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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惊梦       
京华惊梦
作者:刘沁  文章来源:本站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4-7-8

(五)血腥抄家

    夜深人静,我辗转不能入眠。我不时听到姥姥咳嗽和呻吟声以及豆豆和苗苗的安抚声。夜真漫长真是度日如年。我早早起身,只见姥姥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完全变了,她变的脸色焦悴,白发苍苍,双目深凹,但依旧很慈祥。

    上午,一家都处在惶惶不安之中,我们不知道在我们院子里将会发生什么事。静静的胡同倏然传出一阵阵的语录歌,语录口号声:‘造反有理,革命无罪!’。我听到这声音就毛骨悚然。接着就是彭!彭!彭!既重又杂乱的敲门声。一家惊慌失措,革命居民终于对我们采取革命行动了。

    邵阿姨胆战心惊去开门,只见张二婶和骚凤姐以及几个街道积极份子领着五男五女的红卫兵闯到我们院子里。他们都是中学生,但我们都不认得,不知是哪间学校的。
   
我们一家人都在北房,叔叔叉着腰站在北房大厅门口,大有一夫当勇,万夫莫开的姿态。
   
张二婶用她那漏风的嘶嘶声,不断叫嚷:“造反有理,……”而红卫兵不断朗读:“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张二婶又一挥手,吼叫:“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她示意红卫兵冲上去,动手抄家。
   
叔叔和红卫兵们理论,片刻,他声色俱厉说:“你们私闯民居是谁给你们的权利?宪法里有哪一条,哪一节,哪一段写着可以私闯民居?”

    红卫兵都是中学生,他们都被宪法搞糊涂了,因此犹疑起来。后来叔叔说,他知道中国有个宪法,过去还学习过,但早忘掉了。当时不知怎麽搞的突然想起宪法便灵机一动把它搬出来了。
   
叔叔又像电影‘列宁在十月’的列宁那样,慷慨激昂,振振有词说:“你们拿出公安局的文件,写明来抄我们家的,那我就让你们来抄,否则……”

    正在僵持之下,舅妈和阿姨跑来对叔叔说:“姥姥不行了。”叔叔转身进房里看姥姥,他对舅舅说:“大哥,你们守着姥姥,我去王爷爷家一趟。”他临走时又对张二婶和红卫兵吼道:“如果出了人命我找你们算账!”
   
我们围着姥姥惊心动魄,如惊弓之鸟。

    豆豆向院里张望,她没有和任何人说一声便只身冲到西厢房里。原来她一看,院子里怎么只剩一个瘦小个儿的女红卫兵?她怀疑其他四个女红卫兵闯进西厢房了。推门一看,四个女红卫兵在她们房里脱光了旧军服,正在慌乱地套她们的丝袜,和戴她们的胸围。豆豆一声嚷:“偷东西!” 便和她们扭打起来。可怜豆豆怎么斗得过这四个野女孩。她们摁着豆豆的头,猛打,猛踢,猛揪,同时把她的长发和裙子乱剪,乱铰。豆豆满脸是血,晕晕糊糊跑了出来。看热闹的居民和其他红卫兵无不哗然,豆豆的头发怎么长长短短乱的像鸡毛帚子?她的裙子怎么像夏威夷人跳的草裙舞裙子?而那四个女红卫兵,胸部突兀,个个像旧苏联电影里高唱丰收之歌的大胸脯农村妇女。不过,人家的是又圆又能恍动的胸脯,是真实的,但那四个女红卫兵的大胸脯是不真实的,硬梆梆毫无弹性还左右不对称,一高一低,非常碍眼。也许太忙乱了,她们扣子都没扣上,还露出舅妈,豆豆,苗苗的的确凉衬衣,其中一个还穿上豆豆的半高跟鞋,不伦不类,样子真滑稽。

    豆豆和女红卫兵在院子里又扭打起来。一个男红卫兵叉着豆豆的脖子,其他的拳脚并用乱打乱踢。我和舅舅看了吓了一跳,即刻冲了过去。一个男红卫兵一脚飞起踢中舅舅腹部,他的眼镜飞掉了。他趔趔趄趄走了两步,徐徐蹲下。我还没走到豆豆跟前,一个大个儿红卫兵把我搂腰紧紧抱住。几个人左右开弓打的我晕头转向,两耳嗡嗡响。豆豆仍被围攻,最后她像跳芭蕾舞的白毛女转个圈倒下。

    “为什么打人?!”邵阿姨大吼一声,这声音震天动地,站在胡同口都听得到。红卫兵们愣住了。邵阿姨,阿姨和苗苗把豆豆抬回北房,我和舅妈扶着舅舅也回北房。舅舅腹部一直痛,我感到脸火辣辣并且口鼻直淌血。可怜豆豆躺在邵阿姨床上动弹不得,满脸是血,脸庞顿时大了很多。

    叔叔从王爷爷家借了三轮平板车,匆匆跑进北房。他看见伤势累累的豆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叔叔踩车,我和舅舅左右护着躺在平板车上的姥姥去医院。

    后来听说,我们刚走,王爷爷和小顺子来了,但那四个女红卫兵早已遛了。王爷爷一进门,张二婶那嘶嘶的声音戛然而止,并躲闪着王爷爷的视线。你道为什么?六零年困难时期,张二婶在粮店曾偷粮食被王爷爷逮个正着。考虑到她出身贫苦,孩子多,教育教育算了,不要上纲上线送到派出所。由于这污点,她特怕王爷爷。小顺子今天上中班,有空也来了。
   
“他们都是好人呐!你们胡搞什么?”王爷爷大声嚷。

    几个红卫兵听了都愣住了,再说,张二婶收了口又有几位街坊呼应王爷爷的话,他们内心就胆怯了,那小个儿女红卫兵顿时吓哭了。毕竟他们也是人,是没成熟的中学生。

    小顺子一身腿了色的蓝工作服,胳膊上也有红袖标。他身材魁梧,很像‘红灯记’里的李玉和。他从容走到大个儿红卫兵跟前,拍拍他的胳膊,含笑问:“是第几司令部的?”没人吱声。他又说:“我是产业工人!”。他指指胳膊上的红袖标,又说:“我是首都工人造反司令部的核心成员,是司令部的勤务员!”红卫兵们敬佩李玉和,眼前就是李玉和,他们哪敢和李玉和过不去。其实小顺子根本不是首都工人造反司令部的核心成员。他说,那是唬人的,因为当今的世界是唬人的世界。

    张二婶一看不对劲,不声不响遛了,几个积极份子也遛了,看热闹的街坊也散了,惟有几个红卫兵傻站着不知所措。
   
“孩子,回家吧!你娘正等着你们开饭呢。”王爷爷话音一落,几个红卫兵一拥而散。

    我们平板车顺利到了医院。我看见一位身穿白大挂的中年大夫便急忙拉他过来。他翻了翻姥姥的眼皮急叫抬到急救室。我们抬姥姥时,发现她失禁了。
   
我们仨坐在急诊室门口。舅舅肚子隐隐作痛,我的两耳嗡嗡响,面颊发涨,叔叔脸上青筋鼓涨着。我们没有说话,早已疲惫不堪,心力交瘁。我们挂住家里,但不能走开。我们希望出现奇迹,姥姥平安无事。

    过了一个小时,急救室医生告诉我们,用尽了一切辨法,包括电击都不行,还魂无术。死因不明,估计是心脏问题。
   
姥姥躺在手术台上。半睁眼,脸色惨白,面颊深陷,白发苍苍,但依旧很慈祥。
   
“妈呀,妈呀!您死的真冤呀!死的真冤枉啊!”舅舅一脸凄惨,泪如雨下。
   
“姥姥,姥姥!您睁开眼瞧瞧我呀,瞧瞧我呀!”我趴在姥姥身上,嚎啕大哭推姥姥,但她没有反应。
   
“姥姥,我还没报答您的恩德,您却走了!走的不明不白,向谁申冤呀?”叔叔怆然泪下吼叫。
   
医生要我们取下姥姥身上的贵重物品,因为即刻需送到太平间。姥姥除了手中的玉镯外,什么都没有。

    我们以沉重又悲恸的心情踩着三轮平板车,同时又心如火燎惦挂家里。但到家门口却出乎意料的平静。一家知道姥姥去世的恶噩,伤心欲绝,惊天动地,哭声凄凄惨惨。豆豆睁不开眼,说不出话,她的泪水犹如泉水直往颜面淌。
   
“大哥,大嫂,他们还会来的。趁这时间,赶紧把要转移的物品转移到安全地方。”叔叔说。
   
舅妈表示,她和阿姨早把该转移的藏在阿姨小房里了。其实,家里并没有什么金银首饰,那时不兴这些,舅妈也不喜欢。有些首饰是舅舅和舅妈结婚时姥爷和姥姥送的,有些还是舅妈娘家给的。我感到应该转移的是家中收藏的名人字画,琳琅满目的古玩瓷器和鼻烟壶。姥姥曾说,那是我们家的传家宝。可是我们能把传家宝转移到哪里?眼下神仙都做不到,惟有听天由命了。
   
舅舅心情沉重,噙着泪花颤悠说:“玉山,如果他们又来了,我恳求你千万别和他们斗。姥姥冤魂未散,豆豆被打的不成样子,算了,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一家平安就行了。你要记住,再造成伤亡是不值的。”

    下午两点钟,一家正当极之哀恸又惶惶不安时,一股强烈的语录歌又开到我们院子里。‘造反有理,革命无罪’,‘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口号声,既整齐又响亮。这次来了五十来人的红卫兵,有男有女,身强体壮,精神抖擞。个个手中持‘红宝书’整整齐齐在大院里列队。如果他们配备AK47冲锋枪,大可开到中苏边境对付叛逆的苏修,但他们现在对付的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并且,大都是妇孺。为首的是白白胖胖的,不像中学生,压根,我们就不知他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张二婶和骚凤姐在这队伍中不停穿梭。

    我们看见这样多红卫兵吓的都目瞪口呆,浑身直颤。我们不作他想,让红色风暴席卷我们吧,让革命的铁拳砸烂我们吧。
   
舅舅叫舅妈守护豆豆,苗苗也跟着去了。叔叔和上午一样站在北房大厅门口。
   
为首的胖子瞟了一眼叔叔,蔑视地冷笑。
   
叔叔疾言厉色说:“你们没有权抄我们家!”
   
胖子昂首高傲说:“我们响应号召来破四旧!来造反!”
   
“我们家没有四旧!”
   
“没有?满屋都是四旧!就连这房子也是四旧!给我滚开!”
   
叔叔和上午一样又把宪法搬了出来,可是这次不灵了。
   
胖子冷笑了一阵,咧着嘴大吼:“宪法?最高指示就是宪法!”
   
叔叔依旧巍然不动。这时张二婶在胖子耳边叽哩咕噜不知说什么,胖子旋即仰头狂笑,把‘红宝书’在天空中晃了又晃。他冷漠地张开血盆大口,指着叔叔咆哮:“一个贫农出身的党员,转业军人竟成了地主资产阶级的卫道士!你是个背叛了自身阶级的无耻叛徒!无产阶级的伟大洪流是任何人都阻挡不了的!”
   
叔叔七窍生烟,浑身抖动,紧捏拳头。舅舅听了胖子的话早已吓的魂不附体,他感到字字够份量,句句如炸弹。他拉开叔叔,战战兢兢,既无奈又痛苦,颤抖说:“我们欢迎革命小将破四旧,我们支持你们的革命行动。”
   
胖子咋咋呼呼挥动‘红宝书’,斥道:“把不是这家的人拉走!”

    十几二十个男女红卫兵冲向叔叔,阿姨,邵阿姨,又拉,又推,又搡。叔叔和阿姨反抗,和他们扭打起来。尽管叔叔孔武有力,怎么斗得过这样多人?况且他们手中有皮带,有木棍。只听邵阿姨大吼一声:“我是三代贫农,你们敢对我怎样?!”话音刚落,几个拳头就往她身上砸,顿时被打翻在地。叔叔和阿姨要救她,但几根木棍和皮带往他们身上乱劈乱打。阿姨头晕目眩倒在地上,叔叔头破血流满脸。邵阿姨挣扎着,一个女红红卫兵对她肚子狠狠踹了一脚,励声嚷:“该死的狗奴才!”我和舅舅目睹这一切,令人发指,全身都瘫了。

    叔叔,阿姨,邵阿姨被关进小房里。胖子一声令下,所有红卫兵分别冲向各房。他们手持带铜扣的皮带不断挥舞,只见墙上的字画纷纷被扫的七零八落。他们怀着仇恨把大木柜,明式家俱砸的彭,彭响,断的断,裂的裂。两个放古玩瓷器和鼻烟壶的酸技柜玻璃被砸碎了。他们要推倒大柜,舅舅叫喊:“小将们,那是珍贵文物。”话音刚落,我和舅舅己被打翻在地。我护着舅舅,顿时背脊感到火辣辣。他们抽了我几鞭并叫骂:“狗崽子!”。两大柜被推倒,轰一声响,接着发出叮叮当当声。康熙皇帝破碎了,慈禧太后砸烂了,所有清朝皇帝没了,玉的、玛瑙的、料的、瓷的、象牙的、内画的等鼻烟壶在地板上毫无秩序滚动。他们不时把鼻烟壶塞进自已的胯包里。

    我扶着舅舅到隔壁邵阿姨房。舅妈和苗苗用自已的身体一直护着不能动弹的豆豆,她们浑身哆嗦着。她俩都鼻青眼肿,头发零乱。我和舅舅也爬到床上,五个人卷缩在一起。
   
歇斯底里的狂笑,狂叫声和杂乱无章的彭,彭声历时近两小时。

    派出所李所长和王爷爷来了,他们和胖子好言好语说着。过后,胖子一个口令,全体红卫兵在院里列队。他们勒令:北房和西厢房封住。只留叔叔的小房和饭厅给我们暂用。他们发挥的淋漓尽致,以无敌的姿态昂然扬长而去,而我们却如丧家之犬,狼狈不堪。

    邵阿姨疼痛的不断呻吟,王爷爷推着三轮平板和叔叔,我一起把邵阿姨送到医院。医生说,没生命危险但要留医。我们急招邵阿姨的儿子和媳妇来北京。邵阿姨在医院住了五天,便由儿子和媳妇接回沧州。除豆豆外我们全家都到车站送她。我们除在经济上资助她外,别无他法。以后接邵阿姨儿子来信说,她的健康每况愈下。直到我上山下乡时接豆豆来信说,邵阿姨去世了。我一直感到邵阿姨的命真苦。她第一个丈夫因缺医少药去世了,第二个丈夫又被日本兵打死了,现在她又很无辜被摧残而黯然去世。我不时像怀念姥姥一样怀念她。

(六)扫地出门

    抄家才过三天。傍晚,张二婶又率领一帮人开来。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笑容,用她那嘶嘶的口吻,扳着脸说道:“勒令无所事事的资产阶级臭小姐豆豆,每天上午六点扫胡同一个小时,八点钟到XX地请罪。下午五点也要请罪!”说完转身就走。

    舅妈和阿姨一听这勒令就放声大哭,泪水滂沱。她们嗫嚅说:“孩子有什么罪?为什么连孩子都不放过?”舅舅低头抽泣不语,我却呆若木鸡。苗苗饮泣说:“姊姊,我替你扫吧。”叔叔破口大骂这些狗日的婆娘。

    “最恐怖,最暴力,最血腥,最疯狂的事我们都经历过了,体验过了,还有什么事比这更可怕?他们要辱躏我们,把我们置于死地,本姑娘绝对不怕,我将泰然处之。别难过,别生气,明天一早就去扫胡同,扫给他们看,让他们看个够!”
   
豆豆言一出,惊动四座。她的声音真有摄人心魄的魅力。舅妈收了哭声,她瞧着豆豆,真没想到这女儿这样倔强。

    一早,豆豆穿上阿姨的工作服,手戴劳工手套。阿姨用围巾围她的头,舅妈给她戴口罩。她们不想让人看见她那长短不一如疯子的头发,更不想让人看到她那像熊猫般的眼睛和犹如猪样的嘴。但豆豆把口罩扯下,说憋的很。她扬言,如果谁想看她,她将让他看个够。

    七点过后,豆豆回来了。她说:“扫胡同的共九人,都是老头和老太太。有个老头很像袁世凯,说是袁世凯的孙子。有的老头听说是在傅作义部队当过兵,其他的都是资本家和地主。”豆豆又说:“我正在扫街时,一位上早班的女工走到我跟前说,姑娘,歇歇吧,没人看见的。她用手帕给我抹汗,我只能报于微笑。”其实,这时候的豆豆,笑和不笑,表情是没有多大分别的。

    一天过了又一天,才不过三天,舅妈拿着一顶草帽回来。她没开口,阿姨却愠愠说:“厂里造反派勒令,任何被抄家的人必须到菜地劳动。”阿姨倒没被叫去劳动。这样无奇不有的决定,令人惊异。可以肯定,宪法里一定没有这一条。我们怅然,缄默不语。真是祸不单行,一波未息又一波。也许豆豆安之若素的精神感染了舅妈,她显得坦然并不惊讶。她说:“劳动不可怕的,趁这机会松弛神经,不知有多好。”

    又过了三天,总是傍晚时刻,张二婶和骚凤姐率一帮人又杀到。她以冷漠的表情,张着嘶嘶的嘴就说:“勒令你们把屋契上缴,不得违抗!”说完就走。
   
屋契?它在哪里?我们从来未关心过它,收拾姥姥房时就没见过。这个由老祖留下的陈年文件还存在吗?我们面面相觑。如果它还存在的话,一定在北房,可是北房封了,怎办?豆豆勇敢地承担寻找屋契的重任。她将率领我和苗苗找李所长,恳求开北房,探索屋契。

    李所长是位正直的人。他透露,我们家原属保护对象,统战部,侨委有指示。但是现在主理人都被打倒了,自身都难保,怎么保护你们呢?他很不满表示,来抄家的那些红卫兵未和他们商议,也不知哪来的,说来就来了,说抄就抄了。听说,是居民委员会主任何大妈的儿子弄来的。

    我们和李所长到居民委员会要求开北房找屋契,没想到出乎意料的顺利,连李所长都感到惊讶。就在这时候,我们才见到何大妈的真面目。我们鲜有和她交往,闻其名而不知其人。她那小三角眼铺在她那又扁平又黑又黄的脸庞上真有股煞气。苗苗说:“看见她那模样怪害怕的。”

    李所长开北房,张二婶和骚凤姐监视。整个北房狼藉满地,一片零乱,惟有我们仨贴的肖像画依旧高高在上,令我们悲不自胜。
   
我们翻箱倒柜,找了又找就是没有房契的影子。我们更怀疑它的存在,内心恍惚不安。张二婶和骚凤姐却像没了爷爷和奶奶似的心急如焚。

    我们仨席地而坐,低头缄默,挺累人的。豆豆霍然打了个冷怔说:“姥姥说过,怕虫咬的旧东西最好放在樟木箱里。”我们仨立即行动翻大樟木箱,翻来复去,眼前倏尔射出一道光,己旧的发黄的屋契在闪闪发亮哟,终于找到了。张二婶和骚凤姐高兴的边扭秧歌边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在豆豆的率领下,我们仨排队上缴屋契。世界真奇怪,天下竟有排队上缴屋契这等事,我就知道排队买豆制品和肖像画。排队的人都是年老的男男女女,个个忧心忡忡,一脸沮丧。而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不会沮丧,当然也不会兴高采烈。我们只盼望赶紧把手中的旧文件脱手,少一件事就少一个麻烦和负担,反正我们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也不要了。豆豆说的好,她说:“奶奶没了,传家宝没了,没有任何东西再值得我们留恋的了。”

    豆豆每天扫胡同和请罪,舅妈在菜地里劳动,这一星期没有什么意外,算是风平浪静。

    又是一天傍晚,张二婶又率一帮人杀到。她为虎作伥,嘶嘶嚷道:“这房子现在是公家的房子。勒令你们这两天搬出!”
   
搬出?搬到哪里?我们惊骇。我们原来以为只是分我们的房而己。事实上,很多被抄家的或政治上不好但没被抄家的人家,房子都被分了。舅舅本来打算过一段时间要回西厢房,但没想到却要我们搬出。实际上是把我们撵走,扫地出门。
   
张二婶又说:“横街XX号有两间空房给你们(指舅舅),上街X号有间空房给你(指叔叔)。”叔叔一听,猛地拍桌子,尘土飞扬,声极响,震极烈。他伸出有力的手掌要揪那又瘦又干的张二婶,吓的这帮人大惊失色,纷纷后退,而我们则使劲地拉住叔叔。张二婶脸色发青,惊惊颤颤,嘶嘶说:“你……你的问题我们再研究研究。”她又指着舅舅说:“你们一定要搬出!”

    左一个勒令,右一个勒令早把我们勒令的心力交瘁了。我们感到好像不是生活在人间而是生活在地狱。别无他法,惟有按照勒令搬出,但张二婶她们却不敢再滋扰,勒令叔叔了。

    幸得王爷爷和小顺子想法借了些床板,大家一起动手,把在大杂院里每间不足十平米的土房,打扫干净,糊好窗户纸。
   
这两间房根本不够我们住。幸好舅舅在他单位有一小间单人房,这房是给高级研究人员中午休息或者工作太晚留宿用的。舅舅和舅妈先搬到那里住,而我和豆豆暂住在这土房里。
   
舅舅是有真材实学的高级资识份子,同时人缘又好。单位答应,再过个多月便分配给他两房一书房的单元房。这些房本来是给高级研究人员盖的,由于接待过外地串连的学生,能破的都破了,能裂的都裂了,能堵的都堵了。修葺好后,我和豆豆将一起搬过去。

    一天,苗苗来到大杂院我们住处。苗苗说:“一早把北房,西厢房,饭厅的所有东西搬走了,说是抄家物资要集中管理,还开了个清单。我看见姥姥的躺椅真难受。”以后舅舅,舅妈知道后说:“什么都没了,要个清单干什么?”

    又过了些日子,苗苗气哼哼说:“房子全给分了。北房何大娘一家占用,她的三个儿子大牛,二牛,小牛和闺女牛儿各占一间。西厢房由张二婶占用,而饭厅给了骚凤姐。”其实我们早预料到这是必然结果。自此以后,豆豆没人管她,积极份子还对她说,不用扫胡同了也不用请罪了。

    一天下午,苗苗静悄悄,鬼鬼祟祟跑来,她说有兴奋,激动人心的消息。在忧虑重重,坏消息接踵而来的日子里能听到好消息是很难得的。
   
“今天一早,爸爸推车准备上班,二牛从大门口匆匆进来撞了爸爸的车,他不说声道歉反而凶神恶煞骂人。爸爸把车靠好,他又指指点点骂粗口。爸爸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他运足了气,一拳打在二牛脸庞上。二牛长的和他老娘一样,黑肥肥的,他竟受不住爸爸的一拳,倒在地上打了滚,立马和张二婶这婆娘一样短了两个门牙。嘻嘻,真好玩。”
   
“干嘛不再给他一脚呢?”我惋惜说。
   
“那时何大妈叉着腰站在北房大门口,小牛和牛儿不敢走过来。如果大牛在的话,爸爸可要吃亏了。嘻嘻,还有更好笑的呢。嘻嘻……”
   
“快说呀,别只顾笑!”豆豆摧着说。

    “嘻嘻,张二婶这婆娘从西厢房走出来,她指着爸爸嘶嘶嚷:‘你造反了?现在是什么世道?’嘻嘻……她的动作真滑稽。如果爸爸也给她一拳,她的骨架子准散满院子。嘻嘻……”苗苗笑的趴到床上,急的我们直跺脚。“妈妈从小房间出来,二话不说对着张二婶这婆娘左右开弓,辟辟拍拍不知扇了多少下。嘻嘻……”苗苗捂着肚子,“她,她像姊姊那样转了个圈倒在地上,但没姊姊转的好看,因为她的身材太瘪了。嘻嘻……”
   
“死丫头,竟敢把本姑娘和臭婆娘来比!”豆豆双手拧着苗苗的脸颊,咬牙切齿说。
   
“放手,放手,疼死了!”
   
“别闹了!结果怎能?”
   
“这时惊动了街坊。我们一大帮人都被拉到派出所去了。”
   
苗苗娓娓细说。

    在派出所里,李所长念了一段关于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语录,又念了一段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语录。
   
李所长说:“坏人打坏人,由他。打死一个少一个,打死两个少一双。”又说:“坏人打好人,不该。坏人怎么可以打好人?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值得留意。”又说:“好人打坏人,活该。无产阶级专政嘛,理应如此。”又说:“好人打好人,误会。就是缺乏沟通的意思。”他望了望爸爸和二牛,又说: “你们都是贫农出身,又是转业军人,还是党员,是阶级兄弟呀,怎么打起来了?不是自个儿打自个儿吗?”他又望望妈妈和张二婶,又说:“你们都是贫苦出身。你(指妈妈)是工人阶级一份子,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嘛,你们应该发扬阶级友爱。好了,你们全是误会,以后要多沟通。不要你们写检讨,写材料,到此为止。但我必须强调,谁再打谁,矛盾将转化!按敌我矛盾处理!”

    “她扇我扇的两眼冒星星,现在还火辣辣的。”张二婶哭诉着说。
   
“我说是误会嘛,你别让她扇就是了。”李所长又对妈妈说:“你别再扇人了,好不好?”
   
“不行!我两个门牙给他打掉了!”二牛气呼呼说。
   
“你有公费医疗,到医院镶就是了。”
   
“不行!我要他赔偿!”
   
“赔?赔什么?公费医疗不就是国家赔了。”李所长不耐烦又说:“好了,好了。我这里是派出所,不是医院,更不是镶牙的,这些我们是外行。我的事多着呢,光是人民内部矛盾我们还做不做其他事?我要关注的是敌我矛盾,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一个星期天,我们仨到舅舅那里。我们把叔叔揍二牛和阿姨扇张二婶的事告诉他们,我们想,舅舅和舅妈一定会和我们一样感到非常兴奋也很过瘾。恰恰相反,舅舅和舅妈沉默不语。舅舅说:“叔叔和阿姨做了错事,而且是特大的错事。”我们内心才感到惶恐不安。

    自此以后,我们见过叔叔和阿姨两次,苗苗来过七,八次。我和豆豆很惊异,为什么不见苗苗来。我想找她,豆豆不同意,她怕引来更多的麻烦。有一天在街上看见苗苗,我追过去,蓦地,她在我眼前倏尔而逝,这更令我们扑朔迷离。

    天凉了。我和豆豆在斗大的土房里相濡以沫。她负责打扫,做饭,我负责洗衣物和购物,买菜。不过豆豆经常被叫去义务劳动做馒头,那是外地串连学生的口粮。

    星期天,我和豆豆到舅舅那里。
   
“以后你们别见叔叔他们!阿姨是个忘恩负义的人!”舅妈又瘦又黑的脸色沉峻,嗔说。我们惊讶,到底怎么了?“阿姨写了很长的大字报,控诉我们一家腐蚀他们,是糖衣炮弹。还说,我们一家是根深蒂固的封建家庭,在香港的亲人和美帝国主义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说到这里,舅妈的脸色变了,声音也哑了。“车间里开了个针对我的阶级斗争控诉会。阿姨还发言控诉我,但我什么都听不见。一阵阵打倒我的口号声好像过会儿就要把我毙了。主持人还说,‘这是活生生的阶级斗争在我们车间的反应,所有人都上了一堂深刻的阶级教育课。’”

    舅舅一脸穆肃沉思着,他觉得这里有蹊跷。他说:“为什么大字报不是阿姨的笔迹?控诉会上,为什么阿姨不是自告奋勇,而是被拉上去?为什么全文都是主持人代读的?”舅舅戚然又说:“阿姨是被逼迫的。”
   
舅妈对舅舅这论断很恼火,她认为,不管有没有人逼迫阿姨,她都不该这样做。
   
我们觉得这是人为制造的悲剧,也是社会的灾难,这悲剧和灾难何止我们一家。令人欷歔。

    豆豆下午被叫去义务劳动,我做好了饭菜等豆豆回来。七点钟了仍不见她的影子,心急的如坐针毯。冷风从窗缝,门缝嗖嗖吹进屋里,阴森刺骨,饭菜都冰凉了。我惶然凝视窗外,姊姊呀,你怎么还不回来?在昏昏暗暗的土房里,一个人感到分外孤独,分外凄切。这时,我格外思念姥姥,想念远在香港的爷爷,奶奶和弟弟,妹妹。我感到很凄怆,我哭了,哭的很悲惨。倏地,我想,为什么不去叔叔那里看个究竟呢?须臾,横心一竖,走出房门。

    胡同很静,没有行人,只见黄色暗暗的街灯随风粼粼闪闪。冰冷的风直往我颈脖子灌,我耸起衣领,浑身瑟瑟,踽踽而行。走到我们家四合院门口,大门敞开着,我怯懦窥探院内的动静,逡巡走过。我忐忑不安一步步向前走,旋即,掉头彳亍而行。走近大门口,稍停,四处张望一下,乍然一阵怔忡,低头疾步走进。绕过壁屏,只见院子一片狼藉,杂乱不堪,北房,西厢房,饭厅及小房灯都亮着。我走近小房轻声叫:“苗苗。”门一开,我像做贼一样侧身钻进房里。房里弥漫浓重的中药味。
   
“毛毛,很对不起舅妈,请你转告她,我是被逼的。请原谅我。”阿姨在床上半躺着,泣不成声。

    原来自发生叔叔揍二牛,阿姨扇张二婶后,他们又搞了黑材料到厂里。黑材料里无中生有捏造了很多耸人听闻的谎言。造反派为搞生动的阶级教育课拿阿姨和舅妈开刀。他们给阿姨办‘学习班’,不准回家。二十四小时,不分昼夜,软硬兼施,采用疲劳战术,进行阶级教育。他们逼迫阿姨必须划清界限并揭发舅妈和我们一家如何腐蚀她。阿姨被搞的神志不清,死去活来。他们还威胁说,如果不划清界限,予盾将激化。要为自已丈夫的党籍着想,要为自已女儿前途着想,也要为自已的后半生着想。阿姨曾想跳楼自杀,一死了之。她的精神近乎崩溃了。
   
“毛毛,我们绝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我们受‘逼、供、信’的。你暂时别再来了,好吗?”叔叔幽幽恹恹说。
   
我匆匆回住处并对豆豆说了。豆豆一脸无奈说:“没想到会这样。叔叔他们是很无辜的,我们拖累他们了。”

    第二天一早,豆豆叫我买豆制品。在街上,苗苗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她扎着两条辫子的脸容,消瘦、苍白、恍惚不安。我们一起走着。她走进中药店,我在门外等她。过后她说:“还缺酸枣仁,石决明和合欢花,待会再到崇文门找。”原来她每三天要给阿姨抓一次药。我们一路走,来到体育场的偏僻处。
   
甫坐下,苗苗控制不住情绪,涕泪滂沱,泪水涟涟,不断抽泣,半天说不出话。
   
“哥,昨晚妈妈见到你,一夜不停哭泣。妈妈得了严重的精神衰弱症,半夜会惊醒,无缘无故哭喊。”
   
看着苗苗的样子又听了她的话,我心如刀割,柔肠寸断。

    苗苗找我是要告诉我叔叔的情况。叔叔单位里也收到整他的黑材料,领导找过叔叔谈话。领导告诉叔叔,抄家时就收到黑材料,这些材料不可信,销毁了。这次又接到黑材料,几乎把叔叔说成现行反革命分子。单位曾派人到派出所了解,觉得材料不可信,都是捏造的,也销毁了。但这次领导一定要和叔叔谈话。领导对叔叔说:“如果这材料拿出去,你跳到黄河都洗不清呀!”领导严肃批评叔叔又说:“一个党员最主要就是要有党性,而你恰恰党性不强,阶级观念极之模糊不清。”领导要叔叔划清和我们的界限,否则,以后再有这等事,领导爱莫能助。单位给了房子,希望叔叔一家尽快离开这是非地。

    苗苗抹着眼泪,嗫嚅说:“哥,回去吧,别再找我们了。但我们会永远怀念姥姥,永远记住舅舅,舅妈,姊姊和你。”苗苗站起来又说:“社会不能容忍我们在一起,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米黄色的小硬干果给我说:“你知道,这是我最喜爱的东西,留给你做纪念吧。”

    这干果是苗苗念小学四年级时,花了两毛钱在街上和一位老头买来的。她对姥姥说:“这干果挺光溜的还刻着简单的花卉,真好玩。‘花落何处’四字真神。如果掏空了再配上盖就成了舅烟壶。”姥姥直乐夸她说:“亏你这丫头想的出来。”

    我手握小干果凝视苗苗的背影直到她在我视野中消失,我们从此劳燕分飞。我心乱如麻,默默往回走。我真希望一辆车把我撞死就好了,所以红灯刚转黄灯我就过街。一辆拐弯的卡车与我擦身而过,车没撞我反倒被司机臭骂了一顿。回到住处看见豆豆,我才想起忘了买豆制品。

    叔叔一家搬走了,我和豆豆也搬到舅舅单位去了。我们完全在这胡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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