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书橱里有一本《张爱玲》文集,翻开首页,是一张张的照片,黑白的,下面有“兰心”照相馆的字样和张的手迹:“怅望卅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很喜欢这张照片,拿去翻拍,桢在一个小镜框里,摆在床头。每晚临睡前,伸出手去捻床头的小台灯,便看见她;清晨,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还是她。看得久了,生了错觉,感觉自己爱上了这个照片上的黑白色的女子。——虽然她早已经不在人世。
跟着又爱上了凄美的行文,华丽的词藻,冷艳的色调,如蟹壳青,珠灰,黑白,空灵——俱都是抑郁的颜色;旗袍,旧式的玳瑁边圆框眼镜,也收集一些关于老上海的片子;从各个角度拍摄的外滩的图片,色调都差不多,灰蒙蒙的,像成都难得一见的月亮,大而略黄,——夜幕中被岁月亏蚀的漏洞,数不清的悲情绮丽收在里面。有一次在《像雾像雨又像风》里面看到张爱玲在书中提到过的有轨电车,摇着铃噹,叮玲玲玲玲……一路开过去,留下两条蜿蜒平行的莹亮的轨道。背景是黯灰的有尖顶的哥特式建筑,用石头堆砌的巨大圆柱撑起拱形的门楣,门前停着一辆黑色“沃尔特”牌汽车。周围来来往往的全是些穿着旧式长衫马褂或捋高衣袖的男人,在腋下掐一方手帕的女子,脑后梳着大大的髻——也有烫头发的,毕竟是少数——从蹲在路边的黄包车夫的面前走过;更有一两个穿黑色洋装的男子,戴一顶高高的圆礼貌,全身上下,只有脑袋间的衬衣领和最下面的皮鞋尖是雪白的,在人群中格外注目。很喜欢这个画面,于是反复地看。
二
张爱玲死於一九九五年的中秋。她写了一辈子月亮,想不到连死都刚巧赶在团圆的日子。
香港剧作家,专栏作家,剧作家,有“奇情才女”之称的李碧华写道:她善写月亮,却不团圆。
三
研究张、喜欢张、读张写张的人太多,我不想再多赘述。我读张的文字较晚;况且我不是文学理论研究者,读一个人的作品纯粹从个人喜好出发,难免有些主观,不切实际。——我喜欢的是张的行文和笔触间优雅从容的细致,平凡的传奇,小市民的悲喜,娓娓道来的珠圆玉润的梦呓,给当时的我耳目一新的震撼,像《茉莉香片》,开场白一把就攫住我的心:
我给你沏的这一壶茉莉香片也许是太苦了一点,我将要说给你听的这段香港传奇,恐怕也是一样的苦——香港是一个华美的但是悲哀的城。
又如《沉香屑:第一炉香》:
……请你寻出家中霉绿斑斓的铜香炉,少少地撮一把沉香屑,听我给你讲一个战前香港的故事。这炉香烧完了,我的故事也该讲完了……
没有开门见山、当头棒喝,毋须调动“啊”“呵”之类语气词空发感慨,胡乱抒情。只有一个女人,漫不经心将天边一弯细细的白色摘下来,别在发间;她的脸隐藏在袅袅环绕氤氲后面,茶浓酒淡地告诉你一段不是传奇的《传奇》。
四
我常想,我将来一定会去张爱玲的墓前,依着墓碑坐下来,小心读碑阴上面凹进去的阴文,将它和自己心中的张爱玲和床头前摆的照片上的女子重合在一起——她是我精神上的妻。
暮野四合,大地苍茫,料峭的寒风吹过,已是深秋季节——秋天应该是忧伤的、用作回味的季节——我枕着墓碑睡着了。恍惚间看见她向我走来,她还是那个样子。墓碑上下翻飞着无数双白色的眼睛,凝脂似的肌肤簇拥起正中见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永远坐在当年的月光下,踮起脚尖踩在时代痛觉神经末梢上跳舞的女子;深锁玉宫,睥睨文坛,停驻在几代人最初认识它的字里行间;“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五
一抔黄土掩不住玉的本质,花的风流。
如果你问我,她真有那么好吗?我回答不出来。我只能用摇头或叹息来表示:她是青冢下一缕芳魂,我是青海头游荡的孤魂野鬼;她是子建笔下的洛神,我是那方研墨的砚;她是广寒宫的玉桂树,我是吴刚额头上的汗珠;她是旧时闺阁的梦,月光下的井,我是槛外的孤鸿,路边的野草;她是织女绷在篾骨架上的七色彩缎,针针刺入人心;是宫庭帐幔后悬挂的金缕衣,片片皆是传奇;而我,则变成屋后的毛竹,鞋帮上的黄泥……
就算如此,我仍觉自己厚颜到了极点。 其实,我什么都不是。
六
在灵魂最深处,在行行凄艳的字里行间,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在“舞榭歌台,风流总叫雨打风吹去”的穹苍顶,有一块女娲遗忘的石,有我的一轮明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