。
    慕容岳扔掉手中的砖头,又轻击一掌,墙上立刻开了一个小洞,一股臭气扑面而来。慕容岳眉头一皱,哑然失笑。原来却是一个茅厕,怪不得无人防守。慕容岳连连出掌,不到半袋烟的功夫,墙上已经出现了一个半人高的窟窿。
   慕容岳弓身钻进,正在寻思下一步计划。忽听棚门一响,有人哼着小调走了进来。慕容岳处变不惊,将计就计蹲在原地,嘴里还哼哼唧唧的。

    说来也巧,来人睡眼惺忪,看看厕所有人也不在意,竟在慕容岳身边蹲了下来,一边解裤子一边打招呼:“兄弟,来啦,蹲着呐!”
    慕容岳逼紧了嗓子应了一声,那小子全没在意,口中继续喃喃自语:“哎呦,可让这个臭丫头片子给整惨喽,哎呦……”
    慕容岳心中一动,索性问道:“咋啦,闹肚子啦。”
    那小子见有人可诉苦,立刻敞开了话匣子:“别提了,香主整天让我伺候那个小妞,端茶送水的不说,还净挨她戏弄。哎呦,这丫头鬼着呢,这不今天我给他送饭,她吃了两口就说饭里有毒,我和她争起来,这丫头灵牙俐齿我那说得过她?一气之下我就当众吃给她看,谁知她一肚子坏水,偷偷在饭里下了巴豆粉,害得我这一通拉呀,肠子都快拉断了!人整整瘦了一圈,你说可恨不,哎呦……”

    慕容岳一听之下大喜,心说这不是雁儿还会是谁!他刚想再套两句,那人却叫了起来:“哎,我说这屁股上怎么这么凉啊!”回头一看,发现墙上破了一个大洞,月光透过墙洞射了进来,照在身边人的脸上。这汉子背上有刀,短须似戟,身穿夜行衣,根本就不是会中的兄弟。
    那人心思飞快,张嘴想叫,但慕容岳的手指却比他的心思转得还要快。那人肋下一麻,被封了穴道,张大了嘴发不出声,当时直吓得冷汗横流,肚子泻得更加欢畅淋漓了!
    慕容岳抽出金刀架在他脖子上,沉声道:“兄弟,我不想杀人,只想问你几句话,但你若不老实,我的这口金刀可就有点儿口渴了!”说着把刀在那人的脖子上微微摩擦。
    那人嘴里“啊,啊”连声,慕容岳伸手拍开他的哑穴,手掌却按在他的“大椎穴”上,若对方出口乱叫,只须掌力一吐,便是大罗金仙也难逃性命。
    那人当然知道厉害,低声道:“大侠有话好说,误会,肯定是误会!”
    慕容岳的刀稍微拿开了一些,问道:“你叫什么,是什么人?”
    那人应声道:“我叫刘长顺,住在前面镇上,我们是屠龙会赤龙堂口的,敢问英雄高姓大名?”
    慕容岳脸一板:“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前两天我家员外的小姐失踪了,是不是被你们绑到这里来了,快说!”

    刘长顺恍然大悟,暗想对方原来是个护院教师,弟兄们前两天绑来的女子只是个富家小姐。心中一宽,索性和盘托出:“英雄莫急,前两天我们是劫了个丫,啊不,劫了个小姐回来。我们香主怀疑她是满洲狗鞑子的公主,没成想是英雄家的小姐啊。这下好办了,英雄只管放心,我们屠龙会的规矩是只杀满狗,不伤同胞,英雄只须解了我的穴道,我必引荐您去见我们香主,说明误会,大家皆大欢喜……”刘长顺正说得高兴,突然觉得脖子一凉,雁翎金刀又架在了脖子上,吓得他猛地闭嘴,差点儿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慕容岳贴着他的耳根说:“你们香主我当然要去拜会,可是不劳您大驾,快说,你们把我家小姐关在什么地方了?”
    刘长顺嗫嚅道:“小姐,小姐就关在寺里偏殿下的一个地窖里。”
    慕容岳手上一紧:“什么地窖,怎么进去?”
    刘长顺接着道:“是个不大的地宫,我也不知道是谁建的。你只要掀开桌案的台布,就能看到地窖门。不过英雄,我劝你还是先……”话未说完,刘长顺又觉得穴道一麻,下面的话全都说不出来了。
    慕容岳麻利地扒下对方的衣裤,换下自己的夜行服,然后一笑:“兄弟,对不住了,烦劳您在这里睡上一觉了。”说着把刘长顺轻轻推出墙外,又把墙洞草草掩好,然后飘然奔偏殿而去。可怜那刘长顺光着腚躺在野地里,听着阵阵枭鸣犬吠,心里咒遍了慕容岳的祖宗八代。

    慕容岳踏进碧霞寺,心里着实吃惊。小小一个寺院,到了晚上人头攒动,少说屯了百十号人。光是在各殿堂、通道里巡视的人就不下四五十人,而且其中不乏好手。慕容岳打起精神,施展开全身解数,上墙、挂梁、悬窗、伏槛,从从容容地来到了偏殿。正巧碰到两个帮众换岗,一人低声道:“乾坤大道”,另一个声音接道:“剑气屠龙。”两人交叉换岗,浑没在意这一切都被伏在树丛中的慕容岳看在眼里。
    慕容岳正在思索下一步的计划,忽听身边有“悉索”之声,原来是只老鼠在寻找夜宵。慕容岳顿时来了计巧,他伸手一抓,稳稳地擒住了老鼠,老鼠陡经大难,出力挣扎。那哨兵听见草丛中有响动,提了刀过来观瞧。看看走近,“砰”地一声从草里蹿出一只老鼠,直冲向他的脚面。哨兵没有防备,吓得连蹦带跳。慕容岳瞅准机会,箭一般地从斜刺穿出,如一溜轻烟飘进偏殿。哨兵只觉得眼前黑了一下,四下观察未见异常,只道是自己看花了眼,解嘲一笑,继续站他的岗去了。
    慕容岳潜入偏殿,四下仔细查看,但见大殿正中供了文殊师利菩萨,手托金刚宝剑和玉如意,足下跨了白象,宝相庄严。慕容岳虔心供了三柱线香,暗祷这次行动顺顺利利,能平安救回格格。祷告完毕,他深吸一口气,小心地揭开直拖到地面的台布,地板上出现了一块方方正正的木板,慕容岳轻轻翻起木板,地板下露出一个黑乎乎的洞口来。
    慕容岳沿着台阶下了地道,晃亮一个火褶子,仔细看着周围的环境。这个地道虽然逼仄,地下的台阶却修整得异常平滑,不像一般的地窖,倒像是个避乱用的密室。
    地道不长,约莫行了一柱香的工夫,面前出现了一道铁门,慕容岳用手一试,门是闩着的。伏耳一听,里面传来划拳碰杯之声。时间紧迫,慕容岳心说紧急关头,行事不能优柔寡断,干脆来个鱼目混珠。念头闪处,伸手便拍打门环。
   门里面划拳声顿停,一个嘶哑的声音问:“什么人?口令!”
   慕容岳心思动得好快,应声道:“乾坤大道。”
   里面闷闷地传来一句:“剑气屠龙。”但门仍然不开,对方懒洋洋地问:“谁呀?什么事?”
    慕容岳敞开喉咙叫道:“香主有令,叫我来提前日抓来的小妞问话。”
    只听门里“哦”了一声,门闩一响,大门徐徐打开。慕容岳见计得售,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屋里有两个汉子,喝得眼睛发直,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酒气和香粉的味道。屋子的夹厢里有一道木栅栏,把小半间屋割成了一间牢房,牢房里躺着一位少女,面朝墙壁睡得正香,看她的身材服饰,正是多王爷的掌上明珠雁儿格格。
    一个汉子走了过来,满嘴喷着酒气道:“我说兄……兄弟,怎么看着眼生啊?那个堂口的?”
    慕容岳一笑:“哦,我是香主新近收的弟子,初来乍到,还望各位大哥多多指教,多多指教。”
    另一个汉子哈哈大笑:“好说,好说!跟了咱们常香主,你算是摸对门了。这江湖上谁不知道咱们常香主是‘乾坤’双侠的亲传弟子,‘玉面孟尝’鼎鼎大名?不但武功呱呱叫,人也豪爽啊!只要你好好为帮会效力,香主绝不会亏待了你!”说话间他又仿佛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哎我说老弟啊,这小妞可是常香主特别交下来看管的,还说她可能是满鞑子的公主格格呢!你可千万留神听到没有。”
    慕容岳连连称是,心中好笑之余也有些失落,他突然觉得屠龙会有些浪得虚名,简直不配做自己的对手了。

    看守打开了牢门,慕容岳一头钻了进去,嘴里吆喝着:“醒腥,醒醒!跟老子去问话去。”伸手去扳格格的肩头,那女子悠悠醒转,睁开惺忪的睡眼回过头来,口中吹气如兰,薰得慕容岳一阵发晕——眼前这位姑娘鹅蛋脸,柳叶眉,虽然生得极美却不是雁儿格格。
    慕容岳本来打算上来就封住格格的哑穴防止她惊叫出声,谁知一看才知道这姑娘只是穿戴打扮和格格酷似,根本是张冠李戴!慕容岳大失所望,骈指却忘了点她的穴道。
    那姑娘见到慕容岳,吓得花容失色,连声惊叫:“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你们这群坏蛋,休想碰本姑娘的一根寒毛!”
    慕容岳失望之余,忽然想到,这姑娘看来也是良家妇女,此刻孤立无助,虽然不是格格,自己也应该设法帮助她逃出虎口。主意一定,慕容岳一把把她从地上拎了起来:“少废话,跟老子走!”
    那姑娘不知慕容岳的好意,出力挣扎,又踢又叫,不肯就范。莫看她年幼,发起狠来力气却不小,加上她在草堆里睡久了,衣服上粘了不少草根树皮,慕容岳用力稍大,竟觉得手上被扎得微微刺痛。慕容岳眉头皱起,正想一掌把她打昏。却听得门上一响,走进三、四个人来。耳边听到那两个看守大声叫道:“香主大驾光临,未克远迎。乾坤大道,剑气屠龙!”
    慕容岳心说不好,看来要穿绷。但他毕竟行走江湖多年,反应奇快,马上起身垂首而立,静观变化。
    眼角一瞥,慕容岳叫苦不迭。进来的几个人中,当中的一个不过三十多岁年龄,生得面若冠玉,星眸丹唇,也不见他携带兵刃,只是手中一柄折扇,腰里别了把洞箫。非但不似匪首,倒像是个饱读诗书的世家子弟。站在他身边的正是那个假摊主宋德昭,此时他一脸英气勃勃,嘴角微笑,举手投足间充满豪气,浑没了半点商贾气息。
    拿折扇的青年书生向两个看守道:“人犯在那里?”那两个看守酒已全醒,一指栅栏门:“报香主,在牢里呢!”
    话音未落,那个姑娘突然大笑起来,一跃而起,冲出了牢门。说时迟,那时快,两个看守迅捷异常地抢了上来,手起锁落,把慕容岳反关在了牢里。那姑娘蹦到青年书生面前撒娇道:“哥,我立了如此大功,你该任何谢我!”

    变故来得突然,慕容岳惊在了当地。宋德昭走上前来笑道:“先生果然是信人,还真是识宝重宝啊!怎么?不是说好明天在石头坊交易吗?先生多半是个急性子,深更半夜就来造访啦。”
    青年书生也上前一步:“尊驾好武功,一路潜进来竟没被我们的岗哨发觉。好在宋兄弟料事如神,知道你今夜必会闯这地宫,于是我们就设了这个请君入瓮局,果然捉到了尊驾。武当后学常永明,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武当派是江湖上的泰山北斗,“乾坤”双侠侠名远播。师兄“绕指剑客”韩乾元,一手太极剑,七十二枚梨花针天下闻名;师弟“丰城龙剑”萧沐坤,更是拳、剑、暗器昆乱不挡,隐然成为当今武林第一人。这常永明就是韩乾元的入室弟子,出身书香门第,先祖曾在明嘉靖年间中过探花,他幼年从师,加入屠龙会后,不但倾尽全部家产作为帮会的度用,更是凭着一身好武艺屡立奇功。再加上他任侠好义,江湖人送外号“玉面孟尝”,是武当青年一派弟子中的佼佼者,更是屠龙会赤龙堂的中坚力量。

    直隶一带是赤龙堂的势力范围,常永明手下的一坛弟兄,多在京畿附近活动。半年前,他们偶然发现碧霞寺有一个地宫,就把坛口设在了寺内,昼伏夜出,绑架、行刺,几乎要把京城给翻转过来。前几日,宋德昭带了几个弟兄去打伏,正巧把雁儿擒了来,正如慕容岳先前所料,雁儿精灵古怪,不但没让宋德昭问出什么名堂,还信口胡诌,搞的宋德昭晕头转向,气得他几次想对雁儿用刑,都被常永明拦住。常永明觉得这丫头古怪得有趣,又实在可疑。反复思量,终于想出一条引蛇出洞的妙计。于是就有了宋德昭假扮古董贩子,石头坊摆摊“钓鱼”的一幕。慕容岳太过轻敌,千算万算,还是堕入别人阴谋中而不知。
    宋德昭向常永明拱手道:“香主,此人来历不明,而且武功不弱,今天若不是钰儿妹妹乔装改扮,要抓住他还真非易事,依属下看,不如先把他制服再行问话为上。”常永明微微沉吟,点了点头。
    慕容岳在牢里听他二人一唱一和,似乎已经把自己当成了阶下囚,心中不禁有气。他看了看碗口粗的木栅栏,深吸一口气,大吼一声,双掌齐出,只听“轰”的声巨响,两根栅栏断成数截四散飞出。趁着常永明一班人愣神的工夫,慕容岳已经破牢而出。
    常永明片刻间定住了神,面不改色道:“阁下武功惊人,永明十分佩服。不过这里到底是我赤龙堂的地面,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我们也不叫假龙堂,还是请阁下束手就范,免得伤了和气。”
    慕容岳见他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不由气往上撞:“我不管你们是什么赤龙堂还是白蛇堂,就凭这一点机关的微末道行,恐怕还困不住你家爷爷!”
    那个叫钰儿的姑娘突然在一旁笑了起来:“可笑啊,死到临头了还在嘴硬,看来世上真有这种自大狂妄的蠢汉。喂,大胡子,提口气试试吧。”
    慕容岳潜运内力,才发现丹田中一点儿劲也提不上来,多年练就的丹鼎玄功竟然空空如也!心中一急,大声骂道:“妖女,你施了什么诡计暗算你家爷爷!”
    常钰儿嘻嘻一笑:“听说过青城派的‘罗汉倒’吗?刚才你吸进的香粉和手上被扎过的小刺都是它呀,你可真不小心,这下不好办了,连我这下药的人都没有解药呢。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慕容岳听了一惊。他行走江湖多年,当然清楚“罗汉倒”是青城派的独门秘药,虽非致命毒药,却霸道异常。中毒者轻则功力大减,重则多年修行毁于一旦。只是青城派掌门水月大师闭关已久,青城派的弟子多在川西活动,绝少踏足中原,因此这种秘药甚少出现。没想到这十几岁的女娃娃竟会随身携带,怎不叫人吃惊。
    慕容岳心知自己功力已去十之八九,刚才奋力破牢其实已经是强弩之末。不过他也深知大敌当前,若是示弱只会更加被动。慕容岳哈哈大笑,中气十足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你会喷毒我就不会闭气?如果爷爷中了你的什么狗屁蒙汗药又怎能出得了这木牢?废话少说,有种就真刀真枪地和爷爷较量较量!”一边说着,一边抽出背后的雁翎金刀,严阵以待。
    雁翎金刀一出,轮到常永明、宋德昭等吃惊了。“铁掌金刀”名头实在太响,京畿一带无人不晓。宋德昭叫了起来:“雁翎金刀,雁翎金刀,你是京城第一高手慕容岳?”
    常永明声音也微微发颤:“你是慕容岳?多王爷的侍卫长?那,那姑娘竟是,竟是多王府的格格?”
    慕容岳一咬牙,也不答话,往外就冲。常永明一挥手,几个汉子各举兵刃抢了上来。当先一个手抡八角铜锤,虎虎生风。慕容岳看看锤风及脑,身形微晃,金刀搭住锤柄,一招“顺水推舟”,刀锋顺锤柄直削下来,吓得那人连忙松手,几十斤重的铜锤直砸在他脚面上,他还没来得及呼疼,腰眼上又挨了一脚,直挺挺得被踹到了墙角。慕容岳动若脱兔,金刀一个虚晃,直奔第二个使双钩的汉子,那汉子见这刀来得太快,使个铁板桥,双钩上举,想锁住对手的金刀。没想到慕容岳使的是虚招,金刀早已收回,一个鹰蹬,左脚正好踢中那人的小腹,疼得那人顿时弯腰不起。要知道慕容岳虽内力不济,但一来招数精妙,二来兵刃锋利,三来经验老到;不过几个照面,就撂倒了好几个,剩下的也只有招架之功了。

    宋德昭见势不好,扯出腰间的链子枪加入战团。宋德昭是山东沧州项鼎项老拳师的二弟子,学得是师门所传的五行拳和六合链子枪,武功在赤龙堂也排得上名次。若是与平常人殴斗自是大占上风,怎奈今天碰到的是大名鼎鼎的“铁掌金刀”,招招式式都觉得受制于人。慕容岳恨他诡计多端,倒有八分的攻势冲着他去,一时间险象环生,急得宋德昭额头见汗,连连倒退。
    慕容岳斗至酣处,暴喝一声,金刀盘旋砍出,这招叫“雾障险峰”,刀势游走不定,宋德昭看得眼都花了,那还看得出刀要砍向何方?眼看就要被慕容岳拦腰斩成两段,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杆洞箫横空而至,轻巧地点向慕容岳腋下的“曲商穴”,这下点穴又快又准,慕容岳不得不反手架开洞箫,飘然退开二尺开外。
    常永明轻轻喝住众人,拱手作揖道:“阁下真是好武艺,就让永明领教高招。”说话间洞箫疾伸,径点慕容岳的“神藏穴”。
    慕容岳见对手出招法度严谨,果然是名家子弟风范,内心暗赞。脚下微挫,刀从半空中斫下,又快又急,直切常永明的手腕,正是“灵山刀法”中的一记“玄鸟划砂”。
    常永明赞了声好,身形拔地而起,人在半空中如飞鸟渡涧,洞箫抖出无数剑花,瞬间将慕容岳笼罩其中。慕容岳看对手招式猛恶,本应就地滚出剑圈,但他生性刚硬,对手越是想压服他,他越不肯就范。当下牙关紧咬,手腕一绷,金刀幻出一道黄光,直奔剑圈中央而去。刀剑未交,常永明已经收箫退开,他不想和对手硬拼,其实慕容岳此时内力已失,若兵刃碰撞非脱手不可。
    只一个照面,双方都面露钦佩之情。慕容岳哼了一声:“秀才,你刚才那一招有点儿名堂,叫什么?”常永明一拱手:“这是家师传授的一招,叫‘精卫填海’,尊驾这一刀解得更妙,不知可有名称?”其实慕容岳刚才的招式纯属神来之笔,全凭了十分的经验和十二分的胆识,招式本身并无名称。慕容岳好胜心起,见对方问起,灵机一动,答道:“我这招叫‘后羿射日’,秀才你的剑法不错,咱们再来。”话犹未落,一刀搂头砍下,也卷起了三朵刀花,口中叫:“小心了,我的‘三花聚顶’来了!”
    常永明也不招架,横过洞箫,平平的划向慕容岳的前胸,连消带打,巧妙非常,应声道:“好,我就对一招‘云横秦岭’。”两人一面报出自己所使的招式,一面招招进逼,打得不可开交。

    众人那见过这种明刀明枪的交手,一个个看得心弛神摇。常永明身形潇洒,举手投足气度雍容,武当工夫历来讲究以柔克刚,韧劲最强,虽然表面看来气势稍弱,但绵里藏针,其实已大占上风;慕容岳内力已失,心气浮动,盼望利用自己凌厉的招式速战速决,刀刀快如闪电,攻势虽如狂风暴雨般,但刚不能久,加上内力越耗越少,手臂渐渐凝滞,挥刀速度大受影响。看看对手防得密雨不透,一时半刻攻不进去。慕容岳长叹一声,停住进攻,手一松,金刀落地,他一言不发,满脸憾色。
    常永明见对手掷刀,也不进击,收招言道:“阁下不必沮丧,永明胜之不武。若不是你中了舍妹的麻药,现在认输的应该是晚辈了。”慕容岳抬头看了常永明一眼,道:“话虽如此,我还是庆幸能死在你的剑下。你是号人物,败在你手里不算丢人。”一时间二人竟惺惺相惜起来。
    宋德昭正要上前给慕容岳上绑,猛听地面上惊天动地的一声炮响,接着杀声震天,接着从门外踉跄地奔进一个满脸泥垢的帮众,嘴里大叫:“不好了,不好了,官兵把寺给围起来了!”
    常永明一听面上变色,来不及多想,急忙命人给慕容岳戴上精钢铁镣,然后对常钰儿说:“妹妹,外面乱,你就待在这里帮哥看好公主和这位前辈,实在不行,就赶快打开出寺的机关,带了他们二人先走,我们随后就到。”
    宋德昭插言道:“香主,既然已经知道那个妮子是王府的格格,干脆用她来当挡箭牌不是一箭双雕。”常永明含糊道:“事情还没最后查清,岂可草菅人命?废话少说,我们上去看看情势。”说罢,一行人鱼贯而出。
    常钰儿环顾左右,见那个报信的徒众在身边伺候,问道:“喂,你怎么不跟着一道去啊?”
    那人抹了把脸,满脸堆笑:“小姐,是香主命我在此帮您看管这大胡子的。”常钰儿哼了一声,拉了张板凳坐了下来,对慕容岳做了个鬼脸:“大胡子,别不服气,输给我哥也没什么丢人的。我知道你武功盖世,是大英雄豪杰,不过你没听说过吗,英雄难过美人关,谁让你运气不好碰到小姐我了呢?”
    慕容岳一瞪眼:“臭丫头诡计多端,暗箭伤人不是好汉的行径,呸,呸!”常钰儿跷起二郎腿,悠闲地说:“对呀,我只是个臭丫头嘛,本就不是什么英雄好汉呀。”气得慕容岳暴跳如雷,破口大骂。
    常钰儿一跃而起:“大胡子,你甭凶,别看我哥对你毕恭毕敬,前辈长前辈短的,还不是为了讨好那个格格、公主啦什么的。我可不像我哥那么好脾气,你再满嘴不干不敬,看我不拿老大耳刮子抽你!”
    常钰儿正在挤着脸装凶恶,忽听身后有人“扑哧”笑出声来。常钰儿大为光火,回头一看,却是那个正在倒茶的小子,常钰儿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喝问:“小子,你笑什么?”
    那人端起茶杯走到常钰儿跟前,自己一饮而进,笑道:“我说大小姐,您也太凶了吧?虽然您是香主的妹妹,也应该像个女孩子呀,否则将来怎么找婆家?”
    常钰儿气白了脸,大骂:“臭小子,你吃了熊心豹胆啦,敢和本姑娘这样说话?我,我打死你!”粉拳一伸,猛扇那人的脸颊。
    那人也不躲闪,只是伸出手指闪电般地在常钰儿腰间一点,常钰儿的手就停在了半空中,身子一软瘫在地上。
    那人点倒了常钰儿,灵猫似地扑到慕容岳身旁,轻声道:“慕容叔叔,别嚷,我是宏熙。”

    慕容岳当然想不到纳兰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了,数年的锻炼已经使他成为了一个江湖上的后起之秀。昨天,纳兰一直偷偷跟在慕容岳身后,石头坊、多王府、碧霞寺,不是因为纳兰的轻功出众,而是慕容岳的所有精力都集中在救人上了,压根就忽略了身后还有个小纳兰在盯梢。纳兰见慕容岳进寺许久还不出来,心知有变,索性先放出了礼花弹招来了护军,然后也顺着茅厕的墙洞进了寺,趁乱点倒一人,如法炮制地乔装改扮混进了地牢,引开了常永明等人,顺利地救下了慕容岳。
    慕容岳虽然不明其间的前因后果,但他思路不乱,也不问纳兰是如何混进来的,只是急道:“快帮我打开锁镣,雁儿还在他们手里。”
    纳兰见那锁镣足有杯口粗细,顺手从腰里摸出了萧小姐送给自己的那把短剑,他曾经试过此剑,知道它锋锐无比、削铁如泥,果然刷刷两声,铁镣应声而落。
    慕容岳手脚自由,刚想站起又一跤跌倒。此时那“罗汉倒”的药力尽数发挥,慕容岳只觉得手脚酸软,半点动弹不得,手指着常钰儿颤声道:“解药,解药!”
    纳兰明白了事情原委,一步跨到常钰儿面前,手中短剑指着她的面颊道:“快把解药拿出来。”
    常钰儿开始绷着张脸,打算给纳兰来个一言不发,火光中纳兰手中的短剑熠熠发出蓝森森的光芒,常钰儿一下呆住了:“丰城龙剑,丰城龙剑!”猛地抬起头来,一脸惊喜地大声问道:“你是谁?”

    纳兰看这女孩脸色变化,神情中又激动又钦佩,与刚才凶巴巴的情况大不相同,心中一动,暗说莫非这把剑有什么玄机?顺口含糊了一句:“怎么,你终于认出这把剑了?你们是那一堂的,敢劫持我的人?”
    常钰儿眼中放光,语无伦次:“原来真是总堂的剑使到了,属下赤龙堂常钰儿,刚才,刚才冒犯剑使,你别见怪。哦,对了,乾坤大道,剑、剑气屠龙!”
    纳兰一使不爽,乐不可支,索性解了常钰儿的穴道,正色道:“看来真是误会了,常姑娘,刚才我也多有得罪,请你见谅。说来也不怪你们,这位大叔和你们前几天绑来的姑娘都是我安排在京城的细作,因为有任务在身,故装扮的像王公贵胄。前两天我和他们失去了联络,原来是被自己人给抓来了,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我看……”话还没说完,常钰儿已经把一包药粉喂慕容岳吃下,连声道歉:“总堂的前辈,对不住,对不住!”
    慕容岳见常钰儿被骗,也幽起默来:“哎,我说你这臭丫头怎么这么莽撞啊?是才入会的吧?”常钰儿脸现愧色道:“前辈、剑使见笑了,我本在青城学艺,不久前才入了赤龙堂口。我曾和萧帮主有一面之缘,当时他老人家佩带的就是这把剑。亏得萧帮主开恩让我见识了一下宝剑,否则我今日要是认不出来,真的打了剑使,我这罪过可就大了!”
    慕容岳暗地里运了运气,发现已经恢复了五、六成功力,知道解药对路。心中一宽,继续问道:“你们绑来的人呢?快带我去见她。”
    常钰儿丝毫没有怀疑,快步走到墙边,将一个烛台一扳,墙上立刻出现了一道暗门,走不了几步是道门闩,取下门闩推开夹墙,里面是个书房,一个少女正坐在案前信手涂鸦,书房的墙上被涂得乱七八糟,多半是骂人的话。

    那少女听到门响,也不抬头,口中只说:“今天送饭怎么晚了?想饿死本姑娘吗?”慕容岳一个箭步抢了过去:“雁儿,可找到你了。”雁儿一下跳了起来:“慕容叔叔,怎么是你,你来救我啦!”
    慕容岳心中激动,语音却很平静:“雁儿,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出去再说。”回头对常钰儿说:“地道的出口在什么地方?”
    常钰儿微微迟疑了一下:“可我哥他们还没下来呀,等他们一起走吧。”
    纳兰在一旁道:“不妨事,你可以先把机关打开,等他们一下来立刻就走不好吗?”
    常钰儿看了他一眼,脸上飞红,二话不说返回木牢室,扳倒了另一面墙上的烛台,只听一阵“轰轰”巨响,东边一整面墙翻转开来,露出四、五只大木桶和一条长长的甬道。
    眼见可以逃出生天,雁儿兴奋地大叫,举了个烛台就要进地道,常钰儿连忙拦住:“不行不行,这些桶里装的都是火药,是情况危急时炸毁通道用的,火烛不能进去!”
    慕容岳眼珠一转,轻松地往常钰儿背心上点了一指,常钰儿再次瘫倒在地。慕容岳哈哈一笑,对纳兰说:“怎么样,干脆炸了这个地道,让他们也尝尝瓮中之鳖,无路可逃的滋味。”说着他又蹲了下来:“丫头,饶你精似鬼,也要喝大爷的洗脚水,这下要你知道大胡子爷爷的厉害。”
    常钰儿脸色煞白,知道自己这次闯下大祸了,眼泪不禁夺眶而出。纳兰也蹲下来一抱拳:“姑娘得罪了,我不是什么剑使,这把剑是个朋友送给我的,让你误会了。但请你相信,我这么做事出无奈,只是为了救人,决没有害人之心。”说着他站起身来对慕容岳说:“慕容叔叔,咱们要寻他们晦气,也要光明正大地向他们挑战,不必用这样的手段您说呢?”常钰儿听了这一番话,眼中不禁流露出感激、求恳的神色。
    慕容岳其实刚才话一出口也有些后悔,他只是心中有气,才出言恫吓,听纳兰这么一说,一拍他的肩头:“行,小子真的有出息了,这回我的这条命也是你捡回来的,全听你的。”
    纳兰向常钰儿摆了摆手:“姑娘,后会有期。下回有缘再见,不要对我太凶啊。”说完跟在慕容岳和雁儿身后,走进了漆黑的甬道。常钰儿本来心存感激,听纳兰这一通临别赠言,心里暗暗发誓:“臭小子,下回若是落到我手里,我就咬死你!”

    甬道弯弯折折,走了约莫一柱香的工夫,三人眼前出现了一道微弱的光线,接着光线越来越亮,面前出现了一个仅容一人钻出的小洞。三人互相扶助着爬了出来,看见明月西坠,夜色沉沉,南边碧霞寺外喊杀阵阵,火光冲天,想是前锋营、护军和赤龙堂的帮众在浴血厮杀。想到刚才死里逃生,三人不由紧紧拥在一起高声欢呼。
    闹了一会,雁儿先停了下来,看着纳兰问身边的慕容岳:“慕容叔叔,这是咱们府上的侍卫还是前锋营的参领?很机灵呀,喂,你叫什么名字?这次你立了大功,我阿玛一定会重重的赏赐你的。”
    纳兰仔细地端详着雁儿,眼里蕴满了笑意。雁儿出落成大姑娘了,明亮的大眼睛,挺翘的小鼻子,弯弯的柳眉,红润的脸蛋,雁儿长得好美,看得纳兰心旌荡漾。慕容岳在一旁憋不住“噗”地笑出声来,可把雁儿搞糊涂了,睁着大眼睛看着他俩。慕容岳清了清喉咙说:“原来你不认识他呀,亏得他那么惦记着你,哈哈哈……”纳兰也笑着说:“雁儿妹子,不过几年没见吗,你就只认得小红毛,不认得我这个坐骑啦?”
    雁儿一下呆住了:“纳兰哥哥,是你,真的是你吗?”看对方摘下头巾,露出了一张清秀的笑脸,雁儿欢呼了一声,纵体入怀,又捶又叫:“你坏,你怎么才来救我啊,人家天天等你,等得都急死了你知不知道!你坏死了!”
    见俩人咭咭咯咯地玩闹,慕容岳在旁边一声咳嗽,两人心中一凛,松手分立。慕容岳努力屏住笑说:“我说你们先别得意忘形,我们还没最后脱险。等回了京,你们小俩口爱怎么闹我就管不着了。”一席话把纳兰说了个大红脸,羞得雁儿扑过去捶打慕容岳,撒娇道:“慕容叔叔最讨厌了,就爱胡说八道!”

    碧霞寺外的战斗整整打了近一个时辰。第二天威将军的战报就到了兵部大堂,上写共剿灭屠龙会反贼三百二十四人,擒住十三人,护军和前锋营共死伤一百七十余人云云。隔天中午,多王爷在王府摆开了家宴,特地犒劳威将军和他手下的佐领、参领们。宴会上珍馐美味不胜枚举,多王爷坐在大堂正中,满面春风。大厅的左手边坐了威将军和一干行伍出身的兄弟,吃得眉花眼笑,热闹非凡。右手边则坐了一排三教九流,打扮怪诞的江湖人士,静悄悄地毫无声息,只是坐在那里吃菜。
    酒过三巡,护军的统领们都微有醉意。多王爷来了兴致,吩咐侍女给众军士斟酒,自己也倒满一杯,站起身来:“各位将军连日劳累,终于破获了这一群乱党,为皇上拔除了眼中钉肉中刺,确是大功一件,各位今天只管开怀畅饮,明天就等着加官晋爵吧。”众人一齐唱偌:“多谢王爷栽培,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又喝得几杯,有个别酒量稍差的统领已经是面红耳赤,醉态可掬。只见左手席间有个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端着一杯酒走到对面,向一个黑衣汉子伸出手来:“兄弟,来,我、我敬你一杯,今天一定要喝,喝,个一醉方休。”
    那人只顾吃菜,头也不抬,沉声说:“兄台醉了,我们门中有规矩,严禁酒色,还请兄台见谅。”
    醉酒醉性,那军官眼一瞪:“谁订过这样的狗屁规矩?王爷都下令让喝了,你不喝是不是看不起我?”说着把酒往杯往桌子上重重地一礅。
    那人也不着恼,望军官一笑,手按住酒杯轻轻晃了一下,道:“算我说错话,请兄台举杯,咱们喝了它如何?”说着给自己斟了杯酒一饮而进,然后笑眯眯地看着那军官。
    军官满意地一笑:“这就对了老弟,咦?”他俯身去拿酒杯,酒杯却像长在了桌子上,纹丝不动。
    黑衣人咧嘴笑了起来:“怎么?兄台为何不举杯,莫非是看不起在下?”
    军官喃喃道:“你会变戏法不是,怎么把酒杯长到桌子上去了?”他不知道刚才这汉子用手一按酒杯的工夫就用内力把杯子按进桌子三分之一,同时右手抵在桌下,用上乘内功牢牢吸住杯底,杯子嵌在桌子里寻常人那能拔得出来?

    军官连使了几次力都没成功,怒火上冲,抓住杯底猛地一拉,手中忽然一轻,收势不住,酒杯撞上了自己的额角,顿时杯片飞迸,酒水四溅,瓷片划破了军官的额头,殷红的鲜血顺着脸颊一路淌下。
    那军官血糊了眼,又痛又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呻吟。威将军等人俱脸上变色,更有几人站起身来。多王爷还没出声,慕容岳已经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一把扶起了军官道:“老兄,没事没事,我看看,是小伤口,搽了我的药包管没事。”说着将一瓶药递到那人手中:“都是我管教无方,将军多多包涵。”
    铁掌金刀,京城里谁人不晓?那军官悻悻而回,再不多言。坐在席间的黑衣汉子鼻孔却哼了一声,显是很不服气。慕容岳知道这人是浙江东海派的门人,武功不弱,是副教头曹元龙的心腹爱将,平日对自己便多有微词,只是因为自己洁身自好,没在他手上落过什么把柄,不屑与他计较,当下坦然回到桌旁。

    多王爷显然对慕容岳的做法大加赞赏:“慕容佐领是我们‘血铃门’的总教师,又是我府上的侍卫长。昨日从屠龙会的虎口里救回小女,又协助护军剿灭了反贼,‘铁掌金刀’的名头今后在京里就更响了。我向来是举贤不避亲,今天我已经向皇上举荐,慕容佐领官升一级,加俸三十石。对了,听说还有一位小英雄,叫什么来着?”
    慕容岳上前抱拳:“禀王爷,探察赤龙堂口,为护军发信号,勇救格格的小英雄就是振威将军之子——纳兰宏熙。”
    威将军此时方才知道儿子做了这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他一跃而起,张大了嘴巴看着慕容岳。多王爷开心道:“怎么,纳兰宏熙?是当年和格格一起赢马摔礼王世子的小子吗?”
    慕容岳应道:“正是。”
    多王爷转过头来对威将军说:“崇安老弟,恭喜你有个好儿子啊!将来接你的班一定比你有出息。我还真想见见他,怎么样,派人接他过来吧。”
    威将军结结巴巴地说:“犬子、犬子今天去城隍庙进香去了。”
    慕容岳一拱手:“禀王爷,格格今天也去了城隍庙。”多王爷脸上颜色一变,慕容岳接着说:“王爷放心,今天格格穿了便服,属下又安排了二十多名门中高手明保暗护,再说,还有纳兰宏熙这个护卫常伴格格身旁,绝对万无一失。”
    多王爷笑声朗朗,言谈自如,丝毫不以为意。又吃了几杯,多王爷起身出恭。路过慕容岳身边时使了个眼色,慕容岳心领神会,跟了出来。多王爷见四下无人,语气突然严厉起来:“慕容佐领,虽然你立了大功,但不能就此放松警惕,我收到可靠线报,你们剿灭的不过是屠龙会的一个小坛口,赤龙堂的大人物已经潜入京城。纳兰宏熙和雁儿的处境相当危险,你立刻去把他们俩给我找回来。”说完多王爷整整衣冠,恢复了笑脸又进厅去,慕容岳大气也不敢出,低头出府直奔城隍庙。

    城隍庙今天正巧有庙会,会场上舞狮、踩高跷、卖艺说书的好不热闹,雁儿穿了一身寻常人家的打扮,牵着纳兰的手蹦蹦跳跳,买着买那。纳兰见她兴致这么高,也就任由她胡闹。
    只见雁儿左手抓着一把五颜六色的面人,右手拿着一串冰糖葫芦;嘴里由于塞满了糖葫芦,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路过一个小摊,雁儿一下拽住了纳兰的衣袖不肯走了。纳兰一看,原来是一个杂货摊,上面摆满了发簪、手镯、戒指等饰品。
    雁儿含混不清地说:“纳兰哥哥,你不疼雁儿,回京这么久了你还没给我买过礼物呢!”纳兰一耸肩:“好啊,你喜欢什么,随便挑吧。”雁儿欢呼一声,蹲在摊前久久不肯离去。
    刚选好了一支发簪,一条项链,忽听身后一阵骚乱,身旁乱哄哄地跑过一群惊慌失措的摊贩。夹带着大小包裹,仿佛逃难一般。摊主神色紧张地说:“小姐,对不住,今天我不做生意了,麻烦你把东西还给我,我收摊了。”
    雁儿一脸茫然:“为什么要还给你,我要买呀。”话没说完,就听见背后有人一阵怪笑:“怎么,熊三哥,这就要收摊?天才刚过晌午啊,不嫌太早了吗?”
    纳兰二人愕然回首,见身后不远处站这一个公子打扮的人,那公子贼眉鼠眼,长得干瘦,活象一只大老鼠,手提一把紫砂壶,身边还有好几个痞气十足的打手。
    摊主熊三苦着一张脸道:“陈公子,今天我家里有事,不多陪您了,您高抬贵手放我过去吧。”
    陈公子把茶壶交到随从手里,一把按住熊三的肩膀道:“哦,家中有事急着回去。成,把常例银子拿出来就行了。咱们快人快语,你摆了一上午,就算半天好了,再加上前两天,就交二两吧。”
    熊三急得连连拱手:“陈公子,实不相瞒,我做的这点儿生意本小利薄,一天下来,能不赔钱就算不错了,那里还会有多余的银两啊。陈公子,您就行行好放过我吧。”
    陈公子眼睛一瞪,怒道:“姓熊的,别给你脸不要脸。这是谁的场子?是你家公子爷打理的。这三街五坊,要是没有我照应着早就乱套了。怎么,公子爷为手下弟兄们讨一点辛苦钱你就推三阻四了。也行,我不为难你,小的们,答不答应就看你们的了。”说着把脸扭到一边,他身旁几个随从吆三喝四地就要掀摊闹事。
    雁儿在一旁听得真切,就要上前发作。纳兰把她轻轻拽到身后,笑着走了出来:“哎、哎,各位慢动手,就算要动手也等我为舍妹买完东西再说。”说话间从怀里摸出二两碎银放在熊三手里:“熊三哥,这是我买簪子和项链的钱。”
    熊三喃喃道:“公子,这我那找得开呀。”
    纳兰笑道:“不用找,正好二两银子,不二价。”背地里对熊三努努嘴,使了个眼色。
    熊三这才明白遇上了好人,大声应了一句,把簪子和项链递到纳兰手中。然后将银子放在陈公子手里:“陈公子,银子给您了,我可以走了吧。”

    就在陈公子一伙目瞪口呆之际,纳兰又叫住了熊三:“熊三哥慢走,这只手镯我也要了,也是不二价。”这次更悬乎,纳兰拿出一锭黄金,足足有五两重。
    熊三这下说什么也不肯收,雁儿跑了过来,一把抢过镯子戴在手腕上:“成交了,成交了,纳兰哥哥,谢谢你送给我这么漂亮的镯子。”旁观的众人看纳兰二人如此仗义,不由一价儿地叫起好来。
    熊三千恩万谢,收拾好摊子欢天喜地地走了。众人对陈公子几人指指点点,侧目相向。陈公子见纳兰腰挂长剑,气宇轩昂,不敢上前招惹,转身正想趁乱溜走。猛觉得肩膀上被人按住,回头一看,纳兰笑嘻嘻地看着他,慢条斯理地说:“怎么,陈公子,这天才过晌午,就不打算再干几件缺德事啦?”
    这陈公子平常欺软怕硬惯了,又不清楚纳兰的来头,不免舌头有点打转:“你,你是什么人,敢出言不逊?”
    纳兰打了个哈哈:“我不过是个平头百姓,你又是什么人,竟敢在天子脚下鱼肉乡民?”
    陈公子听说对方只是个百姓,腰杆儿立刻硬了起来:“臭小子,也不打听打听,这街里街坊的谁不知道你家公子爷?站直听好,我叫陈尚武,我爹就是西城兵马司指挥陈寿辉。”
    雁儿听了一撇嘴:“兵马司指挥?不就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六品官吗?竟敢目无王法,纵使自己的儿子横行放肆,我看他是想吃牢饭了!”
    陈尚武气得七窍生烟,咬牙切齿道:“那儿跑出来的一对狗男女,竟敢到城隍庙来撒野,不叫你们横着出去,你们就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小的们,给我打。”

    话刚出口,陈尚武就觉得眼前一花,接着“啪”的一声脆响,脸上结结实实地吃了一个大耳刮子。只打得他眼冒金星,牙落两枚,半边脸立刻肿得像猪头一样。
    陈尚武回过神来,眯着眼睛一看,乖乖不得了,自己的几个手下,全都被人打得跟熊猫似的,全眯着眼睛互相咂摸,一脸茫然。
    雁儿拍手笑道:“太好了,纳兰哥哥,你再叫他们跪下磕头嘛。”
    陈尚武刚想开口骂人,肚子上又挨了一脚,只踢得他五脏六腑都要翻转过来,这小子支持不住,双膝一软,扑通就跪在地上,忍不住叫出声来:“哎呀,妈呀!”
    雁儿笑得直打跌:“哎,乖儿子叫得真好听!快,快拿钱来孝敬你爹妈呀!”
    陈尚武已经没力气生气了,趴在地上直喘气。纳兰一掀他的衣领道:“乖儿子,我跟你说,以后这城隍庙的地段就由你干爹我接受了,你抽过多少常例银子,今天连本带利统统给我吐出来还给乡亲们,少一两我掰折你一根手指,少二两就两根,少过二十两你可就没手没脚了。”说着抓住陈尚武的左手微微用力,那小子已经杀猪样的叫了起来:“好汉爷爷,不,好汉干爹饶命,我还,我全还。”
    乡亲们看得解气,一片哄笑。陈尚武像斗败的公鸡,乖乖地命令几个“熊猫”给众人发银子。正乱着,猛地人群一分,奔进来十多个军汉,为首的一个四十多岁,歪脖长须,连声怪叫:“谁,谁吃了豹子胆,敢在城隍庙闹事?”那边厢陈尚武仿佛见到了救星,连滚带爬地蹿到军官身边:“爹,您总算来了,就是他俩把孩儿打成这样的,快抓他们,抓他们!”

    陈寿辉腆了腆肚子正想发威,一个青袍汉子挤到他身边,不动声色地递给他一张帖子,又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陈寿辉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一转头照陈尚武劈头就是一耳光:“兔崽子,你个不上进的东西,枉我平时一番管教,敢在这儿欺压百姓啊你。看我回去不收拾你,滚,快滚!”
    陈尚武另一边脸也被打肿了,整个人被骂的丈二金刚摸不找头脑,灰溜溜地跑了。陈寿辉满脸谄笑:“我说格……”刚开口屁股上就挨了青袍人一脚,他倒机灵,马上改口:“小姐、公子,犬子无礼冒犯了二位,真是该死、该死!”
    雁儿趾高气昂地说:“依我看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其父必有其子啊。对了,我还记得有一句古话叫子债父偿,对不对,纳兰哥哥?”
    陈寿辉恍然大悟,连忙道:“对,对,我还我还。”转身对手下的军士说:“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回家取银子来!”
    看陈寿辉忙得不亦乐乎,雁儿招了招手把那个青袍汉子叫了过来:“这种狗官留下只会害人,具体的事你去办吧。”那人一拱手低声道:“格格放心,属下明白了。”

    眼看做了一件好事,雁儿乐不可支,正要拉了纳兰离去。忽听身后有人摇铃放歌:“谋事由人,祸福由天,洞悉前程事,只度有缘人。”歌声中一个算命的道士从胡同里拐出,这人五绺白髯垂胸,杏黄道袍,头上挽了个长生髻,年逾古稀,生得仙风道骨,鹤发童颜。
    纳兰听他唱的古怪,不由多看了两眼,却见那道士举着一幅八卦幡,幡上赫然写着:“一卦黄金一两”,雁儿也瞧见了,不禁哑然失笑:“纳兰哥哥,这道士莫非疯了不成?一卦黄金一两,这也太夸口了吧?”说着不等纳兰反应,大步上前叫了一声:“这位师傅,我要算命。”
    老道转过身来,笑眯眯地说:“二位请了,今天鸿运当头,开市大利,不知二位是想卜卦,还是抽签?”
    雁儿虎着一张脸道:“道长,我要抽签,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是混蒙拐骗,光挑好听的说,可别怪姑娘不给你面子。”看老道诺诺连声,雁儿抽出一支竹签,道人看了一眼,问:“不知小姐想问什么?”雁儿瞅了纳兰一眼,脸上一红:“问姻缘。”

    道人找出签纸,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凤雏声九天,龙潜大泽滩,风云际会处,空谷泛幽兰。”雁儿听他念罢,连连追问:“怎么样?怎么样?”
    道士慢悠悠地说:“恕老道直言,这本是一根中签。”雁儿“哦”了一声,神情中略显失望。道士接着说:“从签面上看,小姐出身豪门,而且刚刚度过一劫,运势在逐渐上升,而且小姐这一生运势平稳,不论是地位还是权势都如同凤舞九天般高高在上;不过若说道姻缘,你的如意郎君自然也是人中翘楚,但你二人性情激烈,若是时运太好则对姻缘有碍,除非……”说到这里望着纳兰拈须而笑,雁儿早把一两黄金乖乖地奉上,老道不客气地纳入怀中,一字一顿地说:“除非你们能放弃世间的纠纷、争斗,隐居世外,能得善终。”
    雁儿长出了一口气,神色间轻松了不少,纳兰听那道士口若悬河,不置可否。那老道白了他一眼道:“世间事本就多虚妄之说,公子似乎不太相信。能否借公子左手一观?”纳兰不肯,雁儿却开心的很,硬把纳兰的左手抬到老道手中,还忙不迭地把纳兰的生辰八字告诉了道士。
    纳兰瞪了她一眼,雁儿没心没肺地笑着。老道煞有其事地推算了一番,猛地睁眼道:“公子,依我推算,你虽然出身富豪之家,但应当在年幼离家外出,最近才回京的吧。”
    雁儿拍手大笑,纳兰呆在当地半晌不吭声。老道接着说:“依公子的相貌,必是做大事之人,不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公子成就大事的同时必然有损功德。依老道愚见,不如读书习武,安分度日,来日娶个如花似玉的媳妇,生活美满岂不美哉?”说话间五指渐渐收拢,捏得纳兰手腕隐隐作痛。
    纳兰一惊,玄功由心而发,自然地反击过去。谁知道内劲碰到对方的手指,却被一股柔和的力量阻住。纳兰正准备连续发力,突然道士的指力一收,起身放歌而去:“大道归来兮,无物无我;劝汝归去兮,青青阡陌……”歌声渐远,身影消失在人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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