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知秋

    夜的设计成稿了，她说等我的完成后再一起交上去。我依然没有找到黑与白的结合点。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我请夜去喝一杯。在没有想到最后的设计前，我会给自己一点轻松的时间，同时做成稿的修补。夜说很开心我能学着享受生活。
    我现在已经不再用药了。
    夜说，那应该好好干一杯。夜喝得很多，而且一杯接一杯喝下去，喝到第七瓶，夜开始小声的啜泣。我吓了一跳，夺下夜手中的酒。

    很长时间，空气凝在那里。女人在哭泣，男人静坐着面无表情。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安慰别人。
    他回来找我。
    他说他依然爱我。
    他说他一直没有忘记过我。
    可是……为什么要等这么久才说出这些话？
    我已经记不清我是否爱过这个人。
    我甚至已经记不起他长什么模样了。
    太过唐突，心里好像被什么堵住了。
    夜的脸上写满了痛苦的纠结，眼泪不停的流。很长时间。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明亮。
    你喜欢我吗？
    我瞪大了眼睛望着夜，脑海里浮现出第一次见面时穿着加大号白色全棉T恤的她，在夜色中，一脸素净，明眸皓齿，漆黑的长发在带着茉莉花香气的夜风中飘舞。
    你知道我并未痊愈。我说得有些战战兢兢，害怕伤害到夜，可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夜的话内心觉得有些温暖。
    夜突然笑了，像一朵盛开的茉莉花，洁净、清香。
    我的眼角突然有些湿湿的。然后我也笑了起来。

    我们大概都未全部忘记。在夜的眼中依然看得见一丝犹豫。我想我和夜是无法百分之百的喜欢上对方。但这一刻我明白了，从那个开始相互依偎取暖的夜晚开始，一些情感就在不知不觉中酝酿起来。否则内心不会感觉到暖意。
    “夜，一直没有认真了解过你的故事，其实很想知道但不知从何开始。我曾经从你的话语中揣测过，可还是想从你嘴中听到。”
    夜微笑，嘴角向上翘起，露出两个淡淡的梨窝，目光温暖。

    和他是在大学相遇。那年夜大二。
    那天，下着毛毛细雨，夹着冷风。图书馆旁种植的一株荷花玉兰已经开出硕大清香的花朵。夜裹紧身上的外套，站在树下看着裸露在枝头的花，在微风细雨中轻轻的摇晃。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
    夜听到诗句，回转头，一张清瘦英俊的脸出现在她眼前，目光像春日的暖阳照得夜全身都不自在。夜轻轻微笑，扭过头又继续看没有绿叶衬托的花。男孩不再说话，静静地站在夜的身后。春日的寒风在男孩的胸前涌动，夜想起男孩炯炯的目光，脸微微发烫。隐约间，她听到两颗年轻的心在春寒料峭的风中跳动。
    她没有问诗从何处，只觉得，一切都在洁白的玉兰花绽放中开始了。
    “春天到了。荷花玉兰开得烂漫。”
    很久以后当男孩看到这段文字时，他说，这是病句。夜扬起头骄傲的说，我喜欢。

    第二天，夜病了。室友都去上课，寝室空无一人，夜吃了感冒药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在梦中她看到整个山野都开满了洁白的玉兰，她甚至闻到了玉兰淡淡的清香。
    醒来时，床头放了一支雪白的荷花玉兰，娇艳欲滴。
    夜一直记得，男孩送他的第一支花，上面还挂着春日微凉的雨水。
    再一次见到男孩，是在学校礼堂举行的演讲辩论赛上。男孩优秀的辩论理所当然的成为当晚最亮的亮点。夜站在人潮的后面，一直静静地看着，男孩在举手投足间都散发出一种无可名状的魅力。有一次，男孩的目光看向台下和她的目光碰触到一起，夜的心跳一下子变得剧烈频繁，差点蹦了出来。夜想，这下真的无药可救了。
    比赛结束后，夜随着人流往外走，刚到门口就被一个人影拉到了一边。
    男孩说，做我的女朋友吧，我会一辈子爱你。夜有些羞涩的点头。
    男孩学国际经济贸易，很有才华，他想成为李嘉诚第二。
    大学很平静的渡过。男孩对夜是体贴温柔，细心呵护。室友都说夜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孩。夜觉得自己也是。因为她拥有了全部。

    父亲告诉她，毕业后到政府办公室上班，一切已经安排妥当只等她毕业。工作稳定，待遇好。夜说，毕业后希望去南方闯荡。她不希望靠着一份死工资生活，然后找个男人结婚，生子。她不想过那样的日子。两人在电话里很激烈的争执，最后父亲“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夜一直说毕业后希望去南方闯荡。其实这句话一直是男孩的梦想，自然而然的也成了夜的。

    毕业前，夜回过一趟家，她试图说服她的父亲可以让她自由的行走，可以自己寻找幸福。父亲说，你没有自由的理由。从生下来就注定要照顾你一辈子了。夜流着眼泪，跪在地上，整整一夜没有起来。父亲拒绝和她说话，母亲只能叹气。倦了，累了。夜提起包踉跄的逃出家门，父亲在背后喊，你走出这个家门就不再是我的女儿。她听到父亲声音里隐藏的悲哀，那是一个父亲对女儿最基本的要求，而她却不能做到。她闻到小镇空气里微酸的味道。她告诉自己，她一定要幸福，因为她付出了那么多。
    夜和男孩去了南方。

    九十年代的南方，遍地都像撒了黄金，四面八方的人都涌进过。夜一直默默地跟在男孩的身后，支持鼓励他。替别人打工吃了很多的苦，同时也累积了很多的经验。然后开了一间外贸公司。男孩用聪明的头脑赚取了第一桶金。
    男孩在时间的变迁中，变成了成熟稳重的商业男人。很英俊，目光锐利，头发黑而粗，依然很瘦。夜开始不上班，在二十三楼的房间里照顾这个男人的起居生活。她学广东人煲很鲜很补的汤，她希望男人再胖一点。
    男人一直忙碌在工作当中，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候一身酒气的回来。男人很幸运，连做了几个大公司的Case都非常顺利的完成，有一担是五十万件的服装定单，从男人带回来的资料中，夜第一次接触到了服装。后来夜学了整整两年。
    男人给夜买铂金的项链，手链，戒指。但一直没有求婚。夜只是默默的等。在异乡，一个人，没有朋友。寂寞像南方空气中的潮水，将在全身淋湿透。白天看书，她喜欢蜷在阳台的藤椅上看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她喜欢那种平淡而惬意的生活。有时跪在地板上擦整套房间。她在阳台上种了茉莉花。和广玉兰一样清香，一样洁白。晚上的时候，看电视和等待男人。可是寂寞的时间越来越绵长，夜对男人说，她想去上夜校，学服装设计。她说她很喜欢做服装设计，以后希望能有一家为他而开的店。
    男人没有反对。
    男人说，你要原谅我的辛苦。夜很自然的点头。从19岁开始起，夜就觉得可以依赖这个男人，并且一辈子都会依靠他。

    终于有一天，夜在男人的衣领上看到鲜红的唇印，像锋芒般刺眼。
    她问他。男人说，那只是工作。表情很随意。夜觉得不可理喻。
    你的工作还包括上床？男人用愤怒的眼睛盯着她，然后走出了大门。夜思考了一整夜，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坚持是否真能换来幸福。男人一直没有回来。
    两人开始越来越多的争执。有时夜觉得她和男人吵，只是想证明她活在他在生活中。并无恶意。直到有一天争吵过后，男人说，我很累了，不想再这样下去。夜明白，原来他们一直都在彼此伤害，已经无法退不回原地。
    夜点头。像大二那年接受男孩的爱情时一样。发不出任何声响。内心悲鸣或喜悦的心情，对方是听不到的，因为爱情让人失去了五感。
    男人开给夜一张空白支票。也把房子留给她。
    你还爱我吗？夜问。
    我一直都爱着你。夜看到男人眼中隐藏的眼泪。
    这样就够了。
    夜微笑，嘴角向上翘起，露出两个淡淡的梨窝，目光变得迷离。
    夜说，第二天，我离开了，没有留下任何我的记忆。那个男人从此就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直到他又来找我。可是我发现，我们依然无法回头，至少我离自己的灵魂越来越远了。我找不到回去的理由了。

    回去的路上，夜又吐了。她一直嚷着，闻到了玉兰花的香味。
    或许她是闻到了爱情的味道。

    迷途的幸福

    繁华落尽
    幸福已经迷途
    寻找，不停的寻找
    一个梦
    即将清醒的一个梦

     时间在一步一步推进，似乎已经要看到故事的结局，可是生活有时却无法有完满的结束，或许只是从一个梦境进入另一个梦境，主角没有改变，但是永远也无法摆脱上一个梦境的束缚。有些人不停的追逐，有些人不停寻找，因为爱情，已经让人忘掉人世间所有的不幸福。

    阒无人息的深夜，落寞的繁星编织的网，从城市的每个角落搜寻不桀的灵魂，停滞的呼吸，抽象的幸福。时光越冗长，寂寞的份量越沉重，就离真实越近，越痛彻心扉。
    一点点小小的幸福，在岁月的流逝中，越来越单薄，像秋风中枝头的枯叶，垂死挣扎。

    我听到电话里Sonia哭泣的声音。想起一句话：女人因为爱情而变得愚蠢。
    我在心里说，该来的终于来了。
    Sonia一直絮絮叨叨的说她和辉在一起的幸福时光，辉如何对她好，她如何的爱着辉。然而一切都如她说的那样，悲剧又从何而来？
    忘了他吧，重新开始。女人一旦开始哭泣、纠缠不清，男人就开始讨厌你。
    Sonia歇斯底里的尖叫，她说，Champ，我讨厌男人，也讨厌你。
    你在公共场所还是在家？我问。
    她觉得很好奇我为什么这样问，停止了咆哮。
    如果是在公共场所，我喊三秒钟，如果没有把你送进精神病院的话，算你狠，请你吃生鱼片。
    她“噗哧”一笑，然后变得小声的啜泣。
    我不知如何再说下去，一直静静的听着。
    很长时间。Sonia用嘶哑的声音说，记住，欠我一顿生鱼片。
    你会辞职吧！
    时间像滞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只能听到Sonia思考的声音。Sonia沉默了很久，然后她说，我会离开这座城市，曾经有过的幻想破灭，已经找不到必须留下来的理由。去哪里？我问。想去西藏，但是只能去旅行。可能会去上海，那里离海很近。

    每天都有故事发生和结束。悲情的。喜剧的。晦涩的。甜蜜的。关于Sonia，那只是极微不足道的三流庸俗文艺片。关于一个花花公子和他的情人。
    看多了，也就麻木了。没有同情，没有愤愤不平。就像理所当然。
    城市缺乏温情的滋润，人心也跟着失去了温度。在这座资本主义气息益发浓郁的都会，温情变得可耻，堕落变成时尚，爱情变得荒芜。记起一个女人描写的男人，他的心里只有百分之十的爱情，但它并不属于这个世界。是我喜欢的那种冷漠。我算不出自己还余多少爱情的存在，是否属于这个空无一人的城市。我只感受到越来越寒冷的空气和身体。
    孤独又一次回来。

    夜说，你还有我。
    我说，总有一天，你也会离开的，只剩下我一人。孤苦伶仃的站在空阔的世界尽头。我已经找不到幸福。
    城市让我变得脆弱不堪。或许是离别。
    我告诉夜，我最好的朋友已经决定离别，去寻找新的幸福。她曾对我说过，有海的地方就有幸福的存在。
    可是只要有空气，我就会一直存在。夜的目光清湛明亮。
    我一直活在你的心中。

    有天，接到Sonia的电话，是从拉萨的山顶打来的。声音感觉很遥远，像从天的尽头传来。有些断断续续。她说，Champ，你一定要来西藏看看，这里的天空是瓦蓝的，天气透明得像被洗过，云白得想要在上面写字。站着，灵魂都像被掏空后清洗过一遍。所有的情欲都回到婴儿时期一样，纯洁无暇。在风里，感觉就要被融化掉，每一缕万物的气息借着空气钻进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像获得了新生。一切浮华、名利、虚荣、痛苦，都像云烟从眼前轻轻的飘走。不再想去留念什么，争夺什么。终于不再怕迷途了，因为始终有个地方是可以清洗心灵的。
    还是会去上海？我问。
    是。让一切从头开始。
    欠你的，可能只能来生再还了。仿佛我也闻到了从电话那头飘来的纯洁的空气，心神变得清爽、怡然。我始终无法喜欢上海。
    我和Sonia都“咯咯”的笑。
    Champ，你要幸福噢！Sonia挂电话的时候突然说。
    我试着会的。

    那天，在夜的房间，我又看到了姮的文字。

     轻描淡写
    世界已尽头
    风从窗台轻声溜走
    带走，一切带走
    馨香无痕
    繁华落尽
    幸福已经迷途
    找寻，不停的找寻
    一个梦
    即将清醒的一个梦”

    夜说，或许姮也将离别。轻描淡写，世界已尽头。
    幸福真是昙花一现吗？我问。
    夜说，只是我们找不到通往幸福的路途。只能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