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无忧湖的一夜虽长也短。 天明,我与蝴蝶一同骑上白驼,走上了回落日城的路。 天空是一片清澈的蓝,有浅浅的云,晴朗。 然,空气中却有苦涩的味道。 落日城很快映入了眼帘。 古老的城堡依旧保持着我们离去的样子。 但是,静,出奇的静,静让我们都感到了窒息。 我隐隐嗅到了寂静之下丝丝缕缕的血腥。
泪,流过蝴蝶的双眼。 她跪倒在地,满脸的不信,亮紫的衣衫就这样在血河腥风中管不住地飞扬。 她最先看到的,是死去多时的小倩。 一条由长裙撕裂结成的布索,一头系在枝杈上,一头吊在她的颈脖。 将她的魂魄勒出躯体,散入虚空。 而后,更多的尸体,出现在了死寂的落日城。 他们表情惊诧,仿佛不敢相信自己会死。 在他们的咽喉上,那迷离的银针,耀出阵阵耀眼的异芒。 面对昨日欢声笑语的落日城,面对昨日焰火耀灿的落日城。 除了泪流满面,我还能做些什么。 残阳很快便西坠,天地一片血红。我于是知道,当人的血染红大漠中每一颗沙的时候,是最美的。 天的另一边,似乎所有的质的东西,都在永远地流动。 然而细看时,却好象什么都没有。 虚空的尽头,却是虚空。
我与蝴蝶坐在渐冷的夜沙上,看着升起的月亮和星辰。 没有事值得我们去快乐,我们只是低着头,彼此相对默默。 无语。 我抬头向东方的天空,隐约发白的天空,淡淡的光明融入浓浓的夜色。 月亮的颜色却很怪,是一种妖艳的红,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什么地方悄悄的笑。 我看着,觉得一股寒意无声的溢满我的身体。 同时也发现,蝴蝶看我的眼神中。 逐渐多了一种奇特的神色,那不是哭,也不是笑,是任何人看了,心都会蒙上一层忧伤的心碎。
你来大漠到底是干什么?蝴蝶冷冷地问到。 我,我是来送镖。 送镖?……那么,镖呢? 对,我来大漠仅仅是看城。那颠倒晨昏的快乐,几乎让我忘了自己只是来送镖。 我取出了了那个神秘客人交与我的红木盒子。 一路上,我都没有去触碰它,一来是那里面好象是空无一物,一点重量也感觉不到。 而现在,我迫切的想打开它。 我觉得,那里面会有解决所有迷题的答案。
盒子打开了,里面,是一张绣了戏水鸳鸯的白绸手帕。 而手帕之中,还插着一枚,好像是用来绣花的针。
剑,冷冷地指向了焚月。 那剑晶莹碧绿,似通体由水晶打制,奇异的透彻着,豪光无阻。 似水映着蝴蝶满是杀气的双眼,没有说话,只有夜风瑟瑟。 我轻抚焚月,《长相思》纠缠的琴韵仿佛从内心深处阵阵袭来的波涛。
蝴蝶用右手慢慢的将玉刃举起,口气变得冷酷,没想到,一切的元凶,是你! 她的眼里满是迷茫和失望,我的心更是忽然有了一种隐隐作痛的感觉。 此剑名曰玉蝴蝶,它和你的焚月一样,都是上古的神兵。今天,我就要用玉蝴蝶,亲手血刃你这屠城的恶魔。 我叹了口气,琴音如泣,如诉。 弦若刀,不伤身,却伤心。你,真的不相信我,真的认为一切都是我做的吗? 昨夜,我就发现你不在身边。现在,你带来的木盒中又有杀人的凶器,你还有什么可以狡辩的? 琴音骤停,我缓缓站起,临着烈烈的风,面对着蝴蝶手中的剑,走了过去。 我不会去狡辩,我只要问你,难道这些天来,我们的爱,也是假的吗?
久久,散不去,是愤,是悲。 愤?悲? 也许更是绝望凄迷。 锐利的玉蝴蝶没有伤及我丝毫,它依然紧握在蝴蝶的手中,只是情不自禁地颤抖着。 请给我一个爱的理由好不好。蝴蝶在问。 我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因为你是女人,我是男人,最重要的是,我会用一生一世去爱你! 蝴蝶在我怀中抬起了头,我的面色潮红,她的眼角有泪。 童,请你不要骗我。我真的不希望,那许诺的一生一世,只是蝶儿翅上,那一闪即逝的光亮。
[十二]
夜,迷渊般的深邃浓黑。 已经五更天了,我独守在那个女人的床前。那个抢走了我月郎的女人。 我用柔长的手指,捻了一枚蓝幽的火苗,然后手指轻弹,火苗射入盛满汁液的灯盏。 对于像我这样的瞎子,一切都是毫无意义。但,对于她,这个好像叫做蝴蝶的胡疆女子。 这魅暗的冷火,却能把她从美好的酣眠中带入恐怖的无间深渊。
你醒了吗?这是我诡异飘忽的声音。 我没有听到回答,却听到了一声惊骇。 我能想象刚睡醒的蝴蝶看到了什么。 一个头掩黑纱,看不真切容颜,手绣锦帕的形如鬼魅的阴间女子,是可以让很多活人吓破胆的。
你是谁。她斩钉截铁地问。 我,当然就是那个迷乱人间的妖了。 然后手一扬,一道白光闪出,打飞了她想要拨剑的手。 那,自然是我屠城的银针。
有些事或许是命中注定的,不管你信不信命运。 你知道什么是永恒吗?一个人的永恒,或是一个灵的永恒,没有年华的过去,没有变化的周而复始,那实在是最可怕的地狱。 我幽幽的说着,也能感到她投在我身上炙热的目光。 我也许和你无怨无愁,但,你不该,爱上我的月朗。 你知不知道这么做会让一个本就漂浮无依的魂灵更加寂静如死! 今夜,你要死,你要和那全城的人一样,死在我夜妖的手上,你的鲜血将和他们一样,流淌过这里每一寸的土地,你的灵魂也将在森森白骨堆上得到新一次的轮回。 能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吗?能让我在死之前看看你的真面目吗? 她好像在决绝地恳求着我。 哈哈,还是我那冷冷阴沉的笑,凄锐,划破夜的凝黑。 好吧,我答应你。 当着她的面,我取下了头上的面纱。 她,怎么好像惊呆了一样,用颤抖的声音在说。 你……你不是夜妖,你,你是……
[十三]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我竟能亲眼看见自己?!更确切的说,一个从躯体中游离的我站在云端。 看见了一动也不动的躺在地上的自己,就像死去了一般。
我的头很痛,隐约记得那一夜,我搂着蝴蝶,让她杂我的怀中睡去。 看到她绛紫色的纱衣上血迹点点,于是想把它拿道湖边去浣洗。 可是后来,我的脑子就像现在一样的痛。 然后便是麻木。 我看到头顶的星辰与月亮都飞到了眼前,我感到了背部靠上大地的冰冷。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放松,于是我最后看了天空一眼,缓缓合上的眼帘中,红色的星空轰然倾塌。
我也许是死了。 我分明听到蝴蝶在叨念着我的名姓,她的眼神中是种破碎的痛楚。 但如果我真的是死了。 为什么我还能看见那把浅绿色的玉蝴蝶正紧紧抵在我的胸口。 那个我最心爱的女子,却还要持剑杀我! 天在旋,地在旋,那背负着双手静立,穿着流光溢彩锦衣,肩头有孔雀停栖的人影,是从天而降的神明吗? 你以为杀了他,一切都会结束? 荧光跳跃,使神明投射在地上的身影不住摇晃,这与他静立的身躯形成鲜明的对比。 蝴蝶看着地上的身影,冷冷地说,你出手为我制服了夜妖,我应该谢谢你,但我蝴蝶的事,什么时候又轮得到你管?
剑起,剑落。 一切如常。 一丝苦笑,挂在蝴蝶的脸上,为何今夜遇见鬼的总是我? 神明也在笑,他每一寸的神气都在羽化成无限的绚丽,夜妖也许是鬼,但如果把我孔雀明王也贬为鬼,那就多少有些大不敬了。 蝴蝶的声音变得虚弱而清晰。 我不管你是人是鬼还是神,只希望你快点离开,我要亲手血刃这个恶魔,为落日城全城老小报仇。 孔雀明王伸出了右手,逗弄了一下肩头的神鸟,在叹息,魂总会问,虚空的尽头是什么,那是创神所在的领空。在那里,总有一些白翼天使,它们都是创神的助手。 创神是伟大的,也是邪恶的,他总爱玩弄自己的产物,所以夜妖成了月童,月童也成了夜妖。
蝴蝶痴痴地听,脸上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人生最可悲的,最可叹的莫过于上天的造物弄人。月童与夜妖本是相爱情侣,后来夜妖惨奠,月童也在创神的安排下丧失了所有的记忆。在人世间,月童可以过平凡的生活。而夜里,他却常常会变成嗜血的妖魔,他的心放在了人世之外。所以才有了大漠之旅,所以才有了落日屠城,你们有着不可逆转的因果,却逃不出神灵手中的丝线啊。 泪,从蝴蝶的眼中流出。忧伤的语调仿佛是在对命运的质问。 那邪恶的神在哪?是你吗? 孔雀明王幽幽地转过身去,眼神冷峻,直直的盯着大漠的尽头,声音如波澜不古。 我,也许也不过是他的一个木偶罢了。
这一切,难道就不可改变吗? 方法倒不是没有,你只要将功力输入月童的全身诸穴,便可清除创神残留在他体内的妖劲。不过,那股邪劲以嗜精为主,散工之后,也许你就是个偻偻老妪,到时候你会很快变老,你的额头上会有皱纹,你的纤纤素手会变得枯燥不堪,你如玉光滑的皮肤会萎缩,你如花娇艳的容颜会凋谢,你将不再美丽,为了一个情字,值吗?
不,我不要。如果真的如他所说的那样,我月童即使是死,也不会让心爱的蝴蝶为我衰老。 可是,蝴蝶缓缓的俯下身子,无声无息地伸出双手,触到了我的身上,我的眼前模糊。脑际也渐渐变成透明。 只看见,孔雀明王转身而去的背影,似一个句点,却有遥远而真切的声音。 世间的情,恐怕是魔留存的对抗上苍的最后武器了。
[十四]
天暗了又亮,亮了又暗,我已记不清过了多少日子。 我能忘记什么,又能记起什么。能忘记的早已忘记,能记起的绝不会忘记。 我真的在生命的过程中,想到了夜妖。 夜妖,夜妖,夜妖……我千百遍地念着这个名字。 那是针,是毒,一针下去就有一针的心悸。
17岁,我身边再也没有一个可以唤作亲人的人。 便常常只身一人穿梭在洛阳城中,走过不少的路,自己的陌生的,一条又一条。 在那些幽寂而陌生的街道,洒满自己葬魂的琴声。 这样的琴声送走了不少人,当然,也麻醉了自己。 直到那个黄昏,她与我迎面走过,在那个时刻我才知道有了她,世界忽然变得有了颜色。 而她只是一回头,朝我笑了笑,烟波浩淼的双眼中有黑如点漆的神秘,让人深陷也让人绝望的神秘。 我知道她就这样走进了我的身体,她就这样来了。
我们于是一起生活,她是个美丽的女人,但她却有个邪气的名字。 夜妖。 她说那是她的主人为她起的,她的主人叫帝释天。 很不幸,他也是我的主人。 从此,我不弹琴她不绣花时,就杀人。 夜妖曾以为我为了音乐忘了家恨,她不知道,我无日不在作梦,梦里总是无尽的夜,无尽杀戮的夜。梦中,爹娘一次又一次的倒下。 醒来,我也总是眼中有泪,如血般红。
后来她知道了,她为我自毁了双目,更为我挡住了仇人的最后一刀。 马在奔,奔向药王谷。 她的伤很重,一路都在咳血,而胸口那道致命伤正汩汩流出的鲜血,也染红了她玄色的衣裙。 我才发现,她并不只是杀人如麻的魔女,在我的怀中,夜妖,仅仅是个女人,为了爱人不惜献身的女人,一个也许很快就会死的女人。 她倚在我的肩头,美丽的脸孔像大理石雕像般散着纯洁的光芒。 她好象在用最后的力气说着什么,我把手指放到她的唇上,微笑着说我知道她想说的话。 那一刻,我的心,其实在滴血。 她是要我用镇魂的曲子,送她升天。 她是要死在我的手上。
夜妖啊,夜妖。 我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把一切都忘了。 我更不知道,为什么当年的你会喜欢上我,并且一直这样爱我这么久。 以至把我送上了今日的,万劫不复。
[十五]
沙狂暴,风如刀,落日正圆。 她穿着雪白的长裙,在城头,茕茕孑立。 那头雪白的发,迎风飘散,宛如花开! 她的脸上,刻着一道又一道深深的皱纹,深陷的眼睛也失去了深情的神采。 但我知道,她,决不是个寻常的老妇。 她,正是因我憔悴的蝴蝶!
蝶,你打开城门吧,我说过,我会用一生一世去保护你。 有泪从她的脸上滑落,耳边听到的,也是往昔那细雨敲窗的声音一生一世有多长,也许,不过是蝴蝶翼上瞬逝的光亮。 剑,还是那把玉蝴蝶。 随淡冷锐寒的剑锋而落的,却是那缕缕长及脚踝的银丝。
长发是风景,短发是超脱,童,你不是问过,绝发是什么吗,绝发,就是痛别啊。 你走吧,离开大漠,往日的恩怨就让它随着这些断发飘逝,从此我们天荒地老,永不再见。
断发如断情,什么叫离愁别恨,什么叫造化弄人,都在这里了。 但,剑也许可以要了性命,可以斩断发丝。然,有些东西刻在心头,我知道,是永远斩不去的。 大漠的夕阳只剩下最后一道余辉,它勾勒出残忍的美,一滩血红的浪迹就横亘在了天与地相接的地方。 我回答,看那一段走过的路,却再也找不到半点足迹。 原来,那一片无情的沙河,早已把我们的轨迹和一切淹没。 如今,我和那个心爱的女子已然分隔在了河的两岸。
此岸,只有一个满手鲜血人妖不分的失心魔。 而彼岸,在沙尘滚滚的城墙上,却有割舍不去的爱与痛,还有,那只为情而殁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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