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青少年时代
光阴荏苒,似水流年,一九六六年了。院子里的葡萄架上的嫩芽露出来了,盆栽的花盛开了,春天和往年一样又来到了。胡同还是那个胡同。早上学生们上学时一阵嘘嘘嚷嚷过后又归于平静。这里没有车辆经过,偶尔可以看见犹如邵阿姨般的人物从菜市场回来一步步走动着。大人上班去了,我和豆豆及苗苗上学去了,我们家的四合院更显幽静。
舅舅是某研究院的某研究所副所长,三级研究员,将升任所长。舅妈是某厂的副厂长,风韵不减当年。叔叔是科长而阿姨是车间主任。她是位成熟的女人,依旧散发诱人的魅力。岁月不饶人,姥姥和邵阿姨老了。姥姥一头银白发,皱纹不仅多了也更深了。尽管她的步履没过去轻盈,但还是很稳健。双目炯炯有神,不时还伴着咯咯笑声。但是,最令全家担心的是近来她的双手会不停颤抖。我读高一,成绩过的去。苗苗读初一,是班里的优等生。豆豆没考取大学给家里蒙上了阴影。
其实,豆豆天资聪敏,成绩很好,她应该考的取大学的。由于她要求太高,高到不切实际,而且很执着,结果没获录取。她曾扬言,如果不是名牌大学和尖端专业,她宁可不念。班主任曾暗示她所挑选的志愿和专业政治上要求极高,希望放弃,但她一意孤行不理会。她自认父母是进步的高级知识份子,自已也要求进步,政治上应没问题。可没料到海外关系成了她最大的负累。在当时来说,海外关系被视为复杂的社会关系。政治条件高的大学是不会录取有海外关系的学生的。受到一次挫折以后,豆豆变得更实际了而向现实低头。她重新备战,准备再考一次。
我感到豆豆有很大变化,实际上一年前我就感觉到了。她那又黑又柔软的披肩长发,水汪汪的双眸,白嫩的鹅蛋脸真迷人。高窕的身段,合时的衣着,翩翩起舞的动作令人目不暇给。她优美的身躯,该大的就大,该小的就小,曲线玲珑叫人明眸善睐。同时,我也感到苗苗也有了很大变化。虽然她仍一脸稚气,但她那扎着两条小辫子的脸蛋很含蓄,特别是笑时露出一对笑靥分外可爱。虽然她没豆豆高,但她会长的和豆豆一样高。我不知不觉发现她身段也有了曲线,上身开始丰满。我常窥视她胸前己微微隆起的小胸脯,甚至想抚摸。我想,三年后,五年后,十年后她将会像豆豆一样,花技招展,分外妖娆。
下午,我和苗苗在我的书房做功课,我们共用一张大桌,她坐我对面,多年来就是这样。姥姥和邵阿姨在厨房,北房里就我们俩。我望向她,油然而生想搂搂她,亲亲她的遐想。但是不知怎地,我现在连摸她的手都感到害怕。我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过去亲亲她,搂搂她是等闲之事,现在怎么啦?我叫一声:“苗苗。”她唔一声并没抬头。我感到一阵胆怯又缩了回去。 “苗苗!”这是豆豆的叫声,她一向是人未到声先到。没等苗苗答应,她人己踏进来,又一声叫:“过来!”苗苗不敢怠慢即刻和豆豆走过大厅到邵阿姨房里。我想,豆豆又有什么秘密要传授给苗苗了。记得有一次,豆豆拿一纸包给苗苗,我傻兮兮,愣头愣脑要看。豆豆狠狠地砸了我脑袋,斥道:“去,去,去!多管闲事,吃撑了?!”一手把我推走。后来才知道,豆豆给苗苗卫生巾。这次不敢造次了,但又出于好奇,便蹑手蹑脚走到大厅里假装找东西,实际上是想在半掩半开的门外偷听。 “小丫头,姊姊像你这样大时还用不上这号呢。”豆豆笑着说。一阵笑声和一阵悉悉窣窣后,豆豆又说:“比姊姊的还丰满呢,将是大美人。” “嘻嘻……喂,喂,别摁,别摁!啊哟喂……疼着呐。” “这是正常的,不疼就不正常了。”豆豆又说:“先戴上这个,小的明天我再到王府井换。有三件够用了。” “姊姊,戴上很不舒服,怪难受的。” “难受也得戴!傻巴拉几的。你以为你还小?你发育了,是少女了,不戴多寒碜。让那些偷窥佬瞧着你,你不难受我还难受呢。”
听了她们的话真刺激。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豆豆要弄疼苗苗?我想,我绝不会做让苗苗疼的事。我又蹑手蹑脚回到自已坐位,还假装用心做代数题,实际上,我一题都没做。
豆豆回西厢房去了,苗苗笑盈盈小碎步走来,她走路一向是小碎步。我一瞧,苗苗完全变了个样。她身上的小毛背心变得很紧身,胸前更凸起。该弯的就弯,该直的就直,玲珑的身段沁我肺腑。我的遐想又油然而生。 “苗苗,哥哥很喜欢你,很爱你,你知道吗?” “知道,怎么不知道,姊姊也是这样说的。” 我很生气,问非所答。我的爱和豆豆的爱性质上是根本不同的爱,怎能等同? “苗苗,你过来好吗?” “干嘛?你自已不会过来?”
我走到她背后,觉得她的头发,她的肌肤,她的身体散发着一阵阵的香气。我抓住她的胳膊,又羞涩又畏惧地轻声说:“亲亲你可以吗?”苗苗没有回答似要闪避。说时迟,那时快,我己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我看见她那红润的樱桃小嘴失控地吻上去,她一闪避吻到她嘴边。苗苗‘唔’一声猛力推开我。她愠怒说:“你这样我生气了。”我惟有红着脸又赔礼又道歉。她又嗔道:“如果再这样就告诉姥姥和姊姊。”我低声说:“我不敢了,但哥哥很爱你。我们一生一世要在一起。”
这几天里我一直坐立不安,我很担心苗苗把我吻她的事捅开,幸好她守口如瓶。
北京的五月,风和日丽,不冷不热,格外宜人。也许是姥姥的气管炎没事,呼吸畅顺,也许是她听了一出好戏,精神爽朗,也许是邵阿姨做的饭菜很合她味口,也许……总之,她特别高兴,高兴的春风满面。在这情形下,她的话特多,她会把平时不很愿意说的话都说出来。 “你为什么把找你的同学拒之门外?”姥姥问豆豆。
原来有三位男同学分别找过豆豆,他们都考取了大学。豆豆却对来访的同学敷衍了事,连家门都没让进,姥姥觉得不好。 “本姑娘目前不想交男朋友,当前的任务是备战,迎接高考,以免分心。”豆豆灿然一笑说。 她这一段话博得舅舅和舅妈的热烈欢呼,他们认为豆豆做的对,抓住了当前的主要矛盾。其实他们哪知道,这些同学豆豆一个都看不上,这才是主要原因。
“姊姊好吗?”姥姥抓住苗苗的手和蔼地问。 “姊姊好。”苗苗怎会说豆豆不好呢?姥姥不过想搭桥而已。 “哥哥呢?” 苗苗低头不语。虽然她仍一脸稚气,但她己是情窦初开的少女了,这叫她怎么回答?我低头思忖,姥姥呀,姥姥,您可别再问了,否则我要钻到地底下了。 “怎么对孩子问起这话来了?”舅妈开口说。 “怎么不能问这话?我希望他们永远在一起嘛,就像现在那样形影不离。” “奶奶,您听我说。我家的……不管海枯石烂,他们都有一颗红亮的心。”豆豆自编,自导,自演,自唱京剧‘红灯记’里铁梅的一段唱腔,逗的一家无不捧腹大笑。我感到我好像不再恨她了,因为姥姥的话和她的唱真是说到我的心坎里了。
我说北京的五月,天气宜人,但气候热着呐,猛着呐。我指的是政治气候。很有秩序的北京顿时成了杂乱无章,疯狂的北京。
姥姥每每打开话匣子,播放的不是优美的京剧唱腔而是一遍又一遍的声讨,批判,控诉‘黑帮’的吼声。 姥姥疑惑问:“怎么突然北京市会有那么多黑帮?”其实只要是人都会疑惑不解的。大街上鼓声震天,高音喇叭的口号声不绝,慷慨激昂的革命歌声响彻云霄。我们幽静的胡同不再幽静了,不论白天还是黑夜,传来的鬼叫声令人惴惴不安,惊心动魄。
学校停课闹革命,学生们拥到街头。他们挤到公共汽车里逼乘客们唱:‘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这既无旋律又生硬的歌曲。女学生还声嘶力竭嚷:“谁不唱就他妈的叫他滚蛋!”她们的年龄比豆豆小但比苗苗大,没有一丁点的文雅,离温柔就更遥远了。
我从学校往家走。倏地,有排队的人龙不知卖什么?我毫不迟疑也排队。因为邵阿姨一再叮嘱我,豆豆和苗苗,回家时在街上要看一看,特别是到菜市场望望,如果有什么好东西买回来或报个讯。 我问排在前面的大叔卖什么?他用奇异的眼光注视着我,从他的目光里我知道他在说:“不知道卖什么干嘛来排队?”他不说没关系,一会我也会知道的。只见有人从店铺拿着领袖的肖像画,我一下就明白了。我突然感到很矛盾,该不该继续排下去呢?邵阿姨叫我排队或报讯是买能吃进肚里的,可是这肖像画是不能吃进肚里的。我想不排了,但一看后面又排了三十几人。如果我不坚持排岂不是很吃亏?后来一琢磨,我不仅要排还非买到不可,因为家中虽然很多字画,偏偏就缺这肖像画,无形中感到家中的革命气氛太淡薄了。我还想,如果每间房贴一张,起码我要买十张以上。可惜每人只能买四张,供不应求,限量发售。
邵阿姨打了碗浆糊。豆豆托着浆糊,苗苗小心翼翼拿着肖像画,我盘计着贴在哪间房最合适。北房大厅贴一张,这是全家主要活动的地方。豆豆和苗苗举手赞成。贴上了,眼前豁然一亮,好比红彤彤的太阳照耀着我们也暖了我们的心,顿时感到北房大厅有了革命气氛。我要豆豆和苗苗挺身站好,举起左手,握紧拳头,高声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她们老笑,三申五令还是笑。我向她俩斥道,如果我是皇上,一定把她俩拉去午门斩首。苗苗说:“饭厅要贴一张。吃饭不忘恩情。” 她提的好,没人反对,贴上。我说:“我们做功课的房贴一张。时时刻刻记住,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豆豆发出一丝丝的冷笑而苗苗无异议。还有一张咋辨?豆豆严正申明说:“我们的睡房可不能贴,否则我和苗苗会睡的不踏实,害怕。” 苗苗也这样说,我很理解。我干脆提议所有睡房不贴,特别是舅舅,舅妈房和叔叔,阿姨房不能贴,因为对他们有所不便。话音一出把豆豆和苗苗乐的要趴到地上了。还有一张怎办?贴那里呢?豆豆灵机一动说:“贴大门,保佑全家平安。” 我和苗苗恍然大悟,怎么就没想到呢?苗苗说:“我就看见有人贴在大门的。”
“你们以为那是扬柳青的年画?又不是门神贴了干啥?”邵阿姨吆喝说。 我们觉得邵阿姨没跟上时代的巨轮,脑子里就知道年画,门神之类。不理她,照贴。花了一个多小时完成任务,心情特别轻松,格外舒畅。晚上家人回来发现焕然一新,都夸我们做了件好事。
(四)风云突变
八月的天真热,但政治气候更热,热透了。 我和一帮同学骑自行车到北京大学看大字报。我们都穿旧黄色军服,头戴黄色军帽,身上背黄色胯包。我的军服是叔叔给我弄来的,肥了点。豆豆取笑说像偷来的,但我不理她。在这个年代没有旧军服就像现在没有牛仔衣裤一样。我感到很自豪,因为我的旧军服是真货,是真正从军队里来的。同学的旧军服是买来的,不是真货。但我又感到很自卑,自觉低人一等,因为我不像其他同学臂上有红卫兵袖标。其实我很希望臂上有红袖标,但红卫兵组织不接纳我。
北京大学是我最向往的高等学府,但现在却像个集市。那里来来往往看大字报的人就像嘘嘘嚷嚷赶集的人。虽然是上午九点钟,但八月的骄阳晒的令人发昏要中暑。其实我无心细看大字报,所以不挤到人群中凑热闹。我像西藏人一样,转一转刻有藏文佛经的筒子,转一圈就算读完一篇经文般,很快就看完了大字报。
我和同学走散了,这不是有意的,各人的志趣不同。我独自逛,倏地,我看见一个高台上站着约五十来岁的一对男女,他们胸前挂着一个打了大红X字的牌子。他们后面站着叉着腰的两男两女红卫兵。围观的人不多。我定睛一看牌子,写着XX系大右派XXX。这一对男女还是夫妇。在烈日下,他们低着头。在他们稀稀拉拉的头发里沁出的汗珠被阳光照的闪闪发亮。他们满脸的汗珠,一滴滴往脚下滴。没有人骂他们,也没有人向他们吐唾沫。我想给他们抹抹脸上的汗,再给他们水喝,但我不敢。他们背后的红卫兵目无表情怒视着。他们都是北京大学的学生,毫不文质彬彬,温文尔雅,反而像大庙前的风、雨、雷、电四神,既冷酷又狰狞,煞气腾腾。我不忍多看一眼,这样的示众叫我难过,叫我心疼,叫我叹息,便匆匆离去。
我一人离开北京大学,默默骑行车穿过人群。这人群听说是不请自来的领袖的客人。 自行车不知不觉把我送到了团中央。这里也和北京大学一样,人涛涌涌。我真的无心看大字报,快步遛了一圈。突然看到前面有一堆人,个个都仰头望着大楼的二楼露台,就像看露天电影一样。只见一位身材健硕的男人用他低沉又富磁性的声音吼叫:“把XXX揪出来!”原来是批斗团中央的‘三胡’领导人。被揪斗的人都是中年以上的人了,他们被几个年轻人扭着胳膊‘坐飞机’,表情极之痛苦。我不想看令人毛骨悚然的场面又匆匆离开团中央。我心想,这些人为什么那样仇恨自已的上司?难道有血海深仇?不得而知。
我穿街走巷,到处都是人。不知怎地,无轨电车上的乘客,个个把头都伸出窗外凝神向前望,脖子拉的好长,像鸭子一样。我也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只见有一堆人,隐隐约约有像我穿着旧军服的学生。他们挥着牛皮带正在抽打一位老人,那老人在人行道上直打滚。场面令人发指,令人惊栗。没有人笑,没有人哭,没有人叫停,就像看足球赛般入神,由于没有入球也就没有欢叫或叹息声。我不想打听为什么老人被打,也不想叫警察,惟有继续走。我没有任何感觉和感想,惟有一步一声叹,十步一声惊。
一到家,我便赶紧洗刷一身的臭汗。没多久,苗苗失魂失魄地也回来了。她气喘吁吁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胡同口看见几个红卫兵押着三个老人,其中一个还是老妇人,说是逃亡地主。他们背着破烂不堪的包袱,还有一个黑锅。他们遍体鳞伤,一身都是血。围观的人真多,但没人说话。我看了真害怕便匆匆往家跑,还是家里最安全。”她定了定神,又说:“警察叔叔都到哪去了?打人是犯法的呀。”姥姥用她不断颤抖的手抚摸苗苗的脸,嘱她快洗澡。
舅妈和阿姨回来说:“在公共汽车里,几个男女红卫兵手持剪刀,看见谁的头发长就剪,看见谁的裤管小就绞。吓的我们魂不附体,差点东南西北都搞不清了。” 豆豆听了魂飞魄散,她不敢步出家门一步。
傍晚,天气闷热。一家正吃晚饭,忽然听到一阵杂乱无章的敲门声和吆喝声,姥姥手中的筷子应声掉到桌子下。我们不知发生什么事,因为绝少有人这样敲门的。 邵阿姨战战兢兢去开门,只听到喧哗的声浪後,几位街道妇女朝饭厅走来。为首的是叫张二婶的,还有位叫凤姐的,挺风骚,其他的是少见的大娘和大婶。
我前面说过,张二婶同姥姥说话,言语特别甜。十几年过去了,她也老了而且老的特别怪。我感到她特像电影‘刘三姐’里的财主管家叫莫进财的。她不像老妇人倒像个小老头。她脸上的皱纹就像核桃皮样纹路扭曲,分不清是横的还是竖的。不知是她愈老愈缩还是我愈长愈高,觉得她又矮,又干,又瘪。她那缺了的门牙始终没有镶,因此讲话嘶嘶漏风。那位叫凤姐的,听说童年时被卖到窑子里,很凄惨。解放后和一位工人结婚。她们的出身都很坎坷,是典型的城市贫民。
张二婶一帮人在饭厅门外贼头贼脑,瞄了又瞄,望了又望,接着,板着脸嘶嘶说:“今夜每户出一个人守胡同。有XX省的反革命份子叫李贵子的窜到北京来了。要提高警惕,不忘阶级斗争!”说完转身就走。 “这事不能在门口说?干啥非得闯进来?”邵阿姨怏怏说。 “她们是来调查研究的,看看我们家的虚实,因为她们没有机会进我们家门。”豆豆心不在焉说。
叔叔在家门口守夜,未到午夜,守夜的人都回家睡大觉去了。 “守什么夜?那个李贵子额头上又没有贴标签。是瘦?是胖?是矮?是高?……全不知道。守夜的全是浑球!”叔叔接着说:“有位好心的街坊偷偷叫我们小心自家的门户,某些居心叵测的人正虎视眈眈呢。”
自此以后,姥姥忧心忡忡,要夹一根菜都夹不了。我们似有第六感,好像觉得有股见不到的幽灵在我们周围徘徊而陷入魔鬼的囹圄之中。它将随时随地敲开我们幽静的院子,袭卷我们温馨的家。惟有舅舅坦然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夜,很静谧,静的一片树叶掉下来,一滴水珠滴下来都听得到。天没有一丝微风,只有柔和的月光把院子照的通明。在静谧,恓惶的夜里,会突然传来凶悍的吆喝声,接着是捽不及防的一阵阵惨叫声。邵阿姨说是一帮红卫兵抄了邻家。红卫兵说,这家老年夫妇是逃亡地主。姥姥认识这老年夫妇,我也记得小时候他们逗过我。
姥姥没有听过这样的凶煞声和惨叫声,她不断哆嗦,久久不能入眠。舅妈,阿姨,邵阿姨一直陪伴她,但她依旧不能入睡,恐惧一直在她脑海里回旋。最后,豆豆睡外侧,苗苗睡内侧,她俩搂着姥姥,在酷热的夜晚,姥姥有了安全感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在日日夜夜惶恐不安的日子里,挂在姥姥脸上红润的笑容消失了。她面颊深陷,目光无神,表情木讷还不时咳嗽。她躺在床上不时喃喃自语。她说:“姥爷正向她招手。”又说:“有很多小鬼在她身旁转,摧她该上路了。”我们安慰她,不要胡思乱想,但她总是这样子。我们知道,姥姥受不了刺激,她的精神己接近崩溃了。
从学校回来,我惊栗,家门前为什么围了大群人?我愣愣怔怔一看,门前的墙上贴满了大字报。署名是革命居民。我没细看便匆匆进家门。邵阿姨,豆豆和苗苗嘱我别告诉姥姥。 舅舅,舅妈,叔叔和阿姨下班回来大为震惊。叔叔脱口而说:“操他娘的,这些乌龟王八养的想干什么?!” 大字报写着:一家五口人(他们把叔叔,阿姨,邵阿姨,苗苗剔除掉)住十五间房(不知怎样算的?),革命居民三代人住一间房,这是彻头彻尾的资本主义。必须澈底砸烂! 唉,这院子是我们老祖买的,是我们家的祖业,管你们啥事?谁叫你们老祖不置业?
又一大字报写着:困难时期我们一口窝窝头都吃不上,你们却天天大米白面。孰可忍孰不可忍?! 唉,我们没走后门,没偷没抢,我们是用侨汇证买的,管你们啥事?你们应当找有关部门。 又一大字报写着:你们和北京市的黑帮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必须斗倒、斗垮、斗臭! 唉,爷爷和父亲是香港中华总商会及香港厂商会的早期会员,他们是统战对象呀。他们每次回北京,市委的有关人员会见见他们。这怎么说和黑帮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呢?
又一大字报写的更耸人听闻:资产阶级臭小姐豆豆迷恋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经常偷听敌台,是潜伏的间谍。必须对她执行无产阶级专政! 唉,爱美是女孩子的天性,有什么奇怪?说豆豆偷听敌台和间谍纯属误会。因为豆豆喜欢招摇过市,她拿着日本小半导体收音机,把天线拉的老长,紧贴耳朵站在大门口听扩播。当时小半导体收音机很稀罕,就这样她被误解偷听敌台和当间谍。实际上她当时是初中生。 其他大字报不说了,但有条极可怕的标语:‘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为什么说它极可怕呢?因为革命居民认定你是牛鬼蛇神,你能说什么呢?
一家在惊惊吓吓之中。革命居民将采取什么革命行动呢?叫人扑朔迷离。舅舅,舅妈很不明白,怎么会有这等事?他们问叔叔,阿姨,他们也不解。还是邵阿姨明白,她早感觉到了有几个革命居民,无缘无故仇视我们。舅舅一片茫然说:“我们和他们前世无冤后世无仇呀。”舅舅还是不明白,阶级仇恨是不管前世后世的。总之,你好日子过够了该过过苦日子,我苦日子过够了就该过过好日子,如此简单。 上一页 [1] [2] [3] [4]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