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十四和二十四之间
时间不断地向前,我走走停停、漫无目的,在某个时刻,我固执地以为自己已经长大。我的父亲曾经说,我是一张白纸,我可以随意在这张白纸上涂抹自己喜爱的颜色,桢在像框里,或是挂在墙上,于是,我固执地以为自己可以画一幅属于自己的画。那时候,我是一个单纯听话的好孩子,我沿着父母给我设计好的道路走下去,我的人生没有偏差。
十四岁之前,生活展示在我面前的是舞台两边垂下来的紫红幕布,我从不曾知道幕布后面究竟藏有什么东西;我也没想过要走上台去,偷偷撩开厚厚的幕布一窥究竟,我怕,我怕看见的只是空空的布景,人为的颜色,机械的摆设,一切有条不紊的规律。任何事都是如此。多年后,当我可以确定并相信在幕布后面只可能有那些存在,我仍然不敢走上前去。我仍然愿意坐在位置上,等着面前的绒布帘子适时地向我徐徐展开。——而我,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像白纸一样的孩子。
有些事却永远地停在时间合拢的手心里。
于是我看见十四岁的我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手撑起下颌,对着虚空安静地出神。这一场景我不止一次看见,因为十四岁的我是一个善于通过幻想和身体分离的少年(除了书本上和老师教给我的东西,我的知识匮乏得可怜),也惟有如此,我才能将自己和身边有多动症的同学区分开来。
我在那一年爱上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女孩。
我的父亲在交通局工作,管后勤,也就是做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八十年代中期,家里有彩色电视机是一件非常了不得的事,我家就有,而且还有一台录像机,我记得牌子是日本产的东芝。虽然这两样家用电器令我在小朋友中倍受尊敬,我一直知道,电视机和录像机是父亲单位的,被父亲堂而皇之摆在我家的客厅里——不知道这算不算损公肥私。这两样硕大的笨东西让我疯了似的着迷,我因此看到了许多我原本看不到也不该看的东西。有一天,我在电视里看见一男一女抱成一团,嘴对嘴黏在一起,我瞥一眼坐在旁边不动声色的父亲,识趣地走开了。走出门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又望了一眼,我发现电视上一对狗男女满脸陶醉的表情,心想这是什么意思?孩子的好奇是一只猫,第二天,我就和院子里一个女孩亲自实验了一回,除了感觉软软的、湿湿的,也没什么很特别的感受,我非常失望。这事我本不想说的,可做过的事就不怕承认,这是我的一贯作风。我还记得那小女孩的名字,可是我不说。不知道当年那个小丫头是否还记得被一个同院子的男孩用两颗水果糖就骗走了她的初吻。
十四岁的时候我又有过一次相同的经历。是和班上的一个女生发生的,就在学校废弃的大礼堂二楼楼道里。当时是晚自己第一节下课,我们躲在黑暗中,大气也不敢出,两片嘴一沾即走。后来我抱住她,感觉她小小的乳房紧贴在我平坦的胸膛,起伏不停;我闭上眼睛,鼻子里是她少女的略带汗味的香气。我深呼吸一口气,回想自己时常幻想的接吻技巧,猛地将怀里的人往墙上一推,跟着凑上前去,凭感觉寻找对方粉琢的小嘴。脚下的木楼板咚地一声响,灰尘兜头扑面,我忍不住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刚好喷了对方一头一脸。等我回过神,那女生把我推开,把黑黢黢的楼板踩得山响,跑了。我愣在原地。后来我回到教室,贼似的在那女生投过来的目光下缩到自己的位置,头都不敢抬。隔了一会儿我抬眼看坐在前面两排的那个女生,蓝色校服背上污了一大块。我心想自己有够窝囊,又想到那一个喷嚏,忍不住鼻子又痒痒的,噗嗤一声笑出来。坐我旁边的小鱼从物理书上面抬起头,看我一眼,说笑什么呢?捡到宝了?
我该怎么告诉你们,关于我的小鱼我的爱我的曾经。我的白纸已经被我毁了。那上面涂满燥动的颜色看上去触目惊心,我找不到一张相同的白纸。小鱼说她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认识了我,她躺在我怀里,我们交颈而眠,像三万米深海中两条通体幽蓝的鱼,呼吸着彼此的呼吸,冷暖自知。
十四岁的我已经非常健壮,喉节突起,声音低沉,胯下的玩意儿在每天早晨我睁开眼睛时能把三角裤撑成一面帐篷。我曾在学校厕所里偷看过左右一些人的家伙,白嫩嫩、软趴趴的像一条蠕动的猪儿虫,当时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感觉自己犯下不可原宥的错误;同时,又有一种奇怪的念头在我脑海中盘旋久久不散。从我十四岁开始,某种念头就一直在我身后追赶着我,我看见我在一片湛蓝的海面上仰面浮沉,天空却是粉红色的,像一朵朵硕大无朋的花瓣,铺天盖地。——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也许在当时班上,我是最早明白这一点的人。直到现在,我仍然在思考性和爱情的同一性,我明白爱只是性的借口,我喜欢无爱的性、喜欢一夜情,我是一个无耻的男人。我在街上行走,手插在洗得发白的旧仔裤里,长发在耳边晃来晃去,我的眼睛四面八方瞟来瞟去。我喜欢看女人华泽的肩和修长匀称的小腿,在我面前娉婷飘过。这习惯从十四岁开始,一直到现在,我二十四岁,并将一直保持到将来。
关于小鱼,我想,我能告诉你们的并不多:她是我回忆中永生的玫瑰;是某个失眠的夜里,我干涸的眼睛仅存的一滴泪水;是我逝去的生命中一抹白色的传奇,力透纸背;可我的小鱼已经走了,她离开我,做了别人的妻子。
我无法把自己的二十四岁和十四岁重叠在一起,记忆把我窜改了,我回过头逆流而上,在最开始的地方,在一片灰蒙蒙的丛林中,我的脸被埋葬、扭曲、融化。“凡不可挽回的东西,都不属于人,属于上帝。”除了自己,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是可以属于我的?
只是有一天,当那句“我后悔认识你”从另一个女人的嘴里说出来,我第一次从女人的床上惊慌地逃跑,在夜色的掩护下,一直跑到大街上,在路边蹲下来,望着街对面淡黄色的路灯光泪流满面。等我站起来,我摇摇晃晃走进路边一家酒吧里,喝酒并一直坐到打烊为止。我和一个陌生的女子聊天,她的蓝色眼影在从吧台上方投落的橘色的灯光下发出梦幻般的色彩,她不停地抽烟,笑,她的笑容疏离疲惫。我看着她,请她喝酒。我说你很漂亮。她轻佻的笑了笑,夹烟的手在空气中划一道虚无的弧线。你总是这样哄女人的吗?我反问她为什么这么晚还会在这里?一个人?她凑近我,我在等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请我喝酒。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的东西非常明显,白痴也能看得出来,可是我他妈的突然变成了柳下惠。后来我们还说了些什么,我记不清了,总之我们喝了不少;再后来我们晕沉沉的离开酒吧,发现戴口罩的清洁工已经开始扫大街了,用细竹枝绑扎的大扫帚在寂静的晨昏中拖过街面,发出空旷的寂静的声音。我和这个不知名的女子在街口挥手互道再见,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踽踽独行。
二 相见不如怀念
窗外下着雨,那是大地的悲伤天空的眼泪。房间里没有开灯。我窝在沙发里,蜷成一团,我想我有理由悲伤。电话里燕子幸灾乐祸的声音还回荡在耳边,她说二,小鱼就要结婚了就是下个月一号。我说是她叫你通知我的吗?燕子说不是。我一下子火了,我日你妈那你是什么意思!燕子冷笑几声,你和我凶有屁用我好心好意告诉你你不承情就算了干什么骂人。你去死吧!跟着叭的一声,电话切断了。
耳朵里一片忙音。我突然想起小说书上的一句话:小姑娘我情愿看着你死去,也不愿意看到你和别的男人在一起。我的小鱼要嫁给别人。我的爱人你就这样和别的男人走了,头也不回,这是你惩罚我的方式吗?有一种叫悲伤的情绪疯狂蔓延,越来越大。目光所及之处,都被这种看不见的悲伤洇染,我的悲伤,天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被咬啮的感觉。就这样你走了。事实不容辩驳,一切已成定局。除了悲伤和茫然不知所措我无能为力。
我必须要打一个电话。
我对手里的话柄说,小鱼我要见你,我现在就要见你,你必须出来和我见一面。
你说见就见?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不管如果你不出来我直接上你家去。
你要是不怕我妈用大棒子打你你就来。
电话又断了。谁都可以挂我的电话只有我不能挂别人的电话,我手里的电话猛地朝对面墙壁飞出去,“砰”的一声,重重地摔在地板砖上,我又上前使劲踹了几脚,一部好好的电话机一眨眼变得四分五裂了。
我穿上外套出了门。我豁出去了。我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小鱼。我要问她为什么结婚也不通知我一声,在我们分手后这两年里,我们一直保持着断断续续的来往,她怎么可以一声不响说结婚就结婚,这不公平,可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公平过。我在路边一棵梧桐树下等车,等了好久也等不到一辆空车。雨越下越大。雨水从树枝缝隙间滴下来,顺着头发滑过腮颊,滑进衣领里,我缩起脖子,难受得想哭。我难受不是因为小鱼,而是在这样的夜晚我听见天空在唱歌,他唱道:都走吧都走吧谁他妈也别管我我一个人过。支离破碎的霓虹灯是雨夜最美丽的背景,无数的模糊的面孔从镜头前飞快地掠过,带走风的呼啸,我知道,那是我生命中曾经有过的一个个朋友,他们消失了,消失在某一时刻某一地方,永不再见。我哭了。是一种巨大的绝望的悲哀,一个人,留在最开始的地方,隔着湍急的河流,亲眼目睹一个个从无到有从有到无的过程。像一个圆,还未开始就永远地画上了句号。
小鱼来了。她穿着棕灰色带帽子的牛仔长裙,从路边一辆TAXI 出来,看见蹲在树下自怜自伤的我。她第一句话是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我是扯谎跑出来的。我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你不是不出来吗?你还来干什么?我发誓我的眼泪不是装出来的,小鱼要嫁人,我很悲伤,这是真的,可我不愿意让她看见我的眼泪。从十四岁后我就再没有让别人看到过我的眼泪。
你走吧别管我我想一个人好好想想。
我站起来,回家。我的声音出卖我的灵魂,我知道你会听见,你是我用十年时间唯一深爱过的女子。我走出几步,回过头看你,你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双手环抱在胸前。雨声无情地把我们分开了。我搞不清你脸上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我是多么希望看见你流泪,就像我们的第一夜,你的眼泪和我的嘴唇窃窃私语。别哭,别哭,在爱人的怀里。别哭,别哭,身体是易碎的玻璃。别哭,别哭,眼睛有它自己的秘密无声的默契。别哭,别哭,我多想撑一把伞,我们的世界只剩下一个大的白瓷浴缸我们泡在里面我们永远不要醒来。
别哭。别哭。我是说我自己。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不用留。你曾经说要永远和我在一起,你说爱一个人就是想要和他永远在一起,我们在浴缸里恋爱,你说这很幸福。而如今,往事历历在目,幸福逃之夭夭。
小鱼跟着我上楼,楼梯间的灯泡坏了,我听见她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突然想到一个朋友在bbs上的签名:无论我在哪里,都只离你一个转身的距离。
明天明天明天,太多的明天还没到来我只想要今天,今天转瞬即逝,抓住今天我就抓住了自己抓住了你。什么是永恒?在今天面前我变成一个现实主义者,我只要现在,要你,别拒绝我。飞吧飞吧飞吧,我们的灵魂一起飞走了。床上两具空荡荡的躯壳,保持绝望的姿态,我们进入彼此的身体。你的生命处在春天,你的身体百花齐放。抚摸爱人的手是年轻女人的手,带着妙不可言的温存。从开始到结束,我一直在哭,这感觉真他妈的爽。
小鱼说你别这样你让我很混乱。
我说你不要我了不爱我了。
是你先不要我的。你想我怎么样?当初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说什么来着?你说没有自由爱情的生命失血枯萎,你说两个人在一起久了需要换个方式保持新鲜神秘,结果你去玩女人,你和我最好的朋友上床。你随时随地离开,又随时随地回来。你今天在东明天在西。你玩失踪最长一次失踪了整整半年,我以为你死在哪个女人身上永远不回来了,结果你又出现。我的生命好像就因为你而存在?我们认识十年恋爱四年你把我当白痴!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你有没有想过我?凭什么我就非得等你。
你明知道我是爱你的。
别和我说爱。这个字从你嘴巴里说出来简直就是侮辱。你爱的太多。只要是女的四肢健全不缺胳膊少腿的你都爱。其实爱来爱去你最爱的就是你自己。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这种人为什么还不去死。你活着就是犯罪。
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你这样说我很难过。
你知道?你知道个屁呀。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你也不能就这么一声不响的嫁了。你总得和我说一声吧。
笑话。我为什么要和你说?——我还要给你写个申请等你批准?
你既然这么恨我那你为什么还要来?
我贱,可以了吧。
说到这里小鱼也哭了。
黑夜转瞬即逝,光明从天而降。天亮前,我们说好谁都不许说再见,——“再见”是一个残酷的美丽的词。
我送小鱼下楼。阳光从楼梯口上面的花窗透进来,落在小鱼的肩头,我伸出手去,想要捋平她胡乱扎在脑后的头发。小鱼的身体顿了一下,跟着若无其事地跳下两级台阶,我的手留在了半空。留在我二十三岁的某个清晨。留在一片混沌不明的光影之间。
三 迷途的亚当
昨晚我又喝醉了。我每次喝醉都要出点新鲜事。昨晚我喝醉了在DISCO和一个跳舞女郎大跳艳舞,舞池边站满了认识我的人,他们一齐大声叫我的名字,我觉得这很爽。酒精和灯光让我兴奋,无数幻灭的面孔欢呼跳跃,如瞳瞳鬼影,他们为我喝彩。我低下头去,把脸埋进对方的胸部中间,那里湿濡濡的全是汗渍。其实我没有醉,只是一种状态,我保持这种状态,这个世界渐渐变得和我不相干起来。
烟灰说过我们是那种只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人。我们只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不然就会死掉。我们把自己关闭了。烟灰说除了感觉什么都不要相信,感觉会告诉我们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抓住了感觉我们就读懂了神灵的启示。
“——对峙阳光时,我们容颜苍老。”
这是烟灰时常挂在嘴边的话。
我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当我从酒精的麻痹中清醒过来,看着对床椭圆形大镜子中自己的脸,我就会想起这个人。
烟灰,一个从破碎家庭出走的孩子,父亲是曾是河南省某市开发办主任。烟灰的母亲在他八岁那年就死了,她的丈夫有了新欢,不要她了,她就当着丈夫的面从七楼上跳了下去。
这一幕恰好被八岁的烟灰看见,他吓坏了,很长一段时间内连说话都忘记了。母亲的死并没在父亲的心头引发一场灵魂的震撼,他我行我素,他不知悔改。没过多久,他那个花枝招展的小狐狸精就成了烟灰的新妈妈。
烟灰这一生最恨的就是这一对狗男女,所以他拼了命花他父亲的钱,并随时随地和那个贱人作对,——他管他后妈叫贱人。“那个贱人”,每次烟灰说起这四个字,一字一顿,重音落在“贱”字上,眉头微微皱起,那样子像是要把他后妈连皮带骨嚼碎吞下去。我说烟灰你这样是不对的,你别老去想客观上的原因,你爹也不是个好东西。烟灰说我知道,知道,那又怎么样?二你别说我你跟我没什么区别。
十六岁的烟灰离家出走,原因是他大把花钱却见不得“贱人”大把花钱,所以我说烟灰还是蛮有良心的。有一次他们吵架了,烟灰顺手操起茶几上的水果刀就是一刀,这一从那“贱人”眉骨开始,斜着往下拉,一直延伸到嘴角。丢掉刀子的烟灰转身跑出了门。
两年后烟灰跟着一个乐队来到我的城市。
有一次我去找烟灰刚好碰到他在吃药。我们管吸毒叫吃药。烟灰那时候才刚开始吃药,他在一张锡箔纸上弄一点黄黄的类似面粉的东西,下面点火,撮起嘴,一缕青色的烟被吸进嘴里。我说烟灰你在干什么?吸毒吗?他说你来得正好,帮我拿一下烟。我走过去挨着他坐下来。他吸一口就抽一口烟,又递给我让我帮他拿着,跟着吐一口口水。他这样让我很不舒服,感觉他像一块湿答答的抹脚布。所以后来我说,烟灰你在吸毒吗?你觉得这样很酷吗?
我十八岁最爱说的字眼就是酷,酷是一个高尚的字眼,烟灰就很酷,我非常爱他。我曾经这样形容烟灰:你是天使和魔鬼的混合体。你在舞台上摇头晃脑,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喜欢上你了,上帝给了你一张天使的面孔;可是你却糟踏你自己。你觉得你很酷吗?我觉得你很虚伪。
我边说边学着烟灰的样子拿起锡箔纸,吸了一口,却没吸进嘴里。烟灰弯腰从袜子里拿出一只一次性注射器。要不我帮你打一针吧。肌肉注射。
然后我就飞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HIGH这个词)。我确定我是飞了。什么都不真实,什么都是假的,身体被压在一块大石头下面,已经腐烂。感觉把我带去另一个世界,我飘飘然不知所踪。我开始相信烟灰说的话,“感觉”,曾经我和感觉就隔着一道透明的墙,我多想打开一扇通往天堂的大门,我想我找到了:烟灰和“药”。
我开始吃药。我的父亲和朋友总说是烟灰把我带坏的,我想其实他们并不了解我。我十四岁就已经变坏了。我变坏和任何人无关。我只是喜欢变坏那种刺激的感觉。
烟灰和他的朋友们总是在一间叫“黑森林”的酒吧唱歌,后来我知道,他们都在吸毒。他们说拯救自己的方式只有两种:音乐和“药”。前一种通向灵魂,后一种接近身体。我一直搞不懂他们在台上敲出的晕乎乎的音乐究竟和灵魂有什么关系,可我喜欢和烟灰在一起,他的朋友总开玩笑说我们是GAY,其实我们不是,但谁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我们总在一起,我也说不清楚。
我想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我和烟灰认识的经过非常简单。有人说“黑森林”来了几个玩音乐的,邀我去看,那时候有舞台可供人玩音乐的酒吧刚刚才在这城市兴起,所以我去了。在一片晃动的光怪陆离的颜色中我看见了有着英俊五官的烟灰,他抱一把吉他一边甩他的长头发一边在舞池中间踩着点子跳来跳去,用破得不能再破的声音唱一首莫名其妙的歌。我当时的感觉只有两个字:噪音。下面有人起哄,叫他滚下去,跟着不知哪位仁兄把一个啤酒瓶飞出去,在烟灰脚前面砸得粉碎。音乐声嘠然而止,烟灰长头发后面的眼睛在场子四下巡睃一圈,我看见灯光下两把闪着锋芒的利刃,从我脸上划过,我笑了。全场都给镇住了。我当时坐在靠舞池边的位置上,面朝舞池,这事本和我无关。我想这家伙在别人的底盘还敢这么嚣张,恐怕得打起来。想到这里突然一个人从我旁边冲上去,把我撞翻了,等我起来,那冲上去的人已经和烟灰推搡起来,我顺手抓起桌上的啤酒瓶,走上前,照撞翻我那人的脑袋就一瓶子,碎掉的玻璃把我的手割破了。几个想帮忙的家伙也上来了,我用手里的半截啤酒瓶指着他们的说今天谁第一个上我他妈就杀了他。
要吃药就得找钱。开始我偷家里的钱,没多久被父亲知道了,我跑出来,住在烟灰他们租来的房子里。渐渐地烟灰他们红了起来,有很多地方都找他们去唱歌,烟灰的钱也跟着多起来;我也上街去找钱,在学校里找一些家里有钱的学生诈钱。那些学生胆子小,一吓就拿钱;也有不愿意拿的,就打,打了照样给钱,还威胁说如果告状的话就收拾他。偶尔也帮人收帐,多是些烂帐,人家没办法才愿意找人帮忙收。大部分时间我和烟灰躲在家里吞云吐雾,他出去演出,我有时候去,有时候不去。这样过了差不多半年,有一天在街上我被父亲给逮住了。
平时我上街都是躲着走的,但那天偏那么巧,一个以前的同学把我叫住,说小鱼要回来了,她听说我在吃药。那是六月份,快要放假的时候。小鱼叫那家伙带口讯,如果我不戒,以后就不要再找她了,她也不想见我。
跟着我就被找我找得快要疯掉的父亲逮了个正着。
父亲把我送到乡下舅舅家,让我戒毒。我戒毒的方法很简单,我知道靠其他药物戒毒那是狗屁,因为戒毒药也是毒品,同样让人产生依赖性;还有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在吃药。我让父亲用一根拴狗的铁链把我手腕锁住,另一头用钢丝在床头上缠紧,多余的东西全都收走,只留下几本书和床脚下的一个痰盂。做完这一切父亲就回去,由舅舅每天给我送两顿饭,帮我倒到屎倒尿。我就这样在那房间里呆了整整三个月。
那之后我再没见过烟灰,听说他走了,去哪里我不知道。直到2001年,我去南京,碰到一个以前和烟灰一起搞音乐的家伙。他说,烟灰?早死了。给一针打死了。
我想如果没有小鱼叫别人带回来的口讯;父亲不把我逮住;我不被送去乡下舅舅家,不被像狗那样套三个月,我今天也许和烟灰一样,真的跟着感觉去了天堂。烟灰,你知道吗?感觉迟早会害死我们。
四:失血的向日葵
燕子跑了,我打了她一耳光,然后她跑了。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燕子对我好,我知道。我想我已经二十四岁,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了。父亲总教训我你以为你有多少个二十四岁?只有一个。只有一个。我说你现在开始管我了。以前你做什么去了?父亲气得嘴唇发白,手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没管你吗?做人要有良心!这么一说他就真不管我了,退休后就自己回老家,把我一个人留在城里,还说你爱怎么搞就怎么搞,我眼不见为净。他一走我就自由了。我和我父亲的关系很奇怪,小时候我非常怕他,因为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打我;我们总是打来打去:他打我,我就出去打别人,别人告了状,他又打我,我又去打别人。这关系一直维持到我满十八岁的前一天。我满十八岁前一天,父亲打我——因为什么我忘记了——手还在半空中就被我一把抓住,箍得死死的,父亲甩了几下没甩掉。他看着我,目光渐渐变得不一样,他知道他的儿子已经长大了。
父亲走后我就靠领他的退休金生活。我叫燕子搬来和我一起住,她在一家酒店做领班,工资很过得去,两个人拉拉补补,日子好过得多。我算是应了“人穷志短”那句话。曾经我骂燕子,我就算是爱上一头猪也不会和你搞在一起。幸好燕子这人不记仇,我叫她搬来我家,她很爽快就答应了。
傍晚时分和燕子去河边散步,看见大腹便便的小鱼和她传说中的男人,相互搀扶着迎面而来。四目相对时我察觉到小鱼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的神色,但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好,我笑了,好久不见。
我的目光转向小鱼身边的男人。平头。高高瘦瘦的。穿白色棉衬衣和一条藏青色西裤。微笑着和我点头。一个很好的男人,我想。
燕子和走到小鱼面前,她们曾是最好的朋友。燕子问:几个月了?
四个多月。
吃满月酒别忘了通知我们。
那是当然。忘谁也不会忘了你。
我看着小鱼,突然冲口而出:小鱼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笑过。
四个人中有三个面色大变。我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想我可以写一篇小说,就写我和小鱼之间的故事,我一直有这个想法。这个念头促使我现在坐到电脑前面,把一个个简单的字按照某种语法习惯排列起来,变成句子,变成故事。一个故事代表一次偶然,一个走失的人,仰着失血的面孔,追逐太阳的方向。而时间的河床底什么都不再存在。没有小鱼。没有烟灰。甚至没有我。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不再相信自己?不相信这个世界,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什么都不对劲。感觉是心里的一扇门。关着的。在一个接一个的偶然事件中,我既是病人也是医生,我的身体是手术床上摊开的正待解剖的标本。然而当一切就绪,我的手术刀却不翼而飞。
燕子在厨房里做晚饭,调羹敲在瓷碗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意念随着时不时的“叮咚”声快速闪回,在某一地方突然停止,迂回或跳跃,倾泻而下,让所有的修辞手法显得妩媚娇情。我终于明白烟灰说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感觉就是真实的内心独白、镜子中的脸、左手向右手发出邀请;只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或快乐或悲伤,方式不尽相同。从十四岁开始,到我二十四岁,整整十年,我是感觉的孩子。
吃饭的时候,燕子轻描淡写提了几句昨天重逢小鱼的事。我装做没听见。后来燕子说,二,人总是向前看的。何况人家快当妈了。我嘴里含一口饭菜,说,我不就说那么句话,你用得着叽叽歪歪。燕子把手里的碗一放,筷子跳起老高。我想知道你昨天为什么一个人走了。我说我想走就走。燕子冷笑说,什么都是你想!你有没有为别人想过?你知道昨天你走后我费了多大劲解释人家才相信你是在开玩笑?你不要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自娱自乐,伤害自己也伤害别人。
你他妈有完没有!
伴着清脆的破碎的回响碗在地板上遍地开花。我站起来,燕子敏感地后退两步。我可怜你。燕子边说边在我目光的逼视中退到门边。我可怜你,真的。你做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不过是你自私软弱的表现;你什么都无所谓,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其实你是害怕失去,你总在失去;你是我见过的最虚伪最假的男人,除了伤害所有关心你爱你的人,你一无是处。二,你完了。你真的真的完了。谁也救不了你。
只是一阵风,一座精心构筑的华丽的沙堡瞬间坍塌,废墟是一切存在的明证。说不清楚为什么,我突然很想笑,可是有人把我的心偷走了。我失血过多,注定会因此而死去。
现在是2003年8月8日凌晨2点57分。
我回过头,看自己曾经写过的文字,我想我应该给自己的十年画一个不算圆满的句号。这些结构混乱的、颠倒是非的文字,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婊子”。一个不要贞节牌坊的婊子。
曾经,我是一个单纯的好孩子,我的天空万里无云。然而,在一次又一次的偏离事件中,我把自己丢掉了,遗忘在路边的沟渠里。
我又听见雨点飘落的声音,我看见镜子中陌生的脸,那是我的脸,他离我越来越远。无数个失眠的夜晚,无数次睁开眼睛,无论我怎么努力,我始终无法将自己和画上的人联系在一起,感觉把我毁了,一切面目全非。就这样我流下温润的泪水,为自己,为所有爱我的和我爱的人。泪水可以证明一切。因为,我知道,我的泪水从不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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