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雁儿格格
这乡间少年正是纳兰。昨晚纳兰窥破了太白山盗匪的阴谋,立刻向骆思平一行示警。自己则在镇上另一家客栈投宿。清晨起床,看见董威一伙鬼鬼祟祟地溜走,又看见刘松二人紧跟骆思平等人之后离开客栈,隐隐觉得事情有些麻烦。心想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当即决定远远地跟在这三拨人的后面。后来看见骆思平用巧计大破太白群匪,又用暗器收拾了道貌岸然的薛光远,心中甚乐,不料奇峰突起,刘、邓二人现身,武功又是高得出奇。眼见骆、占不是对手,萧小姐又落入刘松手中。纳兰胸中血气一涌,侠义之心顿生,虽然也料道到自己非其对手,只是听了萧小姐义正严辞地一番言语,心中就拿定了主意,不管自己能否救得这一干人的性命,说不得也要出头,拖得一刻是一刻。
刘松和邓国仁不知晓纳兰的身份,只道他也是屠龙会中的人物。邓国仁和纳兰交手数合,竟是占不到丝毫便宜,心下大奇。暗忖这青年到底是何方神圣,不但剑法好得出奇,犹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而且一招一式光明正大,一看就知道师出名门,决不是什么邪魔外道。邓国仁和纳兰拆了近百招,心中开始着起急来,想自己堂堂血铃门高手,竟和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缠斗了近百招还拿对手无可奈何,真是生平从未遇到之事。牙根一咬,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泼风拐”,两根跨虎栏舞地呼呼作响,声势之猛,连四周的树叶都被杖风带地四处乱飞。这路杖法不但威风八面,而且笼罩的范围极大,杖影瞬间就把纳兰的身形裹在其中。
骆思平和萧小姐躺在地上身不能动,心中却似要跳出嗓子眼儿一般。他俩虽然不认识纳兰,但也知道纳兰是为救自己而来。眼见邓国仁招招进逼,势若疯虎,纳兰已是左支右绌,险象环生。骆思平看得目不转睛,掌心里攥出一把冷汗;萧小姐则是时常吓得惊叫,闭目不敢观瞧。刘松则还是负着双手,眼睛半睁正闭,似在出神。其实他心中也颇为惊讶,万万料不到纳兰竟能接得邓国仁百招之多,而且形势看似危急,却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化险为夷。
纳兰等邓国仁的“泼风拐”使得近四十招了,猛地清啸一声,剑法一变,由守转攻,使出李修元自创的一套剑法来。道家的经藏中曾有“老子一气化三清”的记载,李修元吸取了华山派前辈剑法精华,自出机杼,用奇快无比的剑招配以妙到毫巅的步法,创制了这套“一气三清”剑法。这套剑法的要旨就是一个“快”字,仿佛老君气化太清、上清、玉清三仙一般,剑意指东打西,神出鬼没;步法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就像有数名高手同时向敌人发招一样。李修元中年归隐后方创出此套剑法,常慨叹自己已无机会让世人一睹绝学风采,没想到今日竟然被纳兰在这种危急的关头使了出来。
邓国仁猝不及防,勉强接了几招,心中不由暗暗叫苦,饶是他见多识广,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剑法。只觉得纳兰身随剑走,意驭剑行,身畔仿佛出现了好几个纳兰,都用剑在向自己攒刺,而且出剑速度快地出奇,方位来势又是匪夷所思,慢说进招,就是招架起来也有所不及。那里还有刚才那股毙敌拐下的勇气,只觉得今日能逃脱性命,就已经要念阿弥陀佛了。
纳兰得势不让人,当下又是一轮猛攻,邓国仁急得额头见汗,正想弃杖跳出圈外,猛听得刘松在身后一声大喝:“狂风三打,中宫直击。”邓国仁本来已经神情委顿,猛听喝声浑身一震,头脑蓦地清醒过来。他平日向来佩服刘松的智谋武功,凡事均为其马首是瞻。此时听到刘松金刚狮吼般地一喝,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身子向前一扑,左拐侧击,右拐平推,两手微一运劲,双拐在空中倏忽乱转,正是“泼风拐”中的毙敌招数-狂风三打。 本来邓国仁觉得纳兰此时必在自己的右侧,这狂风三打只怕会落空,猛然觉得手上一紧,竟是纳兰出剑相格,心中一愣,后续的刚劲大半也没发出,即便如此,还是把纳兰震地连退三步。耳边同时传来刘松的呵斥声。
原来刘松在一旁观战,早已看出纳兰的剑法一半的威力在步法上,略加推演,便明白必是从五行八卦的方位变化而来。料准了纳兰下一步必会去抢“震”位,立刻鼓足丹田气出言提醒。可是邓国仁心存疑忌没敢使出全力,错失了良机。刘松大声喝道:“剑快无力,不伤性命;狠打硬撞,可破步法。” 纳兰一听刘松的这几句话,心中也是惊讶万分。记得师傅传自己这套“一气三清”剑法的时候,就曾经告诫过自己,若想用这套剑法称雄天下,非得到自己的内功也臻炉火纯青之时方可。否则内功不到火候,剑虽快却无力,很难重创敌人,碰到一流高手往往是有机会也不敢伤敌;若是敌人发力强攻,步法走不上八卦方位,则整套剑法可说是不攻自破。 邓国仁半信半疑,向前抢了半步,使了招“风卷残云”,斜劈纳兰右肩,纳兰身形晃动,刘松中指一弹,一股锐风直射邓国仁左后方,邓国仁心领神会,反手一拐,逼得刚抢到“离”位的纳兰被迫后撤,几个照面下来,邓国仁已经不必经刘松提醒就能大致估出纳兰的步法方位,当下心中了然,招式上的力道逐渐增强,这一下形势急转直下,反是纳兰被逼得连连后退了。
这时可急坏了躺在地上的萧小姐,心直提到了嗓子眼儿,眼看纳兰渐渐不支,数次险象环生,直吓得她闭起了眼睛,可心中又有不甘,干脆眯起眼睛偷瞧。心中七上八下,既盼望纳兰赶快打败那个又高又壮的黑大汉,又好像希望这场比拼不要那么快结束。萧小姐想着心事,脸上蓦地一红,暗地里啐了自己一口。怨自己没来由地胡思乱想:这少年的剑法、身形真是潇洒,可比骆师兄、占师兄他们强多了。 萧小姐脸在泛红,忽听骆思平“哎呀”一声,语音焦急。萧小姐心中忽地一跳,急忙侧目观瞧。却见纳兰脚下虚浮,不留神被一块饭钵大小的石头绊了一下,重心不稳摔倒在地。邓国仁杀得眼睛发红,瞅见机会,双拐齐发,眼见要把纳兰的后脑打得粉碎。
萧小姐心中一凉,徒然觉得鼻子酸酸的,眼眶中不自觉地落下两行热泪。尽管她并不识得纳兰,但一想到这位少侠为了救自己要被人杀害,心里就说不出的难过。她想自己是欠了这位少侠的了,可到现在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许自己死了以后能够再见到他,到那时一定要问清楚,黄泉路上也不寂寞了。正在这时,忽听一声断喝,宛如晴天霹雳。邓国仁就像断线风筝一样飞出丈许开外,神色呆若木鸡,胸前鲜血汩汩而流。那一边刘松也已经赤手空拳地和纳兰斗在了一处。这一下变故来得突然,把萧小姐惊在了当地,张大了嘴巴,合也合不拢。 骆思平在一旁瞧得清楚,起初他见纳兰摔倒,也以为纳兰性命难保,正在着急,猛地见纳兰剑交左手,身也不转,剑已伸出,直指扑上来得邓国仁的心口。这一剑的方位妙到巅毫,根本就是无解的死招。骆思平这才明白刚才纳兰假装摔倒,盖以诱敌,不由震天响地叫起好来。
他“好”字刚出口,就看见刘松已经箭一般地蹿出,于千钧一发之际赶到,左手一把拽住邓国仁的后衣领,猛地向后一抛,同时右手探出鹰爪,反扣纳兰的剑脊,防止纳兰乘势进招。纳兰也不肯放过机会,剑芒徒长,剑剑抢攻。刘松为了救人,招数用得老了,一时被纳兰攻了个手忙脚乱,连退数步后方才稳住阵脚,凝神发招,慢慢地扳回局面。
那一边邓国仁脸色惨白,惊魂未定。虽然被刘松从纳兰剑下救出,但邓国仁还是胸口中了一剑,创口近寸许,只要再稍微深上几分,便是神仙也难救了。邓国仁心中七上八下,翻来覆去地想:刚才那一剑究竟是如何发出来的呢? 也难怪他想不通,纳兰刚才那招,正是师父最后传授的那一招“败剑”,看似必败,实则必胜,攻敌要害,剑不落空。纳兰自学到之日起,深加研习,虽不能像师父那样一击必杀,也是深得其中三昧,若是用来对付刘松这样的高手还略显不足,对付邓国仁却有八九分的把握了。
刘松刚才在一旁观战,越看越奇,始终不能判断纳兰的师承。纳兰的剑法经过李修元的悉心梳理,集众家之长,已经自成一路。况且李修元自四十岁以后,剑法日臻化境,招法上再不露门户痕迹,加上终日不问世事,偶尔出手行侠仗义也决不暴露身份,难怪就连像刘松这等眼力,也根本瞧不出纳兰所宗何门何派。刘松越是看不懂,心里反而越发忌惮,暗自留心纳兰的一举一动。适才他见纳兰招数不乱却突然失足,马上意识到其中有鬼,马上上前相救,只是那一剑实在太奇太快,还是无法让邓国仁全身而退。
这边厢刘松定了定神,攻势加紧。他向来极其自负,平日里自承一派宗师,决不肯自堕身份与晚辈后生大打出手。谁知道今日遇上了初出茅庐的小纳兰,交手数合都未将其击退,真是从未有过的怪事!刘松暗想,不管你是何方神圣,要想坏我门中的大事,除非是生了三头六臂。心念甫动,爪型立变,原来弯曲如钩的三指猛然伸直,如点穴撅一般直上直下地猛插,六根手指忽直忽屈,伸缩往复,身形游走,高低纵跃,扑击时如苍鹰博兔,凌厉无俦;近身时扣、点、擒、锁,尽显手法灵活。这一路“鲲鹏爪力”施展开来,静若海中巨鲲,潜行伏击;动若化鹏展翅,扶抟青云。动静相辅,实是攻守俱佳的绝学。
纳兰艺成下山,第一战就遇到了江湖中的一流高手。好在他在华山时终日与师父切磋过招,李修元为了锻炼他,常常故意怪招百出,因此纳兰的临敌经验丝毫不比行走江湖的武师逊色。此时见敌人的攻势如潮,纳兰反而镇静下来,心中一片空灵,见招拆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近十年扎实练剑磨出的功夫渐渐袒露出来。虽然只守不攻,而且防御的圈子越缩越小,但剑招法度严谨,丝毫不乱。刘松越是攻得猛烈,他剑法中反击的招数也就越强。 刘松心中暗自赞叹:看这少年不过二十上下,这一身功夫却着实让人敬佩。便是自己,也得到三十岁中旬才能达到此等境界。转念一想,今日自己尚能制得了他,假以时日,这小子剑法大进,自己万不能及;何不今日就制其于死地,以绝将来之患?想到这里,也顾不得自己的长辈身份,清咤一声,连出杀手。
纳兰与刘松拆了已近百招,只累得汗流浃背,知道自己已经支撑不住多久了。突然又觉得手上一紧,刘松的招式突然加紧,顿时明白对手耐不住性子,开始猛下杀手。纳兰精神为之一振:师父曾经说过,对手暴躁之时,便是我方的破敌之机! 破绽出现了!刘松一味强攻,脚下方位略微错乱,多跨了两步。纳兰耐心地诱敌,瞅准刘松两招交替之间的空隙,突然由守转攻,先是一剑撩刘松的右颊,看见刘松左肩一探,知道对方上当了,三剑连环:一削刘松的左腿,刘松眼看自己脚下收不回来,索性左掌探击纳兰的右肩;纳兰身子一转,刘松的右胸和头脸均在面前,第二剑直刺对手面门,刘松知道厉害,伸右手格挡,谁知道纳兰第二剑不曾使实,突然手腕一抖,剑锋从半空中急转直下,径直刺向刘松的右胸。 这一招正是“一气三清”剑法中的绝诣,刘松见了心中一凉,暗道:“我命休矣。”也是他命不该绝,由于久战脱力,纳兰这一剑已经是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剑虽及身,但剑尖歪斜,根本就没扎对部位。刘松是一流高手,见有机可乘,索性迎剑而上,三根手指搭上了纳兰的剑脊,指上运起了“鲲鹏爪力”,只听“咯嘣”一声,纳兰掌中的长剑顿时断成两截。
纳兰只觉得虎口剧痛,握不住剑柄。情急生智,将手中断剑向刘松面上飞掷,同时反身倒翻向后急纵。蓦然间觉得一股大力从背后涌至,心里也明白这是刘松下杀手了。纳兰身在空中,无回旋余地,只好硬了头皮,鼓起全身内力,向后拍出一掌,以期能稍微抵消一些对手那猛恶的掌力。 纳兰掌力一吐,心中暗暗称奇。原来对方的掌力远不如想象中的厉害,自己轻轻松松地便接了下来。他双脚一落地,急忙回头观看,惊讶地发现刘松已经退开了三尺开外,面色凝重。自己的身旁不知何时多了好几个人。当先是一个身穿黄袍的矍铄老者,这老者看似年近六旬,只生得豹头环眼,虎背熊腰,虽然须发花白,但眉宇间英气轩昂,举手投足之间隐然带着一股王侯之气。他身后还高高低低地站着四、五个人,也俱是面目俊朗、精明干练的中年人,一看就知道是名家子弟。几个人站在那里,渊停岳峙,气势非凡。
倒在地上的骆、占二人和萧小姐见到黄袍老者,尽皆大喜,一个叫“爹”,一个叫“师父”,一个叫“占伯伯”。刘松冷眼旁观,暗自惊讶:来者必是威震九洲的屠龙会金狮堂堂主——“铁狮”占雄飞,怪不得刚才自己使了九成功力,满拟可以一举毙了纳兰,却被此人轻松地一托化解。看来“铁狮”占雄飞神功独步江湖果然非虚,观此人的一举一动,实是自己平生罕见的劲敌。 占雄飞倪视刘松半晌,忽然放声大笑,声若洪钟,只震得林中树叶簌簌而落。刘松也不示弱,嘿嘿冷笑,声音又尖又细,虽然不如占雄飞的笑声真气充沛,却也没被对手的气势压制住,始终让在场之人听得清清楚楚。占雄飞暗想,这鹰爪子功力果然不俗,竟然与自己不相伯仲。其实他不知刘松正在全力支撑,叫苦不迭,只想着今日要先思一计全身而退,再图后事了。
占雄飞笑声一歇,缓缓脱下身上的长袍,露出内衣,是一身墨绿绸缎的短打扮,脚下略微松动,站了个不丁不八的姿势,眼睛直盯着刘松,一言不发。刘松也是全神贯注,摆开大力鹰爪功的起手式,如泥塑木雕一般,小心翼翼,不敢抢先发难。
此时,占雄飞身后的随从上前解开了占、骆和萧小姐一干人身上的穴道。骆思平身子刚能活动,便一跃而起道:“师父当心,这人是‘血铃门’中的高手!”占雄飞哼了一声并不答腔,依旧是盯着刘松的眼睛目不稍瞬。萧小姐凑到骆思平身边,试探地问道:“咦,占伯伯为什么光盯着他不动手呢?” 骆思平嘴还没动,就听见他俩身旁一个清亮的声音说道:“这位大伯是以静制动,全身蓄力而不发,谋定而后动,一发招必如雷霆万钧势不可挡;依我看那个矮矬子定力不如这位大伯,再过一会儿必要抢先发招,那时他可就要不妙了。”
萧小姐先是一惊,尔后心中怦怦直跳,忍不住侧目一瞧,却见刚才救自己的那个少年站在身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口中喃喃自语,眼神中又是赞叹,又是艳羡,浑不知自己满脸的汗水已经把故意抹上的泥土冲得东一堆、西一块,宛如戏台上唱戏的小丑。 萧小姐刚想笑,猛听场中一声暴喝,刘松已经出手了,而且一上来就是自己的看家本领——“鲲鹏爪力”。他知道眼前的对手不比纳兰,不但功力深厚,而且外门功夫极为霸道。占雄飞也丝毫不敢怠慢,手握龙爪型,使出三十六路“龙爪擒拿手”与刘松展开对攻。这一番交战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两人俱是内外功出神入化的当世高手,谁也不敢托大。渐渐地,两人的身影越来越快,场中只见到一条苍龙,一只大鹏上下翻滚,斗得沙尘暴走,天地变色!
骆思平在一旁观斗,只看得心驰神摇,心说我平日自负武功可列入一流境界,今日一见,才知道自己差了十万八千里;慢说师父和那矮老者都是神功盖世,就是刚才救自己的那位少年,所使的剑法之奇,自己就难望项背。正在低头思量,却见地上有个影子在手舞足蹈,抬头一瞥,是那个救自己的少年,观战看得兴起,正在随着师父和矮老者相的招式在不断比拟,状似疯狂。 骆思平心中不胜惊讶,师从占雄飞多年,从来没见过师父用这三十六路“龙爪手”与敌对攻。因此见师父许多精妙招数使出,虽是门中功夫,一时间也参翔不透。但观这少年在一旁兴高采烈,显然对这路初次看见的武功领悟比自己还深,心中又是敬佩,又不免生出一丝酸意。
忽然觉得袖口一紧,被身旁的萧小姐拉了一把,随后听见萧小姐在自己耳朵边问道:“骆大哥,这位少侠莫不是疯了吗?”骆思平笑道:“师妹有所不知,他不是疯了,只是好武成痴,见了师父这一路龙爪手神功,不自觉地学了起来。”萧小姐“哦”了一声,仿佛这才放下心来。骆思平暗觉奇怪,自己与这位师妹虽然相处时日不多,也知道她平日里高雅娴静,寡言少语,对陌生男子更是敬而远之;因为自己与青城派的柳燕已有婚盟,才能与她相机而谈,而且也经常是轻纱遮面,云山雾隔。不知什么原因,今天竟无端端地关心起身旁的这个扮相丑怪的少年来。 骆思平心中却另有一番算计,不由回过头看了看师弟占思成。占思成是师父的独生爱子,虽然脾气暴躁,性格略显卤莽,但为人正直,在堂中的人缘极好,前不久也成了金狮堂的一名副香主。占雄飞与帮主萧沐坤乃是结拜兄弟、莫逆之交,两位家长早有联姻之意,因此在骆思平心中,早就有了把萧小姐当成弟媳的念头,如今见萧小姐一反常态地关心别的少年,不由隐隐不安起来。
骆思平还在沉思,那边场上已经分出了高下。刘松与占雄飞交手一百多回合,心里暗暗叫苦:自己在这鲲鹏爪力上潜心研究多年,也曾经与少林派的高手反复切磋验证,自以为已经略胜少林龙爪手一筹,谁知今日与占雄飞一交手,却突然发现龙爪手原来尚有如此的精微变化,而且一招一式淳厚绵沛、正大光明,鲲鹏爪力实在难以与之抗衡。拆过百招,自己的招数已经略感凝滞,而对手一边指上的力道却犹如长江大河,攻势一浪高过一浪。 刘松当然不知,占雄飞的龙爪手虽源于少林,但因为他生就异禀,当年少林般若堂的苦善大师——他的授业恩师就曾告诫:“龙爪手是少林前辈高僧所创,但一招一式并非无懈可击,依你的资质,倘若苦心钻研,当可再上一层楼,将这套武功发扬光大。”因此占雄飞除了数十年练功不辍,更在招式上精雕细琢,加上自己大小阵仗的实战经验,终得大成。就威力来说,占氏一门的龙爪手可称得上是天下无双。
斗至酣处,占雄飞和刘松齐声大喝,身形倏忽分开,随即凝立不动。只见刘松神情疲惫,额头鼻尖上全是细汗,左手持了半截翠绿的衣袖;占雄飞左手反背,右手袖口被撕去了一幅,气定神闲地立在场中,面露微笑。 骆思平生怕师傅有失,一个箭步跃到师傅身旁问道:“师父,您没事吧?小心这走狗的手爪厉害……”占雄飞笑着摆摆手,向刘松缓缓道:“阁下果然是鹰爪门的名宿,占某对阁下的功夫十分佩服。却不知你为何明珠暗投,甘当朝廷鹰犬?”骆思平听师父声若洪钟,才晓得师父虽然衣袖断裂,其实刚才占了便宜,当下放了宽心。
刘松见占雄飞并不乘胜追击,心下稍宽,刚才他行险出击,虽然扯下了对手的衣袖,臂骨却被对方重重的肘击,直震得他胸口发麻,喉头微甜。此时听见占雄飞发问,强行咽下喉中热血,调整了一下呼吸,说道:“人各有志,天高鸟飞,占兄快意草莽,我愿附皇朝龙鳞,何必多此一问?” 占雄飞侧目西南,长叹一声:“想那湘西鹰爪门,历代英雄辈出。我与你门中前辈高手苏金泉老英雄有缘相识,也曾结为忘年之交。苏老师点拨过我的功夫,与我虽无门户之名,却有师徒之实。谭师兄铮铮傲骨,与我更是神交已久,我原说鹰爪门中都是热血家国的好汉,那里会出什么攀龙附凤、奴颜婢膝之人!” 刘松心中又怒又愧,一言不发,面色一阵红一阵青极为尴尬。沉默半晌道:“鹰爪门中早就无我刘松这一号不肖弟子了。占兄要打要杀刘松领教,不必罗罗嗦嗦。” 占雄飞背过身去挥了挥手:“你走吧,今后不要为虎作伥,干那些伤天害理之事,否则下次再见占某手下决不留情。”刘松梗着脖子,还想说上几句硬气话。边上邓国仁缓缓走近扯了扯他的衣袖,刘松叹了口气,微微作揖,二人随即转身,各施轻功,飘然出林而去。
刘、邓二人一走,林中顿时热闹起来。金狮堂和紫鹰堂的各路香主相互寒暄、握手,气氛热烈之极。只有骆思平心思细密,猛地想起叛徒薛光远来,四处查看,早就踪影全无。想是这厮见占雄飞出现,心胆俱寒,趁众人不备偷偷溜走了。
纳兰看见这一干人场面热烈,正想悄悄离去,却被占思成拉住,拽到占雄飞身旁。占雄飞套上外衣,听儿子讲了刚才惊险的一幕,不由拉过纳兰的手哈哈大笑:“萧兄弟曾经对我言道,这长江前浪推后浪,自古英雄出少年。我老占还不服,说我是虎老雄风在,不让年青人。今日一见,才知道萧兄弟说的对哇。惭愧惭愧,我老占交出来的徒弟两个打不过一个鹰爪子,看人家华山李大侠的弟子,小将出马,一个顶俩啊!哈哈……” 纳兰闻言又惊又喜:“占前辈,你怎么知道我是华山弟子?” 占雄飞冲纳兰挤了挤眼睛道:“除了华山名剑,还有谁能调教的出这么仙风道骨的好徒弟啊?我说年轻人,听说你的戏唱得很好啊,怎么样,给老占来一段行不行啊。” 纳兰被闹了个大红脸,吃吃道:“我那不是什么仙风道骨,前辈瞅我这一身泥,活脱像个皮猴啊!”一句话直逗得所有人都开怀大笑。
一位紫鹰堂的香主插言道:“昨天占堂主驾临我的堂口,有人送来信函,署名是华山李大侠。信中向我等示警,占堂主当机立断,赶来救援,多亏了少侠一力挽救,才没让清狗的阴谋得逞。” 纳兰虽然对那香主的措辞心中不悦,但听到原来师父不放心自己,一路跟随,又不免喜形于色。看来自己出山做的第一件事就做对了。 占雄飞在一旁使了个眼色,骆思平、占思成和萧小姐一起上前作揖。骆思平朗声道:“少侠仗义援手,仁侠高义,骆思平和我师弟师妹感恩戴德。” 纳兰急忙还礼道:“三位不必多礼,我见三位是人中龙凤,虎落平阳受人欺凌,既是江湖儿女,焉有袖手壁观之理?些须小事不足挂齿。” 萧小姐声若蚊吟:“不知少侠仙乡何处?高姓大名?望少侠见赐,不然我等报恩无门,心中不安。” 纳兰脸更红了,低头作揖道:“姑娘言重了,小子家在京城,满洲人氏,我父亲在京为官,我姓纳兰……”话未说完,四周已是一片寂静,纳兰一抬头,看见所有的人都呆在当地,不由吓了一跳。 骆思平张口结舌道:“你,你说你是清……满族人?”纳兰见众人一反常态,反而镇定下来,一股傲气顿生,沉着地点了点头。 占思成一下蹦了起来:“那你为何要救我们?你有什么阴谋?” 纳兰气往上撞,也不答话,只是微微一笑,神情不屑一顾。
占思成自出道以来,从未看过别人的脸色,脸上挂不住了,只气得哇哇大叫,摩拳擦掌。占雄飞本在一旁沉吟,见事态有变,咳嗽一声道:“成儿不得无礼。”虽是在呵斥儿子,但语气中对纳兰已殊无刚才的那股子亲热劲儿了。 占思成不能动手,口中只叫:“爹爹,你莫信他。江湖上谁不知华山李大侠义胆忠肝,和那满清狗鞑子有着血海深仇,怎么会收仇人作自己的弟子,这其中必然有诈!” 纳兰本不欲发火,但听见此话,再也按捺不住,大声道:“我不知道各位与我族之间到底有何深仇大恨,只是各位都是江湖上的好汉,怎可妄议他人门中之事?占兄若是不信,在下也没有办法,倘若非要验明正身,纳兰剑法不会做假,占兄尽管来验就是。” 眼看说僵了就要动手,骆思平一个箭步跳到二人中间,向占雄飞拜倒:“师父,这位兄台虽是满清贵胄之后,但刚才他确实为救我们几个竭尽全力。我们会中弟兄对待江湖同道向来恩怨分明,怎能恩将仇报?还请师父三思定夺。”
占雄飞沉吟道:“适才我看这位少侠的剑法出众,招式光明正大,必是华山弟子无疑。虽令人费解,但我相信李大侠决不至于看走眼。小兄弟,今日犬子言语得罪之处还请多多包涵。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这是我的一件随身之物,跟随我多年,小兄弟如若不嫌弃就请收下。日后凭此物若要我门下弟子出力办事,只要不违江湖、家国大义,金狮堂下弟子必当尽力协助。”一面说着,一面从怀里掏出一副黑乎乎的东西递了过来。 占思成一见此物,急得大叫:“爹爹,你怎能将此等宝物送给这个来历不明的人!”这件宝物别人不晓,他自识得,这是一双护腕,乃是用雄狮的颈皮和狮鬃再混入金丝银线编成。刀枪不入,轻盈便灵。擅长拳掌功夫者若得到此物,则空手入白刃时会大占便宜。占氏一门的龙爪手和大力金刚指皆是近身缠斗的绝顶武功,佩带此宝那是如虎添翼。自己也曾多次索要父亲均不允许,不料今日竟要拿来送给一个满人!占思成心中又气又急,不免叫出声来。
纳兰也猜出这副护腕是件宝贝,但他傲气一起,狂态毕现,仰天大笑道:“占大侠好意在下心领,只是在下本是来历不明之人,用了这样的宝贝岂不是暴殄天物?还是留着给占兄弟吧,华山弟子虽然不肖,可也不至于穷到要别人东西的地步。此间既然无事,在下告退了。”说罢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向林外走去。 “等一等。”声音清脆悦耳,纳兰一怔转身,见萧小姐从人群中跑出,来到自己面前,手中托着那把锋锐的短剑:“少侠,救命大恩,无以为报;小妹佩服你是个仗义豪爽的大丈夫。俗话说宝剑酬知己,这柄剑是我的防身之物,今日赠给兄台,才不算辱没了它。若兄台不嫌就请收下,如果有缘日后还能相逢,小妹亲自为兄台把盏,以慰高义。” 纳兰郁结胸膛,本已脸色铁青,听萧小姐这一番话,不禁热泪盈眶。他坦然接过短剑,深施一礼,略微沉吟,也从怀中掏出一枚金灿灿的长命锁,道:“多蒙小姐厚爱,愧不敢当,纳兰身无长物,只有这块锁,本是我额娘在我出世时给我佩上的,请小姐收下作个纪念。” 萧小姐接过锁细细看来,便知锁是纯金打造,正面镌了一对龙凤成祥,背面却写着纳兰的生辰八字,做工极其精巧。看着看着,萧小姐突然脸际飞红,一转头跑回人丛当中去了。只把纳兰晾在了当场。
占雄飞见侄女奔回,当下向纳兰拱手作揖,带头向林外走去。队伍中,占思成向纳兰怒目而视,骆思平则一脸尴尬之情,挥手作别。惟有那萧小姐,低头不语,连看也不向纳兰看上一眼。 不多时人去林空,纳兰心中百感交集,也说不清是激动、高兴,还是失落、不平。站立良久,方才施展轻功,奔回昨天投宿过的那家客栈,换回衣服,用了晚饭,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也许是林中一战过于惊心动魄,大战后的纳兰睡得格外香甜。清晨醒来,睁开惺忪的睡眼,纳兰看见桌上赫然有封信笺,展开信纸,正是师父那一笔秀雅挺拔的笔迹:
“纳兰吾徒:汝虽年轻,却颇具肝胆,能在危急关头挺身而出,行侠仗义,不枉我数载心血教诲,师心甚慰。以你之材,假以时日磨练,师不及矣。今日见你遇险,欲出手帮助,却见有高人相救。为师不愿见江湖同道,自行回避。本应一路护你回京,今日一见方知自己是杞人忧天。海阔鱼跃,天高鸟飞,终日护汝于翼下,嚼食以哺,何日能见鹰击长空也?不如孤身归去,遍访名山,野鹤为伴,闲云作陪,拄剑挟酒,不亦乐哉!” “汝已满师,自可闯荡江湖,只是为了你自己的前程,不可说是华山弟子,不可向人提起是我的徒弟。另外切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剑有长短,艺无止境,如有机缘可另入别派门墙。好自为之,好自为之!
师李修元 顿首”
纳兰还未读完书信,泪已盈眶。猛然间仿佛觉得师父此次出游,竟是和自己永远不会再见面了一般。拭去泪珠,纳兰打点了行装,结清了店资,迈步出了店门。 眼看快出小镇,耳边突然传来长声马嘶,遒劲高亢,声若龙啸。纳兰一门先祖都是行伍出身,父亲更是从小就对纳兰言传身教,是以纳兰年纪虽轻,识马的本领自然不差。一听此啸声,纳兰不由暗挑大拇指,不禁地停下脚步,想看看这匹神骏究竟何样风采。
街角处红影一闪,那马来得好快,宛若一团红云,瞬间弛近纳兰身旁,双蹄人立,长声嘶呼,神态极是亲昵! “小红毛!”纳兰又惊又喜,不由脱口出声。刚想伸手拉过马缰,镇外又匆匆奔进两骑。马上二人皆仆从打扮,身上大汗淋漓,风尘仆仆。看见纳兰一起翻身下马,口中直叫:“少主人,可找到你了!” 纳兰一见之下立刻认出,来者正是自己府上的家人,一个叫额察,是将军府的二管家;另一个叫孙铮,是护院的教师,也是自己少年习武的启蒙老师之一。纳兰他乡遇故知,如见亲人,大喜道:“额察叔,孙先生,你们怎么来了?” 额察和孙铮下马请安,那额察为人憨厚,口齿木讷,只是反复在说:“少主,你,你长大了。”眼眶里珠泪莹然。孙铮精明强干,上前抱拳答道:“将军和福晋思念少主,算算少主学艺八年有余,行将满师,特派我二人送家书上山。李大侠命我们在华阴县等候已有半月时间。昨天李大侠留书予我,说你现在双牛集,我二人再不敢耽搁,火速来迎接公子。谁知还没进镇,小红毛就嗅出了少主的味道,挣脱了缰绳冲进镇来了……” 纳兰奇道:“但小红毛是雁儿最喜欢的宝贝啊!难道雁儿妹子她……”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四处寻找。
孙铮接口道:“雁儿格格一听说你要回来,甭提多高兴了。天天缠着王爷和福晋说要出京。王爷对格格向来千依百顺,但最近京里屠龙会那帮反贼闹得实在厉害,”(纳兰听到‘屠龙会’三字,不由身子一震。)孙铮继续说道:“达官贵胄的家眷屡遭劫掠,王爷正为此事心烦,听格格吵着要出京,当然是严辞训斥。福晋也不答应,说格格好端端一个格温珠子,天天不习女红,只恋弓马,野得像个小子。还没出阁就要四处乱跑实在没规没矩。格格没法子了,就央求我们把小红毛带来,她还说小红毛也想你,马儿来了,就等于她来了。她还让你骑着小红毛快马加鞭回京去,她日日在皇城根下等你。”
纳兰听得心里热乎乎的,一把挽过小红毛的辔头,小红毛优雅地垂下头,火红的面颊在纳兰的颈项上不断摩擦,纳兰回过头来问:“我额娘、阿玛的身体可好?” 额察恭敬道:“皇天赐福,将军和福晋的贵体安康,只盼少、少爷你早日返京。”这额察虽然不是威将军的家仆,但他从十五岁从戍以来,一直待在威将军的亲兵队侍奉左右。威将军对他素来礼敬,后来封爵解甲,额察也就顺理成章进将军府当了个二管家兼护院。纳兰自小由他一手带大,不是亲生胜似亲生。今天看到少主长大成人,人品又是如此的儒雅俊朗,额察喜上眉梢,激动得连说话都有点儿结巴了。 孙铮适时地递上一根马鞭,纳兰接过,也不踩马镫,手在马鞍上一借力,足尖轻点,身形骤起,已经稳稳地上了马背。孙铮和额察齐声喝彩,纳兰在马上微一拱手:“孙先生、额察叔,我先行一步了。”说罢腿下微微一夹,小红毛长嘶一声,耸背弓腰,箭一般地蹿了出去,只踏出一溜烟尘,转眼间就消失在镇口。孙铮和额察也赶快上马,一路跟了下来。
晨光中,小红毛跑发了性,四蹄仿佛凌空虚渡。纳兰只觉得四周的树木不断地倒退,路面的石子、沙砾瞬息万变。耳边风声在响,脑子里却有一团红影在跳。那不是小红毛,那是雁儿格格,那叫人忘不了、撇不开的雁儿格格呀! 纳兰第一次看见雁儿格格的时候就觉得她像一团火。 雁儿格格穿着一件大红的衣服,脸蛋由于兴奋,红得像个大苹果。她在当神气十足的大将军,指挥着十几个孩子正在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 纳兰当然不知道,这个看上去有点疯疯癫癫的女孩儿就是当朝极品多王爷的掌上明珠。而被她呼来喝去的“官兵”和“土匪”们,具是朝中王公大臣的子侄。纳兰没去注意这个热闹非凡的战场,他手里捧着一个瓦罐,里面是他刚刚从河里捉来的小鱼。
远远传来雁儿的呼喊声:“快投降,否则我就把你们统统斩首!”那声音又响又脆,纳兰不禁抬起了头,他看见一个火红的女孩提着一根小马鞭,不断地在空中挥来挥去。几个“土匪”被围在了垓心,无奈地缴械投降。那几个孩子实在狼狈,衣服上滚的黄一块、黑一块,脸上又是汗又是泥,活脱像戏文里的小丑。纳兰觉得有趣,“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笑声招来一群不满的眼光。雁儿格格分开人群,一脸严肃地走了过来,纳兰正不知如何是好,雁儿却欢呼一声跳到纳兰跟前,脸上的表情就像白天出门捡到一个大元宝一样。雁儿盯着纳兰手里的瓦罐,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其他的孩子也围了上来,嘴里不断地发出“哦”、“呀”的惊叹声。小鱼确实漂亮,虽然它们普普通通,但它们多健康多灵活呀!在阳光的辉映下,它们身上的鳞片熠熠发光,就像被镀了一层金粉。 雁儿看得心动,突然盯着纳兰道:“喂,你把它们让给我好不好?” 纳兰没说话,他不是一个小气之人,看得出这个格温珠子真的很喜欢这些小鱼。他正准备答应,事情突然有了变化。雁儿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不愿意,急道:“我不白拿你的,我用银子买,十两够不够?要不我拿这个香囊来换。”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金丝银线绣的香囊,囊口上还缀着一颗圆润的珍珠,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
纳兰的脸却绷了起来,二话不说,一把夺过瓦罐回头就走。雁儿跟屁虫一样紧随其后:“别走啊,你要什么都行,这样好不好,我家有好多锦鲤,我跟你换,我家的锦鲤可是名贵的品种……” 纳兰猛地转过身,脸色把雁儿吓了一跳。纳兰冷冷道:“我的鱼只送给朋友,不卖!你如果要可以自己去河边捉!” 一句话把雁儿噎得脸通红,雁儿发了性,一步蹿到纳兰跟前,双手插腰:“如果我今天非要你的鱼呢?” 纳兰毫不示弱:“你还要抢不成!” 雁儿狡猾地一笑:“好!我,就,抢!”话音未落,一挥手,那群“官兵”和“强盗”立刻变成了一家人。发一声喊,扑将上来。纳兰那想得到雁儿说抢就抢,还指挥得动这一大帮孩子,脑子里一乱,回手一夺,“咣铛”一声,瓦罐在青石路上摔得粉碎,那几尾可怜的小鱼,在路面上几经践踏,一条条肠穿肚烂,死于非命。
变化来得突然,所有人都呆在了当地。纳兰心底蓦地腾起一团火,点亮了他的双眼,燃烧了他的五脏六腑。他扫视着一张张略带歉疚的面容,紧紧地握住拳头,大吼一声,猛虎下山一般冲入人群,就像疯了一样。 联合军队本就是一班乌合之众,再加上纳兰自小经明师调教,出手成章,真是勇不可当。“强盗”和“官兵”遇之披靡,乱成一堆,没几个照面就纷纷窜入街巷,四散逃跑。只剩下雁儿一个人,完全慌了神,手脚不听使唤,半寸也挪不动,这时又看见纳兰折过身来,红着眼冲到自己跟前,凶神恶煞地举起了拳头。雁儿忘了躲闪,只把身子微微一缩,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纳兰高举着拳头,却落不下来。他看见雁儿的眼眶里蕴满了两滴清泪,楚楚可怜。一瞬间,她再不是那个颐指气使的刁蛮公主,她只是一个孤立无援的弱质女孩。纳兰呆住了,一腔怒火消弭无踪。
雁儿眼睛都闭酸了,却不觉得身上疼。偷偷眯开眼睛,看见纳兰蹲下身子正在拾那几条小鱼呢。不一会儿,纳兰起身走了,雁儿好奇心起,蹑手蹑脚地远远跟着。她看到纳兰来到河边,挖了个坑把小鱼葬了。 不知为何,雁儿突然觉得不开心了。纳兰走后,雁儿跑到土堆旁,在土堆上插了一根小树枝,看着看着就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远远跑来两个侍卫,可能是喝过酒的缘故,脸上红扑扑的。他们焦急地问:“主子,别哭了主子,是谁吃了熊心豹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主子你吩咐下来,奴才们这就去找个公道!” 雁儿哭得更厉害了:“你们这两个死奴才跑到那里去了?我被人家欺负了你们就跑了,你,你们都不是好人!我要回家告诉阿玛去,哇……” 侍卫一听吓白了脸,雁儿还在哭,语音就更含糊了:“你们还楞着干吗?还不快去找找那臭小子,哇……回,回来,不许碰他一根寒毛,听到没有!哇……呜,呜,我恨死他了,恨死他了!”
纳兰也在恨,他躺在床上,想着那些可怜的小鱼,想着雁儿抢鱼时的表情,心里暗暗发愿:再不跟这个刁蛮的丫头说一句话,照一次面! 为了这次打仗,纳兰一连几天都闷闷不乐,终日不离开府门半步,这天一大早起来,窗外春光灿烂,鸟语花香,正是一个好天气!听说城南有庙会,纳兰动了心,叫上额察陪伴,出了府门直奔南市。 刚出了胡同口,纳兰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他看见雁儿披着一件大红斗篷正巧站在街心,斗篷里鼓囊囊的不知塞了什么物事,身后还跟了几个五大三粗的皂袍侍卫。 纳兰一皱眉,对额察说:“额察叔,咱们走别的路。”话音未落,雁儿已经看见了他们,兴奋地大喊:“喂,你,说你呐,还认得我吗?” 纳兰再不犹豫,转身向另一条胡同走去。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好啊!竟然追来了!纳兰脚下加紧,心中只有一个声音:“不见她,快走!” “啊!”后面又传来一声痛呼。纳兰的心猛地抽了一下,急忙回头。那个女孩跑得太快,被街角的石头绊了一跤,摔在大街上。
不知怎的,纳兰把自己发的誓全忘了。他两步抢上,一把扶住女孩的肩膀,语气里分明透着几丝焦急:“怎么啦?谁让你跑的,疼不疼,摔坏了没有?” 女孩的大眼睛里满是泪水:“你坏,你故意的,你装着不认识我,你坏,你坏死了!哎呦……” 纳兰还想说什么,雁儿的侍卫已经飞奔过来,一把把纳兰掀到一边,俯身抱起了雁儿格格。雁儿把斗篷一掀,捧出一个小小的鱼盆:“给你,我弄死了你的小鱼,对不起啦!这几条小鱼也是我最喜欢的,送给你了,你别再生我的气了好吗?” 纳兰木木地接过鱼盆,鱼盆里有四条小小的锦鲤,正在游来游去。纳兰抬头想说什么,却看见雁儿的手肘上蹭开了一大块皮,殷红的鲜血正在渗出。 纳兰忙不迭地放下鱼盆,笨手笨脚地从怀里掏出一张手帕。侍卫心中正火,抬手要打。身后一个声音道:“住手!”纳兰抬起头,看见另一个侍卫走了过来,这个侍卫短须似戟,方脸圆目,身材魁梧,他接过雁儿格格,小心地查看了她的伤口,眉头微皱,雁儿轻声道:“慕容叔叔,不怪他,是我自己跌倒的。” 那汉子点点头,转过身要走,却被纳兰突然拉住了衣袖:“大叔,我这儿有药,给小姐敷一点吧。”
侍卫回过身,接过瓷瓶,打开盖子闻了一下,目光渐转柔和,向纳兰赞许地点了点头,然后小心地给雁儿的胳膊上敷了些药粉。雁儿的眼帘垂了下来:“谢谢你。” 纳兰慌里慌张地摆摆手表示不用谢。一行人渐渐走远,空气中还留着雁儿的声音:“回去别忘了喂鱼啊!” 额察跑了过来:“少爷没事吧?你怎么会认识多王府的人啊?那是多王爷的掌上明珠雁儿格格,刚才那侍卫长可是京城第一高手慕容岳啊……” 纳兰什么也没听见,他手捧鱼盆,只觉得心里的冰山化开了,坚冰融入春水,涓涓成溪。 小红毛在官道上飞驰,一边跑一边打着响鼻。纳兰伸手在它腋下摸了一把,阳光下手掌被染得一片殷红。 汗血宝马!小红毛果然不同凡响!纳兰心疼了,他不能让小红毛跑脱力,看见前面有一家驿站,纳兰拉住了缰绳,小红毛温驯地放慢了步伐,停在驿站的门口。
纳兰下了马,两个驿卒奔了出来,当先的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后生,伸手接过马缰时大声惊呼:“客官!不好了,你的马受伤了,在流血呢!” 另一名驿卒闻声凑了上来,一看之下,上去就给了那后生一个爆栗:“瞎嚷嚷什么?什么受伤?什么出血?懂不懂,这叫汗血宝马!真是乡下人,跟你爹一样没见过世面。” 那后生虽然挨了数落,还是傻乎乎地笑着,把小红毛牵到马厩里去了。纳兰在身后喊道:“小哥,麻烦你拌一些上等的精料,有劳了,有劳了!” 年长的驿卒向纳兰拱了拱手:“这位公子生得好相貌,真是俊杰跨龙驹啊!小老儿这厢有礼,请公子到号房少坐,用些茶点。”纳兰拱手还礼,随着那驿卒来到正厅坐下,驿卒奉上茶汤,纳兰接过抿了一口,只觉得清香宜人,略带乡土气息,虽然不是名茶,却别有一番风味。 那驿卒点上一袋烟,一脸和善地说:“公子莫怪,这儿穷乡僻壤,没什么东西好招待客人。刚才那后生来顶他父亲的班才两个多月,没见过世面,净闹笑话,让您见笑了。不过这话说回来,老汉我在这条道上当差几十年,也没见过几匹像您的坐骑这样的神品!好马,真是好马!斗胆问一句,公子是那里人氏?这匹红马是在那里买来的?” 纳兰眼里含着笑:“不,不是买来的。”别人不会想得到,小红毛是纳兰和雁儿格格从别人手里抢过来的。
那年纳兰十四岁,得李修元同意回家省亲。将军府上下喜气洋洋,然而最高兴的仿佛却是雁儿,她天天跑来找纳兰玩耍。俩人一块逛庙会,一块打猎,偶尔也会再玩官兵抓强盗,雁儿不当大将军了,她让纳兰当,自己当副将军,如果纳兰当土匪头子,雁儿就扮压寨夫人。只是玩骑马打仗的时候雁儿要当骑兵,纳兰只能当冲锋陷阵的千里马了。
这一天上,雁儿匆匆忙忙地来找纳兰:“纳兰哥哥,今天阿玛要带我到大伯家去玩,那里闷得很,你陪我去好不好。”纳兰没说什么,他一向对雁儿言听计从,这次也不会例外。 纳兰从没见过这么气派、豪华的园子。雁儿大伯家的府门上了朱漆,门钉比纳兰的拳头大好几倍。府内亭台楼阁,假山错落,奇花异葩不计其数。纳兰和雁儿在园里疯跑,几个侍卫看也看不住,索性就由他们去了。 跑着跑着,隔墙传来阵阵马嘶——“唏……溜——”嘶声中透着几分桀骜,几分不逊!雁儿好奇心起,停住脚步,侧耳在园墙上凝神静听,纳兰也不由自主地把耳朵凑了过来。 “哎呦!”马嘶声里夹杂着痛呼之声,一个稚嫩的声音气急败坏地在叫:“畜生,你敢摔我……来人,快,快把这畜生给我牵住。哎,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拿我的七星鞭来!” 雁儿听到这里,脸上变了颜色,纳兰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一把推开园子旁边的角门冲了进去。纳兰也不多想,跟着跑了进去。
一进门,纳兰就看见场子中央站了十几个人,当中的是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孩子,生得虎头虎脑,身穿酱紫色的绸袍,上面沾了不少脏东西。手里拎着一根长长的皮鞭,正要狠狠地抽向身畔的一匹小红马。 纳兰本是爱马之人,见了这匹小红马,心里就是一紧。那马儿浑身上下鞭痕累累,有的地方刚刚结了血痂,又被皮鞭抽裂,鲜血淋漓,毛色灰暗,下腹微陷,长长的马鬃被脏物纠结在一起。一看就知道终日饱受折磨。再看那个孩子,手上提着一根奇形怪状的鞭子,鞭身上有无数细细的刺蒺藜,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纳兰气往上冲,没想到这人的心肠如此狠辣,对自己的坐骑竟会下此狠手。不过纳兰也认出了此人,这孩子就是雁儿的堂兄阿尔泰,他的父亲礼王爷与多王爷同殿为臣,一样是当朝极品的铁帽子王,所以这个阿尔泰平日里飞扬跋扈。纳兰虽然年纪不大,但心智已较同龄的孩子为长,于是坦然地咽下一口气,低头不语。 雁儿就不同了,天生的火爆脾气,上前大声喝问:“阿尔泰,你要干什么?”
阿尔泰颐指气使惯了,向来也不服自己这位堂妹,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怎么啦!我在教训这匹不听话的畜牲,雁儿妹妹,没碍着你什么事吧?” 雁儿的脸涨得通红:“它犯了什么错?你凭什么把它打成这样?” 阿尔泰白眼一翻:“它是我阿玛送给我的,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不劳妹妹过问!”一面说着,一面把手中的鞭子抽得“叭叭”作响。 雁儿气得叫了起来:“阿尔泰,你个没出息得家伙,有本事多练练上阵杀敌的本领,光在这里拿坐骑出气,还呈什么英雄好汉!” 阿尔泰一听之下也急了:“你说清楚,谁没出息?雁儿我告诉你,这个畜牲可不是一般的货色,连我阿玛都骑不了,我才来好好地调教它一下。怎么,妹妹想骑?成,只要你骑得了它,双手奉送,还搭上这根七星鞭和一副金鞍辔。敢不敢?不敢就别在一边胡吹大气。” 雁儿大声道:“骑马谁不会,这可是你说的,我还就要定它了!”
阿尔泰得意洋洋地走到一旁,雁儿则气鼓鼓地走上前来,众侍卫都吓坏了,大家都知道这匹红马的脾气暴躁,就是一等一的骑手也不一定能降得住它。这要是摔坏了雁儿格格,谁吃罪得起?于是一并上前拦住,七嘴八舌地劝说:“主子,别,别呀!这畜生的脾气暴,碰不得啊!”“格格,这骑马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您把奴才当马骑吧,包您好玩,来来来。”“格格,您行行好,别为难奴才了……” 雁儿一声大喝:“谁都不许再说啦!那个奴才再敢多嘴,我就叫阿玛把他下到牢里去,今个儿谁敢拦我,就让我阿玛要他的脑袋!” “令”出如山,一时间众人噤若寒蝉,阿尔泰咧开嘴笑了:“好,好,雁儿妹子果然是女中豪杰!佩服佩服,就是不知道是不是驯马高手?我这儿把鞭儿和鞍辔都摆在这啦,您请吧。” 雁儿气鼓鼓地横了他一眼:“谁稀罕你的臭鞭子!”回过身,慢慢走到那匹小马跟前,伸手轻抚它的颈项。
众人屏住呼吸,尤其是那几个侍卫,浑身上下绷着劲,随时准备扑上去救人。雁儿轻轻地抚着马儿的鬃毛,这马通人性一般,仿佛在感激雁儿刚才的恩情,一声不吭,只把口中团团热气喷到雁儿脸上,跟刚才狂暴的神情截然不同。 几个侍卫面面相觑,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雁儿抚摩了一阵,见小红马没什么不良反应,胆子逐渐大了起来。她试着牵马走了几步,一咬牙,双手按住马背,一脚踹蹬,翻身上了马背。 大清立国根本,就是马上得天下,是以八旗子弟多习弓马。雁儿虽是女流,但满族女子平素受的约束少,雁儿终日舞刀弄枪,多王爷不怪反喜,常加赞赏。所以雁儿小小年纪,骑马射箭已如家常便饭一般。 谁知风云突变,雁儿没有注意到小红马背鞍处有条鞭伤,可能是伤口时间长了没有医治,已经化脓发炎,肿了一小块。雁儿一坐上鞍桥,手正巧按在伤口上,小红马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叫,前蹄人立,来回乱蹿。 惊马难控,雁儿毕竟年幼,在众人的惊呼中手掌一滑,马脱了缰,发性一奔,把雁儿从背上一下抛了出去。 众侍卫根本没反应过来。阿尔泰也是心中狂跳,眼一闭,暗想这下子祸可闯大了,少不了要挨阿玛一顿臭打。再说伤了雁儿他也于心不忍,谁让雁儿那么惹人呢?
众人惊呼未止,一条灰影已经横空出世,猿臂轻舒,把雁儿抱在怀里,双足在红马鞍上一借力,如一只青鹤,稳稳地落在场心。 众侍卫看得眼花,都忘了叫好,仔细一看,才发现救雁儿格格的原来是刚才那个闷声不响的小子。雁儿惊魂未定,一头扎进纳兰怀里,口中直叫:“纳兰哥哥,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阿尔泰见到雁儿对纳兰那股子亲热劲儿,心中说不出的不自在,大声喝道:“小子,你干吗踩我的马?” 纳兰不答,迈步上前,来到小红马跟前,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往马背的伤口上洒了一些白色的粉末,小红马喷着响鼻,快乐地嘶叫了两声。纳兰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往马背上一跃,稳稳地抓住了马缰。小红马先是一阵躁动,但纳兰轻功已有功底,手上提缰的力度又拿捏地恰到好处,小红马不再乱蹿,乖乖地转过身子,绕着园子小跑起来。
雁儿拍手大笑,阿尔泰眼珠发红,众侍卫齐声叫好。纳兰骑着红马绕着园子跑了一圈,翻身下马,把马缰交到雁儿手上,向阿尔泰一抱拳:“大阿哥,多谢赐马。” 阿尔泰张口结舌,憋了半天,大声道:“你是那儿来的野小子,我的马没让你骑,侍卫,把他给我轰出去!” 雁儿一下跳了起来:“阿尔泰,你怎么耍赖皮?亏你还是世子,怎么净干些没出息的事!” 阿尔泰一脸蛮横:“谁耍赖啦!明明说好是你骑,最后变成他骑,是你们先违规,我又没说我的马要送给这野小子。也不照照镜子,还想要我的宝马!” 纳兰没有说话,雁儿却在哇哇大叫:“阿尔泰你住嘴!你才是野小子呢!自己没本事骑不了,打赌输了又耍赖,我没有你这样的堂兄,丢死人了!呸呸!” 阿尔泰急了,红着眼冲了过来:“我没耍赖!没耍赖!他想要这马也成,除非他和我玩一跤,摔得过我这马就给他!”说着两手拽住衣服一使劲,一排玉扣绷得满地都是,直露出他厚实的肌肉。阿尔泰双脚轮换蹦跃,嘴里叫着:“野小子,有种就放马过来!”
侍卫要拦,被阿尔泰和雁儿连吓带骂的都赶开了。纳兰心里有气,二话不说,把衣服下摆往腰里一缠,摆了一个起手式:“请指教。” 阿尔泰双手使劲,如同一头小牛犊般直冲过来,双手一翻,已经扣住了纳兰的手腕。阿尔泰双膀用力,足下使绊儿,想把纳兰掀翻在地。谁知他连踢了三脚,使了几次力,纳兰的下盘始终稳如泰山,纹丝不动。 阿尔泰心中发急,暗想今天摔不倒你,在雁儿妹子面前这脸可就丢大了。索性重心再往下压,运上腰劲儿,向前猛顶。 纳兰见阿尔泰发了蛮,心里也在算计:此人的劲儿确实不小,如果和他硬顶还真有些吃力。脑子里不由闪过师傅教的一个法门:青山不动,绿水环流。纳兰肩上微微卸力,脚下浮动,运劲成圆,带着阿尔泰绕起了圈子。
阿尔泰感到对方脚步移动,大喜过望。使足全身的力气,想一下把纳兰拱翻在地,再利用自己的体重牢牢压住对方。可他如意算盘打得好,劲却一点也使不出来,只觉得身子被对方的力量不断牵引,脑子也逐渐混沌起来了。阿尔泰知道不妙,想要撒手,又觉得纳兰的膀子有股粘性,紧紧吸住了自己的双手。阿尔泰又惊又怕,拼死定住脚步,向相反的方向猛冲。猛然间只觉得对方的力道像消失了一样,扑出去的力量没了依托,整个身体都失去了控制。这当口腹部又被人托了一下,耳边听见纳兰喊了声:“起!”自己的身体就真的腾云驾雾了。
众侍卫都知道阿尔泰自幼生得两膀神力,不要说寻常儿童,就是个文弱点的大人也不是他的对手。看纳兰长得清瘦,大家根本就没想过自家的小贝勒会输,不曾想才两三个照面,阿尔泰就被对手摔了,而且飞得又快又急,直奔墙角的一个水缸而去。 阿尔泰在空中张牙舞爪,嘴里怪叫连连。纳兰心想,玩过就算了,可不能真摔了世子。身形一晃,抢在侍卫之前赶到,双手划了个阴阳掌,准备用掌力卸掉阿尔泰飞来的刚劲,把他稳稳地放在地上。 纳兰刚运上掌力,忽听半空中传来一声暴喝:“好大的胆子,敢伤世子吗?”紧接着一股掌风排山倒海般压来,虽不是伤人,却也一下子把纳兰震出了三丈开外。 雁儿在旁边吓了一跳,仔细观瞧,来者大约三十多岁,高鼻隼目,下颏尖尖的,眼神中透着股子阴狠。身着六色的锦缎长袍,虽然也是侍卫的打扮,但举止气度大异常人。这人左手震开纳兰,右手一拂,在阿尔泰的腰带上轻轻一拽,横过臂弯,阿尔泰就势倒在这人臂中。
众侍卫躬身行礼:“曹大人,属下无能,没能保护好世子,请曹大人责罚。” 那个曹大人鼻子哼了一声道:“各位吃的是皇家俸禄,住的吃的可都是王府的度用。怎么?是不是天天大鱼大肉吃腻了,想到苦窑里去啃窝窝头啦!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让外人到礼王府来撒野,打伤了世子谁敢承担。” 雁儿啧了啧嘴站了出来:“你是什么东西,敢骂本格格,瞎了你的狗眼。” 姓曹的侍卫不怒反笑:“我道是谁,原来是雁儿格格呀。奴才曹元龙这里给您请安了。不过雁儿格格,这里是礼王府,不是您的豫王府,我身为侍卫长,职责之一就是要保护好世子的安全,如有得罪还请格格多担待。”说罢脸色一沉:“你们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把那个小子抓起来等王爷发落。” 众侍卫那里还敢怠慢,纷纷跳起来来抓纳兰。雁儿见阻拦不住,眼珠一转,瞅旁人不注意,偷偷从角门溜了出去。
纳兰站着不动,等两个侍卫的手指触到了肩头,忽然斜肩收腹,手掌轻轻搭住对手的手腕,使了招“羚羊挂角”,轻咤一声,借力用力,把那两个侍卫直直地摔了出去。 曹元龙哈哈大笑:“小子,当真不知天高地厚,撒野撒到我这里来了!”身形甫动,如大鹏展翅,凌空五指直取纳兰的“肩井穴”。纳兰手中无剑,却也不惧,骈指为剑,移形换影,反戳曹元龙的“膻中穴”。 纳兰虽经李修元指点武功,但当时年龄尚幼,功力甚浅,根本就挡不住曹元龙的三招两式。曹元龙飞左足踢纳兰的手腕,趁纳兰缩手之时,右脚连环勾踢,正中纳兰的左胯,看看纳兰翻身跌倒,曹元龙左手疾探,一招“黑虎掏心”直取纳兰的心窝。
这时从斜侧传来一声大喝:“曹大人手下留情。”一条灰影快速无伦地欺了过来,曹元龙心中一凛,动作稍有迟缓,只感觉手上一紧,已经被人从半路架住了。 曹元龙心中着恼,两膀用力向前疾推。这曹元龙江湖人称“金翅大鹏”,素来以内力见长。没想到来者的掌力也如金刚巨杵一般挡了过来,两股巨力相交,震天价的一声响,二人身形一齐暴退。曹元龙只觉得手臂一阵酸麻,心中大吃一惊,暗说这京城之中,到底是谁有这么好的身手,自己身为王府侍卫长、血铃门的副总教师,刚才明明使出八成功力,竟然也只是与对手旗鼓相当! 只见对面一个铁塔似的身躯挡在纳兰的身前,拱手作揖。这人生得犹如金刚下凡,正是多王爷的侍卫长慕容岳。 曹元龙一凛,心说原来是他,怪不得有此功力。虽然不快,脸上还是堆起了笑容:“原来是慕容大人,失敬失敬。‘铁掌金刀’,果然名不虚传。兄弟正在教训这个来历不明,擅闯王府的小贼,慕容大人为何拦着兄弟呀?” 慕容岳微微一笑:“曹大人一定是误会了,这个孩子不是什么小贼,他是振威将军纳兰崇安的儿子,叫纳兰宏熙。是我家格格的玩伴,也是我不成器的徒弟。是在下管教不严,冒犯了世子,就请曹兄高抬贵手,放我徒弟这次如何?”
纳兰心中万分惊讶。要知道慕容岳是京城第一高手,一双铁掌、一口金刀打遍直隶从没碰到过敌手,又自视甚高,不知有多少人想拜在他的门下都被他冷言拒绝。虽然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和颜悦色,但那不怒自威的长相却让纳兰不敢接近。不想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他竟不惜编造出这样的一份师徒关系在维护自己。纳兰心中惶惶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雁儿此时不知从那里钻了出来,扶起纳兰,在他耳边轻轻说:“别怕,有慕容叔叔在,他们就不敢欺负我们啦!”然后站直身子,提高声音道:“阿尔泰,你说,你受伤了吗?” 阿尔泰寒毛都没伤到,又要装装好汉,大声应道:“谁会受伤?我刚才是自己绊了一跤,又不是他摔倒的。我没输!” 慕容岳哈哈大笑,声振屋瓦:“俗话说虎父无犬子,王爷是大英雄,世子是小豪杰,不会输,当然不会输!”一番话直气得曹元龙脸色铁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阿尔泰听见有人夸他,得意洋洋,咧着嘴傻笑。身后突然传来洪钟似的笑声:“输了,当然是输了!哈哈哈……”
众人愕然回头,看见圆外走进一行人,当先的一个白白胖胖,颏下蓄了短须,小眼大耳,一脸的富贵之相;身旁的一人个子不高,模样生得清俊,精气内敛,凤眼生威,一股摄人之气当场把所有人都震住了。 慕容岳和曹元龙躬身行礼,阿尔泰低头唤了声“阿玛”,身子微微打颤。雁儿跑上前行礼,口里叫着:“大伯,雁儿这里给您请安了。”一面向那矮个儿的王爷做了个鬼脸,叫了声:“阿玛!” 白白胖胖的礼王爷笑道:“好,好!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啊!怎么样,兄弟,我说雁儿将来一定是大清的第一位女将军。” 多王爷抱拳道:“大哥,雁儿不懂事,惹恼了阿尔泰,还请大哥多多包涵。”说着冲雁儿眼睛一瞪:“还不过去向你哥哥赔罪!” 雁儿是一百个不情愿,答应了一声,磨磨蹭蹭地从地上起来,礼王爷连忙拦住:“六弟你这又何必?都是自家人嘛。雁儿乖,不要撅嘴,大伯有礼物送给你。”说罢一挥手,一个侍卫把那匹红马牵了过来。
礼王爷接过马缰,呵呵一笑:“六弟见笑了,这匹红马是我的一个老部下从西域带来的。马不错,岁口又轻,好好调教将来必是骏杰,可惜啊!”说着伸手拍了拍自己滚圆的肚子,“可惜我好日子过多了,骑不了它喽。倒是雁儿骑得了,她的那个小护卫也赢了我家的阿尔泰。好,今天我就把它送给你俩,希望你们勤练本领,将来好为国家效力。” 纳兰和雁儿又惊又喜,一起跪下磕头。多王爷面色尴尬,向阿尔泰招了招手:“阿尔泰,过来,你叔没什么好送给你的,这个小玩意如果你喜欢就送与你了。”一面说,一面从拇指上褪下个绿油油的扳指。礼王爷一见急忙道:“兄弟你开什么玩笑?这是父皇当年赐给你的呀,你怎能把它送给这个小犊子!” 多王爷微微一笑:“大哥,这枚扳指再名贵,也终究是个玩物,怎比得上一匹驰骋千里的骏马?咱们大清是马上得天下,大哥送给雁儿这份礼,可比我这点东西重多了!”礼王爷用力拍了兄弟一把:“有你的,见识比做哥哥的强。有意思,我咋觉得咱们这象在下聘礼呀?”多王爷不动声色地跟了一句:“好啊,就当作在下聘礼吧!”说罢两人齐声大笑,众人也跟着一片欢腾。
就这样,一场冲突消弭无踪。纳兰摔世子的事情不了了之,雁儿得到了红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红毛,精心喂养,悉心调教。纳兰也正式向慕容岳拜师。李修元曾对他说过,自己从来不图虚名,纳兰是自己的徒弟,也可以成为别人的徒弟。 慕容岳却不同意,他对纳兰说,咱们算个忘年交吧,别师徒师徒的显得生分。不错,我是很喜欢你,但咱们的武功路子不合,我传你几套功夫,却不喝你的拜师酒,只要你心里有我这个师傅就行了。
纳兰神游五行,流连忘返。想起回到京城,就能见到额娘、阿玛,就能和雁儿去骑马打猎,就能向慕容叔叔讨酒喝,一块切磋武艺。那该是多美好的生活啊!等他回过神来,那驿卒已经备好了几样饭菜招呼纳兰。纳兰一边吃饭,一边打听回京的路程。 驿卒抽着烟袋,咧嘴一笑:“不远啦,以你这匹红马的脚力,不出三天准到。”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