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茫茫 |
作者:水痕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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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04-7-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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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身处转型时代,原本多愁善感的于飞更加心乱如麻。他曾经深刻地研究过存在、人类、文化、社会、民族、历史等诸如此类的大问题,并且保持着一种习惯,总是把自己的命运同那些在常人看来毫不相干的大问题联系在一起——甚至连现实中微不足道的琐事也能牵扯到那些大问题上面。他似乎了解存在之所以成为存在、人类之所以成为人类、文化之所以成为文化、社会之所以成为社会……的本质属性,但他更多的时候又对自己曾经就那些大问题下过的结论感到怀疑,莫衷一是。
他常常抱怨苍楼人的生活里没有智慧,只有经验。作为县城里知名度颇高的优秀青年,大学毕业已有七、八年之久,虽年近三十仍孑然一身,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自己解释不了,别人更是理解不了。于是,在空虚、孤独、真伪参半的生活中只有深深地将苦痛埋在心底。通常情况下,总是虚无主义的一切替他收拾残局——世上万物本身存在着“与生俱来”的局限性,人们何必事事都要刨根究底地弄出真实的东西出来?这正是县城里的人们常能看到他有笑脸的原因。他的身边总有一群朋友,他从来不以善恶美丑的目光看待他们,只是以一颗出自无奈的宽容之心与他们平安相处。其实,他心里很明白,他是一个没有朋友的人,或者说,他本来完全可以没有这样的朋友,他们全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既然谁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朋友,那么谁也可以成为朋友了,本来不该成为朋友的人也似乎有了朋友的情份——甚至可以说,在人际关系如此复杂的苍楼县城里,任何人都无法孤军奋战。
他与祁向阳的关系就是这样。祁向阳是祁副县长最不成器的小儿子,今年22岁。小时候的祁向阳就是一个用弹弓打瞎同伴眼睛的淘气鬼,犯了错误总能得到母亲的呵护,初中未毕业就因为无人能管而被祁副县长送到部队实行“专政”,退伍后顺理成章地成了派出所的一名警察。祁副县长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既然祁副县长管不住他,在苍楼县就没有人能管住他。于飞曾经对祁副县长该怎么管好他儿子的事发表过几点看法,祁副县长于是就深信于飞能带动他的儿子向好的方向转化。于飞与祁向阳就这样成了亲如兄弟的朋友。每个星期他们都要在一起玩上两三个晚上,到后来他不仅没能改变祁向阳,反而沾染了祁向阳身上的坏毛病。 祁向阳和他的同伴们整夜里不是唱歌跳舞,就是玩牌打麻将,县城里长得有点儿模样的女服务员无不受到他的欺负。于飞无数次试图以他所谓高尚的人格影响他,但他执意要将他在军营里失去的自由再从苍楼县找回来。以前,他不太懂男女之事,只会打打闹闹;现在,女人们成了他生活的中心,常常因为争风吃醋而与别人打斗。在他的身旁总有几个打扮得十分妖艳的女人。有几回于飞半推半就地跟在他后面,怀着一种胆怯而又新奇的心情同他们玩在一起。越到后来,于飞越是觉得自己有些儿离不开他们了。他们疯疯癫癫地缠在一起,粗俗而放肆,尽情挥洒着生命赋予他们的一切自由。实际上,他们并没有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很多时候,于飞暗地里觉得自己的道貌岸然一点儿意思也没有——或许正是祁向阳之流才真正拥有了人生的真谛。于飞不由自主地卷入了他们的生活之中,他甚至与祁向阳一起看过那种让他感到羞耻的下流的“毛片”。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夜,祁向阳神经兮兮地告诉他搞到了好片子,并且找到了一处安全的地方。从没见过女人身体的于飞,禁不住诱惑地跟着他走到了那种地方……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于飞自觉已走近了深渊。他一千次一万次告诫自己与祁向阳决裂,从那种身败名裂的地方逃出来——作为苍楼年轻的希望之星,他不是那种能与祁向阳之流为伍的人,根本无力承受获得快感所要付出的代价。他虽然鄙视他们,但每次见到他们又不得不装出笑脸,甚至与祁向阳的那些小情人们打情骂俏。他们一声声地喊着“于哥”,却根本不知道于飞在骨子眼里嫌恶他们。
这一切全是祁副县长的那句话造成的。祁向阳要不是祁副县长的公子,他绝不敢在于飞面前肆无忌惮地表现自己的本性,于飞也绝不会理睬他的那一套。工作之余,祁副县长不经意间会问到于飞将他的儿子“带”得怎么样了,于飞总是十分认真而又毫无主见地说到他的儿子祁向阳又有了些什么进步之类的谎话。每一次的谈话都让祁副县长对他的儿子更加放心,于飞与祁副县长的关系也就变得更加牢靠。
可怕的事情终于来了。一天晚上,祁向阳从武朝贵的歌舞厅里叫出了那个叫刘影的小姐,他们三人漫无目的的走在城外的乡间小路上。其间祁向阳因为所里有紧急任务而离开,留下了于飞与刘影单独在一起。于飞本来要与祁向阳一同回去的,却被祁向阳数落了一顿,只好硬着头皮陪着刘影散起步来。女人一点儿也没有感到危险,而于飞的心却紧张地快要跳了出来。于飞向来认为,一个人如果不爱那个女人,就应该避免单独同那个女人在一起,何况还在夜深人静的旷野上。他紧张得不知道怎么和那个女人说话。 “我在干什么?我应该怎么做?”他在心里痛苦地尖叫起来。
女人始终轻松地谈笑着。后来,他们一起坐在草地里。他不知道他究竟说了些什么,但他内心深处的斗争一刻也没有停止过。他不知道该留给她一个高尚的伪君子形象,还是给她留下一个真实的大男人形象?女人的轻松一点点消解了他心中的紧张,仿佛一座冰山在太阳的照耀下突然发生了崩塌,他情不自禁地靠近了女人,近乎哆嗦着将手伸向了女人。就在手与手的相触之时,他分明感到了强大的电流流遍了他的全身——要不是坐在草地上,他一定会被击倒。女人没有丝毫异样的表示,他顺势抱住了女人的身体。一股暧流从他的心房里升腾起来,他们轻吻着,抚摸着,一切都如同在梦中一般。皎洁的月光照耀着他们,田野的蛙声、夜鸟的鸣叫声此伏彼此。女人穿着红红的风衣,在绿色的草地上象一朵绽放的红花。就在他们进一步做下去的时候,于飞突然看见一个人影从远方走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恐惧感突然向他袭来,狂跳的心渐渐停了下来…… “世界不只有我们的存在,别人一样存在于我们的周围……”他莫名其妙地想着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直到最后的时刻,他才重新找回了自己。离开了女人怀抱的他却感到无比的痛苦。回到自己单人房间,躺倒在自己的单人床上,在情欲的苦苦折磨下进入了梦乡。许多女人闯进了他的梦境,一切都是那么轻松、平静,再也没有让他永不安宁的自责与忏悔。后来,他清楚地看见,一个穿着红风衣的女人在田野里向他走来,越来越近……他无比快乐地搂住了她的身体……一种难以忍受的潮湿感将他惊醒过来,他久久地凝望着天花板,不愿意相信这一切竟是在做梦……
二
港湾像女人张开了的臂膀,温柔地拥抱着来自五湖四海的船只。无风的河面极为平静,只是在船只驶过后才裂开一道小小的缝隙,随后很快又恢复了原状。河水里夹杂着泥沙和油污,黄黄的、浑浑的。由于苍楼段的水位落差极小,这段河面从不显出奔腾呼啸的模样,看上去好象根本不存在水的流动。明媚的春光启示着天宇下的美的一切,却并未能在这儿的河水中叠映成一幅美景,且被浊水污染了,连同阳光本身的美也茫然无存。
游船载着18位优秀团干开始了淮河一日游。在欢快的人群中,于飞与团县委郑维成书记最引人注目。这不仅在于他们的科干身份,更主要的还在于他们幽默机智的谈笑。一旦离开了灰暗的县城,离开了那些书记、县长、主任、局长们,于飞就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目,说起话来妙语连珠,显然成了一个才华出众、富有朝气的年轻人,被压抑的个性得到了异乎寻常的舒展。很快地,团干们都把话题集中在于飞身上。 “于科长还记得我吗?”一位女团干挑战似的朝于飞问道。 “我,不太善于认识女同胞,我记性不好,就是认识了也记不住。”于飞调侃道。 “于科长是贵人多忘事,我们是校友,在学校里我听过你的演讲。”女团干故意娇嗔地说。 “她叫金雪,县纪检会的。没准有一天你会栽在她手上。”郑维成笑道。 “这种可能是有的,但这种可能性等于不可能性。”于飞不甘示弱地说。 “你记不记得有一回在你主持的哲学社‘传统哲学与中国现代化’论坛上,有一个人向你提出了‘儒家思想究竟是哲学还是宗教’的问题?”金雪故弄玄虚地说。 “那就是你?这个问题现在弄清楚了吗?”于飞光荣地笑了起来。大学期间,他以哲学社社长的名义主持过很多次大型学术讨论会,不少低年级学生见了他都会问一些哲学问题,而他也乐于回答他们,甚至与他们讨论起来。 “当然清楚了。儒家思想既是哲学,又不是哲学;既是宗教,又不是宗教。是中华民族在特定历史时期形成的集体无意识。”金雪做了一个鬼脸,分明是摹仿着于飞演讲时的神态。
旅途的快乐使于飞忘记了遥远的苍楼。在快活的人群中,他根本就不在乎自己是个所谓的科干。他多么希望能够永远这样地走出自己日日所是的那种局限性、狭隘性,恢复人所共有的自由和灵性。 “生长在淮河边,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感到淮河如此美丽!”一位女团于舒展着双臂深情地说。 “你认为淮河很美吗?”于飞反问道。 “当然,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女团干说。 “不,初到淮河的人实在找不到它作为一条大河的雄奇与壮美之处,可以说淮河没有奇景。”于飞面对着淮河以不屑一顾的神情说道。 金雪抢着说:“不愧是哲学系高材生,说的看的都和别人不一样。” 于飞继续说:“与我童年时代的淮河相比,它已经改变了很多,瞧她浑黄的样子。” “中国的大江大河,凡是经过人口稠密地区的,很少会有你想看到的那种清澈。”郑维成插了进来。 “不,我并不是说它该有一个什么样子,我一直认为,它在大部分时候,太含而不露了,以假象展现自己。从表面上看,它很温驯,一副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的样子,实际上,它有着一种极其凶残的性情,顺者昌,逆都亡,让人感到古老而深沉。它三、五年闹一次小灾,十年八载闹一次大灾。”于飞很快就投入了一场辩论。 女团干说:“你这样看待淮河是片面的,它也能给人们带来好处呀,不说别的,苍楼100万人口离开了淮河,怎么活呀?”
于飞越发认真起来,继续辩道:“这就是它的两面性,人们恨它,却又不得不爱它;人们离开了它,却又不得不再回到它的怀抱,慢慢忍受它。一次小灾之后,农民们失去了粮食,不得不外出逃荒要饭。第二年,他们回到家乡,耕种肥沃的土地,必定会有一个丰收的好年景。此后三五年,庄稼地会连年丰收,农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然而,好景不长,一场大水又会席卷而来,冲毁他们苦心经营的一切。历史上的淮河两岸就是这样。周而复始,永无休止。” “简直是奇谈怪论,我们平常听到的都是把淮河比母亲的诗词歌赋,你竟敢说它残忍什么的!”金雪说。 “这其实没什么奇怪的,人类河流文明的历史大凡都是如此。河流历来是人类享乐与痛苦的根源。它象一把剑,高高地悬在人们的头顶。它代表着上帝的另一只手,体现着大自然的意志,它时刻警告着人们成为永远清醒的人。它破坏了人们的生活,又促使人们更好地生活下去。面对淮河,我常常有一种很忧伤的感觉,因为它的历史,因为它的今天,还有它的未来。”于飞激动地争辩起来。 “哲学家开始抒情啦,不过,在如此明媚的春光里,请不要再高谈阔论这些严肃的问题了!”郑维成看到他们争得不可开交,便大声喊道:“下面,我们请女同胞为大家唱首歌,怎么样?” 男团干们齐声应答:“好!”
三
一个惊人的消息传了很久最终被证实了——县长马进、县委副书记姚伟民涉嫌经济犯罪问题浮出水面。那天下午,他们一起去滨淮市开会,中间被省、市纪委的同志们叫到一处指定的地方,并被宣布“双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苍楼县,善良的苍楼人奔走相告,不少消息灵通的人私下里将“马、姚案”说得头头是道,苍楼县历史上最大的腐败案就要露出庐山真面目了。果然,没多久就有好几位身居要职的科干们被要求交待问题。紧紧跟随马县长的政府办主任张成民被公认为全县最有可能出问题的中层干部。专案组的同志不仅同他谈了话,还将政府办的所有资金来往帐目带走了。惶恐难安之中的张成民,心脏病突然复发,住进了县人民医院。
苍楼县机关大院已成了这场大地震的重灾区。这里工作和生活着一群有权有势的人,可现在像张成民一样紧张的人还大有人在。作为农民的儿子,于飞在这儿处处感受着一种难以言述的痛楚。如果是凭借能力和水平,他一点儿也不在乎这儿的一切,有朝一日即使当上了县长又能怎么样呢?作为县政府办公室秘书科科长,一个普通的苍楼干部,在激烈的官场竞争中,他又不得不寻找出人头地的机会,更多地拥有权势,成为一个人人都不敢小视的人物。他就这样一边在否定自己所做的一切,一边又在苦苦地寻找着自己——有时候,苍楼县机关大院是一个令他感到十分忧伤的地方:一旦跨出它的大门,它就变得虚幻起来,再也不愿多想它一次;一旦跨进它的大门,它又成了像石块一样坚硬的东西堆积在他的心头,压得他喘不气来。
于飞之所以能进县政府工作,并被提升为秘书科长,除了靠他自己个人的努力外,还离不开他大学同学顾群的爸爸——滨淮市委顾副书记的关心与支持。县政府有一正七副八位县长,县政府办公室有一正二副三位主任,办公室下面还有四科二室八位同他一样的科级干部。县长与县长是不一样的,科干与科干是不一样的,办事员与办事员是不一样的。机关里的人总是不一样的。在这儿,要想成为象模象样的人必须有一些特殊的本领。每天晚上躺在床上,于飞都要思考他一天里的所作所为及其得失,并写在日记本里。几年下来,日记本换了一本又一本,但他还是对机关里的许多事情百思不得其解。
于飞在他的位置上究竟能做些什么呢?县政府实行的是首长负责制,县长和主任们要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谁都知道搞文字的活儿是机关最苦的差事,领导们的口味总是不一样的。有的喜欢说理多一点的,有点喜欢罗列一些事实把成绩讲透;有的喜欢长篇大论的文章,有的喜欢短小精悍的材料。最重视材料的还是一把手县长,一些事关大局的材料往往写上三、四稿还是通不过。每年提交人代会、政协会讨论的《政府工作报告》至少要经过政府、人大、政协、县委四大关才能正式定稿,每过一关都要修改一回。一年下来,写成的稿子差不多和于飞的个头一样高。从收集材料到整理成稿常常需要二三天时间,但经领导者的嘴念出来,最长不过一个多小时。有时台下人不想听,讲闲话的声音盖过了领导者的声音。在于飞看来,那些材料很少是有用的,不过是应付一下场面而已。有一次祁副县长看到文印室印刷材料的繁忙景象时曾经说过:“那么好的白纸就这么一张张印掉了,真是太可惜了!”于飞的主要工作就写材料,而县长们似乎看透了材料的价值,根本不愿多看一眼于飞一字一句从脑子里抠出来的东西,有时不过是显示一下领导者的权威而已。县长们不停地开会,于飞和他的秘书科全体秘书们不停地写材料,于是,苍楼的文山越削越高,会海越填越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休止的时候。对于枯燥乏味的官场生活,于飞越来越感到厌倦了,始终有一种搭错车的感觉。
在于飞看来,人与自己的斗争是持久的。人无论多么高尚,多么善良,当他回首往事时,总会对什么有所忏悔。人无须回避伤形悔意的隐痛。实际上,人们越是高尚,越是善良,就越容易使自己生活在时时悔过的伤痛之中。于飞就是这样一个敏感多疑而又坚强不屈的人。极其平常的一件小事也会在他的心灵中造成不可抑制的悸动。多年以来,他的神经衰弱症越来越重,不易入睡,又易早醒,瘦弱的外表于是就更加瘦弱。他深知,这是一种自虐——“先为自己挖一个深洞,然后再跳进去。”他常年在这深洞里挣扎着,不愿从那里逃出来,也不知道怎样才能逃出去。在人群中,他感到自己像一个影子,忧伤而又孤独。他把自己真实的一切埋藏在心底,垒成一座密闭的心坟……一切的真实只在日记中有所表述,一天天地写过来,又一天天地读过去,夜夜听心的冷语,有时又不忍一写,不忍一读……
四
这是一个令于飞感到异常寂寞的夜晚。他本来是要写白天里没有写完的领导讲话材料,但写着写着就再也写不下去了。他很想去找祁向阳他们疯玩一夜,又怕被人说成是那种一味追求感官刺激的低层次的人。无聊的夜晚真是令他沮丧极了,他更加意识到他的生活一定是出了问题,可问题究竟出自哪儿呢?
走廊上传来了清脆的“得”“得”声。他喜欢听女人鞋跟与水泥地磨擦而成的声音。声音由远及近,尖利而有节奏。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维,强迫他更加专注地听着,如同小捶儿一下一下敲击着他的心。他相信那声音一定出自一位美丽的女人,而此时他多么需要这样的一个女人啊!她应该是一个懂得情爱又懂得存在价值的女人——她美貌动人,超凡脱俗。她来到他身旁,他们痴情地对望着,她用心倾听着他伤痛的心发出的那些关于存在与人类的见解。在他们相爱的日子里,她每天都有惊人的变化。她改变了她头脑中原先的观念、思想、原则,神圣、永恒、崇高的一切充满了她的心灵,高尚、真诚、善良成了她生活的准则……
这是于飞久藏于心的关于女性与爱的梦想,他明知只能是梦想,但他似乎沉浸在幻梦中不愿醒来。在这方圆不足十平方公里的小城里,算得上漂亮的妙龄女性不会超过三十个,而她们之中属于于飞所爱的那种懂得存在价值的女性则可能不到十分之一。唉!谁能以自己伤痛的心感动别人?终日为生存问题而忙碌的苍楼人似乎早已忘记了那些诸如该被什么感动的灰色问题——若非那些有钱有势又有名的人,谁又能吸引别人跟在自己的后面?怎样才能感动别人呢?试图感动别人的人必定曾经被什么深深感动过。于飞每每想到这个问题,内心深处充满了矛盾。一个连自己也感动不了的人如何能够感动别人呢? “得”的声音一点点近了,在他的门边停了下来。他一阵惊喜又一阵慌乱。 就在敲门声刚刚响起的时候,于飞就已兴奋地扭开了门锁。 进来的是李凤莲,一个很好的聊天伙伴。他很喜欢她,甚至早已爱上了她。他几乎每天都渴望同她在一起。 “我一听声音,感觉一定是贵客来了。你怎么想到来看我?”于飞激动地说。 “不,我是来道别的。”李凤莲若有所思地说。 于飞听清了李凤莲口中咬出的每一个字,但他还是愣住了,疑惑地盯着李凤莲,不由自主地尖叫起来:“道别?你道什么别?” “我真的要走了!我在苍楼找不着我应该有的那种感觉。”李凤莲十分肯定地说。 “到哪?”于飞有气无力地问道。 “南方某城市。”李凤莲轻松而愉快地说着,眼中透出一种扬眉吐气的神情。
于飞这才注意到李凤莲清秀美丽的脸上浅浅地涂了一层脂粉,全身上下洋溢着青春的朝气和迷人的感性光泽,同时又不失大方地显现出知识女性的优雅气质。于飞突然感到忧伤起来,他应该向她表示祝贺,但他没有。他不想再细问下去,甚至脆弱得不敢再多看李凤莲一眼。他不顾尚在兴奋中的李凤莲需要他表示理解与赞赏的话语,独自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车流和人群。 他早就料到李凤莲或早或迟会离开这座毫无生气的县城,离开说不清道不明的他。由于激动,他的脸开始泛白了,白得让李凤莲感到可怕。 “凤莲会走的,她一定会走的。”他在心里想着。 “于飞,你不替我感到高兴吗?”李凤莲问道。 “我在替你担心,一个单身女孩到南方去闯,会遇到麻烦的。”于飞自知自己的失态,装出一副很关心李凤莲的样子。 “我喜欢南方的工作环境和生活方式!不瞒你说,我已经偷偷地在南方工作了一个多月,我在外贸方面的专业知识和我的个人素质在那里有很大的发挥空间,我还年轻,只要我努力,我会成功的!”李凤莲激动地说。 “你真的那么自信?”于飞反问道。 “当然,我愿意!在苍楼,我能做什么呢?我只有冲出去,冲出去才有可能活得好一点!于飞,你真的不替我感到高兴吗?”
李凤莲突然忧伤起来。她眼角深处隐含着一种成熟女性对空虚生活常有的忧郁。这忧郁立刻刺痛了于飞。李凤莲就是这么一个坚强而又脆弱的女人。他是最了解她的男人。此时此刻,他多想扑过去,象孩子一般抓住她的手,抱住她,吻她凝脂般的脸,用他火热的心温暖她那颗被他伤害的心灵……“太迟了,一定会做成贼的样子,假惺惺的,虚伪而丑恶!”于飞近乎绝望地想道。
五
于飞突然意识到,在他一生中少有的关键时期已经到来。这种意识是于飞很自然就想到的,要说是“想”,其过程不过是无限短暂的瞬间,而由这种突如其来的想法所导致的羞耻感却长时间撕扯着他的心。他简直不能容忍自己会突然产生这种见不得人的闪念。其实,他并没有认真地去想那件事,或者说,他并没有有意识地将自己与那件事联系在一起——他自觉自己还没有卑劣到那样一种程度。可是,那种强烈的震撼心灵的意识是与那件事完全同时发生的,是一听到就立即意识到的,换句话说,是他还没有来得及思考就被迫转到那种思维上的。
于飞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夜静静的,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他是在夜半时分突然惊醒的。或许正是由于这种羞耻感的作用,他的心才会如此疼痛。黑黑的夜里,他的脑际一次又一次闪现出张主任那痛苦的脸。当文书科李科长在下午快下班时悄声告诉他张主任已经卷入“马姚案”很快就要被抓起来的消息时,他就感到政府办公室即将面临着一场短兵相接的斗争场面,他无疑将在这场斗争中获得千载难逢的机会。 张主任出了事,办公室里还会牵扯一些人,倒下去的一批人,会给另一批人带来提升的机会。接下来是谁会下谁会上的问题。那么究竟谁会上谁会下呢?这是一种红色的诱惑。无论他怎样压抑这些不合理的念头,他的内心仍是激动万分。张主任是一个腐败分子,应该受到惩罚,但张主任毕竟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可现在的他分明是高兴地看到张主任遇到的大麻烦。他的脑子里整个儿被这些念头充斥着,胀痛难忍。每当他处于兴奋的颠峰状态,他的内心就会同时跌入自责的痛苦之中。一个个猝不及防的闪念冲上来,朝他大声喊叫着。他简直忍受不了这些极不道德的闪念,恨不得狠劲地抽打自己的耳光,朝自己啐唾沫。去看一回正在住院的张主任也许能使自己平静下来。
第二天一上班,于飞就把自己要去看张主任的想法告诉了全科的秘书们。大家认为张主任有没有问题,与他生病是两码事,既然生病住了院,作为部下就应该去看看,否则就显得毫无道理,太不尽人情了。于飞与刘金池、平静提了大包小包的食品来到县人民医院干部病房,见到了仰面直躺在病床上的张主任。也许是心理暗示的作用,作为领导与作为病人的张主任好象根本不是一个人。他“国”字型的脸孔如刀砍斧削一般,又瘦又长,再也没有先前乐观豁达的神采。他高大魁梧的身材如今成了一堆空空的骨架,双腿从大裤管里伸出来,像是两根干木棒。他才四十九岁,正值生命盛年。他的样子吓了于飞一大跳,本来在路上想好的几句看病人常用的套话也没有说出来。 “张主任,我们来看您了。”平静说。 正在打点滴的张主任挣扎着坐起来,艰难地向床边挪动了一下身子,脸上露出不自然的浅笑:“谢谢你们来看我。能来看我就真的该好好谢谢了!” “张主任怎么能这样说呢?您是我们的领导,有了病我们能不看您吗?”平静说。 张主任苦笑道:“现在的苍楼人都在暗地里传我的故事,说我是大腐败分子,贪污受贿几百万,很快就要被抓了,机关里的人都害怕与我有什么瓜葛,你们还来看我,我能不谢谢吗?!” 于飞附和道:“张主任不会有什么事的,我们没有听到过什么有关您的议论!您没必要多心,好好安心养病吧,我们还等着您发号施令呢!” 张主任痛苦地说:“没机会了!我自己最清楚,要是别人来看我,我不会这么说的。我喜欢你们年轻人。人啊,其实就是那么回事。墙倒众人推,你不倒有人想把你推倒,更何况现在有那么多人抱成一团想把我整倒!” “您不要总是那样想,苍楼县政府的工作不能没有您啊!”于飞说。 张主任更加激动地说:“什么?地球离开谁都会转的。你们不知道,我住在医院里,还有人在查我,恨不得把我骨头眼里的东西都弄出来!我为苍楼县干了一辈子,到了这一天,也不能安稳啊!这是你们不知道的!工作快30年了,我一直弄不清自己在干什么,糊里糊涂地和人家斗,从来没有停止过。年轻的时候,我的工作热情是多高啊,我多想改变苍楼的落后面貌,为苍楼的未来再奉献自己的一份力量,可是,我已经身不由已了!”
病房里的气氛紧张得快要凝固起来。突然,张主任大口大口地咳嗽起来,一只手紧紧捂住胸部,几大滴汗珠滚落而下。于飞一阵惊慌,赶紧跑出去喊来了护士,小护士看了张主任一眼,目无表情地走了。 “没事的……一天几次,一会儿就好了。我快完了,倒在那帮混蛋的枪口下!”张主任极其伤感地说:“我多么留恋苍楼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啊,可苍楼不需要我了,苍楼还有不少的人在恨我,我不想看到这一天啊!” 平静说:“张主任,你不要那样说了,您在苍楼的功绩有目共睹,谁也不能否定您的!” 张主任看了又看于飞、平静、刘金池,心情平静了许多,继续说道:“不,我不是那么好的人。我这辈子经历的太多了,这几天我想了又想,觉得自己活得荒唐极了!你们还很年轻,将来把握好了,前途一定比我们光明。机关是培养人的地方,也是荒废人的地方。走什么路,跟谁走,怎么走?全靠自己看,自己想,自己去把握。机关是个大熔炉啊!你们千万要小心啊!” 说话间,张主任又一次咳嗽起来。 [1] [2] [3] [4] [5] 下一页 |
文章录入:天水一痕 责任编辑:天水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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