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车站人很挤。他坐在站台的金属椅子上，点燃一根焦油量只有8mg的烟。白色的Mild Seven。
    他每天早上去公司拿货，然后去高尚小区里推销。东西很杂，都是化妆品。SK-Ⅱ，植村秀，欧帕莱，资生堂，薇姿，妮维雅。都是正品，用商场七折的价钱就可以买到。男士的只有JS，很少卖出。

    去年九月他从南方山区的小城镇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一个人开始生活。
    他在想，今天该去哪个小区。有几个小区的门卫已经混得很熟，甚至告诉他哪栋住着什么人，哪栋是被包养的。这是个资本主义气息浓郁的城市，隐藏的龌龊在阳光下暴露无遗。

    公车过来，他把烟头丢进垃圾桶。有个穿红色衣服的男人一直在对他微笑。他没有理会走上公车。他知道自己英俊年青，对异性和同性都有致命的诱惑力。他习惯了这种暧昧的笑容和眼神。
    他终于看清楚女人极度年轻的脸。或者说是女孩。他清楚的听到自己卑贱的语气，我叫风马，有便宜的正宗化妆品，走私货，打七折。
    女孩穿着黑色蕾丝的吊带睡衣，倚在门墙上。眼睛是清澈明亮的。头发黑而直，像飞泻而下的瀑布。没有化妆，皮肤柔腴得如同鲜嫩的果实表皮。胸脯是丰盈美好的。女孩用寻味的眼神望着他。
    他突然觉得自己丧失了语言。默默地看着她。
    “果然是风马牛不相及。”女孩突然“噗哧”一笑。他不知道她所指为何？女孩接着说：“给我必须买的理由。”
    “因为你寂寞。”他知道“寂寞”这两个字对女孩来说非常有杀伤力，虽然他并不想说出口。女孩的脸依然堆积着深不见底的微笑，目光却是疏离冷漠的。“进来坐，我害怕燥热的空气。”
    “你是个有趣的人，可以陪我说话。”他听出这句话不是问句。女孩也是特别的。或者是不谙世事，倔强自我的。

    房间是两房一厅，简洁干净，有茉莉花的清香。窗帘开着，阳光像利剑直插进来。他看到对面八楼熟悉的蓝色棉布窗帘。
    喝什么。冰水。
    女孩倒了两杯放在透明的茶几上。他看到女孩纤细的指甲上涂着的猩红的色彩。“二十岁的女人像纯净水，二十五岁的女人就像自来水。从现在开始就要保护好自己。”依然是卑贱的声音从他的喉节跳出来。
    “像广告词。”
    “这是我的开场白。但不适合你。化妆品无法改变时间。”他通常会用三寸不烂之舌和英俊的外表缠住顾客直到对方买为止。但他不想和女孩用生意的口吻交谈。
    “觉得我没有能力支付昂贵的维修费？”
    “不。我知道你有钱，很多钱，但你年轻得让人妒忌。你知道吗？”
    “那……为什么进来？”
    “只是想和你说话。”他觉得这句话很可耻，但还是说了。
    “因为你也寂寞？”

     他有些惊讶的望着这张年轻得可怕的脸，时间好像在她内心留下了重重的烙痕。女孩拿起桌上的烟，点燃，然后很用力的吸进去，很久以后才吐出细细的一口。他知道像她这样用力吸烟的人，烟瘾一定很重。女孩望向他，他摇了摇头。他只在等车和晚上时才抽烟。

     “你的名字缘自《左传·僖公四年》么？”她脸上带着一丝隐隐的笑意。像嘲弄的笑。
    “不是，我是马年出生的。”
    “果然还是风马牛不相及呀！”然后是“咯咯”的笑，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像贝壳，很漂亮。笑完后她接着说：“我叫苏陌。”
    “很漂亮的名字。”
    “但有人说很奇怪。”
    “你朋友？”他故意问。
    “一个老头。”又是“咯咯”的笑。目光依然是疏离冷漠的。

     他们一直用苍白难懂的语言交谈。茉莉花香和冷气，像置身于秋天的室外。
    他看了看时间，该回公司退还未卖的货。上午一直躲在咖啡馆吹冷气喝咖啡，中午吃牛排时突然想起她，下午跑了过来。他会告诉经理，今天运气背。
    “我该走了。”
    “总得留个纪念品吧。”女孩很惬意的微笑。“和你说话很舒服。”最后女孩买下了所有的化妆品，付了他一万块钱。他留了张名片，叫她有需要时打电话给他。

     每到夜晚，腹部的伤口便开始隐隐作痛。
    他一直记得论坛上有个人对他说，寂寞是隐藏很深的伤口。裸露的伤口比较容易痊愈，那些隐藏得很深的伤口会不时的作痛，却找不到它在那里。而那些晦涩、暧昧的语言从这些伤口中流淌出来，让我们暂时忘记疼痛。活的麻木。
    他抚摸着那道与痛苦息息相连的纽带，不安与绝望再一次席卷全身每一处细胞。迷离的日光灯。燥热的空气。粘腻的汗液。躁动的城市。他点燃一支烟，等待那个男人的出现。已经有很多天男人没有出现在房间里。

     男人大概四十岁，或者更大些。挺着个肚腩，一脸福气。浑身却散发着一种中年男人腐朽的气息。与死亡靠很近。男人年青时或许很英俊，时光却已经在他身上刻下无法磨灭的痕迹。他越靠近死亡就越追逐青春。

     他想起在他脑海里留下的从门缝里看到透着月光的房间中两具交缠的裸体，粗重的喘息，痛苦的表情和窸窣声响的影像，像一部电影，时间越久越清晰。那年他十四岁，寄住在叔叔家。在门后强忍住剧烈的呼吸，目不转睛的盯着，直至身体无可抑制的颤抖。细微的呻吟。无可抑制的快感。后来，在夜里，常常无法入睡，睁大眼睛，竖起耳朵。世界一下子静了，他变得极其敏锐。

     烟盒空了。他跑下楼在附近的超市买了条“白沙银世界”，焦油量15mg，差不多是Mind seven的一倍。夜晚他需要麻痹。而白天需要思考。在超市的玻璃里，他看到平头、英俊穿着拖鞋的自己。眼神慵懒冷漠，隐藏着巨大颓靡阴郁的阴影。肥大的平脚裤在两腿间拍击，有风抚过的痕迹。他点燃一支烟站在门口，看城市迷离惨淡的夜色，公车飞驰而过卷起的尘土。仿佛闻到了家乡的味道。
    他甩甩头，丢掉烟头，快步跑过马路。擦身而过赤裸上身的男人一直盯着他。
    趴在窗口，对面的灯光已经熄灭，只剩黑色的空洞。他小声的咒骂该死的烟，该死的超市。
    他按响了她的门铃。冗长的等待，他数着时间，数到一百八十五时，门开了。她依然穿着黑色蕾丝的吊带睡衣，倚在门墙上。惺忪的眼睛望着眼前这个英俊年轻的男人。
    “进来。”苏陌很简洁的说。他闪身而过，然后她快速的关上门。突然她“噗哧”一下笑了。
    “像偷情似的。”苏陌睁大眼睛望着他，满眼的笑意。
    他突然抱紧了她，非常用力。苏陌想推开。他把头藏在她的颈窝，开始啜泣。她停止挣扎，用手抚摸他的背脊。时间凝滞了许长时间，苏陌感觉男人平静了下来，但她无法开口，怕伤害在他怀里释放隐藏已久的伤痛的他。
    “对不起，突然很累。”他放开她，跌坐在沙发上。身体与沙发磨擦的回音在空旷寂寞的房间响起。她觉得能够体会眼前这个男人的疲乏和困顿。“我跟了他两年。也很累。”

     男人已经很多天没有出现在房间里，打电话给他一直关机。她有种强烈的预感，故事已经临近终结，只是时间无从得知。只能等待。而她希望快点到来，因为可以给她离开的借口。
    她觉得，故事似乎与眼前的这个男人有关。只是他们无法相爱。她第一次见到他时就喜欢他年轻英俊的身体，但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绝望与阴郁。今天他突然的出现，带着伤痕，在她面前被一览无遗，她知道他们已经纠缠不清。
    她轻轻的吻了他。她想安慰他。他的嘴唇柔软冰凉。
    “我闻到你身体散发出来的糜烂颓废的气息，那是中年男人才有的味道。你接近死亡了吗？”她抚摸着他细长的眼睛，眼球在她的指肚轻盈的跳动，像心脏。她发现他的眼睫毛浓郁而细长。
    “我曾死过一回。”男人的语气变得冷漠而苍凉。
    她脱去他的上衣，看到一道丑陋的疤痕像蜈蚣攀爬在他柔软的腹部。她轻轻吮吸那道伤痕。“会痛吗？”“有时晚上会剧烈的疼痛，习惯了。”男人按倒她。
    她闻到男人口腔里浓浓的烟味。熟悉的“银世界”。抽这种牌子的烟，让她觉得温暖，快乐。

     阳光照进房间时，他进入她的身体。她听到他如海潮般急促的呼吸，想要把他的身体挤进她身体般猛烈的撞击。他说，他很久没有和别人做爱了。她闭上眼睛，在激情的漩涡里游荡盘旋，她听到自己可耻的呻吟。
    眼泪如清泉般滑落，像一朵茉莉花散落在浅卡其色的沙发上，发出细碎短暂的声响。
    “你的身体里都是茉莉花的香味。让人沉醉。”
    “我第一次和只见过两次面的人做爱，却如此自然，顺畅。像我们早已熟识。”
    然后，她听到男人低缓的声音：“我一直在窥探你，在对面八楼蓝色棉布窗帘背后。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但只是想看着你的生活。喜，怒，哀，乐。幸福，悲伤。”她的身体一僵，睁开眼睛看到他清澈坦然的目光。沉吟些许，她听到自己陌生的声音：“是。我不习惯拉上窗帘生活，这样让我觉得坦然。风马，你是值得我依赖的人吗？”
    她和他攀上欲望的云端，然后又深深的跌落下来。她听到他喘着粗气说：“是。一直都会是。”
    她靠在他宽阔的怀里笑，满眼幸福。她在高潮时看到童年常常看到的那场绚烂的烟火，在空气中绽放。姹紫嫣红，浓装艳抹。而且如此真实。虽然只是一瞬间的幸福，她已经满心欢喜。

     他坐在窗前，透过望远镜，看她在房间里行走。
    她是个温情美丽的女孩。有个中年男子偶尔来过夜。开黑色奔驰。凝重的黑，属于成熟男性的黑。
    不工作的白天，他常看到她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看书。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书。希腊罗马古埃及神话故事，张小娴，亦舒，几米，西亚爱琴海建筑，有时也看名著。晚上，做好饭菜等待，男人不来时只吃很少的东西。然后看电视。睡前擦一遍地板，有时也会忘记。多数时间对着电视整晚的发呆。
    他整晚看着她发呆。拿着望远镜。抽温暖的烟。眼睛酸疼。

     他已经不记得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她的房间里，只记得很想念她柔嫩如果实的身体。她的微笑让他一直的沉醉。像十八岁那年泛黄的银杏树下女孩朝他张开的阳光般的笑靥。沁踮着脚尖轻轻的贴近他的嘴唇，散发出樱桃般迷人的芬芳。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月光下交缠的裸体，粗重的呼吸。音乐响起，他随着音乐跳起了舞蹈，一圈又一圈，不停的旋转。他粗暴的占有了她，没有一丝温情。虽然他觉得喜欢她。
    沁说，风马，你是值得我依赖的人吗？
    目光迷离地望着沁，无言以对。她开始挣扎。他无法回答，内心像被重击般沉重郁闷。激情退却，沁泪痕满面的仓促离开。他在她的目光中看到深不可测的恨。
    一场情欲。爱恨交织。
    沁离家出走。从南方海边城市再回来时已经怀孕五个月。她死活不说孩子的父亲。咒骂，吵闹，哭泣，哀求。她拒绝说话。春寒料峭，一个人坐在窗口吹风。没有眼泪。不闻不问。

     他去找她时，天空下起大雪。她穿着红色袄子趴在二楼的窗口。看到他又绽放出阳光般的甜美笑容，只是目光迷惘虚无。“你爱过我吗？”他依然无言以对。他听到自己凝重的呼吸声。沁又笑，笑得惨淡。
    “回去吧，孩子与你无关。”
    寒风中，他第一次闻到了深色浓稠血液香甜的芬芳，大片的雪花从深灰的天幕里舞落。他突然觉得痛疼，温暖粘稠的血从腹部喷涌出来。他听到沁的尖叫声和男人的咒骂。他笑了起来，然后哭了。
    “我知道是你他妈该死的……”
    “哥……风马……”他听到风声在招唤，人影憧憧。眼皮越来越重，呼吸越来越困难。他感觉到灵魂在脱离。

     他又抽烟。觉得烦躁不安。一到夜晚，腹部就开始痛，无法抑制的疼。他看到女孩坐在沙发抽烟，一根接一根，无止尽般的。女孩说烟让她觉得温暖，快乐。女孩依然过她的生活，坦然无惧的。他依然每夜守在窗影后，窥探。
    情爱像一场游戏，风去无痕。
    但他一直记得女孩的身体，柔腴，温煦。像那年游离在风中的银杏树叶，橙黄，艳丽，直入心扉。

     天气开始转凉，城市的空气里泛出微酸的气味。那是SO2的芬芳。城市的街道两旁种植的落叶树无法再改善空气的质量。阳光下，粉尘四处飞扬。法国梧桐开始谢了，一圈圈在空气中飘舞然后跌落，发不出任何声响。自然而然的颓废死亡。时光就重叠在这无以复加的轮回上。

    第十四天，男人依然没有出现。

     他领取了工资，很厚的一沓。站在街心的花坛，看人来人往，突然觉得无所适从。只是陌生人，没有朋友，一个人生活。拒绝友情，他害怕看到自己的善良。然后漫无目的的逛街。用很贵的价格买了JS的洁面膏、护肤水、乳液和古龙水。服务员殷情细致的笑脸，让他觉得快乐。钱是个好东西，至少能买回丢失的。
    打电话给她。苏陌，请你吃饭。他听到她犹豫的声音。他说，我觉得快乐，想让你也快乐。沉吟片刻，她爽朗的声音说，那得吃大餐。
    她把地点定在市中心繁华地段的西餐厅。从顶楼宽旷的玻璃可以望见城市的奢华堕落，还有浮躁的人心。他点了Santos的咖啡，望向窗外。苏陌穿着黑色的棉衬衫，深蓝色的牛仔裤匆匆跑过来，鼻尖微微的渗出汗珠。他觉得感动，一个英俊的男人等候年轻美丽的情人。他一直幻想这个场面的发生。
    他点了神户牛排。黑椒味的。苏陌要了澳洲牛排。也是黑椒味。都要了浓稠的罗宋汤。
    为什么觉得快乐？她凝视着他。
    买回了丢失的自尊。他拿出JS的化妆品给她看。
    疯子。苏陌笑着骂道。吃完去酒吧，带你去家好的。
    好。

     简单的对白，简单的幸福。他握着手里的咖啡，揣测自己是否会爱上她。清澈明亮的目光，温暖熟悉的笑容。腹部又开始隐隐作痛，如同火烧。他问，你爱他吗？她的目光变得模糊不清。或者爱，又或者不爱。两年，已经记不清了。他不再问，笑了笑说，钱真是个好东西。苏陌也跟着笑。
    酒吧里不少人认识她。叫她，Fiona。
    她说，我曾在这里跳舞，认识了现在的男人。那时我才17岁，好稚嫩的年岁呀。可惜已经回不去了。我记起沁离开时也是17岁。
    他无法喝酒，他必须保持清醒。他说过是值得依赖的人。苏陌说，随便你啦。她点了大杯的啤酒，一口气喝下大半。他注意到黄灿灿的液体从嘴唇轻轻滑过喉咙时的波状起伏，“咕咕噜噜”的吞咽声，如同饥渴的兽类。

     十一点钟，酒吧开始喧嚣。苏陌坚持回去。他扶着有些微醺的她走出酒吧打的。马路刮起了凄凉的秋风，树叶大片的飘落。在车里，她靠在他的肩头轻轻唱着歌。是刚刚酒吧里放的Beatles的一首老歌，唱得凄婉寂寞。她依然坚持自己回家，分手时，她说，谢谢你，风马，我觉得快乐。然后在风中摇手。
    黑色的奔驰停在楼下。他看见她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下，接着她快速的跑过去，最后消失在一楼门洞的阴影里。
    他匆匆跑上楼，看他们久别重逢。他想苏陌应该不会介意的。

     望远镜里，男人狠狠的扇了她一个耳光，她跌坐在地上。男人的脸因为愤怒而变得扭曲丑陋。他看到苏陌开始掩面哭泣。男人扯着她的头发往墙上使命的撞，他隐约听到苏陌失控的哭泣和尖叫。血从额角滑下来，在日光灯上泛着丝绸般的光泽。他狠狠地捏紧了拳头，青筋因为愤恨暴了出来，他又闻到了死亡颓败的味道。
    男人停止撞击，踢了她的肚子一脚，愤怒的离开的房间。她一直跌坐在地上，没有动弹。
    他冲出房间。糜烂颓废的气息无法抑制的窜出体外。

    血液浓稠清甜的芬芳在逼仄的楼道弥漫，漫延。他感到身体里的血液在不断沸腾。他出手很重，男人脸上的血液在昏暗潮湿的空气里，像绽放的一朵朵迷离诡异的小花，美丽娇艳。来不及喊救命，已经被突如其来的拳头击倒，男人开始痛苦的呻吟。男人看不清他的脸，只感到一双阴森的目光注视着他，让他浑身战栗。无法呼吸。
    腹部又开始疼痛。他捂住腹部狠狠地踢了一脚，然后踉跄的离开。男人微弱的声音在背后骂道，你他妈是谁？他发出一声冷笑，骂道，操你妈。
    他拿出烟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接着连续的咳嗽，最后连眼泪都咳了出来。
    他看着男人摸索的爬回车里，然后发动走了。苏陌一直坐着不动，已经看不见眼泪。他打她手机，响了几十下后，她抬头拿出手机。他听到自己急切的声音，苏陌，怎么样了？然后他听到苏陌用没有丝毫温度的声音说，他看到了照片。……不要打扰我，我要睡觉了。然后她挂断手机，爬上了床。不再有任何动静。

     他担心她会发生什么事情，整夜都守着望远镜。苏陌一直趴着没有动。天亮前，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发现门口的地上放着的信封。撕开，从里面掉落几张照片，两个裸体纠缠在浅卡其色的沙发上。英俊年轻的男人和年轻漂亮的女孩。男人的脸赫然就是他。
    整个人就像被雷轰过似的，愣住不能动弹。剧烈的呼吸和疼痛，向他袭卷而来，他徒然跌倒在雪白的磁地板上。
    他努力想拍摄的角度。顶楼中间的位置。是蓄谋以久的阴谋。他奋力的拍打地面，可是无能为力。突然间想起苏陌，厚厚的窗帘已经拉紧。手机关机。一直按门铃却无人应答，拍打铁门也是阒无声息。他只能不分昼夜的守在蓝色棉布窗帘后面，但是依然悄无声息。打电话报警，说有人自杀。最后警察愤然离开。房间里空无一人。

     苏陌像从人间蒸发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无法相信那些都是事实。
    从死亡边际游回来，他在医院躺躺了整整两个月。
    沁一直陪在他身边。后来告诉他，她的故事。因为恨他离开家乡去了南方，在酒吧认识了一个男人。男人有钱，包养了她。可是很快，她发现自己有了孩子，是那个男人的。男人不要孩子，要她打掉。争执了很久，她终于决定离开。她要生下自己的孩子。
    无数个夜里我都听到孩子哭泣的声音，哭着叫我不要抛弃他。我无法割舍。我怕自己后悔。沁很淡然的说话。回忆时脸上的表情是淡然的。
    我并不恨你，风马。也许是因为年青气盛。

     他又在门缝里收到照片。是他趴在蓝色棉布窗帘后，拿着望远镜窥探的样子。他看到自己猥琐可憎的面目。
    后来一个晚上，他接到她的电话，从遥远的北方打来，断断续续。她依然爽朗的说话。不要难过，我始终要离开，它给了我理由。他觉得心里很难过。女孩继续说，我现在很好。依然在酒吧里工作，偶尔也写写文字，很轻松的生活。不必再借着开着窗帘让自己变得坦然。
    有人在背后叫Fiona。她说，我要上班了……风马，不要让心里的阴暗把你善良给掩埋……记住，我一直相信你。她匆匆挂上电话，他对着电话喃喃自语，已经无法回到最初了。

     沁因为难产，挣扎了一天一夜之后，终于带着肚子里的孩子走了。出殡那天，所有人都在哭泣，他发现自己无法流泪。他的内心已经变得荒芜苍凉。他觉得沁的死是因为他的欲望和懦弱。

     两周后，他又开始上班。早晨坐在站台的金属椅子上点燃一支“银世界”的烟，等待公车。他已经喜欢上这种牌子的烟，开始在何时何地都拿出来抽一根。抽烟的时候让他想起苏陌和沁。这让他觉得温暖，快乐。
    回忆是绵长而潮湿的，它会一直隐藏在他的内心最深处，不断的滋养和培育出奇异艳丽的花朵。散发出迷离诡异的芬芳。有时也会有一股茉莉花清爽的香气沁入心房，让迷失颓废的心脏绽放出炫目的烟火。

     公车过来，有个穿红色衣服的男人走过来冲着他暧昧的微笑。他不想理会。男人靠过来，用暧昧的语气说：“祝你快乐。”
    他捏住信封的手抖动了一下，准备看清男人的脸时，公车已经绝尘而去。他似乎想起什么，信封从手中滑脱，被秋风吹落到马路上。他犹豫了一下，迈下台阶去捡。

     一辆公车快速开过来。巨大的喇叭声响起。
    他记起，信封里面有两张照片。一张是沁纯净如茉莉花般年轻的笑脸。一张是苏陌趴在散发着糜烂腐朽气息的中年男子赤裸的身体上。他已经写好了地址，准备投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