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卫东诗十首

朱 杰诗十首

邓 辉诗四首

赵 岚诗三首

欧阳昱(澳)诗三首

陈代云诗三首

曾飞鸣诗三首

海 融诗三首

曾德旷诗一首

孙 谦诗五首

乔依勒(美)诗三首

大凉山诗人作品小辑

返回页首

曾德旷诗一首

                                                                  

致约瑟夫·布罗茨基


(为王家新和欧阳江河而作)

1

犹如从梦中醒来的孩子,本能地在黑暗中
寻找身旁熟睡的母亲,诗人啊,我找不到
你冉冉升空的灵魂,我只是感到了秋风
正一日一日地变冷。诗人啊,你也冷吗?
在那寒冷而寂寞的天堂,是否天使们手持的蜡烛
正把你伏案深思的头颅,投影在结霜的墙壁?
而你的墨水瓶结冰了吗?还有你纯洁的鹅毛笔
--是否也像我眼里的视线,折断于思想的门楣?

哦,无缘与读者相识的悲愤,又怎能
比得上对你的思念?和你单独相处的快乐
又岂不有别于置身在茫茫人海的空虚?
诗人呀,既然你已带走了我对你的信任与敬仰,
把其余的也顺便捎上,辖同我渺小卑贱的身躯。
--也许,是应该向一切说再见的时候了;
--也许,死正是生,语法规划正是墓志铬;
--也许,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止我向你靠进。

现在,全世界的哭泣都抵不上一个句号的
一声轻叹;古老的墓碑因为
你的突然离去而柔软如泥,
启明星正嵌进你合扰的双眼;
而我的祷告是如此无力,啊,可怜的上帝呀,
你也悲伤吗?你也试图在他的遗容中
找回那失踪多年的梦?但是你失败了,
就像我找不回当年曾不慎脱手的氢气球。



共和国北部隐入夜色,我寻觅下水道出口,
企图随言辞远循,或随人群穿过广场
加入到别人的行列,象一个拥有本市常住
户口的盲流。"面包会有的",房子
在付清房租后也会有。我从前的
伟大的理想现在已大打折扣,我打往上帝
客厅的长途电话是一个空号:盲音沙沙。
房东太太说:"你最好先办理暂住证。"

"我怎么才能不去为活着奋斗而为人民服务?"
我有那么多心里话想要对人倾诉,我有
那么诱人的计划急于等自己实现,可是
我连生存下来都成问题,连每次回家
的路费都要向朋友借。食指在福利院
渐渐地变得清醒了,我仍在自己的迷宫中
左冲右突。瞧着灰蒙蒙的天空一言不发:
"巴黎是一个公社,波德莱尔并非党员"。

蟑螂成群蹿出新华字典,啃噬
方块字;英文字母扭曲成绞索,
悬于写字台。我的写作似乎已到了尽头。
"如果海子活着,我想他仍会自杀。"
如今我走过的街道,只有鬼魂川流不息;
如今我手中的钢笔,只能象街头的盲人的拐杖
不知该伸往何处;而我写下的词语
如纪念碑前烧剩的纸钱,暗示着隔绝。



离开大路而专钻荆棘,自由--
正是一意孤行的代价。我来到这大峡谷,
从来没想到,世界上竟仍有这样的世外桃源
在亿万年以前,一直静静地等着我涉足。
像雪山的尖顶刺入心中,我感到恐惧,
眩晕,和茫然。而诗神如缺翅虫
在无人的环境,反而能展翅翱翔;

爱情则如红豆衫,从唐诗的韵律中
移栽到阳光下,像人民币汇率般坚挺。
那失踪的探险家,一本正经地闪涉其白骨,
警告后来者:"不要践踏无人区的乱草。"
那上帝的血浆,日以断夜地在雅鲁藏布江
大峡谷中咆哮,无视被压抑的心灵从乱石中
抽芽,而大瀑布引颈向上,用绝壁和激流
拒绝任何权杖。"远方是无法的现实。"

藏羚羊移动水墨画中的墨点,山蚂蟥
因新血液到来而狂喜,在一幅梦中的
望远镜的焦点,沿喜马拉雅南麓上升的空气
被闪电撕开后,又被乌云裹挟着掷下深渊。
"于是我看到新的天穹,见到重建的地球。"
于是我终于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像
乞力马扎罗或珠穆朗玛峰顶的豹,旁若
无人地引吭高歌,却不必担心身后的瞄准……。



流星雨袭击国际互联网上的狮子座,电脑病毒
侵扰股市快讯。"如果金斯堡出生在中国,
如果诗人同歌星一样走红。"CCTV向全国
直播仙游寺法王塔地宫的开掘现场──
整整一千四百年的时间概念,在观众脑海中
无非一瞬,他们只关心价值连城的
舍利能否出土,至于时间或历史
恰如其所言:"那又跟我何相干?"

生活常常逼着你发疯,我将拥有废物
的余生。节日期间更难于自控──
不是举着酒瓶,在小镇广场上唱摇滚;
就是光着膀子手舞足蹈,甚至掏出"老二"
在众目睽睽下向花坛撒尿,美其各曰"施肥"。
"啊,母亲,你儿子又一次给你当众出丑了。"
不知为何我总是这样荒唐,不知为何
每一次胡闹总让我后悔,但却永远做不到
从此再不犯类似的错误。"装饰性的病句。"

生活常常逼着我发疯,周期性的失去理智
仿佛是命运的捉弄。我在自己的迷宫中
分不清是非善恶,我所能把握的
除非瞬间的感觉;我所能超越的
只有梦中的回忆。啊疯狂,酒后的疯狂;
啊被报复的恐惧,反报复的信心……
人的脑袋裂成了两半,怎么还思考问题;
不义之财贿赂了真理,"堕落即是拯救"。



以往的岁月中,我从未认真考虑过
你也会死;于是当从收音机中传来你的噩耗
我感到不是你死了,而是我又重活了一次。
从地球的另一端追踪你的足迹,从俄文字母中
寻找属于你的遗物,我将不可能找到什么;
除了你曾承担的命运,除了你诗中无处
不在的冷冰冰的上帝,我不可能找到什么
──除非我也在自己的命运中,分担你的死亡。

依然是那么坚定,仿佛仍行走在新西伯利亚
的积雪上,你在地球上空留下如此深的脚印
让每一个企图仰望你的人,不得不感到
自己的渺小。我也想表示我的悲哀,
但脑海中一片空白,仿佛被人从背后
狠狠用碎砖头击中后脑勺,我只能
像受伤的野兽,本能地从汉语的偏旁后
窥视那终于写上你铁样脸庞有铁样微笑。

仿佛童年的梦魇中,不知不觉地坠入
不可知的深渊,我感到了自己的不安,
感到脚下的大地,霎那间变得无限遥远。
而当你着向头顶的星辰飞去,我只能无止境地
向自己命运的井底迅速下坠,伴随一声
多少年来一直埋藏在心底的绝望惊叫,等待
有谁把我从你深不可测的辞别中唤醒。


夏日山径旁耀眼的白色卫生纸团。浪漫交媾
和苦涩爱情的见证。气息窒人。
小时候我常来这山上收集植物标本,
给大自然贴上心灵的记号,用幻想
把每一个灰暗的日子,涂满彩虹亮色;
但今天,当年近而立,除了心如死灰
别无选择,仿佛初闻地球另一端传来的噩耗
想要表示震惊,泪腺和脑细胞却无能为力。

"一分钱没有,还带一个人回来吃饭。"
我在自己熟悉的田野上走过,犹如在忧郁
的梦中穿行;我又回到亲爱的故乡──
邻居们看我仍然象是怪物,或者根本就无视
我的存在,仿佛我是刚刚从地狱归来。
啊瞧吧,这是我出生的老木屋,已成废墟;
这是我第一次作爱的田埂,那姑娘如今怎样;
而世界改变了多少,我在时间中不能长大。

"请用别的方法,试着找到回家的路。"
小路在记忆中拐弯,伸向荒野;
大地无言,静静承受每个人渺小的双腿。
那个废品收购站早已改作它用,我再也不能
用一堆碎玻璃,去换回两本连环画;
那被割破的手指一直在流血,但不再痛;
那疲惫的心依然还能够跳动,但不再做梦。
"啊,故乡,梦中的故乡",像遗失的旧照片难寻。




月亮像打碎的镜子。一群民工钻进录相店
的密室看毛片;我在午夜无人的街上
独自死去。"感谢上帝,我已活了快三十年。"
我的视线不在呻吟的荧光屏上,而在一个
遥远的冰雪世界;那儿人们能用
"啊嘛哩哞呢哄"使死者复活,这儿
却永远让我不知所措,或究竟去往何方。

"听说镇上又开了一家更豪华的夜总会?"
"叫什么'新长征'来着,我可是从不上门。"
"是的,这小镇太小。""简直太小了。"
"点根烟能走完最长的街,遇到个漂亮姑娘──
就怀疑看花了眼。""这个月不知有工资发不?"
"发不发都同我无关,我辞职已将近六年。"
"听说你一直在外面流浪?写诗的钱好挣?"
全世界的诗人都下岗了,又何况我呢!"

夜鸟从夜行人头顶的松树上扑楞楞飞出。
山间小道的霞光,引诱我步步向北极星靠拢。
我不再认识如今的月亮,犹如听不清
晚风中时光的回声,或看不清远山的灯光。
顺着心灵的阶梯攀登,打开每一个
被记忆折叠的词,直到手中的钢笔
犁开夜色,直到幽灵纷纷从黑暗中显形,
填满所有如陷阱的空格。"一面面天堂的窗。"




大蓬歌舞团来到小镇广场,几个妙龄少女
像模特儿身穿泳装,站在临时搭起的铁架台上
花枝招展。三五成群的男子望着久久发呆
口水从评头论足的黄牙间泻出,似乎只要
再多看几眼,就能带着看中的回家过夜。
"机会。机会。"一个难听的河南普通话手持
小嗽叭对过往行人叫嚷不止,有人犹豫着掏钱,
另有人继续旁观。"啊爱情,轻率的爱情。"

一个伊豆舞女式的唯美情节,联系到大学时期
的单相思,两者的面影及忧郁何其相似。
可惜前者早已作了人妇,后者出于生计
(或许还出于爱好),为素不相识的人陌生人
表演三点式。啊,我多么想告诉她
──我喜欢你跳舞时的热情,和不跳舞时
的冷漠。"我多么愿放弃当桂冠诗人的梦想,
跟在她屁股后,去祖国的大好河山漫游。"

当天晚上兴冲冲地去找班主商量:第二天中午
带上包袱,随堆积如山的大货车出发。
多么浪漫的旅行,只可惜最终并没成行;
迟到了十分钟,也许将悔恨十个世纪。
"我们的生活不可能有奇迹。"每一次冲动
像梦中的姻缘不了了之,而紧随而来的日子
不是像钟表卡壳,就是像车轮报废
依靠自制的润滑剂,硬着头皮继续空转。



秋风挥动野草的皓腕向世人致意:
"瞬息即一生。"你离开这世界很快年满两载,
我不知道,召集你是在天堂伫立?还是
在地狱徘徊?然而无论如何,我猜
时间的脸谱还远未成形。"过去与将来
镶嵌于标点符号间却早成定局"。
无论如何,当我瞪视又一年岁月的真容,
不变的生肖仍将是你的五官:逐渐清晰。

而生活是等待不速之客的谋杀,或
上帝的梦。"去年你种在花园的尸体抽芽了吗?"
这里我无所是是,成天往镜中端详;
或翻开你的诗集,索取你隔世的馈赠。
虽然我总嫌所获甚少,而且过于疲惫;
但我仍要感激你的馈憎,因为你不同于一切,
国为你的诗,让我像跛足的石狮从钞票图案外
捕捉新的偶像,或如调琴师从主旋律分辨嗓音。

啊诗人呀,你可听得懂我用汉语发出的呼唤?
这里我看见你的黑马,仍在地平线上追逐日
"奔向2000年"。而你的死亡,虽然不曾
让全世界的人民落泪,却足以让全世界的语言
动容,并因此与俄语甚至英语,发生
挤压、磨擦、错位。啊诗人呀,此刻你是否
正在天堂伏案疾书?或者正在地狱的门外沉睡。
而我的写作似乎已到了尽头,我渴望与你同在。

10

以流浪的汉的手艺操持知识分子的写作,犹如
用鞋匠的尖锤,亲吻梦中情人的足跟。
我在自己的作坊随遇而安,得心应手──
多少年对词语的敲打与抚摸,只换来
对方块字和语法规则的无限陌生,多少年
在暗中观察的本质,在"糖拌大楼"进行的谈判,
只恰似客居于动物园笼中,即使适应了新居,
也不免在众人的围观中,露出异乡人的马脚。

从一个词到另一个词,犹如从上一次晚餐
到下一次早餐,我在自己的阴影中独自成长
──既无缘与帝国的新娘结亲,又无法
跨过时代的边界,只有在电视屏幕上
追踪科学考察队的足迹,用笔尖代替双足
在地图的边缘续写《新桃花源记》;或者
用身体代替语言,在无人问津的角落
完成并非英文字母的,从小写到大写的变形记。

沿着破折号的血迹,寻找属于诗的岁月;
枕着白日梦,度过未老先衰的余生。
我将通过回忆,把无法忘记的过去
压缩成没有目的的诗行,把未来托付给
没有候选人的地方;我将不断伸手打自己耳光
不断抬脚踢自己脑袋;我将让钢笔流出瀑布
洗净不是出自心灵的墨迹,或让舌头固执地
向绞刑犯伸出,抗议并非自然界的约束。


11

没有故乡,只有陌生的生存之地;
没有祖国,只有从未命名的远方。
这毫无目的的出发,只为到另一世界与你相遇;
这没有多少意义的写作,只为在诗行中与你重逢。
奔跑!与一位赤身裸体的小仙女牵着手奔跑……
后面有一群青面獠牙的鬼魂紧追不舍……
被露水打湿的草鞋,消逝于记忆深处向阳
的山坡,那上面廿年前曾写着"打倒四人帮"。

生活啊永远是未知数,生活的过程
则无疑是炼狱。我的位置就是没有位置,
我的诗就是没有诗。幸福的漂流瓶
静泊床头畅饮神的血浆,梦的大海
浮起尢利西斯的沉船。我在自己的命运中
沉沦:无论怎样挣扎,想做皇帝的疯子
始终只能在精神病医院找到家,无论
怎样诅咒,关在笼中的猴子,依然是猴子。

既然无人理睬,没有可以向往的去处,
那就走向荒野和孤坟,哪怕心灵残疾
──胜于在白日梦中自欺欺人地涂鸦。
但愿从此以后我真的将一去不返,仿佛
曾经射日的英雄,不得不羁留于地球
作客。"命运让我只能成为旁观者。"
新世纪若非亲眼所见,一定是基督重临
把叶芝的幻觉变成眼前可以触摸的现实。

12


"和平号"空间站在月球上投下阴影,如果
有谁敢于脱下氧气罩,在地球以外勘探亡灵
──那一定是我,一个来自唐朝的中国诗人
凭感觉把双足插入火山,在真空中
增益孤独,以及比孤独更加无助的方块字。
"你说黑夜是什么?""任何人都不再做梦。"
"你说人类不值得同情?""因为不信上帝"。
"不过上帝也许从不存在。""一如时间无二。"

"时间改变了一切,上帝却总是老面孔。"
"天啊,快过来瞧,上帝竟然比想象的还要丑陋。"
"看起来就象一只被拔光了羽毛的孔雀一样可怜。"
"上帝的处境,这一回同我们的遭遇不相上下。"
"瞧,这些就是我从小熟悉不过的事物──"
"旷野和街道,篱藩和围墙,酒鬼,警察,乞丐……"
"一切都显得既不可爱,又无生气。""纯属隔世之物。"
"请问下一个星球我们将飞往哪里?""火星。"

废弃的巨大钟表堆积在昏暗的楼梯角落,
长长甬道通往镜子、潮水和深呼吸的海洋。
──我在自己的梦中无法醒来,犹如
沉湎于记忆深处的老人,对一切无动于衷。
"多么不切实际的生活呀",仿佛毒蛇的信子
主宰了耍蛇人的全部爱好。离开众人后
我将无比轻松,但命运偏将我重新拉回
像浪花摔碎在礁岩,被大海收拢后又送回。

 
 
 
 
 
返回页首          本期目录            终点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