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佬”的烦恼
在安居小区里,有很长一段时间,“南京佬”总和“卖豆腐脑的”走在一块,仿佛是一个人头上多出一只头来。“卖豆腐脑的”是徐州人,才从效益不好的厂里内退下来,却已是满头花白头发了,与“南京佬” 一样也是干瘦的,只是皮肤要白净些。她先前在小区的门口卖了一阵豆腐脑,后来又不卖了,听人说,她卖的豆腐脑太稀了,心太黑。
“南京佬”和“卖豆腐脑的”走在一块,总是嘀嘀咕咕的,一个是大舌头,一个讲话很侉。她们到一起讲什么没人清楚,但神情总是神秘兮兮的,好像在密谋着什么。可是两个小市民又有什么天大的事需要密谋呢?不过,很多事情都是从她们的嘴里传出来的。比如,小区里哪家男人替老婆洗月经带;比如哪家闺女在外卖;比如哪家炒菜不放盐,等等,都是些芝麻绿豆的事,又都属于别人的隐私。可既是隐私,她们又怎么知道?她们的消息大抵总是很快的,有段时间市里有几个头头出了点事,那段日子,她们几乎每天都要发布好几次新闻,一会儿是这个头头被抓了,一会儿又是那个头头家被抄了,到了下午又说被抓的那个自杀未遂。从过程到细节都是有鼻子有眼的,仿佛都是她们亲眼所见。说多了,大家伙就都不大信了,可是不管怎么说,她们讲的故事总给人茶余饭后加了点佐料,特别是头头出的那些事,都觉得她们说到了大家伙的心坎上了。
但她们现在是分开的,个中原因,据说她们多一个头的时候,一掉头都把对方的私房话告诉了别人,比如“卖豆腐脑的”豆腐脑太稀是因为里面放了什么东西,这话最先是从“南京佬”嘴里传出的;再如“南京佬”的儿子没出息,在大学把女同学的肚子搞大了,这又是“卖豆腐脑的”说出来的。有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女人嘛,脸上自是搁不住的,以往的好一概记不得了,只记得对方的坏了。
也难怪,“南京佬”最见不得别人说她儿子没出息。在她心里,儿子是很有本事的。就拿搞大女同学肚子这事说吧,这只能说明儿子像她懂事早。懂事早是好事呀。像她,18岁就跟了现在的男人,不是很幸福吗?不管从哪方面看,儿子搞大女同学肚子都是件好事。只是可恨的是,那个女的打了胎之后,就跟了一个洋人跑了,害得儿子身上脱了层皮。“这个骚货,痒得难受,想洋人的大×了,不得好死!”每回想到这事,“南京佬”就恨得咬牙切齿,仿佛那个女同学就在自己跟前,要扒她的皮,吃她的肉,嚼她的骨头。看样子,她把这些事都跟“卖豆腐脑的”说了,原想是赢得人家的同情,可结果适得其反,给人留下了“儿子没出息”的口舌。
“南京佬”的烦恼是从儿子大学毕业以后开始的。儿子是在上海念的大学。“南京佬”总对人说儿子念的是名牌大学,像复旦、同济什么的,可是等她儿子到了小区,才知道那是所听都没听说过的无名大学,这就难怪她儿子在上海找不着工作了。可“南京佬”说:“我儿子,上进心强着哩,在家准备一年,考研究生!”邻居就掰着手指头对她说:“要是考上了,还不得再上个两三年,乖乖又得花多少钱呀。”“南京佬”白了对方一眼,说:“你们呀,都是小见识!花几个小钱算什么?吃小亏是为了钓大鱼。有了好工作,投的本钱,一两年就能回来了。现在没有研究生学历,哪能找到好工作?”
“南京佬”是不在乎那几个钱的。她两口子的工资加起来也有2000块,这样的收入在这个小区已经是很小康的了。问题是,“南京佬”觉着儿子的脑子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那天,“南京佬”看见儿子捧着书对着窗子发呆,阳光照在儿子的脸上,苍白得有点惨淡,“南京佬”的心猛地一紧,她立刻明白了儿子的问题已经很严重了。她走过去,拍了一下儿子的肩膀,儿子转过脸来,像受惊的小鹿一样眼神乱窜,好久才安定下来。南京佬说:“儿子,别泄气,考不上没关系,就是养你一辈子,我跟你爸也心甘情愿。”儿子没有作声,低下头眼睛盯着手上的书,很专心的样子,其实“南京佬”知道,儿子的心根本不在书上。“人活着得靠脑子,要不人家就玩死你!”“南京佬”一直就是这么教育儿子的。可现在……
“南京佬”虽然嘴上说情愿养儿子一辈子,但心里还是很急的,于是开始不断往人才市场跑,为儿子物色单位。有一段时间,安居小区里很少见到“南京佬”的身影,自然新闻也就少了许多。有人就去问“卖豆腐脑的”这是怎么回事。“卖豆腐脑的”就用很侉的徐州话说:“人家的事我怎么会知道?”看来这两人真的是不行了。可后来小区的人在人才市场看到了南京佬,就是些不解了,不是要考研究生嘛,干吗还要去找工作?答案就只能有一个,“南京佬”对儿子能否考上研究生并无把握,那么她儿子并不像“南京佬”说的那么聪明。这些闲话传进“南京佬”的耳朵里,她也只能哑吧吃黄莲,苦往自己肚子里咽。
其实“南京佬”的苦远不止这些。跑了几次人才市场,“南京佬”总算弄明白了行情。那些效益差的单位她是看不上的,一月才三四百元钱,那还不得喝稀饭吃咸菜;月工资上千的单位吧,门槛高着哩,只要研究生,本科生都没眼看。儿子在这个市场中真的是一点优势都没有。“南京佬”迷惑起来,难道中国大学生就这么多了?可是为什么各种媒体都在说中国的人口整体素质低呢?再看看她和他丈夫单位的头头们的子女,连普高都考不上,可职高才毕业,一天也没耽搁,就进了银行进了机关上班去了。儿子还能比不上一个职高生?“南京佬”越想越气不顺,越想越觉得心里苦,心里一苦,舌头就变得特别的灵敏,话就越发多起来,那些关于大大小小头头们的坏消息,通过她的嘴传遍了整个小区。每次说了这些消息,她就觉得气特别地顺畅,精气神也提起来了,枯瘦的脸颊也有点丰腴了。
吃晚饭的时候,儿子突然说不考研究生了。“南京佬”看了看儿子苍白的脸,说:“为什么改主意?”儿子说:“就算我考上了,又怎么样?外头的行情我比你们清楚,在这地方,没人没关系,学历再高也不一定能找到好工作。”“南京佬”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儿子说:“我想到到大城市闯闯,地方大,外资企业多,竞争也公平。实在不行我到西北去。我就不信,这一辈子我只能这么窝囊?”“南京佬”说:“一个人在外很苦的,你得想清楚呀。”儿子就有些上火,声音也大了:“什么苦不苦,我现在不苦吗?”突然间,“南京佬”觉得儿子长大了许多,她望了望儿子苍白的脸,可怎么看怎么觉得他还是个孩子,她叹了口气,放下饭碗,进里屋拿了钱放在儿子的面前。儿子说这钱是要还的。“南京佬”又叹了口气,眼里热热的。
在这番对话的几天后,“南京佬”就送儿子坐上了南下的火车。小区里的人都知道,她儿子在深圳找到了一家独资企业,薪水很高,大家都羡慕得不得了。可“南京佬”自己知道,在儿子上火车的时候,不管是儿子还是她自己都是很迷茫的,就好像这座城市上空永远都是灰蒙蒙的天。 上一页 [1] [2] [3] [4]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