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悲欢离合
虽然舅舅单位文化大革命进行的如火如荼,但我们生活比较正常,没人滋扰。我的性格变的很沉默,不爱说话,总是悒悒寡欢。如果豆豆不逗我,我可以一天不开口,不笑一声。舅妈在菜地劳动两年多,工厂落实政策,把她调回厂。她以健康理由请长期病假,不再上班了。
六九年上山下乡的热潮到来,我也得上山下乡。记得,当时锣鼓震天,红旗招展,一片口号声,响彻云霄。虽然热烈的气氛令人感动,但我不兴奋,也不感到光荣,我反而感到‘车粼粼,马啸啸’的场面展现在我眼前。豆豆知道我的心思,她念了苏东坡的词给我听,‘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我很感激她给我信心,关怀,勇气。豆豆说:“如果需要什么便来信。”我说:“我什么都不需要,就希望你多来信。”
在农村两年多里,有可歌可泣的故事,也有凄切,悲惨的事。对我来说,最高兴的事莫过于过年回北京探亲,最难过的事是豆豆来信告诉我,邵阿姨逝世了。 由于自身处的地位,我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信念。我不会有慷慨激昂的言论,也不会有对现实不满的言语。
有位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的女同学,样貌娟好,学习,劳动表现也很好。她很关心我,关心的过了头。我受宠若惊甚至轻飘飘,因为很多同学都很喜欢她。我问她,为什么喜欢我?她说,我比其他同学单纯,可爱。我说,我的政治条件很差又被抄过家,还有海外关系。她说,她不在乎这些,有海外关系更好。她希望以后能像她父母一样留学美国。我对她的确有好感,她是个很有个性且善解人意的好女孩。但我不能和她好,因为苗苗的影子无时无刻一直在我脑海里徘徊。我拒绝了她,她很痛苦而我何尝不是?我一定得这样做,长痛不如短痛。以后听说她留学美国了,那是以后的事。
豆豆常给我来信。她说,我走没多久,舅舅也到‘五七干校’去了。她又告诉我,我父母亲一直和有关单位联系,希望尽快把我调回北京。豆豆还说,她己申请出境到香港。
七一年底,有一批同学调回城,我也是其中之一。同学都是被挑选上大学的,而我不是。我不作非分之想,因为这等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因此,并不羡慕。
回到舅妈,豆豆身边感到特别温馨又温暖。她们要我放弃分配到付食品店当卖油盐酱醋售货员的工作,并即刻申请出境到香港。 我和豆豆去找派出所李所长。他说,豆豆的单程证快批出了,而我的大慨要一年左右。 我们去看王爷爷。街坊说,他前年去世了而小顺子也结婚了,但不知搬到何处。
我和豆豆去看我们家原来的四合院。我们在远处伫立凝视历经坎坷与沧桑的祖屋,百感交集。大门敞开着,壁屏被油漆并写着‘斗私批修’四个大红字。油漆抹落,处处是裂纹,极之残破,己是个大杂院了。无奈,惆怅,悲切袭上心头使我俩凄怆幽咽,泣不成声。我们不想再勾起往年的辛酸事便匆匆远离而去。
七二年初,豆豆到香港去了,舅舅也从‘五七干校’回来了。年底我也到香港去了。七四年,舅舅和舅妈也移居香港。从此,我们这老北京家庭不仅在那胡同消失了,也在北京市消失了。我一直不解也无法确认,叔叔,阿姨和苗苗算不算我们家里人呢?阿姨是姥姥的干女儿,如果姥姥仍在世的话,一定视他们为我们家的人。
到香港后没多久,我到美国念大学,弟弟,妹妹也都在美国。毕业后在一家美国公司工作,一晃就十几年。弟妇介绍一位香港来的女朋友给我,但我们同居不到两年,不欢而散。弟弟,弟妇,妹妹和妹夫都说我死心眼,性格古怪,这点我不否认。也许是我的遭遇造成的,同时我脑海好像停留在二十几年前的青少年时代。父母年老了,我决定回香港协助父亲,打理家族生意。
中国改革开放后,我们公司和国内公司的来往多了。我离开北京时,我曾扬言不再回去,走的愈远愈好。但现在由于公务需要,我却要全国满天飞。
今天一早,秘书小姐说,方经理来过。方经理就是豆豆,她是公司主管财务的董事经理。不消片刻,听到她声音。她依旧是人未到声先到。 “毛毛,这小包带到上海,到时有位林小姐会到酒店取。”豆豆轻松说。直到现在她依旧叫我的小名,她根本没把我这总经理兼付董事长放在眼里。 “我中午飞到上海,不过签个字,明天一早就回来,时间很紧的。为什么不邮寄或快递?或托他人?” “不行!一定得由你带去。” “如果林小姐不来取,我原包带回来。” 豆豆嘻嘻哈哈,一扭一扭走了。
晚上九点钟回到酒店,林小姐己在酒店大堂等候多时。她身材高窕,容貌很好,妆扮得体,是江南美女。她毕业于交通大学,是硕士,现在在外资行任职。她说,她准备到美国念博士。我很羡慕林小姐生活于改革开放的年代。她有权选择自已的生活方式,有权根据自已的意愿和兴趣选择喜爱的学科而不必受到政治审查,她可以自由地不受任何约束选择自已的工作。我们聊了不少,但夜了,她彬彬有礼告辞。
晚上。舅舅,舅妈,豆豆和她先生也就是我表姐夫来了。豆豆一进门就气鼓鼓把我拉进房里。 “你这是怎么啦?为什么不在上海多待几天和林小姐培养感情?”豆豆这一说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是给我相亲的。“林小姐年轻漂亮,学历又高,这样好的女孩你都看不上?你到底是不是男人?”豆豆滔滔不绝说,我只是不言语。我们面面相觑,片刻,她又说:“和姊姊要说实话,我一定会保密。你身体有没有毛病?”豆豆注视着我,我觉得她正是杞人忧天,我健康的很。她又说:“例如,那个,那个……性无能。”这下我可火了,她怎么可以这样说我?这是男人的尊严。豆豆看见我的表情,话一转,又说:“我知道你身体不会有问题,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己。但是你为什么对貌美的女孩没兴趣?难道你准备当和尚?”我瞟她一眼,暗忖,你老公去当和尚吧,你也可以当尼姑。她轻声又说:“你是不是基佬?对异性全无兴趣?如果是这样,问题就大了。”我不能再听她胡诌下去了,没准她又会说出什么更惊人的话,匆匆走出房。
母亲劝豆豆别管我的事了,还说,这老大难的事,她都费事再管了。 “哈哈,我知道了。”豆豆贴近我耳边笑说:“你是不是还惦挂着苗苗?”我打了个激灵,她怎会这样说? “都是我不好,一直不理阿姨,其实她也是受害者。事隔这么多年,也不知他们怎样了。”舅妈怅然说。 “唉,如果见到苗苗,她一定和我一样己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豆豆惘然说 。
北京的九月,秋高气爽。我因公又来到北京。工余,我喜欢一个人逛街 ,怀旧。北京变化真大,但我不会迷路。 我来到前门外。记得姥姥曾带我,豆豆和苗苗到‘内联陞’买棉鞋。我也记得一起吃烤鸭,鸳鸯冰棍。我们看了场立体电影,逗的我们的头相互碰撞。姥姥在同仁堂买药待了很久弄得我们都很不耐烦。 我在商场溜达,在街上闲逛,不知不觉来到崇文门。向北走,来到体育场。我找到了和苗苗别离时的偏僻处,当然现在不偏僻了。我伫立沉思,一贬眼,二十几年过去了。苗苗说,她会永远记住我们,同样,我也会永远记住他们。愈想愈伤感。我过街,但我得小心翼翼,千万别闯黄灯更不能闯红灯,我现在不想被撞死。我毫无目的走,东瞧西看。看见卖豆制品的,我感到特好笑。其一,豆豆非要认定我在那家买,别家不行。其二,我得早早排队,否则买不到。
己是夕阳西下,我照例要到XX大街望一望。我横过马路等绿灯,倏地,一位身穿白挂,头戴白帽卖冰棍的女人和我对视。我感到她很面善,凝视她。她数了数钱又抬头和人笑,露出深深的酒窝。我惊奇,她是阿姨呀。我走到她跟前,她愣住了,屏声凝神问:“你是孙先生?”。我欣然说:“我是毛毛!”顿时,她眼泪潸潸紧紧拉住我的手。阿姨老了,脸容饱尽辛酸。街上的行人都好奇地望着我俩。阿姨把卖冰棍的车托给同伴,喜出望外拉着我说:“往家去。”她又说:“这是天意呀!没准是姥姥的安排,我又见到你了。”
阿姨滔滔不绝告诉我,以后他们搬到南郊,工作也调到分厂。房子拆了,要求搬回这里。现在退休了便和同伴卖冰棍。叔叔是处长,也快退休了。苗苗后来当兵,是卫生兵。驻在东北满洲里,冷着呐。复员后在医院当护士,现在是XX医院护士长。她知道我们全家移居香港了,凄然问:“舅妈还恨我吗?” “不会的,舅妈觉得你也是受害者。”我骤然问:“苗苗的爱人呢?” “她到现在还没结婚呀。”阿姨沮丧说。 “为什么?”我又惊讶又惊喜问。 “她不要结婚。我和叔叔都拿她没办法。”阿姨唉声叹气说。“你现在怎样?妻子好吧。” “我是孤家寡人,光棍一个!” 阿姨‘哇’了一声。没想到我和苗苗竟是同病相怜。
阿姨的住房是两大间一小间的单元房,在三楼。大房是叔叔和阿姨的睡房,小房是苗苗的,另一大房是饭客厅。我看苗苗的房,只一张单人床和书桌外,没有其他的,极之简单。在书桌上摆放着镶了框的苗苗像片而墙上挂着一轴花卉国画。 “这张像是苗苗在部队时拍的。” 像片里的苗苗,头戴厚绒军帽,一身军服,英姿飒爽。和我童年时想像三年后,五年后,十年后的她差不多。我依旧觉得她还是那么可爱而令我荡气回肠。镜框下有一张己发黄的旧小像片,我知道那是舅舅拍的。在院子里,姥姥坐在藤椅搂苗苗,当时她才五岁,我和豆豆站在左右两侧。这珍贵的旧照苗苗保存下来令我不胜感叹。 “苗苗有时对着这小像片会发愣,不言不语。”阿姨叹了一声,又说:“苗苗在部队里和战友学国画,这幅是她画的也是最喜欢的,所以请人裱了。”
我不会画国画,但从姥姥处我懂一点国画知识。阿姨到厨房去了,我一人鉴赏苗苗的画。苗苗确有功底,用笔畅顺有力,有一气哈成的气势。着墨,着色恰到好处。整个画面布局极佳,没有华而不实的味道。我感到她的画有齐白石画的影子。齐白石的画,色彩浓重而苗苗的画清而淡。如果色彩浓重,鲜艳令人喜气洋洋,那么清淡偏黄就令人忧伤忧愁。我不知她画的是什么花,因为画中无花,只画着深秋枯黄的叶子挂着个豆荚。画上端提了四行字,写着:‘春春夏夏,秋秋冬冬。风风雨雨,雷声隆隆。明明缺缺,情丝楚楚。南南北北,花落何处?’我对着‘花落何处’四字惊叹不已。苗苗给我的小硬干果就刻着这四字。但四行字更令我震撼,因为画中的豆荚有茸茸的毛。这幅画融合了豆豆,我和她呀。这幅画流露着,苗苗日日夜夜在期盼,寻觅,呼唤我们呀。这幅画是无声的歌,但却唱出了苗苗多少梦幻和甜酸苦辣,也勾画出她纯洁的心灵和真情,道出了峥嵘岁月悠然离去,圣洁情愫依旧不变。 我凝眸画,蓦然感到全身滚烫,热血涌上心头。我要挥起双臂,向蔚蓝的天空欢笑,向碧绿的海洋高唱:苗苗!我来了!二十几年的夙愿补偿了,把一切的忧郁和惆怅扫光吧。
门一响叔叔回来了。他一头白发,看见我显得不知所措。我们聊着,门又一声响。阿姨笑喊:“瞧,谁来了?”苗苗蓦地一声惊叫:“哥哥!”我骤然心都跌到下一格了。我和苗苗面面相觑,霎时整个房噤若寒蝉,只听到苗苗噙着泪花的饮泣声。
叔叔和阿姨在厨房忙着,我和苗苗在房里。我搂着苗苗,感到她身上散发着我熟悉的香气。我说:“苗苗,我们追回了失去的青春,追回了我们失去的爱。”苗苗不断抽泣,她说:“哥,我……”我说:“姥姥说,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我也说过,我们一生一世要在一起,你忘了?”苗苗点点头。我瞧她,她脸上己没有稚气,她现在是个成熟的女人了。我‘吱’一声吻了她,她没闪避也没生气,她笑了。笑的和以前一样可爱,一对酒窝令我陶醉。
阿姨和过去一样,做事麻利,做了很多菜。叔叔说:“今天是大喜日子,不能没有酒。”我说:“今晚我要带苗苗回酒店,办完事回香港再带必要的文件和苗苗结婚。”叔叔和阿姨喜笑颜开,而苗苗低头不语。我又说:“都移居香港吧。”阿姨说:“不行,这不行,我还有这个家呢。”事情竟如此蹊跷,阿姨和姥姥一样,舍不得自已的家园。我们有说不完的话,我越说越来劲,索性站起来手舞足蹈,口沫横飞,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已说了些什么。苗苗使劲拉我,她说:“坐下!你喝醉了,话说的语无伦次。”我说:“我没醉!我怎会醉?我怎会语无伦次?我清醒着呢。”阿姨咯咯笑指着我说:“你,你……真像叔叔在北房门口训斥红卫兵时那个样。你,你……为什麽不大声说宪法第几章,第几条,第几节……?”顿时,四张嘴,四个口里的饭全喷出来了。
的士在犹如银带的长安街奔驰。我们再也看不到浮夸式的标语口号,替代的是璀璨,五彩缤纷的霓虹灯。我们再也看不到身穿旧黄军服,头戴黄军帽,背着黄色胯包,胳膊上有红袖标的无知男女,眼前的是衣着华丽,得体大方的男男女女在悠然漫步。我搂着苗苗说:“苗苗,一股凶恶的幽灵把我们温馨的家摧毁了,打的七零八落,死的死,散的散。社会曾不能容忍我们在一起,但是,现在我们又走到一起来了,又团聚了。”苗苗紧挨着我,她温柔而温暖的手紧握我的手,双眸泪盈盈,轻声饮泣。她戚然说:“在这世界里,再没有任何力量能把我们拆散了。”我轻拭她的泪痕,谔谔说:“我们将更快乐,更潇洒,更幸福地生活下去。但是我们不会忘记,在辽阔的神州大地上,曾经发生过长达十年的极之愚蠢又血腥的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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